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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国门


北中国门

作  者:王族 著

出 版 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3月

定  价:38.00

I S B N :9787539670829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按地域分  >  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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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长篇非虚构文学《北中国门》,一部书写我国西北边防军人的*力作。

有着12年军旅生活经历以及大量军旅作品创作经验的作家王族,深入西北某边防团,对七个边防连进行实地釆访,以平实的语言和浓烈的战友情,记录了边防连年轻的热血男儿守卫国门的忠诚与热血: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他们年轻的身影;国界和边关之地,他们和界碑一起伫立;他们离家*远,离天*近;他们的守卫和凝望,是永恒不变的家国情怀,也是让生命永铸的青春见证。作品讴歌了新时代这群“冰山上的来客”牺牲小我、誓死守卫国土的精神。


TOP作者简介

王族,现供职新疆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在西藏阿里、新疆南疆等驻地部队从军12年。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游牧者的归途》《逆美人》《马背上的西域》《上帝之鞭》《藏北的事情》、长篇散文《悬崖乐园》《狼界》《图瓦之书》、小说集《十三狼》、长篇小说《狼苍穹》等50余部作品。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西部》散文奖、华语传媒文学奖提名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TOP目录

第一章白哈巴的凝望

1.通向边界的路

2.边防连和村庄

3.一号界碑

4.远望爱情

5.四封电报

6.哈熊沟历险

7.界碑旁的墓碑

 

第二章扎玛纳斯的冰与火

1.下站

2.血与雪共舞

3.飞机今天降落

4.暴涨的哈巴河

5.游牧齐巴齐里克

6.欢乐的猪

7.保塔美的第一位女性

 

第三章阿黑吐拜克的诉说

1.界河冰面上的脚印

2.越境者

3.长途巡逻

4.清油苦旅

5.无言的爱

6.负重的山峰

 

第四章克孜乌雍克的梦

1.感情的穿透力

2.无言的大漠

3.牧工一家

4.老兵和新兵

5.命运的容器

 

第五章北湾的蚊子

1.蚊虫王国

2.蚊网中的兵

3.坏事和好事

4.额尔齐斯河上的摆渡人

5.两个“小兵”6.150封家信

7.雪之刃

 

第六章吉木乃国门

1.国门下的仪仗队

2.会晤者的风度

3.同一种真诚

4.夜归别尔克吾

5.爱的守护

 

第七章达尔汗冰山

1.水水水

2.会唱歌的狗

3.风雪阿克赛

4.走向冰山

5.界河边的一天

 

后记


TOP书摘

后记

虽然我从军十二年,但涉及军旅的作品,算起来也就一部半。

此书为其中的一部,写了阿勒泰的七个边防连。

那时候就对阿勒泰产生了兴趣,因为身为军人,自然就将目光投向边防连,笔下所写,自然也是边防连的人和事。

踏入边防,人的内心自然会肃穆起来,尤其是清晰地看见由铁丝网、边防公路、界山、界林、界墙、界河、界碑、国门等标示的边界线后,便觉得国家的概念更加深刻。那些守卫边界的人,身份特殊、表情肃然,心中念头非常人所想,所作所为亦非常人所及。于是,便发生了诸多让人惊叹的事情,有的因为发生在眼前,可亲眼看见;有的发生在偏僻一隅,便只能聆听,而聆听在很多时候更能让人感受到世道人心。

记得当时是夏天,我从白哈巴边防连开始,沿边界采访了七个边防连。这些边防连分别处于阿尔泰山、额尔齐斯河边、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巴尔鲁克山等处,所处环境决定了边防军人的日常生活,甚至他们的命运也因此被改变。这些在和平时期坚守边关的人,其隐忍和执着虽算不上轰轰烈烈,但在使命促使下,他们的性格刚毅,在行为和意志的高度统一下,体现着他们在这个时代的意义和价值。但他们对此并不在意,每每与他们谈及这些,他们便一脸茫然,甚至羞于提及自己的经历,似乎他们曾经肩负过的沉重和艰难,只适合在荒漠雪山间悄然发生,亦悄然终结,如果要呈现给世人,则让他们感到羞涩和惶恐。

于是我决定,就写他们在遥远偏僻之地的事情——巡逻、潜伏、训练、驻守,甚至与牧民的交往,以及他们被环境改变,变得与牧民别无二致的相貌和生活习惯。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自我约束,亦可感受到他们内心有极为难得的自我满足。

采访一结束,我在位于哈巴河县城的边防团招待所里,写完了这部书稿。动笔时是酷夏,写完时天已寒凉,听说山上的边防战士已经穿上了大衣。他们给我讲述的那些人和事,都已成为书稿内容,我从头再读,内心充满欣慰。

这个世界的丰富和宽大,永远超出人的想象。尤其是在写纪实一类的作品时,这方面的体会则更深,也许这一类作品的优势和意义,正在于此。

作为曾经的军人,在再次改写这部书稿时,时时回忆起自己十二年的军旅经历,内心便弥漫着一股温热。但我所写均为他者之事,也许在将来,才能写下那十二年中的自己。

这是一本在当时匆忙完成的书,此时出版,做了删减和修改,希望是一部能让自己喜欢的书。

是为后记。

 王族

 2019.5.14乌鲁木齐

 

第一章 白哈巴的凝望

1.通向边界的路

边界在哪里?

