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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如镜


湖面如镜

作  者:[马来西亚] 贺淑芳 著

出 版 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0年12月

定  价:42.00

I S B N :9787505749979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按地域分  >  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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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是远嫁台湾的外籍新娘,孤注一掷地紧拥住丈夫和前妻所生的孩子;也是骤失爱猫的妻,渐日形销骨立,穿过墙与墙的缝隙而去;是为了心爱的牧师,募款建造教堂的妓女;也是崩溃之后,终日裸着身子梦游的女精神病患。女人,女人,在小说里,她们喧嚣也沉默,互相指认出自己的身世。

  九则短篇,深深浅浅地叠出当代女人的身影。女人总在出走,又禁不住回眸,在凝视与凝视间转换形貌,在索求中,尝到活着的爱与苦。


TOP作者简介

  贺淑芳,1970 年出生于马来西亚吉打州。先后毕业于马来西亚理科大学物理应用系、政大中文研究所、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博士班。担任过工程师、报刊记者、大学讲师。

  曾获 2002 年“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2008 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2015 年“九歌年度小说奖”与 2016 年“马华长篇小说创作发表专案”补助。

  著有短篇小说集《迷宫毯子》《湖面如镜》。


TOP目录

1  【自序】 关于繁花万镜,以及卑微零碎的

1  夏天的旋风

15  天空剧场

37  箱子

53  墙

65  湖面如镜

89  Aminah

115 风吹过了黄梨叶与鸡蛋花

145 十月

177 小镇三月

211 【代跋】 在语言里重生


TOP书摘

苏琴对游乐场的印象,总是脱离不了旋转的摩天轮。但这样的印象有点过时了。当摩天轮美妙地暂停一分钟,她乘坐的观览厢正巧停在最高点。周日午后,阳光刺眼,游乐场里光晕漫射,从那个巨大钢骨圈的笼子里往下望,地面上的嘉年华会有若一场无法正视的、旋转不止的旋涡,七彩缤纷地飞旋底下,波涛起伏,让人看了头晕目眩。她觉得身体各个部分像是随时会散开,像纸张一样穿过铁花被风敛走。虽然这不是云霄飞车或狂飙飞碟,但依然有某种恐怖感从头顶那里冷冷浇下,仿佛她被虚空缚在一座深渊之上,至于穹顶那里到底有什么,怎样也无法扭头去看清楚。

 

“今天,会有点,改变,我,我们,一定。”

录下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录音卡带的轮子继续转动,喀啦喀啦,像一颗骷髅头在滚动,喀啦喀啦,空空的眼睛追着外面旋转的世界。虽然想再说什么,但苏琴所能给予的只有空白,无法再变成声音。这不是世上任何人所认识的苏琴。当她被剩下一个人时,当她想到自己将会被抛弃或者应该要采取主动时,她就会想,不如给自己讲个故事。但她发现要对着麦克风说些什么话,简直就是荒谬离谱。试试吐出一个音:哦——

录下自己的声音,播放。直到她从耳机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为止,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别人抗拒她的原因。声音局促不安,如一条蛇藏在里头,吐着游丝般的气息卡在语句之间。

她尝试模仿另一种腔调,但依然有某种顽固的音质,如鳞片般沾在每句话尾端。试试说“我——”拉长,听着它慢慢地变形成 〇 ——电池将近耗完之际,那拉长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某种不知名的动物藏在洞穴里鸣叫。在什么也没录到的地方,录音机就只是沙沙地响。

 

在漂泊的头十年,她一直怀着乐观的期望。她毕业后飞到新加坡工作,数年后,和一个男人飞到台北结婚。当时她相信,假如你不冒险,事情就会永远胶着,什么好事也不会发生。但只要你够谨慎,小心翼翼端着手中的托盘,那些美妙的东西就不会打碎。

她踩着一双橘黄色的拖鞋走进游乐场。像太阳一样的黄色,可以踩出信心洋溢的第一步,一切将重新开始。忘掉过去,让冲突就只是过去的冲突。误会,就只是有待驱散的阴影而已。虽然这几天她一直觉得有一种将万物化为尘土的时钟音律,在体内嘀嗒踱步,尤其是晚上睡觉之前,风在十二楼的高处呼啸而过。从高楼往下望,夜间的台北晶光灿烁,像一张面具等着她飞扑下去抓进手心。但与此同时,也有另一把声音会抚平那些呓语般此起彼落的嚣音。那股声音极之强韧,犹如将人从泥沼里拉出来的救生缆,从看不到尽头的高处,遥遥垂下提醒她:你还没有——哦。我还没有什么?呵,我有好多东西都“还没有”!假如你眼睁睁看着救生缆在掌心里消失,什么都抓不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沉——那又能怎样?

