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收到一则短信,只有两句话:“图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数字出版是人类进步的电梯”。这是典型的冷幽默。“阶梯”与“电梯”一字之差, 却反映出十分重要的信息:阶梯是要一步一步攀登而上,电梯可以瞬间把人提升到云端。技术与工具的力量把人类阅读和生活方式推向一个新天地。短信如此之短,意味却如此深长:时代变了!笑谈虽是笑谈,却提出了严肃而深刻的问题——数字时代,我们的攻守之道在哪里?
一 、新媒介出版已成大势
以往,我们谈出版的时候何曾非要前面加上“传统”二字。出版就是不言而喻的出版嘛。现在不然,不加“传统”就不清楚你在讲什么出版。500年来的纸质出版,抑或几千年的出版,人们每天都密切接触,甚至须臾不可离开的鲜活的图书、杂志,一个清晨起来就被打扮成“传统”了。
这种变化不是人们的感觉,而是政府和业界作出的真切定义和解说:“出版业以传统出版为主,数字出版为辅的发展阶段已告一段落。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传统出版与数字出版并重发展的格局将逐步形成”。可以认定,一个新业态已经稳固地形成,不再是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出版的独生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有了孪生兄弟。
新媒介出版对传统出版的挑战和冲击甚至是致命的。否则,怎么有那么多人痛心疾首、有那么多人坐卧不宁、有那么多人心急如焚。有人给出纸质出版消亡的路径;有人更是厉害,硬是给传统出版引为自豪、绝处逢生的内容优势“雪上加霜”,说“内容产业的天塌下来了”……
于是,有人用“风起云涌”来形容当前出版所面临的严峻形势。我认为只表述对了一半,应当再加上四个字,叫做“波谲云诡”。为什么?风起云涌表达了新兴出版的来势,以及它对整个出版业态造成的从未有过的变化和变化的程度。而“云谲波诡”才进一步表达形势不光有来头、有速度、有极大的覆盖面积,更有诸多不确定性、复杂性、尖锐性,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然而,正是这种复杂性中蕴含着许多生机。
面对严峻形势,有的人过高地估计了新媒介出版的力量,妄自菲薄,一下子被打懵打倒,陷入悲观主义,不可取。有的人则过高地夸大传统优势,对新媒介不以为然,不放在眼里,陷入盲目自负和盲目乐观,不可取。有人说,面对新媒介,要有定力。但是个怎么样的定力?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于纷繁杂乱之中而独能镇定自若。对于传统出版而言,定力就是来自于在数字出版与传统出版的对峙中,能够对新老(传统)介质的利弊得失作出理性而科学的分析与判断,认清形势,知彼知此,明确我们能够做什么和怎么做。有的属于未雨绸缪,有的是立即改弦更张、调转船头。总之,在出版的数字时代,既要有危机与忧患意识;更要有信心与勇气,要研究和寻找攻守之道,做好我们应该和能够做好的事情。
二、信心在于稳住阵脚
有人说,“读什么不是阅读”?此话颇有道理,意思是说,网络阅读、线下阅读、手机阅读,都是阅读。的确,人们优虑的、痛心疾首的,或者洋洋自得的、不可一世的,所有症结不是阅读而是阅读的方式和阅读方式赖以存在的载体(介质)问题。说出版形势严峻,是指介质革命,而不是阅读诉求危机。不论出现什么新奇的媒介,作为人类文明进步标志的阅读诉求不会变。按照社会发展规律,这种诉求和需要只会更加普遍更加深入更加成为人类和社会进步的标志。并且,阅读的内容本体不变。内容要素是阅读行为与需求的核心与本质。从人类的古代直至当下,知识的、文学的、学术的、科技的,凡有创作、有发明、有教育就有相应内容存在并且绵延不断,变化的是作为内容载体的壳子,以及呈现的具体技术、材料、机制等介质,由古代一直变到今天。龟甲、竹简、木牍、帛书、兽皮、纸、电子……。不要在冲击和挑战面前,乱了阵脚,混淆本末。只要阅读诉求不存在危机,从根本上说就没有危机。
在危机与挑战的背后,蕴含着机会和机遇,绝不是简单的谁把谁打倒,谁革谁的命。我们传统出版人,是否做到把纸介出版的优势和价值,都淋漓尽致地挖掘出来了,是否在新媒介面前,能够沉着自定地讲明白传统出版自身存在的理由,而且,这种理由是充足而充分的?有人说,“一百个郭敬明不如一个华君武”。无独有偶,著名画家吴冠中有名言“一百个齐白石抵不过一个鲁迅”。其实,两句话无非是说文学和艺术的功能,都是比较极端的说法。两种不同的文艺样式本不可以简单比试高下,各有各的价值。传统出版与新媒介的价值和功用亦如是,不可以简单地比较和臧否。大势面前,真的是要对传统出版介质的价值和功用重新定义的关键时刻了。这是传统出版人过去没有想到、没有遇到的崭新课题。
传统纸介出版物的稳定、可靠、经久的性质,包括它承载的艺术设计与创意的能力,以及它所独有的一本书从内容到形式作为一个整体的那种审美鉴赏性质,这是新介质不可比拟的。任何事物的优与劣都是相对的,新媒介是有局限性的。在数字时代,如何更好地认识、把握介质特性,发挥、调动材料介质的优势,以我们自己的经典价值——传统出版的经典价值立于各种新老介质之林,保持身段,独领风骚。我们的攻守之道是什么呢?
