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疚

《负疚》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主人公“我”是一位成绩优异的博士生，毕业于全国知名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因为某些原因未能留在附属医院工作，所以选择暂时出国深造。“我”在国外开始了艰苦的留学生涯，偶然机会结识了颇具情怀的私募经理谈某。由于“我”发表了不错的论文，因此归国后应聘进入附属医院工作，却又因为小人作祟而丧失机会。后阴差阳错地进了谈某的私募公司做行业分析师，辅助谈某投资。然而谈某执意推进的投资带来了巨大的风险，其背后充满了不光彩的交易……

刘澎

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卫生系统优秀学科带头人。

2003年于中国医学科学院、中国协和医科大学获内科学博士学位。

2006 年12月至 2009 年6月在美国 Mayo Clinic（梅奥医学中心）从事博士后研究。

2014年 9 月以复旦大学校聘关键岗位引进至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任血液科主任。

序

这是一位医生——刘澎刘大夫写的小说。

强调作者是个医生，只是为了说明医生是一个离小说家很近的职业。我们可能不期待碰上一个当小说家的医生，但碰上一个当医生的小说家常常是读者的幸运。众所周知，中国现代小说就是由一个前医科学生开辟的，他投刀从文，由治身而疗心。从此整个现代文学的元话语中一直有一个医生在，或者说，医学话语从一开始就参与建构着文学话语。

《负疚》——“疚”字带一个病旁，刘澎或许就是因此选择了这个名字。久病为疚，这部小说成了一次诊断。

但这不是鲁迅式的诊断，不是分析的，不是剖析的，不是判断的，不是审判的，不是忏悔的，不是救赎的。

读这部小说需要耐心。那位主人公，那个医学博士闯荡世界、混迹江湖。你注视着他，跟着他来来往往，渐渐地，你觉出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兄弟啊，你长点心吧，不管是善是恶是迷惘是激情，你应该为自己的行动注入足够的热度，你是个小说主人公啊知道不？你应该负起责任拼命自我表现自我表白，你得有足够的主体性表演欲，你不能站在C位一切看在眼里却又一切事不关己。你以为你是“局外人”啊？

这部小说里的“我”，他还真是个“局外人”。不过不是加缪式的，加缪的“局外人”是由内而外的，刘澎的“局外人”是由外而内的。也就是说，《负疚》也可以理解为司汤达《红与黑》或巴尔扎克《幻灭》的一个颠倒的镜像。那个“我”，那个于连或拉斯蒂涅，他身在被野心和欲望所支配的世界，他按野心与欲望的逻辑行事，但是，他对此并无真正的激情，他是自己的“局外人”，他对他自己都不负责任，他甚至意识不到这个责任。整部小说里那种有限的、疏离的视角和语调，那种游移那种不聚焦，你一开始会认为是作者的诡计，但最终你发现，这不是诡计，这就是真相——刘大夫在此提供的是一个独特的病例，这个患者的问题不在于他如何与世界相处，而在于他与世界相处而不与自己相处。

刘澎是一个好医生，但现在来看，他能否成为一个好小说家还是一件悬而未决的事。他的技艺不娴熟，他凭本能一路写下去。他本来不应该给这部小说起名《负疚》，我们其实没看出那个“我”有多么负疚，是刘大夫对此感到不安，对自己所写的这个人、这个世界感到不安，你怎么能不负疚呢？这是不对的。刘大夫都负疚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必须尽小说家的责任，于是起个书名叫《负疚》。

久病如此，刘大夫不必负疚，作为小说家的刘澎也不必负疚。如果说这部小说有价值，它的价值恰恰在于，刘澎以本能的、耐心的病理观察揭示出一种迄今很少有小说家愿意正视的事：小说家们必须假定一个人是有一个内在性的，然后小说家才能开始工作开始讲故事，但是，现在刘大夫说，没有啊，这里找不到，没有哲学没有主体性，一个人或无数人就是这样凭着习俗和社会惯性客观化地活着。

——刘大夫啊，你好好当大夫也就罢了，何苦要来砸小说家的饭碗！

李敬泽

2021年1月13日凌晨

三

阶梯教室几乎坐满了，只剩下后两排中间几个位子，想不和周围的人触碰根本不可能。我让乔鉴远走在前面，他带的篮球队队友紧跟在我后面。已经坐下的同学都挺直身子，收回小腿，让我们进去。我的右脚鞋面外侧和左脚鞋后跟先后被蹭了一下，很轻。

老师已经站上讲台。白衬衣，长腿， 头发浓密， 比海报上还要精神。他鼓弄了一阵多媒体操作面板，对前面的学生说了些什么。第二排边上的女生疾冲上讲台，老师退到旁边，女生在面板上接连按了几下。

