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读书》分为三辑。第一辑“书里书外”,“书里”收录孙犁自述的读书经过;“书外”则是可能影响孙犁精神成长的文化生活。如果我们把文化生活的内容也算作一种“读书”,则“书外”的部分也算该是孙犁读书生活的一部分。第二辑“书前书后”,部分是孙犁的读书笔记。因为爱书,孙犁常在书上施以封皮,而因书衣多在书前书后,我们就为本辑取了这个名字。“书前书后”里的文章乍看有些杂乱,但除去不多的孙犁对文学作品(及其作者)——古代多列入集部——的评论,这部分文字的大宗在古代属于史部。第三辑“书长书短”,是爱书人孙犁在买书、得书、藏书等方面长长短短的叙述,进而延伸至新的契机境界:“读中国历史,有时是令人心情沉重,很不愉快的。倒不如读圣贤的经书,虽然都是一些空洞的话,有时却是开人心胸,引导向上的。古人有此经验,所以劝人读史读经,两相结合。这是很有道理的。”
孙犁,现当代小说家、散文家,著名的文学流派“荷花淀派”的创立者。
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1944年在延安发表《荷花淀》、《芦苇荡》等短篇小说,以其清新的艺术风格引起了文艺界的注意。主要着作有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三集),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散文集《津门小集》,文学评论集《文学短论》。
我一生买书的经验是:
一、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逛书摊,不如偶然遇上。
二、青年店员,不如老年店员。女店员,不如男店员。
我曾寒酸地买过书:节省几个铜板,买一本旧书,少吃一碗烩饼。也曾阔气地买过书:面对书架,只看书名,不看价目,随手抽出,交给店员,然后结账。经验是:寒酸时买的书,都记得住。阔气时买的书,读得不认真。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
解放战争时期,我在河间工作,每逢集日,在大街的尽头,有一片小树林,卖旧纸的小贩,把推着的独轮车,停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坐在地上吸烟。纸堆里有些破旧书。有一次,我买到两本《孽海花》,是原版书,只花很少钱。也坐在树下读起来,直到现在,还感到其味无穷。
另外,冀中邮局,不知为什么代存着一些土改时收来的旧书,我去翻了一下,找到好几种亚东图书馆印的白话小说,书都是新的,可惜配不上套,有的只有上册,有的只有下册。我也读了很久。
我在大官亭做土改,有一天,到一家扫地出门的地主家里,在正房的满是灰尘的方桌上面,放着一本竹纸印的《金瓶梅》,我翻了翻,又放回原处。那时纪律很严,是不能随便动胜利果实的。现在想来,可能是明版书。贫农团也不知注意,一定糟蹋了。
冀中导报社地上,堆着一些从纪晓岚老家弄来的旧书,其中有内府刻本《全唐诗》。我从里面拆出乐府部分,装订成四册。那时,我对民间文艺有兴趣,因此也喜欢古代乐府。这好像不能说是窃取,只能说是游击作风。那时也没有别的人爱好这些老古董。
至于更早年代的回忆,例如在北平流浪时,在地摊上买一些旧杂志,在保定紫河套买一些旧书,也都有过记述,就不再多说了。
前代学者,不知有多少人,记述在琉璃厂、海王村、隆福寺买书的盛事。其实,那也都是文章,真正的闲情、乐趣,也不见得就有那么多。只是文人无聊生活的一种点缀,自我陶醉而已。不过,读书与穷愁,总是有些相关的。书到难得时,也才对人有大用处。“文革”以后,我除红宝书外,一无所有,向一位朋友的孩子,借了两册大学语文课本,逐一抄录,用功甚勤。现在笔记本还在手下。计有:《论语》、《庄子》、《诗品》、《韩非子》、《扬子法言》、《汉书》、《文心雕龙》、《宋书》、《史通》等书的断片以及一些著名文章的全文。自拥书城时,是不肯下这种功夫的。读书也是穷而后工的。
所以,我对野味的读书,印象特深,乐趣也最大。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大富大贵,说穿了,意思并不大。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阵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
可怀念的游击年代!