三、做自己最拿手的事情
纯粹是纸介图书的第一大特质。这种纯粹表现为内容单一和品种的单纯。一部书即一个基本主题,讲述一个故事、阐释一个原理、记载一个事件,专向专注;一部书就是一个品种,不庞杂不枝蔓, 以少胜多。这种纯粹,对于那些以纪念性、研究性等专项成果作为表现形态的机构、团体、还有个人,非常受用。不夹杂其他“货色”,要的就是一个单一和专注,白送一个庞大的“图书馆”也没用(电子阅读器可以容纳上百部上千部,顶上一个图书馆),反倒是大不敬。没有新媒介时,纸介的这个特点并不为人们注意,反被崇尚新媒介的人嗤之以鼻。事实上,新媒介越是万能越是包罗万象越是映衬出传统纸介图书纯粹的可爱可贵。
突出的文化属性是纸介图书的又一大特质。纸介图书从初始到臻于完备,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即使现代图书也积淀数百年深厚的底蕴。它的特有属性和形态已经成为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和符号,包括内容、材质和与之严密配合的装帧设计,这一价值不仅在今天,就是在今后较长的时间里,依然负载和传递着其他媒介所不能比拟的文化使命和文化享受。人们对其热爱、眷恋,情有独钟。学者、专家和书迷更是视图书与阅读为生活方式或者说生命方式的一部分。这种热爱是超乎寻常的。如同旧时为老人做寿、给孩子做百日的堂会,请上门来表演的是戏班子,是艺人的现场的表演,虽比不过电影的宏大和逼真,却是贴身的、专门的、经典的,因而更显尊贵殊荣,才有讲究有排场。纯棉与化纤、纯木与复合板、四合院与摩天大厦是截然不同的效果,不可替代。倘若一个学者、作家和文人送给师长、友人的新作不是专著,而是一部汉王电子书,恐怕会贻笑大方,尊贵不再,尴尬油生。当然, 有一天到了“送礼就送电纸书”的时代,保不齐大家就会送新媒介了!