从驻扎在哈巴河县的边防团出发,车子行驶半小时,往左拐入一条土路,起伏不平的路面便颠得车子晃来晃去,恍若大风中的船只。边防团的驾驶员已习惯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所以他加大油门把车子开得飞快。坐在车中的人从反光镜中看见,后面的灰尘像是咬紧了车子,紧跟着不放。

这条路通向阿尔泰山上的白哈巴边防连,他们驻扎之地即中国和哈萨克坦斯国的边界。

长时间以来,阿尔泰和阿勒泰被不少人混淆为一个概念,其实二者是有区别的。阿尔泰指的是一座山,亦可理解为构成亚洲的重要板块;而阿勒泰则是新疆行政划分区域,右依昌吉州,左附塔城,是一个有草原、森林、湖泊、河流和沙漠的地方,同时与蒙古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边界有相邻。

车子往前行驶不久,就开始爬山了。山是小山,车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开了上去。到了山顶,我们便看见山下有一个大平滩,一条路像细线似的从大平滩延伸过去,绕上了对面的大山。

边防连的人把这个大平滩叫胡吉里平滩,在夏天走过,一个多小时即可。但到了冬天,大雪掩埋了路,边防连的军人上下山只能坐马拉爬犁,遇到雪厚的地方便无法通过,人只好下来挖雪,边挖边往前行驶;顺畅时过大平滩要四五个小时,不顺畅时则要一两天。

冬天过大平滩,人们谈“雪”色变。

因此,凡是在夏天去白哈巴的人,坐在车中,想想人们在冬天的艰难跋涉,便会发出感慨:阿勒泰的冬天杀人哩!这句常挂在人们嘴上的话,具体到某个人的亲身体验上,那份痛苦是难以与人言的。

当然,人们很少在冬天上山,所以过大平滩,也多在夏天,车子可轻松通过。人坐在车中,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离山下的世界远了。山坡上的松树一身墨绿,草地上满是无名的野草、绽放的花朵;远处的山脊,仍然一片褐黄,像是谁站在坡底,把一盆绿汁奋力向上泼去,尽管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却仍然没有泼到山顶。

看着苍凉干枯的山脊,你会意识到离边界不远了。

车子轻松翻过大山。

下山的路仍像一根细线,却钻进了松林中。远处是绿色树林,它把几座山覆盖得严严实实;再往远处看,似乎把天空也映衬得绿了。在这片密林里,驻扎着白哈巴和扎玛纳斯边防连。这是边防团驻守在阿尔泰森林地带的两个连,与其他几个驻守在雪山、大沙漠和大风口的边防连一样,边防连人的生活因受自然环境制约,有着诸多困难。

车子在树林中快速穿行,过了铁列克提,又开始爬山。树木仍然茂密,天气却变得更凉,再往前走,人觉得被树荫遮掩的山坡有些阴森和寒凉。

长期生活在这片树林中的边防军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车子在不经意间驶出树林,一出树林,车上的人才发现在林子里走的是下坡路,居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下。阳光唰地照过来,车内骤然变得明亮。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的山谷中有一个村庄,那就是被誉为“西北第一村”的白哈巴村。村前的山坡上有一座白色楼房,那便是白哈巴边防连。连队后面有一座哨楼,哨楼下面就是铁丝网,铁丝网的这边是中国,那边是哈萨克斯坦共和国。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边关。

 2.边防连和村庄

边防连也是白哈巴村的一部分,从远处看,哈萨克族村民居住区、蒙古族图瓦人(蒙古族的一个分支)居住区和边防连是一个整体。村子坐落在一条山谷之中,房子都是用木头做成的,有独特的尖顶,白桦树、绿杨树点缀在房屋四周,一条小河从村中流过,夕照下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

在村子里遇到的都是和善憨厚的笑脸,即使正忙碌着的人们,也都会跟陌生人打招呼。村民多为哈萨克族人,他们肤色白里透红,身材魁梧。据说,生活在白哈巴村的图瓦人是成吉思汗的一支部落的后裔。当年,成吉思汗率军征战时,命令他们在这里驻守。时间长了,一代天骄一去不返,他们就在这里生儿育女,繁衍生息。20世纪60年代,他们曾搬到哈巴河,后因生活不习惯,又全部搬了回来,与哈萨克族居民同住一村。

时间长了,村民们与边防连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1997年10月,白哈巴下了一场大雪。很快,村子就被白雪裹住,房子在雪中变得像孤岛。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过来,打在战士们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吃过晚饭,战士们早早进入房子。房子里的暖气烧得很热,把寒冬隔在了外面。雪仍在下着,只有哨兵彭海涛背着枪在营房门口伫立。11点多,他突然看见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向边防连走来。他下意识地抓紧枪,双眼紧盯着那个黑影。黑影一直向边防连移动,慢慢地,他看清那团黑影是一个人。等到那个人走到近处,他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

那人立即叫了起来:“是我,有急事找解放军。”彭海涛听出来了,她是村里的妇女米哈尔。米哈尔走到彭海涛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医生在吗?快、快,我老爸喝毒药了,快不行了,快让王医生去救救他。”

彭海涛把她带进了连队。

米哈尔前一段时间因为和丈夫吵架,赌气回了娘家,回来后心情不好,天天喝酒解闷。白哈巴村的人嗜酒如命,男女老少,每人每天喝上一两斤不成问题。米哈尔昨天喝了两斤酒,醉得不省人事,乱叫乱骂。她父亲已经劝了好多次,她都听不进去。老人家想不开,一气之下服了磷化物。

军医王坤已经上床休息,听到消息立即翻身起床,提起急救箱出了门。一出门,大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王坤下意识地用手拉了拉衣领。米哈尔赶紧对他说:“王医生,你一定要去,我老爸确实不行了。”王坤听了,笑了笑说:“没问题,走。”两个人一头钻进了风雪中。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风雪淹没。

到了米哈尔家,米哈尔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米哈尔的母亲正蹲在他身边,摇着一把羽毛扇子在念咒语:

 

 黑虫子,你快回家吧

 你们家的帐篷被火烧了

 你阿爸阿妈在等着你回去

 你赶快回家去吧

 你阿爸阿妈要带你去更大的草原

 黑虫子,你快回家去吧

 

村里人相信咒语能使病人脱离痛苦,所以,经常为病人念咒语。王坤让米哈尔端来一盆热水,给她父亲洗了脸,然后,他开始给老人催吐。几分钟后老人哇哇地吐了起来,吐完,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好了一些。王坤又开始给他洗胃,输液。老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望望女儿,又望望王坤,流下两行泪水。

半小时后,老人安详地睡着了。

王坤一直坐在他身边耐心守候,老人这一觉睡到凌晨4点多才醒来,他的面色已有好转,神志也完全清醒了。他拉住王坤的手连声说:“佳克斯(谢谢)、佳克斯!”