“好了。”女生的声音清亮，很甜。

她转过身， 把微型麦克风夹在老师领子下面的衣襟上。台下一片哄笑。

“这家伙在国外的老板是个大牛，” 乔鉴远的队友隔着我低头对他说，“前两年被学校引进， 直接给了经济学院副院长，特聘教授。才三十四五吧，学术明星。”

“牛人啊！”乔鉴远说。

牛人清了清嗓子：

“今天来的不光是经济学院的同学，看来学校大力倡导的跨学科合作理念深入人心。我本人就是跨学科教育的受益者——我本科学计算机的， 硕士读的心理学， 最后是经济学博士毕业；博士导师正是看中了我的心理学背景才招了我，他当时有很多选择……经济学是一门强有力的社会科学，它关注我们所处时代的重大问题：通货膨胀， 国际贸易，贫穷的本质， 人口老龄化， 医疗改革， 气候变暖，能源危机……懂一点经济学会重塑我们对周围的人乃至整个世界的理解……我们知道白宫有专门的经济顾问，对公共政策的发言权很大。”

“我们这是要做大事呀。”乔鉴远说。

“看看周围的妹子也好。”我没看他。

“跟物理学一样， 经济学也建立在几个重要假设之上。其中最核心的假设是， 人——就是我们， 会在受限制的范围内做出最优选择。比如我们出去吃饭，就会根据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综合考虑营养、口味和价格，最后选择评分最高的饭店。再比如，现代婚恋中，不会公开提门当户对了，但真实情况是，我们的出身、教育、职业……当然男生最在意相貌， 决定了我们只能在一定范围内选择。如果存在一个理想的模型，我们就有可能选出自己条件约束下的最佳配偶。”

“他回国没多久，就挂上了你们医学院的一个妹子。女孩儿一毕业就结婚了。”队友对乔鉴远说。

“成功人士的标配，” 乔鉴远抬头看我，“好像就比咱们高两届， 也是法文班的， 校花。听说刚送出国镀金了。”

“嗯。”我们三个人的脑袋从前面看应该是个“品”字形。

“但是，传统经济学中‘人总能做出最优选择’ 的假设不断受到挑战。在这个世界上，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都有独特的长处和不足。尤其是，我们都会犯错， 并不总是理性的。全天下的癞蛤蟆都眼巴巴地期待着天鹅非理性选择的发生。”

全场又一阵哄笑。

“最初的行为经济学家应该是休谟和亚当·斯密。马克思很早就认为‘人能做出完美决策’只是一种幻想。现代行为经济学，代表了心理学与经济学融合的倾向。它应用人类心理学的最新成果和方法，研究容易‘误判’的个体如何决策，以及这种决策对市场的影响。”

“对了，”乔鉴远压低声音，“昨晚跟那个女孩儿一起喝了杯咖啡。送回家时约她下次出来吃饭，她说要看看时间再说。你说咋办？”

“很简单。”我说。

“嗯？”

“你隔两天打电话直接约她，语气要镇定自然， 就像她之前答应了一样。”

“嗯。”

“举个例子吧。有人做过一个心理实验， 研究信用卡支付对消费行为的影响。研究者在著名商学院的MBA 中模拟出售凯尔特人队的比赛门票。接受实验的人被随机分配用信用卡或现金支付。结果，使用信用卡这一组的学生买走两倍于现金支付这一组的门票。同学们注意，这是在-.!当中做的实验， 普通人应该会因为非现金方式花更多的钱。”

“还有，” 我侧脸对乔鉴远说，“不要总是吃饭、喝咖啡。两个人干巴巴对着坐能干啥？”

“干啥……”

“去迪士尼坐过山车，再不就去看惊险电影， 拎一袋爆米花就行了。”

“刺激一点儿的是吧？”

“上次跟你说的《包法利夫人》看了没有？ 开始有个小男生看上她，一起跑到河边散步，啥也没发生。后来那个渣男，约出去骑马！那女的当天就从了……”

“人才呀！”

“这本书你反复看，啥都能懂。”

“回到今天的题目。有学者分析了孔雀尾羽跟名校学历间的关系。我们在动物园里都看过孔雀开屏，雄性孔雀拖着这么长的尾羽， 平时行动不便， 遇上捕食者更是灾难。我们能为它找出的唯一功能就是向雌性伴侣展示自己的性魅力。类似地，不管你在哪所名校读书，学到的大部分知识和技能很快就过时了。不过，大学文凭向潜在的雇主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你愿意接受与几十门考试程度

相当的折磨。或者说，暗示了你的优秀。”

“你啥时候走？”乔鉴远问。

“12月初吧，Offer上的工作日是6号开始。”

“将来回国就是知名大‘海龟’啦。”

“呵。毕业典礼后我回老家待两周，之后出去穷游。”

“跟谁一起？”

“自己。”

“呵。”

讲座结束了。一群听众围住老师提问题， 余下的拥在教室门口慢慢往外挪。

我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掏出一张一次性湿巾， 擦了擦两只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