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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精装)


理想(精装)

作  者:[美国]安·兰德

译  者:郑齐 张林

出 版 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2月

定  价:45.00

I S B N :9787229116729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生活小说  >  社会小说    

标  签:社会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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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一九三四年,安.兰德完成了小说《理想》,然而,由于认为故事的主旨更适合用戏剧来表达,于是在将其改编为剧本后,她便将小说原稿束之高阁。八十年来,安.兰德的《源泉》《阿特拉斯耸耸肩》《一个人》这寥寥几部小说为她在全世界赢得了数以亿计的读者,她的《理想》《一月十六夜》《三思》这仅有的三部剧作也在百老汇舞台上长盛不衰。然而,粉丝们一直追问的一个问题是,安.兰德真的没有其他文学作品了吗?

    于是,在八十年后的今天,安.兰德遗产的继承人,终于从安.兰德档案馆尘封的故纸堆中,将《理想》这部安.兰德早期思想的精华作品呈现在世人面前。

    在《理想》中,据信犯下谋杀罪的女影星凯伊.贡达先后投奔六名影迷,他们都曾热情洋溢地致信贡达,宣称她是自己的人生理想。

    然而,幻想逃离现实的丈夫屈从于妻子,将贡达逐之门外;因贫穷而即将失去房子的农夫为了赏金,将贡达出卖给警察;一朝得志的画家拒绝相信理想真的会走进自己的生活;受到同行排挤的教士为了挽回教众,逼迫贡达去上帝面前忏悔罪行;落魄的富豪贪图美色;只有无路可走的男孩愿意为贡达献出生命……


TOP作者简介

     安·兰德(1905—1982),俄裔美国作家、哲学家。青年时代从苏联流亡美国,以其小说和哲学闻名于世。小说《源泉》(The Fountainhead)1943年出版后立即成为畅销书,并为她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至今仍以每年超过10万册的数量再版。1957年《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出版,成为美国历史上仅次于《圣经》的超级畅销书,被誉为对美国影响最大的10本书之一,全球累计销售近亿册。

     安·兰德推崇理性,认为人的最高美德便是理性;她不顾传统舆论的偏见,力倡个人主义,认为不能使个人利益得到最大伸张的社会,就不是理想社会。她的客观主义哲学自20世纪50年代起风靡美国,影响了几代美国人,她本人也成为美国青年崇拜的偶像。

    安·兰德一生著述百余种,根据她的生平拍摄的纪录片和故事片曾获奥斯卡奖。1982年安·兰德去世,此后美国创立了许多兰德书友会和专门研究安·兰德思想的机构。

TOP目录

理想:小说/1

序言/3

关于《理想》手稿的一点说明/15

第一章 凯伊·贡达/19

第二章 乔治·S·佩金斯/46

第三章 耶利米·斯里尼/78

第四章 德怀特·朗格力/97

第五章 克劳德·伊格那提亚斯·希克斯/110

第六章 迪特里西·冯·伊斯哈齐/125

第七章 强尼·道斯/148

理想:剧本/173

序言/175

人物一览表(以及时间地点)/183

序幕/187

第一幕/216

第二幕/283

TOP书摘


第二章 乔治·S·佩金斯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不常看电影,但是我从未错过你的片子。你身上有我难以形容的特质,这样的特质我也曾有过,但那已经过去了太久。可我感觉你在替我保存着这样的特质,也在替所有人保存着它。你一定明白它是什么: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你意识到你活着是为了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那样的远大,以至于你如履薄冰地追寻,但是你耐得住等待,你乐于等待。然而时光流逝,想要的却没有到来。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不能再等了。等待变成了一件愚蠢的事,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当我面对自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但是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奇迹降临,你进入我的生活。我会放弃一切跟你在一起,拜倒于你的石榴裙下,献出我的全部生命,因为,你瞧,我仍是一个凡世的人。

诚挚的

乔治·S·佩金斯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南胡佛路

“你回来晚了。”佩金斯夫人说。

佩金斯夫人身穿一条绉纱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枚巨大的人造钻石别针,不过别针总是敞开着,露出里面原本是粉色的衬裙。她穿着深灰色的瘦腿长袜,脚上是一双棕色的便鞋。她的脸像鸟的脸,一只暴晒在太阳底下,正在慢慢干瘪的鸟。她的指甲剪得特别短。

“噢,宝贝儿,”乔治·S·佩金斯兴高采烈地说,“我这次晚回家可是有很不错的理由。”

“我完全相信,”佩金斯夫人说,“但是听我说,乔治·佩金斯,你得管管朱尼尔了。你儿子的算术又没及格。我一直都说,如果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你觉得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

“啊,亲爱的,我们就放过那小子一次吧——来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你觉得当水仙花罐头公司副经理的夫人怎么样?”