王坤向米哈尔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握了握老人的手,走出了房门。出门没走几步,他发现,地上的雪已经落得很厚了,一脚踩下去雪快埋到大腿了。他抬头向连队的方向望了望,四周一片漆黑,除了可以确定的方向外,路早已没有了踪迹。

米哈尔追出门,挽留王坤在她家住一夜,他婉言谢绝了。他把药箱背好,向前走去。

米哈尔望着他的身影在风雪交加的夜色里消失,禁不住流下泪水。

 

另一件与医疗有关的事,与执勤点恰巴图的一匹军马有关。1999年7月16日,一匹军马突然得病,战士们发现它的嘶叫声不对劲,赶到它跟前,看见它的肚子上起了一个大包,他们赶紧给连里发电报,报告了这一特殊情况。

连长赵勇派驾驶员廖志强和战士屈小虎去白哈巴村找老兽医玛德斯,请他去恰巴图医治军马。廖志强和屈小虎找到玛德斯,向他说明来意,他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廖志强开车拉着玛德斯出发了,可走了没多远,天就变了。起先,自西边天空飘过一朵乌云,谁也没在意,然而没过多久,那朵乌云像变魔术似的,突然变成了一大块,很快便遮盖了天空。玛德斯抬头看看天,对廖志强说:“得开快一点了,这天看来要下雨。”廖志强听他这么一说,加大油门,快速向前冲去。

雨很快就下了起来。

玛德斯看着如注的雨水,眉头皱了起来。廖志强从反光镜里看到他的神情,以为他嫌车慢,便又加大油门。廖志强却不知道,玛德斯并不为雨发愁,而是为那匹马担心,他怕这场雨一直下下去,没办法给马动手术。

路开始打滑,廖志强只好把车速减下来。不一会儿,天空又开始电闪雷鸣。这一带经常有雷电击中大树,所以,廖志强只好减慢速度往前开。然而,没走多远,前面出现了一个斜坡,车子爬上去,立刻就倾斜了。廖志强紧紧抓住方向盘,踩稳油门,慢慢地往前开着。他知道,如果车子斜着滑向坡下,就没办法收拾了。

十几分钟后,车子终于爬过斜坡,廖志强和玛德斯等这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执勤点,放牧员王勇已经把马关进马圈。雨还在下着。廖志强本来想把车子倒到院子的右侧,但玛德斯着急地对他说:“快停,我下去。”车刚停下,他就提起手术包跳下车,大步流星地向马圈走去。廖志强看见他在雨中行走的身姿是那么矫健,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已经是60多岁的老人了。

玛德斯进了马圈,看见马已经垂下了脑袋。他走上前去,伸出双手在它身上慢慢地抚摸着。他的神情很专注,双手抚摸得很慢。过了一会儿,奇迹发生了,那匹马慢慢抬起已经垂下半天的脑袋,朝天嘶叫了一声。它的声音洪亮,像是身体恢复了力量。玛德斯仍继续抚摸着它,它又叫了一声,然后便乖顺地卧倒。玛德斯拿出手术刀,对准那个已经化脓的大包划了一刀,脓马上流了出来。马开始颤抖起来。玛德斯用双手抚摸着马头,开始用低沉的嗓音哼起一首歌曲。马像是听懂了他的歌,慢慢停止了颤抖。过了一会儿,它把头靠在玛德斯身上,像孩子依偎着母亲。

战士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吃完晚饭,玛德斯发起了高烧。大家一问才知道,他已经病两天了。大家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离开白哈巴连队的第四天晚上,玛德斯便到连队报告,有几个人喝醉了酒,打了他妻子布依,他们现在正往界河边走去。

团政治处副主任刚好在白哈巴边防连蹲点,他立即组织人员赶往出事地点。在路上,战士们才弄清事情的缘由:晚上9点多的时候,玛德斯的妻子布依看见几个人摇摇晃晃地向界河边走去,她立即赶到他们跟前,闻见他们满口的酒气。她意识到,这几个人喝醉了酒,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如果他们临近边界,肯定会出事。想到这里,她伸手拦住他们的去路说:“前面是界河,你们不能过去。”那几个人见突然冒出一个女人,而且说话的口气十分强硬,顿时火冒三丈,其中一个小伙子抬手一拳,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感到脑中嗡地响了一下,鼻子里流出东西,她伸手一摸,是血。玛德斯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出来一看,是自己的妻子挨了打。他上前准备与那几个人辩理,布依却拦住了他,用哈萨克语对他说:“我先在这拦着他们,你赶快去边防连报告情况。”

政治处副主任听完这些,一股正气油然而生。白哈巴一带来往的人员比较复杂,经常有旅游和打猎的人到处乱走。这些人对边界的观念很淡薄,不知道同样是土地,但界内与界外有天壤之别。

几个人赶到界河边时,见布依仍与那几个小伙子争执不下。布依让玛德斯去连队报告情况后,一直耐着性子给那几个小伙子讲边防知识。她想,这样一则可以让他们明白几分道理,二则可以先稳住他们,防止他们在战士们赶到之前接近界河。没想到刚说几句,一个醉汉又给了她一拳。她立刻觉得眼冒金星,嘴唇火烧似的痛了起来。

政治处副主任喝令那几个小伙子站好,严厉指出他们的错误。那几个小伙子看见全副武装的军人出现了,顿时酒醒了。他们看见布依脸上的血,才知道自己犯下了错误。

政治处副主任给他们讲解了一番边防政策,然后把他们送到了地方派出所。返回时,他看见玛德斯扶着老伴布依站在门口,一股热流顿时涌上他的心头。他向他们招手示意:请回去吧,没什么事了!两位老人这才转身回屋。

3.一号界碑

白哈巴村西侧有一条河叫阿克哈巴河,它自北向西缓缓流淌。这条流经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河流,远远看去,如同一股洁净的奶水。它缓缓流入丛林,就像慈祥的母亲在哺育着阿尔泰的崇山峻岭。

