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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西南联大


最后的西南联大

作  者:丁元元 著

出 版 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2年06月

定  价:58.00

I S B N :9787559661999

所属分类: 教育学习  >  教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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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传奇的西南联大培养了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100多位人文大师,170多位两院院士。

  但这批人大多百岁高龄,正在急遽凋零。著名记者丁元元以近乎侦探的方式,通过新闻报道、历史档案、联大校友录等找到了20位健在的联大人,对他们进行抢救式访谈。

  汪曾祺的好友、毕业于联大政治系的吴德鋐;蒋经国铁血救国会骨干、联大政治系高材生陈志竞……

  他们毕业80多年,但当年的课程设置、授业名师等课堂细节依然栩栩如生。作者通过这些鲜活的一手资料,逐渐摸到了西南联大精英教育的本质:常识教育、作坊式教学、去官僚化、去精致利己……

  就在作者采访、写作的过程中,这批最后的联大学子也在不断逝去。这使本书很可能成为最后一份以亲历者口述形式,记录联大精英教育模式的珍贵资料。本书还补充了很多关于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的新鲜史料。

TOP作者简介

  丁元元,著名记者。90年代就开始西南联大研究,2014年开始寻找健在的西南联大学子,通过大量亲历者的口述,挖掘西南联大的教育细节。

  历史学者傅国涌评论说,丁元元的采访补充了档案史料中缺乏的教育细节。

 

TOP目录

序——1

自 序——3

 

就当一个普通人——001

联大世家——032

国之大“义”——050

“救国”的梦——064

活着的“烈士”——081

从联大到黄埔 ——091

冲上云霄——127

浪里白条——140

归去来兮——155

何为纺织?——164

隐姓埋名于 404 ——175

百岁发明家——191

清醒时分——197

师从“男神”——205

参 悟——213

糊涂“大玩家”——223

言必称先生——228

机缘人生——234

过去的人很厚道——256

深 藏——260

 

后 记——267

 

TOP书摘

“救国”的梦

  在看了我记录下来的陈志竞的故事之后,有位朋友向我推荐了2014年热播的电视剧《北平无战事》。故事的核心人物当然是中共地下党员方孟敖,片中也有一支以往不为人知却又十分重要的力量—铁血救国会。这个组织规模不算大,其成员皆为蒋经国效力,因而他们也被认为是“太子党”。

  在《北平无战事》中,一共出现了四位“铁血救国会”成员的形象—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以燕京大学教授身份“卧底”在中共地下党的梁经伦及分别“潜伏”在中统、军统系统内的王蒲忱和孙朝忠。四个人物性格各异,但共同的特点在于,忠于他们的信仰,忠于他们口中的那位“建丰同志”。

  当然,在艺术创作中,历史的真相在一定程度上被夸张了,“铁血救国会”的成员其实数量最多时大概也只有百余人,主要工作也不是“潜伏”。那么,揭开虚构的面纱,历史上真正的“铁血救国会”成员究竟是怎样的?

  我十分幸运,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找到了这样一位曾经的“铁血救国会”和“太子党”成员、曾挂国军少将军衔的西南联大政治系1942届毕业生陈志竞先生,并且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了“五面之缘”。

  拜访陈志竞,缘起于1940届政治系毕业生夏胤中的儿子夏敦义。他曾经对我说,联大校友会是一座“富矿”,并特别提到了陈志竞,说了两个关键信息—蒋经国的“太子党”和曾经被判处死刑。

  后来,我在2012年的联大建校七十五周年纪念会的留影中,第一次看到了陈志竞的形象。当时将近九十五岁的陈志竞,安静地坐在中间一排的角落里,一件夹克衫,一头银发,很是精神,看起来只有七十多岁。

  我试图在网络上搜寻一些关于陈志竞的线索,最终找到两篇采访他的报道,其中之一的作者还是我的朋友、上海市档案馆《档案春秋》杂志编辑周晓瑛。

  周晓瑛告诉我,印象中的陈志竞和善,“很有联大气质”,但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所以即便是接受采访,也已经有些程式化。她还告诉我:“关于过去的许多事情,老人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幸而我写稿子的时候查到了一些关于陈志竞的档案,把其中的内容作为补充。”不过现在这些档案也已经不对外公开了。

  在这两篇关于陈志竞的报道中,我大致了解了他九十多年人生经历的主要脉络。

  陈志竞,浙江舟山定海人,1919年出生,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政治学系。毕业后进入中央日报社工作。1943年进入蒋经国任教育长的重庆中央干部学校,很快进入了蒋经国的视线。1944年,抗日战势胶着,正是“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年代。陈志竞和一批干校毕业生,在蒋经国的授意下,以政工干部身份加入了青年远征军。