读书究竟有用无用,这是很难说清楚的。要看时势和时机。汉高祖在攻打天下的时候,主张读书无用论。他侮辱书生,在他们的帽子里撒尿。这是做给那些乌合之众,文盲战士们看的,讨得他们的欢心,帮他打天下。等到做了皇帝,又说“过去为非”,自己也读书也做文章了。这也是为了讨好那些儒生,帮他安定天下,才这样做的。
总之,读书一直被看做一种功利手段,因此,读书人也就只能碰运气了。
我和古书
我的读书过程,可以分成几个阶段。从小学到初中,可以说是启蒙阶段,接受师长教育。高中到教书,可以说是追求探索阶段。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可以说是学以致用阶段。进城以后,可以说是广事购求,多方涉猎,想当藏书家的阶段。
可以从第三阶段说起。抗日战争时期,在冀中区,我们油印出版过一些小册子,其中包括苏联十月革命以后的文艺创作和新的文学理论。这些书,都是我在三十年代研究和学习过的。我所写的文艺方面的论文和初期的创作,明显地受这些理论和作品的影响。例如我的第一篇小说《一天的工作》和第一篇论文《现实主义文学论》。所以说,这是“学以致用”的阶段,我们在这一时期的工作,虽然幼稚,但今天看起来,它在根据地的影响,还是很深远的。
我在三十年代初,所学习的文艺方面以及社会科学方面的知识,都尽量应用在抗日工作中去,献出了我微薄的力量。另外,在实际工作中,又得以充实自己,发展所学,增长了工作的能力。
为什么进城以后,我又爱好起古书来呢?
我小的时候,上的是“国民小学”,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是一个缺陷。中学时,我想自学补课,跑到商务印书馆,买了一部《四书》,没有能读下去,就转向新兴的社会科学去了。直到现在,很多古籍,如不看注,还是读不好,就是因为没有打下基础。初进城时,薪俸微薄,我还是在冷摊上买些破旧书,也包括古籍,但是很零碎,没有系统。以后,收入多了一些,我才慢慢收集经、史、子、集四方面的书,但也很不完备。直到目前,我的二十四史,还缺《宋书》和《南齐书》两种,没有配全。认真读过的,也只有《史》、《汉》、《三国志》和《新五代史》几种。《资治通鉴》,读过一部分,《纲鉴易知录》通读过了。近人的历史着作,如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吕思勉的《隋唐五代史》、《清史纲要》等,也粗略读过。我还买一些非正史,即所谓载记一类的书:《十六国春秋》、《十国春秋》、《吴越备史》、《七家后汉书》等等。但对我来说,程度最适合的,莫过于司马光的《稽古录》。我买了不少的明末野史、宋人笔记、宋人轶事、明清笔记,都与历史有关。
《世说新语》一类的书,买得很多,直至近人的《新世说》。我喜爱买书,不只买一种版本,而是多方购求。《世说新语》,我有四种本子,除去明刊影印本两种,还有唐写本的影印本,后来的思贤讲舍的刻本。《太平广记》也有四种版本:石印、小木版、明刊影印、近年排印。《红楼梦》、《水浒》,版本种类也有数种,包括有正本、贯华堂本。还有《续水浒》、《荡寇志》。
各代文学总集,著名作家的文集,从汉魏到宋元,经过多年的搜集,可以说是略备。明清的总集别集,我没有多留心去买。我对这两朝的文章,抱有一点轻视的成见。但一些重要思想家、学术家和著名作家的书,还是买了几种。如黄梨洲、崔东璧、钱大昕、俞正燮、俞樾等。一些政治家,如徐光启、林则徐的文集,我也买了。钱谦益的两部集子也买了。
近代学者梁启超、章太炎,我买了他们的全集。王国维,我买了他的主要着作。近人邓之诚、岑仲勉的关于历史和地理的书,我也买了几种。黄侃、陈垣、余嘉锡的着作,也有几种。
我的藏书中,以小说类为最多,因为这有关本行。除去总集如《太平广记》、《说郛》、顾氏文房小说以外,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小说家类,共开列三十六种,我差不多买齐了。其次是杂史类掌故之属,《书目答问》共开列二十一种,我买了一半多。再其次是儒家考订之属,我有二十六种。