001998年8月,中哈联合勘界小组开进了阿克哈巴河河源,对中哈边界争议地区开始实地勘察。这个地方除了那仁夏牧场外,别的地方都是无人区,平时基本上无人进入。为了使勘界工作得以顺利进行,中哈勘界小组决定从白哈巴村请一名向导。村民别里思汗听到这个消息后,主动找到外办人员,声称自己对阿克哈巴河河源一带很熟悉,愿意带大家进去。外办人员见他看上去年龄很大,就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他嘿嘿一笑说:“我今年才40岁。我嘛,经常在山里头待着,所以看上去年龄比较大,实际上小着哩。”外办人员便爽快地答应了。到了哈巴河河源,别里思汗果然对这一带很熟悉,他引导大家翻山越岭,准确无误。大家对这位哈萨克族大叔赞叹不已。

勘界组在河边上安营扎寨,开始作业。这一带潮湿,许多人都感到不适。晚上,从别里思汗的帐篷里传出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偶尔还听到痛苦的呻吟声。大家以为别里思汗感冒了,给他送去了药。

勘界工作开始后,别里思汗与哈方的一名勘界员闲聊,聊着聊着,结果发现两人的祖先是同一部落的。两人谈得很投机,都自认为是雄鹰。后来,随着勘界工作的深入发展,两人又充当起了翻译和信息传递员的角色。

到了夜晚,大家仍听见别里思汗不停地咳嗽。

后半夜,天下起了大雨,浓密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发出一片混响,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大家听见帐篷外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声,接着又有一些嘈杂的响动。他们出门一看,只见别里思汗双手紧紧地牵着一匹马。那匹马被雨淋得很烦躁,想挣开他,但别里思汗紧紧攥住缰绳不放。雨水噼噼啪啪地落下,别里思汗的头发已经完全湿了,一缕缕粘在额头上,更衬托出他的沧桑与老迈。他的背有些佝偻,攥着缰绳的手显得很吃力。那匹马一直在挣扎,他攥着缰绳,跟着它在原地打转。

大家上前帮他把马拉住,牵回那个简易马棚内。别里思汗看马被关住了,才松了口气。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又咳嗽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咳嗽了一整夜。第二天,大家才发现,他把自己的被褥盖在了那个马棚上。那匹马没有再淋到雨,在马棚内安卧了一个晚上。

中哈勘界组很快就将这块争议地区划定好了。从阿克哈巴河河源开始,中哈边界线正式向北延伸,两国军人在这里立下了中哈1号界碑。

别里思汗和哈方的那位勘界员认为1号界碑立得很有意义,他们商定,一块儿去1号界碑旁合影留念。

平时,要去1号界碑,必须过阿克哈巴河。有一棵树横倒在河面上,大家顺着树拉了一根绳子,人要过去时,拉着绳子从树上便可走到对岸。

别里思汗走到河中间,突然咳嗽起来。他用手抓住绳子,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咳得更凶了,脸色骤变,浑身颤抖不已。他一手捂着胸口,准备挣扎着走到对岸去。然而,他刚一迈脚,身子就晃了起来。紧接着,只见他从树上咚地掉进了河中。落水的一瞬,他没有松开那根绳子,同时,又用右手抓住了一根树枝。但河水很急,他被冲得左右摇晃,像一只快要被急浪打沉的小舟。

哈方勘界员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呆了。他大声叫喊,附近的人都赶了过来。翻译陈疆华沿着那棵树走过去,准备拉别里思汗上来。然而,就在他刚走到别里思汗跟前时,别里思汗被一个浪头冲得松开了那只抓住树枝的手,另一只手仍抓着那根绳子,那根绳子被拉出一道圆弧,在水中上下浮动。别里思汗随着波浪上下起浮,一个大浪打来,他被冲走了。

大家眼看着他的脑袋在水中时隐时现,并被冲向下游,都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陈疆华跑回岸上,和大家一起拨开树丛,向下游追去。

那位哈方勘界员边跑边对大家说:“咱们得快一点,他有病,而且已经60多岁了。”

大家听了这话,都愣住了。谁都知道,他40岁。

哈方勘界员又说:“为了能够给你们带路,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这一带只有他熟悉,如果他不来,村子里就没有人能够再来了;而他不隐瞒年龄,你们肯定不会让他来的。”

大家都明白了,谁也不再说什么,只顾加紧脚步往前赶。

跑出树林,前面的河床一目了然,但河水中早已没有了别里思汗的影子。

哈方勘界员悲痛地大声叫了起来:“别里思汗,别里思汗……”哗哗流淌的河水很快将他的喊叫声淹没了。

大家一直向下寻找,到下游20公里的地方,才找到别里思汗的遗体。

中哈勘界人员都很难过,各自在自己的国土上为别里思汗立了一个墓碑。

两个墓碑就这样隔着阿克哈巴河遥遥相望。

4.远望爱情

 

白哈巴的冬天是雪的世界,从第一场雪开始,天地就被纷纷扬扬的雪花占据了。大地一片白茫茫,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被掩埋。风在落雪的日子变成了刀子,只要人一踏进雪地,它就往肉里剜。而狂风大作的时候,正在飘落的雪花又会迅疾变成一排排飞刀。

白哈巴变成了雪海,边防连成了雪海中的孤岛。“雪海孤岛”使边防官兵的生活失去了常规。只要一进入冬天,电话线无不被刮断,信和报纸也送不上来,每天的饭桌上只有新疆的四大菜:土豆、萝卜、莲花白和皮芽子(洋葱)。战士们白天听大风,晚上人看人,其寂寞程度是外面的人难以想象的。

最忍受不住寂寞的,是那些正处于热恋中的年轻军官。大雪封山,纵然热恋中的情人有千言万语,也一句无法传递到对方的耳中。只要到了这里,无论你把爱情设想得多么浪漫,也改变不了长期与女友或妻子相隔千里的事实。

