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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语


树语

作  者:(美)理查德·鲍尔斯

译  者:陈磊

出 版 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7月

定  价:88.00

I S B N :9787559458803

所属分类: 文学  >  非小说  >  随笔/散文  >  外国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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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如果这颗星球上的树能说话,那它会告诉我们什么?

一部人类与自然的史诗,如同《瓦尔登湖》遇见《百年孤独》,几个世纪,不同种族国家的人物命运如同一棵树,地下是家族传统的文化历史,地上是新世纪文明的枝杈,他们相遇,相识,共同为自然与生命而战。

从布鲁克林乡间的栗子树,到东方中国的扶桑传说,从有语言障碍的科学家,到越战中跌入树中的美国飞行员,一个瘫痪的印度游戏开发程序员,一个怀疑人性的心理学家,一个拥有神秘遗物听过古老传说的工程师,一个曾死去的女大学生。九个不同国家、不同时代背景的毫无关联的故事,终于汇聚在一起。


TOP作者简介

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1957— )

美国小说家,曾就读于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物理系,后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被誉为美国文坛在后品钦时代涌现的杰出作家代表。曾经出版十二部作品,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布克奖决选、福克纳文学奖、麦克阿瑟基金奖、意大利雷佐里外国小说奖,四度荣获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项。

鲍尔斯的作品一向信息密集、形式恢弘、话语繁多、结构精巧、意义丰蕴。其作品再现了当代人在信息时代的生存命运和生存困境,表达了其作为一名当代学院知识分子的社会关怀意识和艺术重塑精神。


TOP目录

树根 / 001

尼古拉斯·赫尔 / 004

咪咪·马 / 019

亚当·阿皮亚 / 037

雷·布林克曼和多萝西·卡扎里 / 050

道格拉斯·帕弗利切克 / 057

尼莱·梅达 / 071

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 / 088

奥莉薇亚·范德格里夫 / 113

树干 / 119

树冠 / 275

种子 / 367


TOP书摘

咪咪·马

一九四八年,马思贤拿到前往旧金山的三等舱船票的那天,父亲开始用英语与他讲话。说是为了他好,强迫他练习。父亲讲的是一口权威的英属殖民地口音,水平远在思贤只求近似的电气工程师功能用语之上。“我的孩子,听我说,我们劫数难逃。”父子二人坐在上海大楼楼上的办公室中,大楼半是公司贸易商行,半是家庭住宅。南京路上的企业多得都要从窗口漫进来了,劫数更是无迹可寻。不过话说回来,马思贤不懂政治,精力都用来就着烛光解答数学问题了。他的父亲——艺术学者,书法大师,拥有一妻两妾的家长——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但沉默让思贤为难。

“我们家族已经迁徙了这么远。可以说是从波斯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的文艺中心。”思贤点点头,虽然他自己永远也不会说这种话。“这个国家给我们的一切财富,我们都照单全收,然后打包转售。这幢楼,我们在杭州的宅子……想想看,我们经受了多少变迁。这就是马氏一族顺应能力的体现!”

马寿英凝视着窗外的八月天空,回望马氏商行挺过的所有灾难:殖民主义的剥削,家族桑园被台风摧毁,天灾人祸,战乱频繁。他转头看向房间里阴暗的角落。鬼魂遍地,还有无数违规行为的受害者,就连他,这个富豪,也没有胆量大声说出他们的名字。他摊开一只手掌,放在堆满文件的桌面。“就连日本人也打不垮我们。”

历史的潮水随心所欲地涨落,但却给了思贤一个冒险的机会。作为一九四八年屈指可数的拿到签证的中国留学生之一,四天后他就将启程奔赴美国。好几周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研究地图,一遍遍重温录取信,练习所有那些难懂的名字:美国美格斯将军号,灰狗长途汽车,卡内基技术学院。他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追看克拉克·盖博和弗莱德·埃斯泰尔的日场电影,练习说一门新语言。

为了维护自尊心,他强调:“如果你希望,我可以留下来。”

“希望你留下?你根本没听懂我说的话。”

父亲凝视他的目光像一首诗:

你为何徘徊

在这个岔路口

还揉起了眼睛?

儿子,你不懂我,

是不是?