刚进城时,新旧交替,书市上旧书很多,也很便宜。我们刚进来,两手空空,大部头的书,还是不敢问津。《四部丛刊》,我只是在小摊上,买一些零散的,陆续买了很多。以后手里有些钱,也就不便再买全部。因此,我的《四部丛刊》,无论初、二、三编,都是不全的,有黑纸的,也有白纸的,很不整齐。《廿四史》也同样,是先后零买的,木版、石印、铅印;大字、小字、方字、扁字,什么本子都有。其中以《四部备要》的本子为多。《四部备要》中其他方面的书,也占我所藏线装书的大部分。
谱录方面的书,也有一些,特别是书目。
我买书很杂,例如有一捆书(我的书自从抄家时捆上,就一直沿用这个办法)的书目为:《黄帝内经·素问》、《桑蚕粹编》、《司牧安骥集》、《考工记图》、《郑和航海图》、《营造法式》、《花镜》……这并非证明我无书不读,只是说有一个时期,我是无书不买的。我中学时课外阅读的情况我中学时课外阅读的情况
从一九二六年起,我在保定育德中学读书六年(初中四年,高中二年)。回忆在那一时期的课外阅读,印象较深的,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读报纸:每天下午课毕,我到阅览室读报。所读报纸,主要为天津的《大公报》和上海的《申报》,也读天津《益世报》和北平的《世界日报》,主要是看副刊。《大公报》副刊有《文艺》,《申报》有《自由谈》,前者多登创作,沈从文主编;后者多登杂文,黎烈文主编。当时以鲁迅作品为主。
二、读杂志:当时所读杂志有《小说月报》、《现代》、《北斗》、《文学月报》等,为文艺刊物,多左翼作家作品。《东方杂志》、《新中华》杂志、《读书杂志》、《中学生》杂志等,为综合杂志。当时《读书杂志》正讨论中国社会史问题,我很有兴趣。也读《申报月刊》和《国闻周报》(《大公报》出版)。
三、读社会科学:读了《政治经济学批判》、《费尔巴赫论》、《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等经典着作以及当时翻译过来的苏联及日本学者所着经济学教程。如布哈林和河上肇等人的着作。
四、读自然科学:读《科学概论》、《生物学精义》,还读了一本通俗的人类发展史,书名叫《两条腿》,北新书局出版。
五、读旧书:读《四书集注》、庄子、孟子选本,楚辞、宋词选本。以及近代人着文言小说如《浮生六记》、《断鸿零雁记》等。
六、读文化史:先读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王冶秋《新文学小史》(载于《育德月刊》)、杨东莼《中国文化史》、胡适《白话文学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欧洲文艺思潮》、《欧洲文学史》,日人盐谷温、青木正儿等人的有关中国文学着作。
七、读小说散文:《独秀文存》、《胡适文存》,鲁迅、周作人等译作,冰心、朱自清、老舍、废名作品,英法小说、泰戈尔作品。后来即专读左翼作家及苏联作家小说。
八、读文艺理论:读《文学概论》及当时文坛论战的文章,如鲁迅与创造社一些人的论战,后来的《文艺自由论辩》,及中外人写的唯物史观艺术论着。日本厨川白村、藏原惟人、秋田雨雀的着作,柯根《伟大的十年间文学》等。
九、读文字语言学:陈望道《修辞学发凡》、杨树达《词诠》、穆勒《名学纲要》,即逻辑学。
十、读人生观、宇宙观方面的书:记有吴稚晖、梁漱溟着作,忘记书名。
以上所记,主要是课外读物,多由教师介绍指导。中学生既无力多买书,也不大知道应该买哪些书,所以应该利用学校中的图书馆,并请教师指导。向同学师长借阅书籍,要按期归还,保持清洁。第一个借给我《红楼梦》的人第一个借给我《红楼梦》的人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十岁左右还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我先在西头刘家,借到一部《封神演义》,读完了,又到东头刘家借了这部书。东西头刘家都是以屠宰为业,是一姓一家。刘姓在我们村里是仅次于我们姓的大户,其实也不过七八家,因为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