在“雪海孤岛”远望爱情,望不穿茫茫大雪。

机要参谋王克宁的妻子杨秀秀一来队,就被一场大雪阻隔在了白哈巴。杨秀秀在甘肃西峰区一所小学当老师。放寒假后,她长途跋涉来到哈巴河。到了团部,她才知道丈夫在白哈巴,那地方在冬天根本上不去。以前谈恋爱时,王克宁怕她接受不了这严酷的现实,没有把白哈巴的实情告诉她。那几天,杨秀秀想,现在既然已经到了哈巴河,无论如何要上去看一看。她在团里等了十几天,眼看着春节快要到了,那种想与丈夫团聚的迫切心情使她坐卧不安。

团长和政委知道这件事后,出面多方联系,最后打听到新疆军区陆航团在春节前将派一架直升机给白哈巴送年货,于是就给她联系了一个座位,让她上了白哈巴。飞机降落到白哈巴,杨秀秀在走下飞机的那一瞬,不禁目瞪口呆。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地方全被雪覆盖了,人在齐腰深的雪中行走,说多吃力有多吃力。

王克宁兴冲冲地迎出门来,两个人的目光在对接的一瞬,都愣住了。王克宁怎么也不会想到,妻子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而杨秀秀则为丈夫伤心,她不敢相信,丈夫真的在这个地方生活着。

王克宁拉住杨秀秀的手说:“快进屋,天冷。”

杨秀秀这才感觉到天确实很冷。她跟着王克宁往房子里走,迎面刮来的寒风使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王克宁紧紧抓住她的手,他怕她的心也为这个地方颤抖。

杨秀秀到了连队,一算,假期只剩下二十多天了。

第二天,白哈巴又下了一场大雪。第三天,第四天,这场雪一直下着,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是一场几十年来罕见的大雪,四周的山峰被积雪盖了一层又一层,那些道路,早被埋到雪原深处去了。

3月1日,杨秀秀所在的学校开学了,学校见她未归,便给团里发电报,让她尽快回去上班。杨秀秀无法下山,只好让连队发报到哈巴河,请王克宁的老乡给她单位打电话,帮她请假。半个月过去了,学校又发来电报,杨秀秀只好又请王克宁的老乡打电话回去,让学校再次续假。到了4月份,学校怎么也不相信杨秀秀居然还会被大雪围困,于是再次发来电报,正告说,如果她在规定的时间内不到单位上班,就要处分她。杨秀秀忧心如焚,然而这时候谁也无法踏雪下山。

学校又发来了第四封电报,声称,这是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因为杨秀秀已经超假近两个月,如果不回,不会再有商量的余地了。

内地人谁也想不到,直到4月29日,这里的雪才化掉。杨秀秀心急火燎地搭上第一辆下山的车,准备下山,全连官兵列队欢送她。当她认定自己已真真切切地钻进了车里,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车开走之后,王克宁在雪地里傻傻地站了很长时间,两行泪水在脸上流淌。

杨秀秀回去之后,再没有消息。

边防连和团里都为他们的事着急,6月中旬,特批王克宁回去探亲。

杨秀秀的工作怎样了,他们的感情处理得如何,人们暂时不得而知。

 

当然,面对恶劣的环境,人,最终还是要去克服它。

李本轩的妻子俞智慧是那年夏天来白哈巴的。她也是一名教师,在四川达县的一个小镇的中学任教。她到了白哈巴之后,才知道李本轩带人到哈熊沟后面的山上打马草去了。等了两天,她决定徒步到哈熊沟后面的山上去找丈夫。

连里的人都劝她再等等。哈熊沟那一带地形复杂,草深林密,而且有哈熊出没,她一个女性只身进去,有很大的危险。

川妹子俞智慧的性格里有几分辣味,她笑了笑说:“我的主意已定,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我在老家经常走山路,没事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上路了。连队的战士给她找来一根木棍,让她拄着,说这既可以防身,也可以帮助行走。她出了连队,顺着那条从白哈巴村中间流过去的小河走向一片白桦林。走进林子,阴湿的气息和幽暗的光线使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阿尔泰山脉与她家乡的大巴山截然不同,这里因为遥远,一切都显得神秘而又沉重。

出了白桦林,就开始爬坡。山坡上的草很深,她每往上爬一步,就得用棍子把草拨开。这样,速度就减慢了。一阵风刮过,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怕这些声音是什么动物弄出来的。她停下来,朝四处观看,茂密的野草大多与她同高,已经把她淹没了,她仰头望了半天,也没有望到什么。她想,自己与丈夫长年两地分居,彼此都在想念着对方,现在想要见上一面,不得不翻山越岭,跑到大山里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这么想着,俞智慧脚下一滑,跌倒了。由于路滑,她跌倒之后,向山坡下滚去。翻滚中,有好几次她想爬起来,无奈山坡太陡,都没有成功。滚到坡底,她的头开始发晕,四肢软弱无力。她就那么平躺着,久久不愿起来。她睁开眼,看见蓝天上飘过几朵白云,山坡在阳光里显得郁郁葱葱。她的心头不由得掠过一丝柔情:此时,要是李本轩在身边,多好啊!

躺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又往坡上爬。辣妹子俞智慧的辣劲儿上来了,她不相信就这么个小山坡,能把自己难住。她用棍子把野草拨开,迅速向山上爬去。

不一会儿,她爬到了山顶。

下了山坡,就进入了哈熊沟,她憋足劲一口气穿了过去。走出那片树林,就看见前面是一个大草场,丈夫李本轩正带着六个战士在打草。她一看表,自己在路上已经走了四个多小时。

李本轩见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吃惊不小。她见李本轩长期在山上待着,已变得黑不溜秋,就笑着对他说:“咱们两人现在往一块儿一站,简直就是黑白无常嘛!”李本轩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中午,俞智慧使出浑身解数,为战士们做了一顿饭,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李本轩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天,对俞智慧说:“你看,我们这儿就一间木头房子,我和战士们住在一起,你还是早点下去吧,不然……”

俞智慧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行,我走。”

战士们都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她那么远从四川来到新疆,又翻山越岭来会丈夫,却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真是令他们难为情。几个战士一商量,决定晚上搬到马草垛子上去睡,把房子让出来给排长和俞智慧。

“要不得,要不得。”俞智慧连连摆手,“你们打马草辛苦得很,晚上一定要休息好。”