  1945 年,陈志竞来到上海,先后担任杨浦区副区长、新泾区区长,再后来又成功竞选上海市议员。

  此后,蒋经国要求步入政坛的陈志竞“归队”,担任上海青年军联谊会总干事,仅二十八岁就挂上了少将军衔。

  1948 年,蒋经国在南京励志社成立“铁血救国会”,陈志竞成为“铁血救国会”及其核心组织“中正学社”成员,之后随蒋经国在上海“打老虎”。

  上海解放前夕,陈志竞携未婚妻洪小姐经广州抵达香港,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一次他再未“归队”,而是于1950年下半年回到了大陆。

  他先到北京投奔联大的老师张奚若、罗隆基。森林工业部部长罗隆基想让他担任自己的助手,但由于他没有户口,无法工作,于是,陈志竞随香港民主建国会负责人李葆和前往河南办机械厂,担任其私人秘书。

  原以为到了那里没人认识自己,没想到在当地遇到了一个复原的青年军,问他:“总干事,你怎么在这里?”于是,厂里人都知道了陈志竞曾经是国民党的“大官”。

  “镇反运动”开始了,厂里让他“投案自首”。陈志竞于1951年2月离开河南,先去杭州见了就读于浙大医学院的未婚妻,她也让陈志竞相信政府,还安慰他说:“万一你失去了人身自由,我就先去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从杭州到上海,陈志竞去了杨浦区公安局登记“交代问题”,然后他就被送进拘留所、看守所,最后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1954年,陈志竞被改判为有期徒刑二十年。1972年,已超过法定刑期一年多的他又被送往白茅岭劳改农场。

  1975 年,陈志竞重获自由,专车把他送到了上海外滩的浦江饭店。上海市领导在那里举行了招待会,宴请他和同一批被释放的二十多名前“国军”人员。

  但很快政治风向又有了变化,他被送到南汇的上海第三十七棉纺厂,在那里扫地、煮开水、喂猪。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他到厂里的学校教英文和数学。

  1980 年,对陈志竞的判决改为“无罪”,他开始在上海市政协担任办公厅专员。

  1982 年,64岁的陈志竞和上海交通大学的一位校医结婚,妻子给他带来了几位继子继女,但他本人没有亲生子女。

  当年的未婚妻洪小姐,在获知陈志竞被判死缓之后,果然走上了朝鲜战场,从此杳无音讯。周晓瑛和我说过,自己很挂念陈志竞:“但是老先生年纪大了,我一直不敢打电话给他。”后来,随着走访的联大老校友越来越多,我对这句话越来越有了共鸣。

  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见到这位经历丰富的老人。

  2015年1月28日、2月4日,我接连两次去了陈志竞位于南丹路、番禺路路口的家中。第一次家里没人,隔壁邻居说,不太清楚情况,可能老先生和老太太身体不太好,都去了医院。第二次,我听到里面有声音,有点意外,开门的是个二三十岁的女生,是他太太的孙女,说自己也是碰巧回家来给奶奶拿点东西,然后告诉我陈志竞住在附近的第六人民医院,病情主要是“器官老化”了。

  2月7日下午,我终于在第六人民医院十五楼老年科病房29床见到了陈志竞先生。

  病房里有两张床,躺着两位病人。虽然我见过陈志竞两年前的照片,可一下子还是没有认出他来。此刻的陈志竞,毕竟没有当初那么精神了,戴着一顶绒线帽,遮住了头发,脸上的皮肤也不像照片中那么好,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紧紧地裹着被子,像是一个新生儿的“蜡烛包”。

  里面那一张病床上的老人,床边围着三四个家属,一直有说有笑,这更显得陈志竞床头的落寞。但这也并不让人意外,毕竟陈志竞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何况,他的人生,已经落寞了六十多年。

  我坐下后不久,照顾他的护工阿姨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大概以为我是亲属。

  初次见面,自报家门,然后询问陈老身体情况。他说:“身体还可以, 就是每天要吃点东西(药),所以才住到医院里。”

  这时,护士小姐来给他推静脉针。因为六院的老年科都是干部病房,所以护士十分恭敬,问了一声:“是不是陈志竞陈老师?”护士刚推针时,陈老喊了一声疼。护士尽量推得很慢,看得出老人很克制,但问他还是会说疼。护士有些无奈,表示自己已经推得够慢了,但病人血管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最后还剩下一些,干脆就不打了。