马寿英起身穿过房间走向窗口。他俯视着下方的南京路,这地方一如往常,时刻都在渴望利润,从混乱中,从未来。“你是这家里的救赎。战争让这里变得不一样。我们所有人……儿啊,面对现实吧。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你应该永远离开,去工程学院。可你的兄弟姊妹呢?你的堂表亲,还有各路长辈呢?当战火到来的那一天,我们这些家境殷实的回商撑不过三周。”

“但是美国人答应过。”

马寿英回到桌旁,伸手抬起儿子的下颌。“我的儿,你太天真了,你只懂关心你的蟋蟀和信鸽,摆弄你的短波无线电收音机。你可知金山会将你生吞活剥。”

他丢开儿子的脸,领着他一路穿过走廊,进入会计员笼子似的工作间,打开格栅的锁,将一只档案柜推到一旁,露出一个思贤从未发觉的壁式保险柜。寿英取出三个用缎子包裹的木盒。天真如思贤也分辨得出里面盛放的东西,那是马氏一族世世代代积攒起来的利润财富,从丝绸之路到上海外滩,如今汇成这些可移动的形式。

马寿英在那些闪烁的物件中翻翻捡捡,每一件都拿起来一番思量,然后又笑着都放回盒子。后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三枚小鸟蛋一般大小的圆环。他将那三枚雕刻有风景图案的玉环举至亮处。

思贤惊得屏住了呼吸。“看这颜色!”那颜色象征着贪婪、嫉妒、新鲜、生长、天真。绿,绿,绿,还是绿。寿英从脖子上挂的小袋中,掏出一只珠宝店用的小型放大镜。他让玉环迎着光线,细细地凝视,那将是他后一次看到它们。接着他将枚玉环递给思贤,而思贤打量它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来自火星的石头。是一大枚玲珑有致的玉,上面的树干和树枝都有好几层厚。

“你生在三棵树之间。一棵在你身后。就是极界树——你波斯先祖的生命之树。这树长在无人能跨过的第七重天的边界。噢,不过工程师在历史面前毫无用处,不是吗?”

这话把思贤弄糊涂了。他听不懂父亲的挖苦。他将那枚玉环递回,但父亲正忙着摆弄第二枚。

“第二棵在你的身前——是扶桑树。这是一种长在遥远东方的有神力的桑树,保存着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他将放大镜握在手心,抬起头来,“好了,现在你就要去找扶桑树了。”

他将第二枚玉环也递了过来。上面图案的精致程度超乎想象。茂密叶片的顶上,飞着一只鸟。弯弯曲曲的树枝上垂下一串蚕茧。雕工一定用的是镶金刚钻的微型针头。

寿英举起放大镜,凑近后一枚玉环。“第三棵树环绕在你的四周:就是此刻之树。就像此刻这个时间概念一样,它将跟随你去往天涯海角。”

他将第三枚玉环递给儿子,听到儿子问道:“那它是哪种树呢?”

父亲打开第二只盒子。是一只暗色的木头漆盒,用两只合页开合,里面放的是一个卷轴。他解开卷轴很久都没打开过的系扣,展开来是一组肖像,画的都是形容干枯的男人,皮肤上的沟壑比他们袍子上的衣褶还要多。其中有一位拄着拐杖站在一片林间空地,一位正透过墙上的窄窗往外窥看,还有一位坐在一棵扭曲的松树底下。思贤的父亲敲敲画像上的空白:“这种树。”

“这些人是谁?他们是做什么的?”

父亲凝望着上面的字迹,年月太过久远,思贤无法辨识。“是罗汉,他们都是通过了开悟四阶段的能者,现在生活在纯粹、明知的喜悦之中。”

思贤不敢触碰那个光芒四射的卷轴。他家当然是很富有——富到许多家人都再也不用做事。但富到能拥有这件东西?他被激怒了,父亲竟然一直保守着这些珍贵的秘密,不过他毕竟不是一个懂得该如何生气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

“你现在知道了。”

“你想我做什么?”

“哎呀,你的语法太糟糕了。我猜你的电力和磁学老师比英文老师水平更高吧?”

“多老了,这个?一千年?更老?”

父亲伸出一只手,安慰面前的儿子。“儿啊,听我说。想保存家族财富,方法很多。而这就是我的方法。我认为我们应该收集这些东西,保护它们。等世道恢复太平时,我们再给它们找个家——比如家族的博物馆,届时每一位参观者都会想起我们的名字与……”他冲着那些正在涅槃境界玩乐的罗汉点点头,“现在它们属于你了,任凭你怎么处置。也许你会发现它们对你的所求。紧要的,是保护好它们,不让它们落入他人之手。”

“我带着它们去美国?”

父亲将卷轴重新卷起,小心翼翼地用磨损的丝带缠好。“一个来自孔夫子之乡的回教徒,要带着几卷无价的佛教画卷,前往基督教要塞匹兹堡。我们该怀念谁?”