下午3点钟,俞智慧一个人下了山。李本轩把她送出哈熊沟,觉得很愧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俞智慧笑笑对他说:“没得啥子嘛!走了一趟,我觉得挺好玩的。你赶快回去吧,争取尽快把马草打完,早点回连队去。”说完,她转身走了。

俞智慧表面上看似轻松,其实内心装满了委屈。她回到家后给李本轩写了一封信:“那次我本来是想要孩子的,没想到你却在那个地方……”

俞智慧后来辞掉了镇中学教师的工作,随军到边防团的幼儿园当阿姨,终于与李本轩团聚了。

5.四封电报

肖尚兵在白哈巴已经当了四年兵。

从上站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白哈巴。连长、指导员换了好几届,他却一直留在连队,成天守着电台,除了去过一趟恰巴图,其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四年的时间,如同那些悄无声息的雪花一样,在遥远的白哈巴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在这四年间,他家里给他发过四封电报,一封比一封急,而他不是因为连队工作忙,就是因为被大雪阻隔,一次也没有回去。

1997年5月,家里给肖尚兵发来第一封电报:

 

 母亲病,返家乡

 

接到电报时,连队正在打马草,好多人都去了大山深处;留在连里的人,也都各自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肖尚兵有些着急,他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医治得如何。但同时他又十分清楚,眼下连队的这种情况,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开半步的。他思前想后,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家里写信,把自己的情况给亲人讲讲,自己因为在边防连,一时半会儿确实回不去。

一封信要是在别的地方,从写到发出,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然而在白哈巴这样的地方就困难重重,因为它与外界隔着重重关山。一封信往往在写完之后,要等上十天半月才有下山的车。等把信捎到山下,交给团里的熟人寄出,半个月时间就过去了。

肖尚兵的信发出一个月后,仍无回音。

战士们打完马草回来听说了他的事,都来安慰他。他对战友们说:“没事,我妈的病已经好了。”

实际上,他心里仍不分昼夜地为母亲担心,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自己觉得她的病应该好了。但他同时又明白,这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母亲的病到底怎么样,他心中没数。面对战友,他只能这样说。他觉得在白哈巴这地方,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麻烦事。不管是谁,只要遇上了,不去忍受,不去默默地克服,又有什么办法呢?

家里收到他的信时,一看落款日期,那封信在路上走了四十多天;再一看邮戳,实际邮程只有十一天。他们这才知道,这封信来得有多么艰难。

但肖尚兵的母亲仍在病中。为了不打扰他,家人只好给他写了一封完全违背事实的信,告诉他,母亲已经康复,让他在边防连好好当兵。

至今,肖尚兵仍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实内幕。

 

第二封和第三封电报是在1998年冬天发来的。第二封电报发来的那天,一场大雪正下得酣畅淋漓,白哈巴像个昏睡的老人一样蜷缩在鹅毛大雪中。中午,团里打来电话,通知有肖尚兵的特急电报。肖尚兵一听就紧张起来,他跑到电话跟前,拿起话筒对那边说:“电报上啥子内容?请讲。”

对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

 

 哥哥翻车,重伤

 

肖尚兵赶紧找到团里的老乡朱长堤,请他给家里打电话。朱长堤很快就把事情弄清楚了:肖尚兵的哥哥外出打工一年,年底归乡,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了,乘坐的公共汽车却翻了,他的一条胳膊被压断,进了医院。

肖尚兵看看窗外的大雪,知道这次又回不去了。冬天的白哈巴,哪怕你有天大的事,大雪都会毫不客气地把你阻隔在这“雪海孤岛”上。

就在肖尚兵犹豫和难过的时候,家里又发来了第三封电报:

 

 哥伤,侄女晕。速返家乡

 

肖尚兵又赶紧让朱长堤给家里打电话。原来,哥哥受伤住院后,嫂子领着侄女去医院看他。在半路上所乘的汽车被撞,小侄女的只手的几个手指头被压断,当场昏了过去。送到医院以后,昏迷了三天。

肖尚兵让朱长堤把家里的电话打通,然后和军用电话的话筒对在一起,与家人说话。电话里的声音很微弱,肖尚兵大声对着话筒喊叫:“哥哥和侄女现在怎么样了?”

 “你回来。”

 “我现在回不去,大雪封山。”

 “你马上回来。”

 “大雪封山,谁也下不去。”

 “你必须回来。”

 “我……我……我……”

 “你个啥子?上次母亲病了你没有回来,这次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能再不回来!”

 “我……我……”肖尚兵不知道在这个“我”字后面该说什么,他正犹豫着,电话断了。

肖尚兵手握着话筒,久久不愿放下,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肖尚兵唯一的办法只有给家里写信。为了赶时间,他打电话找到朱长堤,请他代笔。肖尚兵在电话这头说一句,朱长堤在那边写一句,有好几次,他都说不下去了,忍不住想哭。

家里人收到信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肖尚兵觉得,家里人的沉默就是对自己的原谅,也是对白哈巴的理解。

两个多月以后,哥哥和侄女才康复出院。

第四封电报没有前三封那么急,却同样使肖尚兵焦头烂额。这封电报是他父亲发来的:

 

 对象已定,返家

 

接到电报,肖尚兵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出来当兵三四年了,早已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但因为一直在边防连,这事就一直耽搁着。现在家里人急了,给他张罗着介绍了一个。

这时候正值夏季,没有封山大雪。那条通往山下的道路从连队门前开始,一直延伸至对面山的山顶。肖尚兵看着那条路,觉得那上面闪动着希望的光芒。他多么想踏上这条道路,走下山去,回到魂牵梦绕了许久的故乡。

然而这时候电台站只有他一个人。台长和另外两名报务员都到团里参加培训去了,他无论如何都离不开。

肖尚兵只好又给家里写信。他拿起笔的时候,感到手中的笔十分沉重,怎么也落不到纸上去。随着兵龄的增长和家里一次次出事,他已害怕给家里写信。别人写信,都是给亲人通报平安,而自己每次都怀着愧疚的心情,请求家人原谅。那一个个字,落笔如铅:

 

