【百道专稿】《公共人的衰落》是一部论述城市生活与公共空间之间关系的具有代表性的社会学作品，它追述了18世纪以来西方文化中城市发展和公共生活的演变历程，揭示了公共生活的衰退与城市的发展、入侵公共领域的人格有密切的联系。

理查德•桑内特的个人经历和身份颇有些不同，他本来很有可能成为一名音乐才子，6岁就开始学习钢琴、大提琴，后来成为著名指挥家皮埃尔•蒙特（20世纪杰出指挥家之一，曾在巴黎任佳吉列夫的俄罗斯芭蕾舞团指挥，此后历任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波士顿交响乐团、巴黎交响乐团、旧金山交响乐团、伦敦交响乐团和其他一些著名乐团的指挥。）的关门弟子，1961年就读于世界上最为著名的专业音乐院校之一——茱莉亚音乐学院（The Julliard School of Music），1963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手伤使他成为一名音乐家的梦想破灭了，“万般无奈”的他开始了学术生涯：1964年芝加哥大学获得学士学位，1969年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移居纽约之后的发展渐渐显示出他不是一位安于学院书斋的传统学者，很有些“身体力行”的“实践”风格，与英美学术界著名的一些学者的交往、合作也使得他的学术生涯显示出不同于普通学者的丰富多彩：上世纪70年代的他与似乎更为著名的苏珊•桑塔格、约瑟夫•布罗茨基（当代诗歌巨人，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纽约大学创立了人文科学研究所，并与福柯有过合作关系；80年代供职于哈佛大学；90年代中期开始奔波于英美两国，任教于纽约大学和伦敦政经学院，同时又是麻省理工学院和剑桥大学的客座教授，目前最新的兼职是英国外交部的顾问。与经常对他有“溢美之词”的著名学者安东尼•吉登斯不同，吉登斯只是在精神上、思想上引领了布莱尔，而桑内特直接就成为了一位实践者，身体力行于外交工作。

这样一个有特色的人物，他的作品和学术思想也显得庞杂而又有新颖独特之处。正如他能游弋于英美学术界一样，他是一名跨领域并能游刃有余的学者。他的研究领域遍及城市社会学、艺术/音乐、家庭、观念史与身体史、建筑与政治经济理论等各个方面，除了他自己认为最得意的作品《不平等时代的尊敬》之外，还有《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公共人的衰落》、《新资本主义文化》，以及将要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中文版的《匠人》，每一本讨论的主题都不相同，他的另一特别之处在于他竟然还写出了3本纯文学小说！一个美国人承继了法国文化中的“全科”传统，亦突显了他的另类。

在《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一书中，他别出心裁地将人类自希腊以来的城市发展史浓缩为三种身体形象，分别以身体的不同器官来命名：第一种以“声音和眼睛的力量”展示古典时代人们如何参与城市生活、塑造城市形象；第二种从“心脏的运动”来探索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理念和身体的体验；第三种以“动脉和静脉”对应畅通、迅速和舒适的现代城市设计的模式。他的研究视角不可谓不特别，被学术界誉为“从身体入手解读西方城市的历史”，他在这本书中得出的结论也表现了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一种良心、责任：文化在创建和利用城市空间方面曾起到重要的作用，但现在的城市理念却在造成文化的缺失和人们心灵的麻木。人类只有重新回归身体、回归感觉，才能真正恢复被现代城市文明所排挤掉的人的身体和文化。

上海译文出版社组织翻译出版的《公共人的衰落》一书，继续了他在上本书中表现出来的对城市文化的关注、对现代文明的忧虑，进而对公共空间、公共人的深思，仍然在以下三个方面体现出他一贯的别具一格的描述风格：他运用了不同于以往的哲人大师的视角，体现出不同的理论维度；他运用了不同于常规的写法，但仍不失史学的严谨和社会学家的敏锐；甚至他论述的中心与现代社会一直标榜的、引以为傲的评判标准也有所不同，表现出理想主义的一面。

《公共人的衰落》是一部论述城市生活与公共空间之间关系的具有代表性的社会学作品，它追述了18世纪以来西方文化中城市发展和公共生活的演变历程，揭示了公共生活的衰退与城市的发展、入侵公共领域的人格有密切的联系。