他将卷轴放回木盒,然后把盒子递给儿子。思贤接过盒子,不想却弄掉了一枚玉环。父亲叹口气,弯腰将那宝贝从灰扑扑的地上拾起,又从思贤手中拿起另外两枚玉环。

“玉环我们可以放进馅料做成月饼。这个画轴……必须得好好打算。”

他们将盛放珠宝的盒子放进安全柜,将文件柜推回原位,然后锁上会计员的工作间,关上办公室,走下楼去。他们在外面的南京路上停下脚步,尽管阴影正在逼近,但街上还是挤满了做生意的人。

“等我念完书,这里的形势恢复安全,”思贤说,“我再把它们带回来。”

父亲低头凝视着地面摇摇头。他换成了中文,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复存在的地方,你又如何能够返回。”

 

马思贤带着两只扁皮箱和一只硬纸板手提箱,从上海乘火车到了香港。落地后他才得知,他在上海的美国领事馆获取的健康证不符合轮船上卫生官员的要求,必须另外支付五十美元,请他们再做一次检查。

梅格斯将军号刚刚退役,被移交给美国总统航运公司,用作太平洋客轮。船上能搭载一千五百人,就像一个缩微世界。思贤的铺位在亚洲乘客层中的一层,从甲板往下数第三层。欧洲人住在上面,能晒到太阳,有帆布折叠躺椅,还有身穿制服的侍应生提供冷饮。思贤必须和其他几十名男性乘客一同沐浴,脱光了衣服用水桶浇着洗。食物有泡过水的香肠、土豆泥和盐腌的牛肉末,都是些廉价货,能忍住不吐就够难了。不过思贤不在乎。他要去美国了,去伟大的卡内基学院,去取得电气工程学的学位。就连肮脏的亚洲乘客住宿层此刻也是一种奢侈——没有坠落的炸弹,没有强奸和折磨。他在铺位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吮吸芒果核,感觉自己是造物之主。

他们停靠的站是马尼拉,接着是关岛,然后是夏威夷。二十一天后,他们终于抵达旧金山,扶桑福地的入口口岸。思贤排队站在入境检查的队列,两只扁皮箱和脆弱的纸板箱上都用漏字板喷漆印了他的英文名字。现在他是思贤·马了——过去的自我彻底翻了个面,就像一件可以两面穿的神气夹克。手提箱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签——轮船的贴纸,一张大学的粉红色信号旗,还有一块橙色的,来自卡内基学院。他感到无比轻松,仿佛美国人对各个国家的人都充满了爱,但日本人除外。

海关官员是个女人。她仔细阅读他的文件。“马是你的教名还是姓?”

“不是教名,只是穆斯林的姓氏,我是回民。”

女官员眯起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恐慌地觉得自己被发现了。他在出生日期上撒了谎,填的是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可实际上他出生于农历的十一月七日,没有正确转换。

女官员问了他停留的期限、目的和地点,其实都已经在文件中详细说明过。思贤觉得,整场谈话就是一次粗鲁的测试,目的是验证他对写下的信息的记忆能力。女官员指着他贴有轮船贴纸的扁皮箱说:“能请你打开那只箱子吗?不——另外那只。”

她检查了食物箱里的内容物:三只月饼,周围码的都是皮蛋。她像是目睹坟墓打开一般地捂住嘴。“老天,快关上。”

接着她仔细检查衣物和工程学课本,还停下来特意查看了他自己修好的一双鞋子的鞋底。然后她看见了那只装卷轴的盒子,思贤和父亲决定就让它摆在外面。“里面是什么?”

“纪念品。一幅中国画。”

“请打开。”

思贤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起他的信鸽,想起普朗克常量,想起除眼前这件可疑杰作之外的任何事情。往好的情况想,他也要为它支付远超他未来四年助学津贴的关税;往坏了说,他可能会因为走私罪被捕。

女官员看到画上的罗汉皱起了脸。“他们是什么人?”

“是圣人。”

“他们怎么了?”

“喜乐。他们看到了真相。”

“那真相是什么?”

思贤对中国佛教一无所知,英语也只了解个大概。此刻他却要向这位美国女官员解释何为开悟。

“真相就是:人类,如此渺小;生活,如此广大。”

官员嗤了一声。“他们刚刚才想清楚这点儿事儿?”

思贤点点头。

“这就让他们开心了?”她摇摇头,挥手示意他通过,“祝你在匹兹堡好运多多。”

 

思贤变成了温斯顿·马,就像经历了一次简单的工程修复。在神话中,人可以变成各种各样的事物——鸟、动物、树、花、河,那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名叫温斯顿的美国人?而在他结束匹兹堡的求学生涯后,父亲所说的神话中的东方福地则变成了伊利诺伊州的惠顿。温斯顿·马和他的新婚妻子在他们光秃秃的后院里真的种下了一棵桑树。扶桑树是由雌雄两棵桑树扶持而成的一棵神树,在阴阳分开之前就已经存在,它是复生之树所延伸的纺织业,生长在宇宙的中心,它中空的树干中蕴含着神圣的道。马家的财富就来源于桑树,所以他种下这棵树来纪念父亲,虽然父亲永远也看不到了。