  护士走了,我坐在病床边,看着连接导尿管的袋子里装着满满的黄色的尿液,心里很是难过。

  因为之前已经看过关于陈志竞的两篇报道,加之预感到他的身体状况可能已经很糟糕,所以我只是想陪他稍微聊几句,简单问了几个我最想听他亲口说出的问题。

  我问他关于联大还有什么记忆,他就说:“联大,联大就是西南联大……” 后来我们说起过他的老师张奚若,我提到张奚若的三个子女,分别是新华社记者、驻加拿大大使和南京军区空军参谋长,陈志竞两眼放光,频频惊异地说“噢”,还说:“张奚若是不错的,对我也很好。”

  我问他:“当时您已经到了香港,为什么没有去台湾?”因为之前关于他的报道中,有的说是陈志竞自己不愿去,也有说因为没有得到蒋经国的征召,于是“心灰意懒”。老人想了半天说:“时间太久了,记不清楚了……” 这个问题,也许是围绕陈志竞一生最为核心的关键选择,但如今似乎成为历史之谜了。

  我又问他:“您后来有没有后悔没有去台湾?”他先是以为我说的是出狱之后,说:“那时候经国先生已经不在了……”我又说是 1949 年,他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解放之后,您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受了很多苦吧?”“这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觉得苦……”年近百岁的陈志竞看待一切的苦难,都已经如此从容。

  我问他洪小姐的消息:“是牺牲了吗?”他回答:“不知道,反正再没有音信了……”

  我问他其他的“太子党”成员,如负责台湾情报工作的王升,后来有没有来大陆看过他。陈志竞说:“王升和我通过信。台湾没什么人来看我,当年去台湾的同学倒是蛮多的。”

  护工阿姨在边上插话说,自己老家有些从台湾回来的人,回到大陆就不走了。我笑着说:“当年和他一起的人,在台湾当了‘总理’(行政院院长李焕)。”

  陈老看起来已经很虚弱了,实在不能打扰他太久,能够得到他亲口给出的这些答复,我已经心满意足。

  其中还有个插曲,我提到了他太太是不是也在医院,这时坐在病床另一边的护工阿姨连忙朝我摆摆手,我立刻就此打住。

  我起身告辞时,陈志竞很有绅士风度地说:“谢谢你来看我,还有事的话就请便。”然后从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中,两次伸出相对灵便的左手,与我握手。

  我又一次被打动。试问,若不是命运的阴差阳错,我有什么资格与一位28 岁就成为国军少将的“大人物”握手?

  离开的时候,我把护工阿姨拉到病房外。阿姨姓李,河南人,一直在六院照顾病人。但对于这位病人的经历,她知道的很少,只以为陈志竞是一个教书先生,她告诉我:“陈老师很喜欢看打仗的电视节目。”

  于是,我大概告诉阿姨,她照顾的是一位怎样的病人—他是中国近代最牛的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一表人才,又是浙江老乡,所以才被蒋经国看重, 做过青年军的教官,挂国军少将军衔。

  阿姨补充说:“他真的很好,很和气,从来不发脾气,对太太也很好, 也不像隔壁床的老头整天要说外语。他之前还能走路,穿着一身红颜色的衣服,别人都跟我说,你照顾的老先生好精神,好漂亮!”

  因为没有完全听懂我说的意思,还问我:“你说的那个最牛的大学,长得不好看也不能被录取吗?”

  此外,护工阿姨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他太太也在这个医院里,就在上面十六楼,家里人都瞒着他这个事情,怕他受刺激,刚才真怕你说漏嘴……”

  后来听说老太太出院了,但是腿脚不好,能来看他的次数也很有限,来得较多的是他的侄子和侄媳。

  “之前他在十四楼急救,1 月 10 号转到这里来,我开始照顾他的。医生说怀疑是胃癌晚期了,可能他平时一直就吃得少,长期营养不良。前一段用了药,一直吐血,后来把药停了,这才好一点。之前床头挂的牌子是‘禁止饮食’,这两天已经可以吃半流质了,今天还吃了半个馒头和鸡蛋。”

  虽然病情有些好转,但面对他的那一刻,我心里一直盘桓着一个词— 风中之烛。年近百岁的陈志竞先生,曾经何等少年得志,曾经受到何等折磨, 如今真的成为一支风中的蜡烛,虽然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但生命之火已经到了随时可能熄灭的关头。

  尽管如此,他还是那么善良,告诉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探视者,说自己的情况还好,还要避免我担心。