西方研究公共生活的知识分子，首推哈贝马斯，汉娜•阿伦特亦颇具影响。哈贝马斯由自下而上的理路从公共生活的现实结构、物质基础来探讨公共空间的可能，汉娜•阿伦特则自上而下，从形而下的政治意义来研究公共空间，主张非人格、平等的对话，两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将公共问题纳入了理论框架作为抽象领域加以研究。桑内特自称介于两者之间，注重研究人们对公共空间的“感觉”，体现出不同的理论研究维度。在这部作品中，桑内特对现代公共领域作了极为广泛、深入的分析，深入地挖掘了公共空间与个体主义不仅作为一种经济关系的一面，特别把重点放在历史社会和文化层面，所以在《公共人的衰落》中展现了古代政制时期公共世界、19世纪公共生活，现代亲密社会的一幅幅历史画卷，从宗教、文学、艺术到戏剧、音乐，再到服饰、话语、视觉、人格、角色，洋洋洒洒，其中不乏对著名作家巴尔扎克、狄德罗、卢梭等人的分析，比哈贝马斯、汉娜•阿伦特更加具体、更加贴近生活本身。

他的这部作品，遑遑三十多万字，每一章节跳出来的字眼都有所不同，这一章节还在议论巴黎18世纪的服饰，下一章节可能就在议论超市的起源，初看下来，他的作品头绪繁多，零零碎碎，很少用结论性的语言或句式，集中体现了他不同于其他社会学家条分缕析的风格：他喜欢用现象和活动来阐述其基本的想法，他无意像芒德福德那样全景式描述城市发展的风格，也无意像雅各布斯一样用一种观点贯穿全书，他就是他，强调直接的体验和叙事，但又不失史家的严谨和社会学家的敏锐。对初读者来说，阅读他的作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读者仿佛随时准备揣测他论述的自由超市的出现原来是省略了自由议价的步骤、直奔买卖主题的一种进步，桑内特如此论述，目的何在？但与此同时，他的作品带给你前所未有的阅读自由和乐趣，它能引发你不断去思考、发掘，而不是让你去背诵、记忆，每一章都峰回路转，桑内特就是这样将繁杂的内容编织成一张大网来回答他要引领我们到达的主题：公共空间是如何一步一步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剥离，公共人的概念又是如何一点一点被吞噬的，作为现代的人应该介入公共生活领域。

千百年来，人们往往在“公共”和“私人”的关系这个话题上纠结，影视作品中不断再现古希腊时期那种人们聚集在一个庞大的公共建筑里，圆形剧场也罢、公共议事机构也罢，有一个英雄般的人物站在圆形剧场的中心，用动人的情绪演讲动人的话题，大家自由辩论、群情激昂——这就是古希腊的居住房屋一般只具备睡觉的功能，小而阴暗，而公共建筑往往建造的庞大宏伟的原因，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公共的空间。那是一个多么自由、热烈的公共时期！我们现代人在渴望那种自由的同时，往往也对那种无秩序的喧嚣表现出了极为不适应，现代社会标榜的最大的人权方面的进步就在于将公共从极度意识形态化的理想化的“公共生活”、“公共空间”中解脱出来，给予了我们每个人以“隐私空间”，当现代生活中的“公共人”已经衰落，而“自恋”成为“当今社会的新教伦理”，这当真是社会的进步吗？不，桑内特又一次表现出了他另类的一面，甚至有些理想化，他不断在《公共人的衰落》中强调要作为公共的人，要有公共关怀，桑内特在“第十章 集体人格”中多处引用法国作家左拉的“我控诉”一文，当时社会环境下的左拉确实意味着公共知识分子积极参与公共生活的典范，是否这个历史人物映照了桑内特的内心固守——渴望走向公共空间和维护公共空间？不得而知。

不管“公共人”是“衰落”还是“回归”，我们有理由对桑内特的作品表达出一种对他特别视角和另类风格的尊敬，最充分的理由就如2006年他在德国获颁三年一度的“黑格尔奖”时，获奖辞中提及的“因为他对我们时代的理性分析”和“在社会学和史学方面的突出成绩”。

（本文作者：衷雅琴 上海译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