他站在苗圃旁边,脚下的土壤平整成黑色的圆环,就像一个诺言。他没有在粗布工作服上擦拭满手的泥泞。妻子夏洛特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南方农民家庭,曾经往中国派遣过传教士。这会儿,妻子对他说:“有一句中国谚语是这样说的:‘种一棵树的时机是何时?二十年前。’”

这个中国工程师笑着说:“有道理。”

“‘第二好的时机又是何时?现在。’”

“啊!那好啊!”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种植过任何东西。但此刻,第二好的种植时机,是漫长的,它能改写一切。

 

数不清的此刻化为了过去。但在下一个此刻,三个小姑娘出现在早餐树下吃玉米片。季节是夏天。桑树上结出了一簇簇小小的果实。九岁的咪咪是家里的长女,她带着两个妹妹坐在掉落的桑葚之中,衣服被果实的汁水染上了红印,三姐妹在惋惜家族的命运。这是一九六七年仲夏的一个周日早晨,父母锁闭的卧室里飘出了威尔第所作的旋律,就和咪咪童年时代的每一个周日一样。

小妹艾米莉亚停止搅拌麦片糊的动作,问:“他是谁?”

“是马爷爷。”

“马爷爷是谁?”

“中国的爷爷,”老二卡门说。

“我从来没见过他。”

“没有人见过他。甚至包括妈妈。”

“爸爸也没见过他吗?”

卡门说:“爸爸为什么从来不说中国话?真奇怪。”她们的父亲有许许多多的秘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

“爸爸趁我打他的时候,偷走了我的扑克筹码。”艾米莉亚把碗里的牛奶倒出来浇树。

“别说了,”咪咪下令,“把你的下巴擦干净。别再倒了,你会把树根毒死的。”

“爸爸是做什么的呢?”

“工程师。笨蛋。”

“我知道那个词。‘我开火车啊,嘟嘟,嘟嘟!’他每次都这么说,他想逗我笑。”

咪咪无法容忍蠢话。“你知道爸爸是做什么的。”她们的父亲正在发明一种比公文包大不了多少的电话,用汽车蓄电池带动,能拿着到处跑。全家人都在帮他做测试。每次打长途电话,他们都必须出门到车库里,坐在雪佛兰车上——爸爸管那里叫电话亭。

“你们不觉得那个实验室很吓人吗?”卡门问,“为什么必须登记才能进去?像要进一个大监狱一样。”

咪咪屏气细听。楼上父母卧室的窗口飘出威尔第的旋律。她们只有周日才被允许在这棵早餐树下吃东西。周日的早上,她们哪怕步行去芝加哥也没有人会知道。

卡门循着咪咪的目光,“你说他们一早上都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咪咪耸耸肩,“你能不能别学我?我讨厌你学我做这做那!”

“你说他们是不是没穿衣服,正在抚摸彼此?”

“别恶心人了。”咪咪放下碗。她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想个清楚,那就意味着她得去高处。于是她便爬上桑树低处的丫杈,心脏怦怦直跳。父亲总是说,这里是我的桑园,只是没有蚕。

卡门大叫起来:“别爬了,谁也不准上树,我要告发你!”

“那我会像拍虫子一样把你拍瘪。”

这话把艾米莉亚逗笑了。咪咪停在镫索上。四周挂满了桑葚,她吃了一颗,甜甜的,像葡萄干一样。不过她早就吃腻了,在她短短的人生中,这种果实已经吃了不知多少。树枝弯弯曲曲的,叶子有那么多不同的形状,让她感到很烦恼。有的是心形的,有的像连指手套,有的像狂热的童子军的手。有些叶片背面长满了绒毛,吓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树为什么会长毛?所有的叶片边缘都是锯齿形的,有三条主要叶脉,就像她们三姐妹。她抬手摘下一片,心里知道随后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果然,树枝的创口渗出乳白色的浓稠树浆。她想,蚕一定就是把这种浆液变成了丝吧。

艾米莉亚开始喊了:“住手!你把它弄伤了,我听到它在哭!”

卡门抬头望向咪咪想要到达的那扇窗。“他是基督徒吗?他每次和我们去教堂,从来都不称耶稣的名字。”

咪咪知道,她们的父亲属于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他是中国人,小个头,生得帅气,笑容让人感觉温暖,他热爱数学、美国轿车、露营。他喜欢做长远的规划,会在地下室里存储打折商品,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总是躺在躺椅上,伴着十点钟新闻的声音入睡。所有人都喜欢他,尤其是孩子们。但是他从来不讲中国话,哪怕是在唐人街。他偶尔会说起来美国之前的生活,比如吃完奶油糖果冰激凌后,或者是凉爽的夜晚,大家在国家公园围坐在篝火旁边时。讲他在上海养蟋蟀,喂鸽子;有一次刮了桃子毛,放进一个仆人的罩衫,害得她浑身痒痒。别笑,哪怕一千年过去,我还是觉得愧疚。

