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敲门声是在1942年那个冬日突然响起的。
从中午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开始飘落,直到天色擦黑才渐渐停歇。此时,雪野寂寂,寒气森森,一弯冷月把空气冻得硬邦邦的。
杨家老宅内,晚饭已经端上了炕桌。姜玉英刚抄起筷子,手忽然在空中停住了。好像……西屋后窗响了两下,不会是有人敲窗户吧?姜玉英扭头嘹了一眼,脸上显出些许惶惑。短暂的沉寂过后,敲击声又清晰地传过来——“砰砰”,力道加大,显得有些急迫。男人抻着脖子朝那边喊了一嗓子:“谁呀?”“我,矫凤珍,快开门吧!”姜玉英翻身下炕,趿上鞋,嘀咕着:“这大冷的天,有啥要紧的事啊。”不一会儿,村妇救会主任矫凤珍揽着襁褓急火火地进来了。看到一家人不解的神色,她开门见山地对姜玉英的丈夫说:“坤璞啊,有件事想求你家玉英帮个忙。”说着,朝怀里努努嘴,“这个小嫂是八路军的孩子,爹妈都在前线打鬼子,顾不上,托付咱村给她找个奶妈……”男人的表情有些木讷,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姜玉英轻轻撩开襁褓边脚,只见婴儿皱巴巴的小脸蛋显得有些苍白,两条稀疏的眉毛求助似的彼此靠拢,把眉心挤出一个扭曲的疙瘩。“多大了?”她关切地问。“差两天三个月。”“叫啥名字?”“仙儿。”姜玉英牙疼似的哼了一声:“这么小就离开爹妈,真是怪可怜的。”矫凤珍认真地盯着姜玉英:“组织上找人是有要求的,人品要好,还得利索,不能邋遢。村里合计来合计去,觉得找你最合适。一是你家二嫚已经六个多月了,你现在还有奶水;二是你们的为人大伙都了解,村里信得过。”姜玉英心里一震,最后这句话太关键,也太重要了,就像一簇火星划过堆积在心底的干草,转瞬间,惊喜的火苗开始摇曳。是啊,有生以来,哪里受过这样的抬举呢!不过,兴奋的同时,她的心里也生出几分忐忑。原因很简单,这是八路军的娃娃,容不得半点闪失啊。然而,母爱偏偏具有感性色彩。所以,在选择航向的一刹那,理智的罗盘往往不起作用,而感情和本能在支配一切。她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刚要伸出双手,动作却突然凝滞了。她扭转脸,眼巴巴地望着丈夫……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女人必须恪守的规矩嘛!想当初,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咬着牙,狠狠地把“三从四德”勒进她的裹脚布里。在凄厉的哭声中,一双秀气的小脚丫拧成了锥形,像纺锤。疼痛过去了,能够下地了,她扶着炕沿,趔趔趄趄迈开步子,那摇摇晃晃的身影愀然暗示:这辈子,将不可避免地沦为家长和男人的附属品。后来的经历证明,既然没有独立人格,那么,无论大事小事,又怎能奢望自己做主呢?
姜玉英是乳山县(时称牟海县)蓬家夼村人,家中姊妹三个,她排行老二。十八岁那年,她出落得高挑了。看上去,比要好的几个姑娘高出一截,模样虽然说不上多好看,但走起路来,碎步款款,犹如风摆杨柳,颇有几分妩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像采花的蜜蜂一样“嗡嗡嘤嘤”上门了。头几个,父亲都觉得不称心,接下来,却对一个准备续弦的后生有了兴趣。媒人说,他的家境还算殷实,前妻未能接续香火,所以,身边也无拖累。听了这番说辞,父亲磕磕烟袋锅,慢悠悠地开口了,嗓音虽冷,脸上到底还是有了暖意。可是,姜玉英的想法却同父亲唱了反调——又不是嫁不出去,好端端一个黄花闺女去给人家填房,多没面子!父亲眼睛一瞪:“你要是嫁个穷光蛋,以后日子怎么过?大人孩子喝西北风去?”说罢,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女儿像突遭风寒,肩膀瑟瑟地缩紧了。
半年后,她出阁了。
迎亲的小毛驴就像新娘一样形单影只,不同的是,它早已习惯了扮演这样的角色。待到掀起盖头,姜玉英的心里“咯噔”一下,新郎居然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再匆忙瞥上一眼,那直撅撅的头发和脸上直撅撅的线条透露了基本的性格信息:这是一个脾气倔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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