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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故事


黄河故事

作  者:邵丽 著

出 版 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2月

定  价:50.00

I S B N :9787555910732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按地域分  >  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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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父亲生前在家庭中所经受的一切,被女儿的衣锦还乡重新激活,家人、亲友的过往与现实生活渐次展开,显现出强势的母亲对一个家庭的性格与情感的影响;夫妻、父女、母女、兄弟姐妹间的矛盾纠葛,既反映出中国人的伦理生活,中国家庭的情感结构,也映照着两辈人的观念变迁和社会变革的洪流。作家从自己真实的情感体验出发,在寻常百姓的情感轨迹与生活变异中,以深沉的慈悲和耐心,呈现出寻常百姓的梦想之光,作品由此承载了苍劲的现实力量。

TOP作者简介

邵丽,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收获》等刊物,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物选载,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TOP书摘

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寻找墓地,我觉得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不会再回郑州。如果不回郑州的话,我们家庭发生的那段历史,我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讲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试图忘掉历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寻找墓地安葬我的父亲,说起来真让人难以启齿。他死去几十年了,骨灰却一直在殡仪馆的架子上放着,积满尘土。而那些尘土,大部分却是别人骨灰的扬尘。我常常觉得上帝是个最好的小说家,他曾写出世界上最短、也最精彩的小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归根结底,这也是我们要安葬父亲的动因,他一直没有被埋到土里。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没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没死完,没死透,没死彻底,只是一个野鬼游魂罢了。

我到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后来我又把母亲和妹妹接来深圳,她们也在这里十多年了,而我父亲的骨灰还留在郑州。每到清明或者春节,我和妹妹便依着老家的习俗,买点黄表纸,到楼下西侧的十字路口烧一烧,算是对往生者和活着的人都有个交代。其实有什么好交代呢?一根火柴,几张纸,瞬间成灰,就像与历史对个火儿,想想也蛮虚空的。

火燃起来,明明灭灭地映红我们姐妹俩的脸。时间过滤了悲伤,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不十分悲伤。我们有时还会一边烧一边说起别的事情,股票啦,老上海饭店后面的麻辣粉啦。说到会心处,还会轻声地笑起来。人行道树上的火焰花偶尔有一两朵跌下来,轻微的一声响,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花开得正盛,在夜晚的灯光下更是红得决绝。深圳的花从冬天一直开到夏天,我们总是分不清木棉树、凤凰花和火焰木的区别,都是一路的红。但这火焰花开在树上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白天一路看过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壮观。

火焰花下,适合我们搞这个仪式。也红火,也清爽。母亲从不参与这个活动,但也从不干涉,她对此没有态度。

最近几年过春节,深圳都是这种阴不阴、晴不晴温不吞的天气,好像对过年有着深刻的成见非要闹情绪似的,让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满东西的屋子。我百无聊赖,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来下到一楼,看见母亲和妹妹还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昨天是阴历二十四。二十四,扫房子。打扫屋子时拿下来的全家福照片被母亲拿在手中擦拭。从侧面看起来,她像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爱穿黑衣服。两只树根一样的手拿着相框,让人有一种硌得慌的感觉。她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形象、语言和作为,始终与世界拉开距离,我觉得至少是以这姿态与我拉开距离。

我没理她们,把面包片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吐司炉里,然后拿了一只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随便弄点东西胡乱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亲和妹妹总是六点多起床,七点多就吃完早饭了。她们俩还保留着内地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岂止是把内地的生活习惯带到了深圳,我看她们是把郑州带到了深圳,蒸馒头,喝胡辣汤,吃水煎包,擀面条,熬稀饭,而且顿顿离不了醋和大蒜。怪不得河南人到哪里,都容易形成河南村。她们搬到深圳这些年了,除了在小区附近转转,连深圳的著名景点都还没看完。当然,对于我母亲来说,什么著名的景点都赶不上流经家门口的那条河。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亲总是操着一口地道的郑州话对人家说,黄河,知道不?俺们家在黄河边,俺们是吃黄河水长大的!

“这过完年啊,”母亲看着那张照片,嘴张张合合,往照片上喷着哈气。我看她夸张的样子,很想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必要这般表演吧?的确,就这两年她像换了个人,会说起父亲。过去许多年里,她是从来不提我父亲的,我们当着她的面也从不说起父亲的任何事情。在我们家里,好像父亲这个人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你得回郑州一趟,人家一直打电话,说殡仪馆又要搬迁了。还得给你爸再挪个地方。”

“回郑州?”我端着咖啡,挨着妹妹坐在她斜对面,“你呢?”

“我们不回!”

我问的是她,她回答的是我们。我母亲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现在只要说让她回郑州,她好像遭受多大苦难似的。

“那好吧!本来我也想回去一趟,趁着回去把我那套老房子处理了算了,现在郑州的房价正高。”

“别。你先问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她跟我说话从来就不容分说,“再一个说了,我老了也得有个挺尸的地方吧?”

