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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文学与远方
在大海停止之处,眺望自己出海。
大海会停止吗?这个说法新鲜,但是想想,毫无疑问世界任何一个海边,哪怕一个伸向内陆的小小的港湾,都是可以看作是大海停止之处。眺望自己出海,虽然只有六个字,含义却丰富。眺望是一个很普通的词,眺望远方,眺望大海,很好理解,很常见,但是眺望自己,这可能吗?眺望是主体,自己也是主体,双主体,这可能吗?诗人的伟大之处就是说出一些隐秘的东西,意想不到又存在的东西。人是有时会把自己当成客体的,当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客体或一个他者的时候,眺望自己就成为可能。
像海边是停止之处一样,每一处海边也未尝不是开始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眺望自己出海实际也隐含着眺望自己归来。当你是一个少年眺望的是自己出海,当你是中年眺望的是什么呢?无疑是归来。
我很小就渴望远方,当我孩提时代一个人站在房顶上的时候,看的最多的东西也是远方。我看到胡同像一条小河一样流向远方,我每天穿行在胡同里就像有舟楫一样。我居住的胡同叫前青厂胡同,位于北京宣武区东北部。东起琉璃厂西街,西至永光寺西街,这条街上有胡适、林海音故居,鲁迅也曾多次到这条胡同考察图书馆馆址,后来办成了分馆。父亲和叔叔的织布厂最初就办在我们院里,公私合营后才迁到了别处。胡同东边不远连着琉璃厂文化街,琉璃厂又分西琉璃厂、东琉璃厂,中间隔着南北向的南新华街。与东琉璃厂相衔的是北京大栅栏,再往东到头是前门大街。这一连串首尾相连的胡同对小时候的我相当漫长,站在房顶是远看不到头的,我记得大概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才走完这条长长的胡同。远方是相对的,随着人的成长远方会变得越来越近,仅仅在胡同穿行已不能满足我,我对大街以及大街上行驶的公共汽车着了迷。我记得在我刚上中学,有个寒假,我专门打了一张月票开始了任意乘公共汽车穿越城市的梦想(那时我还没偶然地举起桌子盖,还在逃避人群,喜欢一个人与世界相向,渴望城市的远方)。
那是一种有着丰富内心活动的旅程,因为免除了上车买票,因为想坐到哪儿就坐到哪儿,所以有一种特别的放松。通常快到总站查票时我有时会有一点小小的恶作剧,我会装作是一个逃票者,半天拿不出票,最后当售票员要我出钱买票时,我神奇地变出了一张月票。售票员往往不相信一个小孩子会有月票,会瞪大眼睛仔细端详查验,我喜欢售票员那认真检查的表情,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满足。当然这只是小小的乐趣之一,更大的乐趣是相对于以往徒步穿越胡同,汽车带给我的远方完全不同。在宽广的城市大街上,看到高大的建筑,穿过市中心,到了北城,城市边缘,比如马甸,北土城,中关村,这对我来说可真是远方了。1973年,北京二环路外差不多就是乡村景象,我看到了河流,庄稼地,清晰的远山,夕阳,丝毫不觉得美,只觉得陌生、隐隐的恐惧。当人的自我还没发育完全时是不会有审美的,这时主要的情感就是恐惧。尽管理智上我知道自己是绝对安全的,我坐到头儿后,也就是坐到总站,可以不下车再坐回来,我有月票,这毫无问题。但情感不会因为理智存在就不滋生恐惧,以及恐惧性的想象。但体验恐惧又正是童年的重要乐趣,听鬼故事也是这个道理,体验恐惧是人的天性之一。我放任自己的恐惧,不知道公共汽车会把我带向何方,前面有没有尽头。或者尽头也许是悬崖,是一条大河,也许一下子开到地底下去了。一场本来是好奇的旅行变成了一场越来越惊恐的旅行,但是最后售票员一查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立刻因喜悦装作没票,转换之快不过瞬间,如同故事,戏剧。
这是一个十四五岁少年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明旅行过程是一个强烈地意识到自我与他者互动的过程,这种过程正是文学的滋生地之一。西班牙大哲学家奥德嘉·嘉塞曾经说过:告诉我你关注什么,我就会告诉你你是谁。人往往是通过自己关注的东西来创造自己的,不论我们将注意力投向何方,我们都会被它塑造。你关注远方,远方必定会塑造你,你关注旅行,旅行必定会塑造你。在这个意义上,奥德嘉·嘉塞进一步说:“生命本身就是一件有诗意的工作,人是他自己的小说家,因此生命事实上就是一种文学形式。”我觉得他说的好。
不过如果细分,旅行和远方虽然有关也有些差别。远方具有终极性质,旅行则更像手段;远方不仅仅是行走,更重要的可能是停下,居住在一个想居住的地方或是被迫居住的地方。这时变化就不再仅仅是空间,更是时间。这时你在一个陌生之地一住就是几周,几个月,几年,甚至一生都可能。故乡怎么产生的?就是由远方产生的——没有远方就没有故乡。而故乡一旦产生,也就产生了双方面的远方:你去的地方是远方,当你到了远方,住下来,一住几年,一生,你的来处也变成了远方,故乡由此诞生。故乡对写作者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强大的乡土文学,像鲁迅,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刘震云,哪个不是在异地写作的乡土作家?哪一个不是在远方抒写故乡?还有,被迫走向远方的知青文学,像韩少功、王安忆、张承志,右派作家,如王蒙、张贤亮、丛维熙,因求学或写作由小镇来到大城市的作家余华、苏童、格非,可以说数不胜数。