  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命运坎坷的“太子党”,可是见了他之后,我的心中反而更加难过。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于是悄悄塞了一点钱给护工阿姨,希望她能够好好照顾陈老。也许我这样做是徒劳的,其实阿姨看起来也还不错。我只是觉得,他的一生被很多人亏欠了。任何人,或者至少是我,应该做一些弥补的事情,虽然远远弥补不了这“有志者事未成”的遗憾。

  3月 3 日,放心不下陈老,我又去看他。原本担心他熬不过新年,没想到老人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那时已经过了羊年春节,我问陈老:“您九十八岁了吧?”他笑着点点头。

  我这次去除了带着陈老可以喝的饮料,还给他买了尿布。阿姨先是和我客气了一番,后来说:“要不再给他买块毛巾吧,毛巾已经有点硬了。”

  因为羊年春节陈志竞没能回家,据说情绪不太好,一直吐血,直到我去了, 才有了笑容,所以我特意挑了一块红色的毛巾,想让他觉得喜气一点。我看到他嘴角有一丝白的印子,我小心地拿出一张湿巾纸帮他擦去,就好像给我们家的新生儿擦口水那样。

  走的时候,我对陈老说:“我不知道能帮您做点什么,我们没有好好照顾您……”陈老却说:“国家对我很好,为我做了很多。”

  那一刻,我紧紧地握着他清瘦却依然挺拔的手。可是,我到底能为他做什么呢?

  我曾问陈志竞,洪小姐的全名是什么,他和我说不记得了。但后来,周晓瑛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些洪小姐的信息—她没有在朝鲜战场牺牲,生活得还很不错,成了部队系统一位级别较高的医疗专家,在网络上还能找到一点点关于她的信息。

  周晓瑛觉得:“她可能也因为和陈志竞的关系受到一些牵连,但当初离开陈志竞的选择也许是对的。”

  风烛残年的老人,对于自己的初恋一定是惦记着的。4月1日晚上,想到此事,我怕陈老来日无多,给护工阿姨发了条消息,请她转告陈志竞“洪小姐后来过得很好”。由于一直没收到回音,加之又是清明,有点放心不下,于是5日我又抽空去了趟六院。

  一见到陈老我就在他耳边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阿姨笑着说:“前两天已经告诉陈老师了。我把你的短信放在他眼前,他看了以后点点头。”我再次告诉他的时候,陈志竞还是笑着点点头,而且告诉我说自己之前确实不知道洪小姐的事情,所以知道她还好,也是一件欣慰的事情。

  护工阿姨说:“我问他洪小姐是什么人,是不是以前的妻子或者女朋友, 他跟我点点头。”还说之前想打电话给我,说最好让我当面告诉陈志竞。

  此刻的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得出我的样子,是否记得我,除了洪小姐的事情之外,也实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只是看着他越来越虚弱的样子,心里很难过。

  阿姨撩开陈老的被子,给我看陈老的一双脚。因为有些脚气,脚趾缝中间都塞着棉花。

  这一天是2015年的清明。阿姨说:“其实我很怕他今天走,今天这里已经走了两个老人了,20床和28床。”

  临走前我又塞了点钱给阿姨,她执意不肯收,我说:“就请你为陈老送终吧。”她没有再执拗。

  我突然想到,如果陈老时日无多,能帮他找到初恋情人,或许是最后可以给他的安慰。

  几天后,周晓瑛找到了洪小姐的全名,根据网上找到的线索,洪小姐应该八十八岁了,我也不敢确定她是否还健在,但一定得试着找找看。

  4月 13 日,我在家打了一天长途电话,先联系了她原来工作的单位,被告知洪小姐的关系已经转出,虽然电话已经更改,但还是提供给了我一个北京海淀区的住址。依照这个住址,我打了楼下小店的电话,但没人愿意代为寻找,于是又一路联系了这个地址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居委会—居民小组。居民小组的人说,老太太很好,但见面是不可能的。过了一会儿,对方还算爽快地给了我洪小姐家的电话。

  我忐忑地打过去,电话竟然通了。曾经的洪小姐发出了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而且作为一个南方人,她的口音也变成了一口北京味儿。想必,当她从我的口中听到如此茫远的“陈志竞”的名字时,一定也很惊讶。迟疑片刻后, 她说:“陈志竞,我认识。”

  我告诉洪小姐,陈志竞先生胃不好,恐怕时日不多。她问是不是胃癌, 我说应该是,所以希望和您联系一下。老太太说:“你把电话留给我呗。”

  之后我给陈志竞的护工打了电话,交代了其中的情况。第二天,我打电话去问,护工说对方并未来过电话。这让我有些不甘,于是又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洪小姐的儿媳妇,她说:“老太太也快九十岁了,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平时我们都当她是小孩对待。”儿媳妇坚信,婆婆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但我知道,这分明是洪小姐根本不愿意讲。