但是咪咪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直到昨天,一个可怕的周六,她抹着眼泪从运动场走回家。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在男人面前挺直腰背:“中国人都吃老鼠吗?”他柔声说:“中国人的有些食物也许奇怪,但他们从来不吃老鼠。”

父亲将她带进他的书房。他在里面为她展示的东西,她直到一天后的现在还是无法理解。父亲打开档案柜的锁,取出一只木头盒子。里面有三枚绿色的戒指。“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三枚魔法戒指的存在。还有这上面的三棵树,它们分别象征着过去、现在和将来。我真幸运,拥有三个迷人的女儿。”他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你们的父亲,总是在思考。”

他拿起他所说的那枚代表过去的戒指,在咪咪的手指上试了一下。上面缠绕的绿色植物让她着迷。图案雕得很深——一层枝叶盖着另一层。难以置信,竟然能有人在这么小的东西上雕刻。

“这些都是玉石。”

她猛地拉了一下手,戒指翻落在地上。父亲跪下来,将其重新扫进盒子。“太大,我们再等等看。”他将盒子放回档案柜,重新上锁,然后猫腰钻进壁橱,取出一只漆盒。他将漆盒放在绘图桌上,像举行仪式一般小心地解开锁闩和丝带。只听得啪嗒两声,卷轴滚动着铺开,中国呈现在她眼前,她感觉像是走进了寓言故事,完全没有真实感。中国字是一列列排在那里的,像小小的火焰一般旋动。墨水写出的每一个笔画都在发光,仿佛是她刚刚才亲手写出来的。她觉得应该没有人能像那样写字。但父亲可以,只要他想。

文字流淌过去后,出现了一组男人的画像,每一个都只有圆乎乎的轮廓。他们皮肤是下垂的而脸在笑。他们似乎已经活了几百年。他们眼含笑意,仿佛听到了有史以来好笑的笑话,但他们的肩膀却是弯着的,仿佛在承受某种重到难以承受的东西。

“他们是谁?”

父亲端详着那些人物。“这些人吗?”他像画中微笑的人物一样绷紧嘴唇,“是罗汉,是佛陀,他们解决了生命的谜题,通过了终的考验。”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面对着他。他微笑的时候,门牙上细细的金边闪闪发光。“是中国的超级英雄!”

她扭动着挣脱父亲的手,开始观察那些圣人。有一个坐在一个小小的洞里;一个系着一条红饰带,戴着耳环;还有一个站在一座高耸的悬崖边缘,身后就是万丈绝壁,还有蔓延的雾气;一个倚在一棵树上,就像第二天倚在桑树上和妹妹们说话的咪咪一样。

父亲指着那片梦境般的风景说:“这就是中国,历史悠久。”咪咪摸了摸那个坐在树下的人。父亲却拿起她的手,亲亲她的指尖,说:“太古老了,不宜触摸。”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眼睛知晓一切。“超级英雄?”

“他们知道所有的答案。没有任何东西能再伤害他们。帝王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元朝,明朝,清朝。就像一只巨大的狗身上爬的小小昆虫。但他们呢?”他咂咂舌,竖起大拇指,仿佛不管岁月如何流逝,这些小小的佛陀才是值得尊敬的对象。

伴随着那声咂舌,十几岁的咪咪仿佛又越过九岁时的肩膀,从更高的地方,隔着几年的时间,看到了那些罗汉。然后这个专心凝视的少女又长成了一个更为成熟的女人。时间并非一条在她眼前展开的线,而是一列同心圆,她站在圆心,当下正沿着外围的圆圈越漂越远。未来的自己累加在她之上,在她身后,全都会回到这个房间,再次凝望这几个解决了生命谜题的人。

“看看这颜色,”温斯顿说,于是咪咪所有后来的自我都倒塌在她周围,“中国当然是个有趣的地方。”他卷起卷轴,重新放回盒子,又将盒子放回橱柜的底层。

而当时在那棵桑树上,咪咪想的是,如果她能再往上爬几英尺,也许就能透过那扇窗口看见父母的卧室,看见威尔第在对他们做什么。但是在下面的地面上,却爆发了革命。“不准爬树!”艾米莉亚大喊,“快下来!”

“闭上你的嘴吧。”咪咪说。

“爸爸!咪咪进了丝绸农场!”