我的远方和上述这些同行还不尽相同,我没有什么其他理由,只有一个很个人的理由,就是在一个地方腻了,想离开。我渴望陌生,渴望远方,渴望有一个故乡。我知道,如果我不离开就是一个永远也没有故乡或第二故乡的人,而没有故乡的人在我看来是一个单维度的人,就如一个不知道镜子为何物的人。故乡好比是一面镜子,在镜子中你看到的不仅仅是你,还有世界,不仅仅是世界,还有你。你和世界隔着遥远的距离,但因为镜子又是同一的。
1984年,北京对我来说已是一个极限,我必须离开。这一年,我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的一所中学已任教了一年,学校宿舍后面是一条铁道,每个夜晚都有火车不断经过的声音,每次都提示着远方。我的血液里有一种东西,一种我父亲的东西,我哥哥的东西,一种对他们是被迫的,但是到了我这里变成了一种躁动的东西。但是我也有明显的理由,那就是为了文学我应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给远方写信,给新疆,信写得像诗一样。此前在大学时我已在《萌芽》发表了诗,是当时的校园诗人。那时能在四小名旦的《萌芽》上发表诗是相当不容易的。当我费尽周折与新疆农垦建设兵团一所中学取得了工作上的联系,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北京将组建援藏教师队支援西藏,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我觉得对我是天赐良机,这下我将成为我们家族中走得最远的人,同时完成了家族历史的对话。不离开似乎我就不是这个家族的人,但一离开就这么远也真让我没想到。
西藏的远方,西藏的空间,对我至关重要,巨大的陌生,巨大的遥远,会不会创造一个巨大的“我”呢?或客体的“他”呢?我当时憧憬着自己,也眺望着自己。那时我已知道高更,塔希堤岛,高更一到陌生原始的塔希堤岛便画出了惊人之作。此外,80年代知青作家非常活跃,他们为什么成功?很显然,因为他们曾有一个远方。他们的经历令我羡慕,他们的作品尽管描写的是苦难,但当苦难一旦化为文学,反而再次让远方成为了召唤。那时我虽然已发表了一点诗歌,但感到自己生活贫瘠,不可能写出惊人的有力的东西,我觉得到了西藏会完全不同。既然西藏不同凡响,自然也会让我写出不同凡响的作品,一鸣惊人的作品。我的想法应该说不错,是一个年轻人正常的想法,并且从现在来看,我也确实得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当初,让我绝没想到的是,这一结果延迟了差不多二十年之久。
二十年是个什么概念?是一个由少年变成中年的概念,从一个眺望自己出海到一个眺望自己归来的概念。有人在出海之初,也就是一到西藏就写出了不同凡响的作品,像马丽华、马原,但我不行。艺术面对生活往往不是正面直取,但我却是一个接受正面挑战的人。我觉得西藏高原既然以正面的全景的方式震撼了我,我就要正面地全景地表达这种震撼。我希望我的心灵就像一面大镜子那样完整准确地映现西藏,结果我倒是变成了像西藏一样的镜子,但也完全消失在镜子之中。我说不出心中的西藏,许多时候一时激动写出了什么,好像一切都写出了,但就在我落笔的时候,就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一切又都神奇地消失了。文字,刚刚还像蚂蚁一样爬行,落在纸端上却尸横遍野,全成了死的干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觉得我缺乏才华,无能,我不是写作的料,信心被摧毁,就像上帝说的“我要拯救你就先要毁灭你”。直到许多年后,我作为一个广告人,在北京大街上开着法国原装雪铁龙听到朱哲琴的《阿姐鼓》,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西藏是不适合用语言表达的,西藏有着全部音乐的特点,是抽象的,诉诸感觉的,心灵的,印象的,模糊的,隐秘的,非叙事的,谁要想表达这些个谁就是堂吉诃德。然而当时我不明白这个道理,我非常固执,固执一如堂吉诃德战风车。我认为是西藏的难度导致了我心灵的巨大的难度,而我又是一个会绕过困难的人。我写的少,非常困难,却对困难有一种执迷不悟的劲头。北京人管这种人叫“轴”,说这人特轴,指的就是我这种人。没错,我非常轴,我到西藏本来是为写作,结果西藏反而制约了我的写作,差不多把我囚禁起来。
我几乎放弃了写作,放弃了西藏。但西藏却并没放弃我,奇迹发生在差不多十年后,1997年,那时我在北京一家广告公司任总经理,这家公司现在还有,叫北京绿广告公司。我驱车去一家饭店与一家企业老板谈一笔广告生意,车堵在了东单的银街,北京最繁华之地。我驾驶的是一辆原装法国雪铁龙,本是为越野的,现在却陷入泥淖。饭店已近在咫尺,可我却无法抵达。事情就发生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我的车经过一家装潢考究的音像店,左近还有一两家,同时放着号叫或混乱的歌唱,正在这时,在交通噪声和混乱嘶声中我听到了一脉来自高原的清音。我当时不知是《阿姐鼓》,但是非常亲切,感到恍惚、一种迷失: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
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
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
我突然间懂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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