……我已经懂事了,自己的事情让我自己来处理吧,请你们不要操心。如果专门为了这件事的话,我想与之相比更重要的,还是连队的事情。所以,我就暂时不回去了。祝你们一切平安。

 

他没有回去,经别人介绍的对象只好算了。他挺难受,不知道这算不算被人家吹了。如果她不算自己的对象,那么现在人家与自己拜拜,也就无所谓了;如果算作对象的话,那么直到告吹,彼此竟连一面都没有见上,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肖尚兵的母亲很生气,打算到部队来看他,她想弄明白白哈巴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居然让儿子三次走不开。

肖尚兵想,母亲已经50多岁了,上下车不方便,从四川到新疆,要走两千多公里的路,够折腾的,还是别让她来。他托副指导员邱庆武在哈巴河县给母亲打电话,劝她不要到新疆来,并表示,自己一定尽早回去。邱庆武对肖尚兵的母亲好一番劝解,她才没有踏上西行的列车。

肖尚兵听到母亲没有出门的消息后,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愣愣地坐了一夜,心情非常复杂。

 

连里想让肖尚兵下山一趟,哪怕只是到小得不能再小的哈巴河县城去转转也行,却一直没有机会。因为连里人太少,电台上除了他,再没有人值班。

肖尚兵见下山不成,也就静下心来把白哈巴当作家了,认认真真地守着电台。这四年,他除了守电台外,还兼管发电和兼任电台领导职务等,只要有空闲时间,拉土种菜,喂猪养羊,不管什么活,只要碰上就干。农家子弟的朴素本色,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1997年6月,喀纳斯湖边的松林着火,连队的干部战士都赶去救火。大火烧了三天,连队的干部战士救了三天。肖尚兵守在电台跟前,不能离开半步。那三天,电台一直开着,他没合一小时眼。指导员陈广社见他实在困得不行,每天早上提前一小时起床,帮他监听一会儿,让他休息休息。

大火在第四天被扑灭。

陈广社让肖尚兵去休息。他打着哈欠对陈广社说:“火灭了就好,火灭了就好。火扑不灭,我这里着急得像着火一样。”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10块钱,递给陈广社说,“指导员,这10块钱是我捐给受灾牧民的。”

陈广社一阵激动,说:“你小子,想得倒挺周到的。”

“我没有到一线去扑火,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后来,肖尚兵争取到了一次外出的机会:他和另外七名战士一起被派往恰巴图执勤。这次,他看到了中哈3号界碑。那是他当兵四年来第一次看到界碑。那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当兵这几年间发生的一些事,想起母亲、哥哥、侄女和那个未曾见过面的姑娘。他站在界碑跟前,对着家乡的方向敬了一个军礼。

不久,他们断水了。一断水,他们的生存马上受到威胁。肖尚兵动员大家一定要挺住,坚持执勤完毕后再返回。

团里知道了这件事,命令他们立即返回。

在返回白哈巴的路上,肖尚兵想,团里是出于对他们安全的考虑,才让他们返回的,不然大家一定能挺过去。

肖尚兵是在团部接受的新训,上山之后,听说团部的院子在新团长来了以后,已大变样了。但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团部是什么样子。他想,如果真有一天下山到了团里,可能连团部的大门都找不到。

副参谋长得知肖尚兵四年没离开过白哈巴一步,亲自出面协调,让肖尚兵坐自己的车下山去给连里买东西。说是买东西,其实是想让他去看看山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肖尚兵高兴得一晚上没合眼,他暗自盘算,到了哈巴河,一定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好几年没有听到家人的声音了,他特别想跟他们说话,然后就到县城的街上转转,好好看看。

然而,就在第二天早上临出发前,因情况有变,他不得不留下继续坚守电台。

副参谋长离开白哈巴时,没有看到肖尚兵。在车子开出连队大门的那一刻,肖尚兵难过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6.哈熊沟历险

一大早,排长苏志印带着战士陈海军、孙海宁和李新刚从恰巴图骑马出发了。四周大雾弥漫,空气清新,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阿尔泰山经过一夜沉睡,又焕发了活力。

三个战士的马背上绑着睡袋、茶壶和吃的东西,马队走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个地方大家习惯性叫图门巴,实际上它的真实名字叫恰巴图,真正的图门巴离这儿还有好几公里的山路。

这次巡逻,图门巴是最后一个点位,但这一带崎岖难走,而且要翻山,估计得走一天。

走了没多远,路就变得难走起来,杂草和横倒的树枝纵横交错,使得留出来的空隙,只能通过一匹马。大家只好下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穿过丛林。刚出林子,路下面就出现了悬崖。等苏志印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一段险路,又进入了一片树林,几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哈熊沟快到了。这片树林尽管密一些,但路挺好走。

苏志印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再走,陈海军和李新刚捡来树枝,燃起一堆火,烧了一壶茶。几个人就着茶水吃下一些东西,浑身又有了力量。

十几分钟后,苏志印下令继续前行。前面就是哈熊沟,这个地方很少有人行走。在哈熊沟前面,有一块争议地区。

哈熊沟因哈熊而得名。沟里哈熊不但多,而且大得出奇。它们经常伤人,就连那些哈萨克族猎人,也谈“熊”色变。白哈巴村有一个俄罗斯族小伙子来这里打猎,一枪把一只哈熊打倒,以为打死了,可刚走到它跟前,它突然一跃而起,一掌打在他脸上。他被打得飞出五六米远,一只眼睛被打瞎了。

一次,战士们在树林里巡逻,正走着,突然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从马肚子底下钻了过去。马受惊,战士们忙着拉马,没看清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可能是金钱豹或豺狗。那匹受惊的马回到连里,不吃不喝,过了几天,撒尿时撒出来的全是血。

哈熊沟,处处都充满着危险。

几个人慢慢进入了哈熊沟。

突然,苏志印发现草地上有一条细碎的小路,上面有哈熊踩出的足迹。他估计这是哈熊出没时留下的。他仔细观察四周,发现有些草被压倒了。他估计哈熊在这儿产过小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警觉起来,这种情况下,哈熊一旦与人遇上,会变得更加凶猛。他赶紧让三名战士把子弹推上膛,尽管离边境线2公里不能开枪,但人身受到威胁时,还是要以安全为重。

几个人往前走了五六十米时,草丛中突然抬起一个黑乎乎的脑袋。那个脑袋磕在一旁的一棵小树上,小树立刻发出一声闷响。

是哈熊!