经过两年来的冷战之后,所有过去掩藏在台面下的东西都被掀出来。但今天,她决定了这不会是一次单纯的出游,未来将不会再含糊地混过去。她将做下一个重要的决定,通过一个重要的测验。

看着已渐松弛的躯体,对那身泳衣略感不安,她从背包里抽出一件恤衫套上,才推门出去,回到喧嚣鼎沸的空气里。哗哗的水声冲刷巨大的钢骨,五彩的阳光在水花里叠累着扩大,在夏日的水蒸气里,叫笑声到处膨胀。湿漉漉的人群相互推搡着朝前走。他们嬉笑着,水从眼帘往下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没下水,头顶着草帽,灿烂的阳光洒满游乐场里的芸芸众生。苏琴在这里跟着她等待的人。那是每日听见的口音,浮悬在她的脚步前面。那种彼此之间听起来自在无比、彼此接纳,而且无须转换的腔调。这一行人正踩过细沙冲进水里,嗯,她的眼睛看见了他们,那个丈夫,和一双儿女。他们毫无原因地狂喜,奔向人工浪池。她不由自主地涉水滑过去。在水里,苏琴和一大群她不认识的人套在颜色各异的橡皮圈里,共同屏息等待下一场高浪袭来的快意。浮在水里的身体很轻,不足以倾覆;这是大家一起合作假装没顶的虚假恐惧。这是好的,苏琴想,要在这人山人海的池里溺毙,比被压死还难。

苏琴发现那个丈夫(或父亲)半浮半蹲在两个孩子之间,一双张开的手臂显得尤其雪白,左右两手各自紧抓着一双儿女的救生圈。三个人被这双强壮的手臂串联在一起,有如被一条隐形的锁链套住,谁也不会被浪冲开。波浪过去以后,他们呼哈呼哈地笑着,纷纷咳出呛进鼻咽里的水,这时他会暂时松手来擦一把脸。然后他们同时皱眉,那种笑起来眼睛往两旁斜落的表情,是那么相似。

苏琴决定玩一个不出声的游戏,不说话,闭上嘴巴。她决定悄悄空出这个位子,一个母亲缺席的欢乐场面。

“好不好玩?”点头。

“上不上去?”摇头。

男人紧揽着他们,紧张兮兮地嘱咐孩子一定要抓牢橡皮圈的边缘,孩子被逗得很乐。他的前额发际已见稀少,但肩膀宽阔,看起来很可靠。

现在苏琴记得她的母亲。她把许多特殊的优点和缺陷都遗传给她。母亲也曾经紧搂着她,嘴巴凑近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吹过颈项,就像她准备用一口气吹活这个冥顽不灵的泥人:“不管你去哪里,你听着,你的未来,就是要结婚,生个孩子。不让自己老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

无法控制,苏琴在水中冒出眼泪。

这就是母亲想尽办法要告诉她的话,她重复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苏琴觉得那就是她母亲自己的金科玉律,似乎那就是她母亲此生最想说的。

有一些话卡在肚子里,苏琴从来就无法把那些真正想说的话吐出来。没有适当的机会,那些话在心里研磨了好几年。有时候她怀疑,这些话可能根本没有说出来的价值,甚至也可能不是她真正想讲的,到底哪一句才是必须说出来的话呢?她想自己也许没有办法知道。也许死前的那一刻就会懂,也许在说出来的刹那,也就完成了。但假如到头来一直都不懂,那又怎样呢?

游乐场最好的事,或许就在于它是一场无须多言的狂欢大会。但你却可以从激烈的游戏中证明自己。强烈地笑、尖叫,或者失色地跑,提着橡皮圈,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从高处滑向低处,或者从低处冲向高耸的顶点。夏天的阳光烫烧肌肤,苏琴发现游乐场有一张在其他地方都没有出现过的脸孔。当然每个地方都会有特别的表情,就像在车厢或电梯里都有各自专属的脸孔那样。游乐场的脸,是属于痉挛的脸,因为强烈的欢乐而痉挛。这种欢乐和死亡相似,像太阳一样从体内放射,慢慢地烧着体内的每一根纤维,令你不得不浑身滚烫地到处乱跑。