从我能记忆起,我们村里有书的人家,几乎没有。刘家能有一些书,是因为他们所经营的近似一种商业。农民读书的很少,更不愿花钱去买这些“闲书”。那时,我只能在庙会上看到书,书摊小贩支架上几块木板,摆上一些石印的,花纸或花布套的,字体非常细小,纸张非常粗黑的《三字经》、《玉匣记》,唱本、小说。这些书可以说是最普及的廉价本子,但要买一部小说,恐怕也要花费一两天的食用之需。因此,我的家境虽然富裕一些,也不能随便购买。我那时上学念的课本,有的还是母亲求人抄写的。
东头刘家有兄弟四人,三个在少年时期就被生活所迫,下了关东。其中老二一直没有回过家,生死存亡不知。老三回过一次家,还是不能生活,只在家过了一个年,就又走了。听说他在关东,从事的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勾当。
家里只留下老大,他娶了一房童养媳妇,算是成了家。他的女人,个儿不高,但长得颇为端正俊俏,又喜欢说笑,人缘很好,家里常年设着一个小牌局,抽些油头,补助家用。男的还是从事屠宰,但已经买不起大牲口,只能剥个山羊什么的。
老四在将近中年时,从关东回来了,但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这人长得高高的个子,穿着黑布长衫,走起路来,“蛇摇担晃”。他这种走路的姿势,常常引起家长们对孩子的告诫,说这种走法没有根柢,所以他会吃不上饭。
他叫四喜,论乡亲辈,我叫他四喜叔。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他从东头到西头,扬长地走在大街上,说句笑话儿,惹得他那些嫂子辈的人,骂他“贼兔子”,他就越发高兴起来。他对孩子们尤其和气。有时,坐在他家那旷荡的院子里,拉着板胡,唱一段清扬悦耳的梆子,我们听起来很是入迷。他知道我好看书,就把他的一部《金玉缘》借给了我。
哥哥嫂子,当然对他并不欢迎,在家里,他已经无事可为,每逢集市,他就挟上他那把锋利明亮的切肉刀,去帮人家卖肉。他站在肉车子旁边,那把刀,在他手中熟练而敏捷地摇动着,那煮熟的牛肉、马肉或是驴肉,切出来是那样薄,就像木匠手下的刨花一样,飞起来并且有规律地落在那圆形的厚而又大的肉案边缘,这样,他在给顾客装进烧饼的时候,既出色又非常方便。他是远近知名的“飞刀刘四”。现在是英雄落魄,暂时又有用武之地。在他从事这种工作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材,在一层层顾客的包围下,顾盼神飞,谈笑自若。可以想到,如果一个人,能永远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存在,岂不是很有意义,也很光荣?
等到集市散了,天也渐渐晚了,主人请他到饭铺吃一顿饱饭,还喝了一些酒。他就又挟着他那把刀回家去。集市离我们村只有三里路。在路上,他有些醉了,走起来,摇晃得更厉害了。
对面来了一辆自行车。他忽然对着人家喊:
“下来!”
“下来干什么?”骑自行车的人,认得他。
“把车子给我!”
“给你干什么?”
“不给,我砍了你!”他把刀一扬。
骑车子的人回头就走,绕了一个圈子,到集市上的派出所报了案。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也许把路上的事忘记了。当晚睡得很香甜。第二天早晨,就被捉到县城里去了。
那时正是冬季,农村很动乱,每天夜里,绑票的枪声,就像大年五更的鞭炮。专员正责成县长加强治安,县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枪毙,作为成绩向上级报告了。他家里的人没有去营救,也不去收尸。一个人就这样完结了。
他那部《金玉缘》,当然也就没有了下落。看起来,是生活决定着他的命运,而不是书。而在我的童年时代,是和小小的书本同时,痛苦地看到了严酷的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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