“好。”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郑州,也很少回郑州住,他在郑州买个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视镜一样,对她那点小心思门儿清。她是想让我把那房子留下来,却又不肯说,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维持尊严的。而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缺那一两百万元,我是故意说卖房子的事给她听。既然她不开口讲出来,我就没必要让她过于遂心如意。

“还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用右手食指摸了一会儿下巴,然后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严肃地看着我和妹妹,“你们姐弟几个商量商量,让你爸这样挪过来挪过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不行的话,在黄河北邙山给他买块墓地安葬了算啦!人不就是这回事儿?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几十年没安葬,他不闹腾才怪!我看,还是入土为安!”

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我。估计刚才我们说的什么她都没怎么听,但只管伸个懒腰站起来说:“好!我没意见。”

对母亲的话,我却一下子没有意识过来,端着咖啡杯子的手在唇边呆住了。自从我爸死后,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主动说起安葬他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点发紧,手心里汗津津的,说不清楚是疼痛、伤心还是恼怒。

“我打电话问过了,一块差不多的墓地二十多万,你们看看怎么办吧!”她又用那根指头摸起了下巴。

我一边抿着咖啡,一边拿眼睛盯着她。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这钱弄到最后还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说:“妈,普通墓地二十多万,只能用二十年;好点的墓地五十多万,宽展,而且可以终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让我爸挪来挪去吗?再者说,还有你,百年后我爸身边可给你留个位置?”

我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没从她脸上挪开。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立起来,想说什么,又似乎感觉我不怀好意,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下来,说:“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当家。你们把我埋在那个……他身边,可不是我自己要求的!”

她差点脱口说出“饿死鬼”三个字,过去她老是这样称呼我死去的父亲。

“那就这么定了?”

“好吧。那就买好的,五十多万的!”母亲说。

“妈,要不这样,”我笑着对她说,“要是二十多万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这五十多万,你看我们姐弟五个,他们几个一人拿十万,剩下的钱,包括安葬的各种开销全都由我包了。这样大家都尽点孝心,您觉得怎么样?”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没听懂似的,一脸迷茫的神情。

“不过我大姐二姐还有弟弟,你得先一个一个给他们打电话说一下。我这次回去好跟他们商量这个事儿。”我紧追不舍地说。

她终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计心里有点恼怒,把镜框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然后面朝下,咣当一声扣在桌子上,说:“好吧!”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我小妹妹周岁那年照的。小妹妹被母亲抱在怀里,依偎在她旁边的三岁多的弟弟穿着撅肚子的对襟小袄,鼻涕清晰可见。那个相框里父亲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张。他表情别扭得好像走错了门似的,目光迟疑地看着镜头,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这座城市,说到底也就几十年的工夫,可她平地起高楼,活生生长成一副王者之相。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块的绿地,车水马龙的街市,让人恍入仙境。原生的和移植过来的古树螭蟠虬结,虎踞龙盘。生机勃勃的现世存在,会让人忽略她的历史。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块骤然升温的南方热土实现了一大批创业者的梦想。有政治家,他们因在此杀出一条血路而成为复制深圳经验的管理者。有曾经一文不名的知识分子,他们将自己的学识与前沿科技对接,成为各种应用软件的持有者。有商人,他们怀揣几千甚至几百块钱来此寻找商机,在这里成为闻名遐迩的企业家。当然,更多的是我这样最底层的劳动者,从工地到工厂,从酒店到商场,筚路蓝缕,一步步做到了管理层,而后我们中的一批人做了老板,最终占据这片土地,成为城市的主人。这个城市的主人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

我跟着河南的建筑公司来到深圳,成为工地上最小的一名建设者。工头看我小,嫌弃我。我不服输,就和一个大个子小伙子比赛搬砖。他虽然力气比我大,却没我灵活,也没我跑得快。我尽管搬得少但比他跑的次数多,比他还快两分钟搬完一百块。结果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淋,我看上去气定神闲,好像一点儿也不累。当然,我厉害的并不是搬砖速度,我还会算账。根据工程进度和工人熟练程度,我大致能提前算出来哪里需要多少块砖和其他物料,这样就极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减少了不必要的劳动。大家对我伸出大拇指,交口称赞。那些不会说普通话的乡下汉子不喊我的名字,他们称呼我郑州小能人。那时我刚刚初中毕业,一个瘦骨伶仃的毛丫头。唯有的,是我眼睛里的那份倔强。我离家闯世界时虽然身材瘦弱,可我的内心有多强大,母亲可能根本不知道,她也不屑于知道。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我得知道感恩,命运待我是好的,它虽然给了我很多磨难和挑战,但也给了我机遇。人家说,机遇与挑战并存,我觉得那不一定。我爸就是明显的例子,他曾经有过什么机遇呢?抻开来说吧,如果他能活到现在,可以到处跑着打工,也算是机遇吧!可是没有,他那个时代,什么都没有,人该在哪里活,怎么活,都是固定好的。所以我的感恩,的确是发自肺腑的。我后来想到,如果不是遇见任小瑜一家人,如果我没有机会展示做厨子的天赋,我能活成什么样子呢?干几年,干不动了再返回家乡去?客死他乡的结局也是有可能的,我更愿意客死他乡。让我返回郑州,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不能回去面对我的母亲,更不能听任她把我嫁给一个只是她满意的人。少年的日子让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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