厌倦了人工浪,那个小女儿踩过细沙,小步地奔跑。现在他们又要跑到另一个地方去。在乐园里欢快地移动,他们不会相信,一家人不过只有数年时光暂时相聚。现在,想象自己是个隐形的母亲,被家人忽略的存在,苏琴沉默地跟随在后,从后面看着三人的影子在阳光下跳动。

他们被带到一座大城堡前面,小孩在那里反复不断地爬上滑梯、梯级,沿着密封的滑道冲到水池里。反复滚落,又反复爬上顶端,等着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海浪冲刷,让围观的父母观看,他们是何等聪明而敏捷,可以禁得起无数次的考验或打击。

他们跑到沙滩上玩排球。在另一个地方,他们三人共乘一艘橡皮艇,在一个膨胀椭圆的大碗里尖叫环绕。十多分钟以后,苏琴看到他们被排出到一条小河里,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橡皮艇上。

 

“我们是否要回去了?”

“不要、不要,我们还没有玩那个、那个!”

“天啊,”那个父亲看了那列正缓缓爬上斜坡,旋即疾速俯冲的列车,人们几乎是光秃秃地把自己暴露在高速刮过的空气里,“我可以说不吗?”

“你能坐吗?”她没有立刻回答。她举起摄录机对着他们,变换焦距,把他的脸拉近、放大,然后再推远、变小。她想要从那张脸看出来,那里头究竟是有恳求,抑或仅是敷衍的意味。但她只看到一张异常疲惫的脸,一股已经失去活力、几乎平坦、没有温度的视线,僵硬地对着镜头。她希望那是出于这些过度激烈的游戏,而不是因为过去几年消逝了的时光。在摄录荧幕的影像里,他们并排站着,背后的七彩气球、卡通、钢骨与那些塑胶玩意,稠密地包围着他们,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剩下。

 

现在他们正在一条长龙里排队,一瞬间就即将登上那辆飞车。苏琴和他们站得很靠近,假如有别人在一旁看他们,也会自然地认为苏琴和他们是一家人。他伸出手,看似想碰她的肩膀,但最后却是落在女儿细软的头发上,他把她抱起来,嘴唇在她额头上一亲。同时摆了个鬼脸,让太阳眼镜低低地滑落到鼻尖上头。小女孩没被逗笑,她蹙眉看他。背后连绵的说话声像膨胀的海绵一样亲密地贴过来,但没有任何欢乐会渗透进来。

上空不时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俯冲欢呼声,当它在头顶上掠过的时候,苏琴觉得头皮发麻,就像有一把利刃在头顶上划过那样。她知道是什么东西神使鬼差地使她点头,因为那阵刮过公寓的风,像旋涡一样会把她吞没,吸到深谷底下。

一定要坐上去,她模糊地想,就算只能暂时麻痹也好。

她注意着前面这个男孩的动作,他安静地吹着泡泡。她猜想他其实很紧张,但他掩饰得很好,她没有看见他颤抖。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眼睛非常平静地盯着眼前一根水草末端冒出来的七彩泡泡。泡泡升到空中,变大,上升,变得更大,越来越高,然后破掉,就像嘉年华会忽然停顿了似的。

她听见后面有个女孩对妈妈说:我要去小便。她妈妈毫不犹疑就带她离开,两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应该想办法和他说说话。说着话的时候,人们就会忘记时间过得多么慢。你知道自己无法这么做,因为只要一开口说话,眼泪就会失控掉下来。

她想,她是在做梦。在梦中,任何不可能的交谈都可以进行。任何不可能的事都会发生。

“你好吗?”男孩忽然转过头来问她。

“好,”她转头对他微笑,“当然好。”

沉默的游戏结束了。现在,他们总算先开腔。不管她的口音如何,他们必须要开口对她说话。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他没有抗拒,虽然他到现在还不肯叫她,因为不知应该如何称呼她:阿姨、阿婶?

“你可以不坐,”他说,“假如你害怕。”

“我不害怕。”

“我妈会害怕,她上次也在出口那里等我们。”

听着这话,她不是不惊异的,那个女人,每次都像她这样吗?还是她代替了她的位置,变得像她?