咪咪落到地面,一只脚差点踩到小妹。她捂住小妹的嘴说:“闭嘴,我给你们看些好东西。”

凭着童年时代完美的聆听能力,两个妹妹都知道:好东西值得一看。于是下一刻,在威尔第激昂的合唱旋律的掩护下,她们像突击队一样,悄悄钻进了父亲的书房。档案柜有锁,不过咪咪打开了那只漆盒。卷轴在温斯顿的绘图桌上展开,她们看到一个人坐在一棵树下。

“别碰!他们是我们的祖先。他们是神明。”

 

这位中国电气工程师总将家人带到车库,用一台比圣诞节原木蛋糕大不了多少的车载电话给女孩们在弗吉尼亚州的外祖父母打长途电话。他热爱生活中的所有事物,就像他热爱他的国家公园。温斯顿·马总会花半年时间来计划每年六月的例行出游,他会在地图上做标记,在指南书上画线,在口袋笔记本上用整齐的字迹做笔记,系一些缩小版的中国龙模样的奇怪饵蝇,是钓鳟鱼用的。到十一月时,准备的各种物品就已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一家人只能在早餐角吃蛤蚌和米饭感恩节大餐。接着假期来到,他们再度出发,一家五口都挤进那辆天蓝色的雪佛兰比斯坎轿车。车顶行李架和后座都像大陆架一般宽阔,里面没有空调,也没有装满果汁的冰镇箱,行车里程已经超过数千英里,去过的国家公园包括约塞米蒂、锡安、奥林匹克等。

今年他们重返他心爱的黄石。沿途每一个露营地在温斯顿的笔记本中都有条目。他记录了帐篷位的数量,还有十几个不同标准的评估结果。冬天里,他会使用这些数据来完善来年的出游路线。他让女孩们在后座练习乐器。咪咪的小号比较简单,卡门练的是单簧管,小妹艾米莉亚则是小提琴。他们忘了带书,两千英里的旅途却没有书籍可读。在内布拉斯加州,好几十英里的旅途中,两个姐姐一直盯着艾米莉亚,看得她终于崩溃大哭。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夏洛特放弃了,不再试图阻止女儿们。虽然还没有人察觉,但她其实已经开始滑入每年都在加深的私人领地。她坐在副驾座,拿着地图帮丈夫导航,同时小声哼哼肖邦的夜曲。失智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从这些坐在汽车上,像圣徒一般安静的日子里开始的。

他们在泥沼溪附近扎营住了三天。两个妹妹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玩“老处女”纸牌游戏,咪咪则跟着父亲下到溪水里。共享的抛竿疲累的时刻,钓线在空中延长形成的C字弧,僵硬的手停在十点钟和两点钟方位,像发动机一样分为四个冲程逐渐发力的节奏,干燥的假蝇落在水面激起的涟漪,她隐隐担心真的会击中什么东西,当鱼嘴突破水面时她所感到的惊吓——这些时刻都让她着迷,她永远也不会忘怀。

父亲站在及膝深的冰凉水流中,不受任何约束。他在辨识沙洲的方位,测量水的流速,观察河底,等待鱼跃出水面的时刻——要同时平衡这么多未知因素,你得像鱼一样思考——整个过程中,不能考虑任何事情,只能将运气押在水中。“这些鱼为什么要躲?”他问女儿,“它们想干什么?”

而这就是他在她记忆中的模样,他仿佛是在自己的天堂中涉水。在钓鱼的过程中,他解开了生活的谜题。在钓鱼的过程中,他通过了终测验,成了新的智者,加入他橱柜底层那个神秘画轴中先辈的队伍。而这些年来,咪咪总会悄悄把画轴拿出来观看。现在她长大了,知道画轴中的那些人并不是她的祖先。但看到父亲在河上完满和宁静的模样,她不禁会想:他就是他们的延伸。

夏洛特坐在河边的折叠椅上,的工作就是帮他们两个渔人解开纠缠的钓线,解开错综复杂的小结,一小时又一小时。温斯顿看着倒映在河面上的晚霞,芦苇从金色变成暗褐色。“看看这颜色!”几分钟后,他站在仿佛即将崩塌的钴蓝色的天空下,又一次喃喃自语:看看这颜色!在他的光谱中,有许多其余人都看不见的颜色。

他们在一个小湖的岸边野餐,不远处就是通往塔台路口的公路。咪咪和卡门在寻找能做成首饰的石头。夏洛特和艾米莉亚连玩了六局中国跳棋,现在开始第七局。温斯顿坐在一把折叠式露营椅上,往笔记本里补充新信息。这时桌子旁边有一阵可疑的动静。艾米莉亚大喊:“熊!”