内容的系统、完整和逻辑性是纸介图书的第三大特质。微博和QQ等新媒介和新的社交工具既有着强悍的诱惑力和能量,又是一把双刃剑。它把人们的阅读和信息发布碎片化了。人们在网上,恨不得同时打开100个窗口,进行100个链接,十个手指要做100件事情,再强大的搜索引擎也不满足就是在这种无比快活无比能动的时候,不经意间,人的意义却贬值了,从一个成人世界降低到了一个儿童化的社会里——像儿童一样,大脑总被新鲜的东西诱惑着,不能有稍微的安静,注意力很难持久,总是不停地用超文本的链接方式浏览,很难按照一个逻辑推演过程完整地读完一本书。而传统纸介图书的优势是系统性和逻辑性,严整而严谨,不可以随意打碎重组,它能够把被碎片化的阅读注意力拉回书斋(特指传统阅读)。美国一位叫乔纳森.弗兰岑的作家,他的一部散文集《如何保持孤独》,担忧、思考,并且渴求的就是如何保持孤独,是信息与人际交往碎片化生活方式下,那种犹如村头田边、胡同里弄、坊间车间、办公室的东拉西扯、张家长李家短的嘈杂、不安、浮动的闲言碎语的环境中,最稀缺的东西。难得孤独,难得安闲,难得从容。所以,要重新找回传统图书的力量。
力量在那里?力量就是做传统出版最应当最得心应手最体现自身价值,具有突出的个性品质品相品位,其他媒介无法或难以替代的“这一个”的事情:一做经典。是那些秉赋学术传承、服务文化建设,古今中外典籍的整理、开发、诠释性的项目;二做深度。是那些便于研读、推敲、比对、切磋、考量的项目;三做文献。是那些国家、民族、地域、机构等单位组织用以保存重要资料、数据,要求载体物理性质稳定、“立此存照”、具有版本学意义的项目;四做收藏。是那些以图书作为文化符号和独特文明标志、体现生活品位和历史责任,可以传之久远的项目;五做审美。是那些反映、承载优秀而纯粹的文学艺术创作,声入心通、幽怀逸趣、文学有文、掷地金声的满足读者品味、批评、把玩和赏析等高端需求的项目;六做从容。是那些对传统阅读情有独钟、养成依赖和习惯,追求纸版材料的亲和质感、摒弃互动的单纯安适和宁静、易于翻卷和持握的自由形态(尽管未来电子书也可以是软屏装置)、图文贴切搭配和整体装帧设计的艺术魅力,以及令人沉湎于墨韵书香的项目。
传统出版的力量,既表现为内容和项目本身,也还表现在传统阅读方式,尤其是知识阶层的阅读方式上,两者相得益彰。因为,读者与书不仅仅是人与书的物理形态关系,更是人们精神生活情境、思想品格的文化性转换,是读者多方修养凝聚在阅读行为里的集中表现。因此,阅读本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退居后台,即阅读的意义除去获取知识、信息和文学艺术作品的享受外,还通过传统的阅读方式,主要的是纸介图书而折射出一种性情、风格、修养等延伸和附加的文化与文明表征。传统图书作为一种传统媒介,也就不仅是单纯的介质和材料,还具有人类文明进程的标志属性,就好似热爱京剧的戏迷和票友,好似挥毫临池的书法爱好者,他们的执着和痴迷是一道独特景观。
与传统出版力量有姻缘关系的,就是出版源头的作品本身,是著作者贴着社会生活地皮的精心创作,是认真严肃奉献的精品力作。这是与传统出版最为契合最为悠久最为经典的组合、绝配。
什么都称文学作品,谁都可以出书,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粗制滥造,率尔操觚的事情,是严肃作家、著作者所不耻的。优秀作品需要锤炼,需要沉淀。没有初稿的时代,不管是否成熟,码完了字就送去发表(上传),甚至连再看一遍的耐心也没有的“作品”是不讲究的而且是龌龊的。以往文人对自己作品有自谦的说法,叫做“良工示人以拙”。今天要反其道而行之,改一改旧说, “良工必须不示人以拙”,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责任对得起读者对得起传统出版积淀至今的弥足珍贵的文化使命。
当然,传统出版和新媒介出版两种形态还会有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织、纠集,以及边界不清的过渡期。究竟有多长时间?本人不是预言家,很难说。时间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前瞻的眼光,即看到传统出版已经显露经典化、精品化和精英化的端倪。还有,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超然态度,不能犹豫,不能摇摆,要有舍有得,不能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所以,要不失时机地把那些可做可不做、有我也行没我也行、费力不讨好,包括资讯性、浅阅读、快餐式、检索性和互动性等见长的事情、项目毫不犹豫地让渡给新媒介,不做或少做其他媒介可以或轻而易举替代的事情。一句话,我们要么做鲁迅要么做齐白石,因为我们做不好又是鲁迅又是齐白石。对立面的存在,才是全面的平衡的与可靠的存在。今天,出版有了真实的对立面了。只有能够包容、化解、克服、吸收,也包括某些情况下,能够抵御自己的对立面的存在,才是传统出版的有生命力的存在。
步行阶梯虽然传统,却经久而经典,它结实、稳定、牢靠,不可简单被替代被革命。不是吗?
201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