  儿媳妇说,老太太年事已高,要她打这个电话已经不大可能,于是我提议干脆我们这边打过来,对此她倒并不反对。

  和李阿姨沟通了几次,她说陈老最近身体又好了很多,精神起来了, 于是我决定 15 日周三下午干脆再去一次第六人民医院,帮老人完成这个心愿—于我自己来说,也有一点私心,希望能够见证这一次相隔了半个多世纪,意义特殊的通话。

  到医院后,我先给陈老看了赵仲兴校友提供的几张现在云南师大的照片, 之后便借口上厕所,往北京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接起来竟然是洪小姐本人。也许有些唐突了,我也没有询问对方究竟态度如何,但是为了完成陈志竞的心愿,我还是立即把电话递给了他。

  我原以为那一刻那一幕应该很神圣,其实它来得很普通。陈志竞拿起电话,用上海话(我想一定是他们年轻时交流用的语言)问:“××(洪小姐的名字)……侬是×× 是伐?侬现在在撒地方?……侬听不太清楚啊?手机的关系还是啥关系?侬几时休息伐啦?侬休息?……”

  我原本说我和阿姨退出去,随便他们两个说些什么,可眼见陈老无法自己拿住手机,只能在他边上扶着话筒。我正为他问的那句“侬休息伐啦?” 这个没话找话的说法感到搞笑,可没想到,通话竟然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陈志竞示意听不清楚,我便接起电话来。这一头,老先生含着笑,轻声地自言自语:“嘿嘿嘿,洪 ××,寻着了。”而那一头,老太太冷淡地说:“他说的话我听不清楚,我现在耳朵不好。”我问有什么可以代为转达,她却说:“没什么好谈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我心里有点不悦,但为了让陈志竞不要感到异样,只能带着笑脸客气地和她说完挂断。

  另一位之前采访过他的记者说,提起洪小姐,陈志竞依然充满着爱意甚至甜蜜。

  挂了电话之后,李阿姨告诉我,之前我打电话给她时,虽然她已经走到了远离病床的床边,跟我确认是叫“洪什么”,结果陈老竟然灵敏地听到了这个名字,追问“洪 ×× 怎么了”。

  陈志竞甚至一度以为洪小姐要去医院看他,激动得很,后来才晓得只是我去医院帮他通话。阿姨说:“他昨天一直在等电话,等了一天都没怎么休息,所以今天睡到很晚才醒,我也没有叫他。”

  她还对陈志竞的两个侄子和侄媳妇说:“你们的‘大妈’找到了。”小侄子甚至很激动地说:“既然有号码,那我们现在就打过去。”侄媳妇还问他, 是洪小姐漂亮还是现在的妻子漂亮。陈志竞竟然打趣地回答她:“都没有你漂亮。”

  我告诉阿姨,你看他二十八岁就做了杨浦区区长,还是少将,长得又帅, 身边怎么会少美女,女朋友怎么可能不漂亮。

  当然,六十多年过去了,漂亮不漂亮的都只是浮云。对于走到生命尽头的陈志竞来说,此时此刻的洪小姐也许会是他的某种精神支柱。

  于是,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九十八岁的陈志竞听说洪小姐在北京之后,竟然问我:“现在去北京方便吗?”

  我说:“难道您想去北京看她?那也得等身体恢复到可以把身上的管子都拔掉才能去啊。”

  他点点头,笑了。

  因为这件事,我明显感觉到了陈老对我的信任。虽然他没有特别对我说谢谢,但我看到了他的眼里噙着的泪花。他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更温柔。我问陈老打过电话高兴吗,他说:“高兴啊!”

  之前我问他洪小姐的全名是什么,他说不记得了,这一次,他主动告诉我, 洪小姐是宁波人,是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当时她在浙大医学院读书,相识是因为她的姐夫是他联大经济系的同学。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陈老对我道出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

  我问:“如果没有当时那些事情,你们是不是已经完婚了?”他说:“是的。”只是,时间改变了太多,宁波人洪小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北京老太太。曾经差点成为夫妻的两个人,一个仍对对方念念不忘,一个已经不愿面对往事……

  不要再说什么结果。平心而论,我知道这个故事已经在此达到高潮,它不可能再往下发展,但那一刻,毕竟让人想起旧日的时光,让人感觉触摸到了生活的一点点温情。

  也是那一天,陈老终于向我解答了他为什么从香港回大陆而没有去台湾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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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语种: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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