夏洛特一跃而起,把棋盘都给掀飞了。她一把拎起小女儿,冲进湖里。熊缓慢地走向正在收集宝石的两个大女儿。咪咪看清熊的肩膀是隆起的,脸是下凹的,是棕熊。她必须做一件事,因为棕熊和黑熊正好相反,一个会爬树,一个不会爬树。但她忘了哪个会爬,哪个不会爬。“爬树。”她冲卡门喊道,然后两姐妹一人找了一棵洛奇波尔松爬上去。

那熊原本只消轻松爬两下就能抓住她们的,却失去了兴趣。它站在岸边,像是在思考,今天适不适合游泳。它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齐胸深的水中,双手把小女儿举得高高的,仿佛要为她举行洗礼。它等着看这个一向都很愚蠢的种族接下来要做什么。接着它往温斯顿那边去了,后者一直静坐在露营桌旁,拿尼康相机拍照。相机——他允许自己拥有的一件日本产品——发出咔嚓咔嚓尖厉的快门声。

那熊走近后,温斯顿站起身来,开始与它交谈。用的是中文,古老神秘贴合自然。营地附近有一个简陋的厕所,门是打开的。温斯顿对熊说着话,一边哄骗它,一边缓慢地朝厕所门移动。熊似乎很困惑,它开始重新考虑该如何处理眼下形势。它的行止逐渐渗出悲伤,站起身来用爪子抓刨空气。

温斯顿一直在说话。咪咪被父亲口中吐出的陌生语言触动了。温斯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开心果,扔进厕所。那熊慢步走过去,形势的改变让人松了口气。“快上车,”温斯顿低声吆喝,“赶快!”她们都照做了,那熊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不过温斯顿中途又下车收走了露营桌和椅子。他买它们可是花了一大笔钱,才不会就这样丢掉。

那天晚上,在诺里斯附近的露营地,咪咪敬畏地向父亲提问,她眼中父亲的形象发生了变化。“你难道不怕吗?”

父亲不安地笑笑,“我的时间还没到,我的故事还不到时候。”

这句话让她打了个冷战。他怎么能比时间更早知道自己故事的结局?不过她没有问。取而代之的是,她说:“你对它说了什么?”

父亲皱起眉头,耸耸肩。跟一头熊,还有什么能说的?“道歉!我告诉它,人类非常愚蠢。他们忘了一切——他们的来处,他们的去处。我说:别担心。人类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届时熊又将后来居上。”

 

在蒙特霍利约克学院的岁月,是咪咪的蕾丝时代,她在学校保持着女同性恋的身份直到毕业。“七姐妹”女子学院中,有一半都流行着这种风气。他们管这种现象叫剪切和粘贴,毫无创造性,却有趣、罪恶、健康、可耻、甜蜜——是对某种事情,比如生活的一种伟大实践,为了应对毕业后可能遇到的各种状况。

她在南哈德利镇读十九世纪的美国诗歌,喝下午茶过了三个学期。这里的生活打败了惠顿。但大二那年的一个四月天,她为超验主义课程学习做调查,开始阅读艾勃特的《平面国》,当她读到叙述者——一个正方形从飞机中提出,进入广阔的空间世界时,她仿佛获得了启示一般,突然明白了真相:度量是值得相信的事情。她必须成为一个工程师,和她的父亲一样。这甚至不是一个选择。她现在就已经是一位工程师了,而且一直如此。正如艾勃特的正方形一样,她一回到平面国,学院的朋友们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桎梏。

她转学去了伯克利,她能找到的学习陶瓷工程的选择。那里就像一个令人震惊的时间隧道。未来的宇宙主人在这里用功学习,顽固不化的革命分子却认为,人类潜能的黄金年代早在十年前就达到了。

咪咪在这里过得如鱼得水,宛如获得了重生。她像个小个头的哈萨克人那般,拿着一台可编程的计算器,满世界地寻找许多人口中所谓的有史以来可爱的东西,即霍尔-佩奇关系。她尽情享受着一如《复制娇妻》小说中描绘的那般奇异的氛围。她坐在炎热旱季会爆炸的桉树丛中,解决习题集,观看抗议者高举写满各种口号的布告牌——上面所有字母都是大写。天气越好,他们就越愤怒。

毕业前的一个月,她换了一套效果绝佳的面试套装——时尚的灰色职业装,看上去就像北加州的地震一样铁面无情。她参加了八场由校园代表进行的面试,拿到了三份工作邀请。她终选择去波特兰一家模塑公司做铸造监督,因为这份工作提供的出差机会多。他们把她派去了韩国,她爱上了这个国家。四个月后,她的韩语水平就超过了汉语。

她的两个妹妹也都在地图上到处跑。卡门在耶鲁拿到了经济学学位,艾米莉亚在科罗拉多州的一个探索中心负责照顾受伤的野生动物。而在惠顿,马家后院的那棵桑树却遭到了全面的攻击。棉絮一般的粉蚧虫爬满了一整棵树。树枝上生了介壳虫,父亲试过所有的杀虫剂都无济于事。叶子则被细菌染黑了。父母都已束手无策。夏洛特的失智症越来越严重,总咕哝着找个牧师来为桑树祈祷。温斯顿仔细钻研园艺学的各种经典著作,笔记本里用近乎印刷体般完美的笔迹记满了他的推测。但每一季,桑树都离投降又近了一步。

温斯顿打电话时,咪咪刚从韩国出差回到波特兰。他是在家里车库的电话亭给她打的电话。他发明的电话已经缩小到登山鞋的大小,而且效果十分可靠,节能性也很出色,实验室已经授权给其他机构使用。不过温斯顿在告诉女儿他一生的工作终于取得成果时,言语中并没有喜悦。他所能谈论的,只有他那棵拯救失败的桑树。

“那棵树,它该怎么办?”