大家都紧张起来,勒住马,喘起了粗气。

苏志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继续在马背上观察。哈熊还没有发现这边有人。

过了几分钟,哈熊把脑袋一仰,又蹲了下去。但马受惊了,乱叫起来。大家立即下马,拉住马,防止它乱跑。马怕哈熊,尽管被拉住了,仍吱儿吱儿地喘着粗气。

苏志印让李新刚和孙海宁把马牵到后面的松林里去,以免惊动哈熊。他和陈海军蹲下,紧紧握住枪。陈海军有些紧张,用枪口对着哈熊可能出没的方向,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草丛。苏志印悄悄对他说:“不要怕。它不过来,就不要开枪。”其实他心里也很紧张。

马被牵到树林里后,又发出一声嘶叫。

哈熊这次听到了马的叫声,一下子爬了起来。苏志印和陈海军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头哈熊有牛那么大,它浑身黝黑,像恐怖片里的恶神。哈熊转悠了一会儿,没有发现苏志印和陈海军,又蹲了下去,发出几声嘶哑而又粗壮的叫声。

哈熊拦在了他们巡逻的道路上。

苏志印和陈海军慢慢往后退,退到一棵松树下,苏志印示意陈海军趴在地上观察,自己爬上了树。苏志印看见哈熊仍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在睡觉。他想,今天必须把它赶走,不然,就没办法过去。如果从别的地方走,可能有沼泽地,骑马走沼泽地,危险更大。他又想,按牧民的说法,哈熊的眼睛实际作用不大,看东西不太行;但它的嗅觉和听觉比较灵敏,一般情况下,人离它五六十米的时候,如果顺风,它就可以闻到。想到这里,他有些欣喜,就目前的情况看,自己和陈海军所处的这个地方是哈熊嗅觉的盲区。

苏志印从树上下来,对陈海军说:“点一根火柴,试一下风向。”陈海军点燃一根火柴,果然火苗被吹向他们身后的方向,这说明,风是从哈熊那边刮过来的。

测出风向,两个人的心平静下来。他们决定,把哈熊从这片草丛中赶走。

两个人摸索着走到一块石头后面,蹲了下来。陈海军从1993年开始为连队放马,经常来哈熊沟,对这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他知道哈熊喜欢爬坡,如果现在能把它赶起,它肯定会爬到前面的那座山上去。但怎样才能让它不发现是人在赶它呢?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对着它打口哨,只有口哨才会使它分辨不出是人还是其他动物发出的声音,而它只要一听到响声,就肯定会离去的。

两个人一齐打了几声口哨。

哈熊站起来,向四周看看,然后走到他们刚才走过的那条路上,站在那儿不动了。

两个人更紧张了。苏志印对陈海军说:“不要怕,它可能还没有发现我们。哈熊在一般情况下,只要人不惹它,它不会惹人。现在我们继续打口哨,把它哄走。如果它真的扑过来了,就开枪。”

两个人又不停地打口哨。

哈熊好像已经习惯了口哨声,抬起头向四周看看,转身向刚才蹲过的地方走去。它走走停停,沿路不经意地朝四周张望着,像是准备离去。

两个人觉得口哨声像是一根驱赶着哈熊的鞭子,正在赶着它走向预定方位;两人把口哨吹得更响,逼着哈熊又快速往前走了几步。

两个人的口哨声骤然加大,里面有了一些喜悦的音调。

哈熊一直爬到山顶,很快就消失了。

孙海宁和李新刚从后面的树林里赶了过来。他们发现,苏志印和陈海军的身上出了很多汗,衣服全部湿透了。

 

恰巴图除了哈熊,还有狼。

每年的7月份,牧民都要把羊赶到山上来放牧,这时候,狼便经常出没于牧区,有时候还是群狼。狼在遥远的阿尔泰,似乎更加凶猛和残忍,只要它们一出现,牧民的羊必定要被咬死几只。

在执勤点,战士们除了维护边境地区放牧秩序外,还担负着保护羊群的责任。

1996年夏天,苏志印带队在这里执勤。上点的第一天,一位牧民就找上门来:“解放军排长,你们来了嘛,太好了嘛,我请你们吃羊肉。”这家牧民是连队的老朋友了,官兵们欣然接受了主人的邀请。吃完手抓羊肉,牧民说:“你们来,我好好地招待。现在我有一个尕(小的意思)尕的要求提一下,你们能不能在这里放几枪?狼闻到火药味,就不来了。今年已经有30多只羊被狼咬死了。”

“可以。”苏志印说。

 牧民带着战士们走到河沿上,指着一堆羊尸说:“你们看,这都是毛驴子养下的狼干的。”

河滩上堆积着一些被狼咬死的羊。羊被狼咬死之后,牧民们很生气,就把它们扔在这里。现在,有好多已经腐烂,散发出一股臭味。牧民们对狼恨之入骨,却没有办法与它们搏斗,只能像这位牧民一样痛骂狼是“毛驴子养下的”。

看完羊尸回来,苏志印朝天开了两枪。

牧民们听到枪声后,都跑了过来。他们见边防连的人上来了,而且还带着枪,一个个都高兴不已:“谢谢,你们解放军就是好!过上半个月,你们再来,不然火药味一散,毛驴养下的狼就又来了。你们来嘛,我们宰一只羊招待,一只羊不算啥。要是毛驴子养下的狼一来,不知道要咬死多少只羊呢!”

苏志印和战士们看到牧民们的眼睛里有一种期待,也有一种惶恐。他们感到一种很沉的东西压在了肩上,他们向牧民们点了点头。他们知道,现在到了用自己手中的枪向狼射击的时候了。这一带一到晚上,狼声四起,牧民们纷纷关紧门不敢出来;有时候在狼的叫声里,狗居然都被吓得呜呜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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