“我没有那么害怕。”

“如果这火车掉下来——”

她安慰他。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那种地狱般的狂欢,这整片拆掉后就将只剩沙漠的城堡,此刻正激腾地叫嚷。但她愿意说服别人相信那些她希望自己相信的。

“再过一百年都不会掉下来。”

 

她永远不会再坐第二次。那种翻转过来的感觉,整个人被悬挂倒过来,就像垃圾桶被翻过来猛力摇晃,要把里头的东西全部倒光似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紧紧地吸附在座位上,可是里头又有什么东西要往外飞,就像是有一部分的灵魂要被风敛走。

她无法制止地与其他人一起高声尖叫,不知喊出“哇”还是“呀”,也无法听出别人在喊什么。有一种共振的欢乐像痛苦一样强烈地盘据了她,如膨胀的海绵般挤压着她的心脏。

也许她陷入了梦境,也许她曾经昏死过去。一朵白茫茫的云雾,从鼻子底端升上来,逐渐扩张,膨胀,直至它完全盖住她的眼睛。有一瞬间她什么也看不到,再也看不到那片疾速飞逝的模糊风景。只见到一种光滑的、浓稠的、纯净的白色。那真是一种恶心的空白。它那么黏腻,分明是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容不下,凝滞不动地蹲坐在她头上,压着她的脸。无法挣扎,仿佛她已经死了,变成一具无法动弹的尸体,被一团封在蜡里的奶白物质包裹起来。到这地步她仅能狂喊,愤慨地抽光肺叶里的空气,直到有个东西慢慢地沿着咽喉爬上来,她感觉到自己开始呕吐。

 

这片覆罩着她眼鼻的空白颜色逐渐变轻、缩小、远离她的脸,没有重量,它甚至看来带着光滑的弧形感。她清楚地看见一颗巨大的、白色的 〇,从张开的嘴巴里冒了出来。

两颗,三颗。她没办法数。它们全都冉冉地飘上湛蓝无垠的天空。

她想,没有人看见,她呕了一连串气球出来,白色的气球。

坐在前方的父亲自然不会看见。身旁的男孩不晓得究竟是睁开还是闭着眼,在全程中他一直尖叫。嗯,他的确是什么都没看见,他在过后对她说:“你没有呕吐。”

男孩迷惑地看着她。她可以读出藏在他心里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看吧,你果然跟我们不一样。

在他们一起冲出来的刹那,父子三人都立刻张开纸袋,各自往袋子里大吐特吐。苏琴记得今天上午,他们在餐厅里点了汉堡、焗饭、火腿鸡排、薯片、冰可乐。当时她根本不想劝阻他们。

他们都低着头,以类似的抽搐感和节奏,呕出肠胃里的杂食所化成的液态。无论是揉着胸口的动作,还是呼气之后的虚软模样,他们看起来都是如此相似,她掏出纸巾给他们,白色的纸巾。她接过那三个装满呕吐物的纸袋时,并非不恶心的。

不只是因为眼前的孩子都是另一个女人生下的缘故,即使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可能会长得更像父亲,或更像自己。他们都会成为他的孩子,或者也会成为她的孩子,如果她尽力争取,如果。如果她到死的时候还爱着他们,他们也许会无可避免地说着和她明显不同的口音,或者也会逐渐地、一点一滴地爱回她。

但每个人都会离开她。在她死的时候,必然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这个下午真漫长,她觉得自己熬了很久。在游乐场的另一边,他们经过一种不停在旋转的心形大杯子。

“还要玩吗?”

小孩失措地看她。

苏琴先走进去,她坐在里头等候。她抬起眼睛注视着三父子,她等候着他们的下一步。那个丈夫(那个父亲)走过来了,他坐在她旁边,握紧她的手。

“你怎么啦?”他说,“大家都很累了。”

她不理他。她转头朝向还呆站在杯子外面的那两个孩子叫喊:“快点上来,快点。游乐场要关门啰!”

孩子们立刻爬上来,男的靠向他父亲。女孩起初犹疑着不知该坐哪里。她伸手用力一拉,把女孩拉过来,让女孩的耳朵贴近自己的心脏。

起初杯子的速度很慢,就像一首悠扬的乐曲。随后,音乐越来越激昂,杯子就转得越来越快。苏琴觉得自己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汤匙,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拌搅。他们的镇静和防备快速被融化,每个人的嘴巴似乎都被塞进了另一张嘴巴,从那里吐出了尖锐的叫声,不属于任何口音或腔调,共同的叫声萦绕在游乐场的上空。

正如苏琴所想象的那样。在杯子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就像一般正常的家人那样,紧紧地粘在一起,像四块融化的方糖。

 

第三十届“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作品

原刊《联合报·联合副刊》,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至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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