“它出什么事了,爸爸?”

“颜色不好,叶子快掉光了。”

“你给土壤做过测试了吗?”

“我的丝绸农场,完了,永远也产不出一根丝了。”

“也许你可以再种一棵。”

“还记得种树的时机吗?二十年前。”

“是,可你以前总说,第二好的时机是现在。”

“错。第二好的时机,十九年前。”

咪咪从没听过这个性格开朗、足智多谋的男人用这样消沉的语气讲话。“出去旅行一趟吧,爸爸,带妈妈去露营。”可是他们才刚自驾一万英里,去阿拉斯加州的溪流钓鲑鱼,他的笔记本里又细致地记满了笔记,得花好几年才能读完。

“让妈妈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些声音——车门打开又关上,然后是车库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说:“Salve filia mea.”

“妈?你说的是什么?”

“Ego Latinam discunt.”

“别这样对我,妈妈。”

“Vita est supplicium.”

“还是换爸爸来接吧。爸爸?家里一切都好吗?”

“咪咪。我的时候快到了。”

“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工作俱已完成。我的丝绸农场,完了。能钓到的鱼也在减少,每年都少一点。我现在该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做你一直在做的事啊?”为明年的露营制定计划,绘制地图。把地下室里堆满肥皂、汤羹、麦片,和其他各种刚好在打折的物品。每天晚上听着十点钟新闻入睡。自由。

“是的。”他说。但是她知道,这声音是在通知她。不管他想用那个“是的”来表达什么意思,那都是谎言。她暗暗记下,要给妹妹们打电话,讨论惠顿老家的崩溃,父母出了问题。该怎么办?但是如果没有魔法鞋子电话,往东海岸打长途一分钟要两美元。她决定还是周末给她们俩写信。不过那周末她去了鹿特丹开陶瓷烧结工艺大会,写信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秋天里,妻子在地下室学习拉丁语时,曾经被认识的人叫作马思贤的温斯顿·马,坐在那棵正逐渐死去的桑树下,伴着卧室窗户飘出来的威尔第的《麦克白》的旋律,将一支硬木手柄的史密斯维森686手枪举到太阳穴位置,将他无限生命的产物扩散到后院所有的石板上。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只在书房桌子上留下一幅书法,抄在一张摊开的羊皮纸上,写的是一千二百年前的诗人王维的一首诗: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咪咪此刻正在旧金山国际机场,正要去西雅图实地考察。她正浏览中央大厅的商店橱窗时,突然听到刺耳的登机口广播声,还有公共服务广播也刺耳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仿佛有某种冰冷的东西抓住了她的头皮。不等顾客服务台的工作人员递给她电话,她就已经知道了。赶回伊利诺伊州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为什么一切感觉都像是回忆?

 

母亲万般无助。“你父亲不想伤害我们。他有他的想法,我并不是全部理解,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她之所以会说这番话,是因为于她而言,她在地下室听见的枪声,不过是分叉的时间可能带来的若干可能性之一。意识模糊的她看上去是那样温柔,那样平静,仿佛完全置身于流淌的河流深处,咪咪无能为力,只能和她一起陷入不真实的宁静之中。父亲留下的活计只能靠咪咪来完成。没有人动过现场,他们只挪走了遗体和枪。脑浆溅射在石板和树干上,像是新种的庭院蛞蝓。她变成了一台清洗机。水桶,海绵,肥皂水,用来清洗泼溅的痕迹。她没能提醒妹妹们,没能阻止她眼前发生的事情。但她可以做这件事——将后院的遗迹永远清除干净。清洗的过程中,她变成了另一种生物。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看着染了血的铺地石,上面的软组织碎片曾经储存着他的思想。她看到他出现在身旁,为草坪上散落的他自己的大脑组织碎片惊叹不已。看看这颜色!君问穷通理?这便是。

她坐在生病的桑树下。风拍打着锯齿边的树叶。树皮上刻满了褶皱,就像罗汉脸上的皱纹。她因为困惑而两眼发酸。即便是此时,每平方英尺的土地也都染上了果实的色彩,希腊神话中说,桑葚是被一个为爱自杀的年轻人的鲜血染红的。她开始喃喃自语,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爸爸,爸爸!你都做了些什么?”

然后,寂静开始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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