“那当然不错,”佩金斯夫人说,“不过我可没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平步青云。”

“好吧,宝贝儿,你现在就是了。从今天开始。”

“哦,”佩金斯夫人说,“妈妈!你过来!”

佩金斯先生的岳母史莱夫人身穿一条宽松的丝绸连衣裙,白色的裙面上印着蓝色的雏菊和蜂鸟。她胸前挂着一串小粒的人造珍珠项链,已经开始泛灰的浓密金发上覆着一张发网。

“妈妈,”佩金斯夫人说,“乔治升职了。”

“哦,”史莱夫人说,“真是难得啊。”

“不不,你没理解,”乔治·S·佩金斯说,无助地眨着眼睛,“我现在是副经理——”他观察着她们的表情,发现毫无反应,又心虚地补充道,“——水仙花罐头公司的副经理。”

“哦?”史莱夫人问道。

“罗茜,”他温柔地说道,看向他的妻子,“我等了二十年了。”

“孩子,”史莱夫人说,“这没什么可炫耀的。”

“哦,但是我做到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二十年了。你们都有点累了。但是现在……罗茜,现在我们可以轻松下来了……轻松……放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而年轻,“明白吗,放下这一切……”他又停了下来,然后抱歉地补充说,“我是说,可以轻松下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佩金斯夫人问道。

“宝贝儿,我有个……计划……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计划了很久了,每天夜里我都在想,你知道吗……计划着……”

“真的?都不跟我商量商量?”

“噢,我……我只是自己瞎想罢了……你可能以为我以前……不快乐,但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只有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你整天都在工作,工作,一切都进展得不错,可是突然之间,毫无来由的,你就觉得一分钟都忍不下去了。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过去了。它总是会过去的。”

“我声明,”佩金斯夫人说,“我从没听你说过类似的事情。”

“哦,我只是想……”

“现在,什么都别想了,”史莱夫人说,“不然烤肉就全糊了。”

晚餐时,女佣端上烤羔羊腿配薄荷酱汁,乔治·S·佩金斯说:

“宝贝儿,我想的是……”

“首先,”佩金斯夫人说,“我们得买个新冰箱。旧冰箱现在只能当摆设用。如今已经没有人用冰柜了。塔克夫人……科拉·梅,你不能一次抹一整片黄油!你吃东西时就不能像个淑女吗?塔克夫人买了个新冰箱,简直太方便了。里面还有灯,什么都有。”

“我们的才用了两年。”乔治·S·佩金斯说,“要我看它还相当不错。”

史莱夫人说:“那是因为你太会过日子了,可你唯一节省的地方是你的家和你的家人。”

“我是在想,”乔治·S·佩金斯说,“你知道吗,甜心儿,精打细算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去度个假……一两年之内……去欧洲,比如瑞士或者意大利。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山脉。”

“然后呢?”

“然后,还有湖。还有终年积雪的山峰。还有美丽的日落。”

“我们去那儿做什么呢?”

“嗯……嗯……就是休息,我猜。然后四处看看,差不多就是那样。你知道的,看看天鹅,看看帆船。只有我们两个人。”

“啊哈,”史莱夫人说,“只有你们两个人。”

“没错,”佩金斯夫人说,“乔治·佩金斯,你就是天天想着怎么浪费钱。我呢,天天省吃俭用,当牛做马,想着怎么能省下哪怕是一分钱。天鹅吗?好啊!但是在你去瞧那些天鹅之前,我们必须得买个新冰箱,我就说这么多。”

“没错,”史莱夫人说,“我们还得买一个蛋黄酱搅拌器,还有洗衣机。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买辆新车了。”

“哎,”乔治·S·佩金斯说,“你们没理解。我不想买我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佩金斯夫人问,她张大了嘴。

“拜托,罗茜,听着。你们必须理解……我想要的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乔治·佩金斯!你喝多了吧?”

“罗茜,如果我们又要这么再来一遍——买东西——付账单——车子、房子,还有牙医的账单——一切的一切——全都再来一遍——却不做其他的事情——永远不做——那我们就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

“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罗茜,不是因为我以前不快乐,也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生活。我很喜欢它。只是……哦,就像我那件旧睡衣,罗茜。我很高兴能有那件睡衣,又漂亮又暖和又舒服,我还挺喜欢的,我也挺喜欢其他的一些东西。就是这样,就到此为止。可是不应该到此为止,在这之外还应该有别的。”

“哦,‘我还挺喜欢的’!那是我为了你的生日特意买的上好的睡衣!这就是我得到的感谢!好吧,如果你不喜欢,就去换一件啊!”

“噢,罗茜,不是这么回事!那是一件很棒的睡衣。只是你知道吗,人不能为了睡衣而活,也不能为了其他类似的物件而活。这些物件都是好东西,罗茜,只是在这之外还应该有别的。”

“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人应该知道。”

“他疯了。”史莱夫人说。

“罗茜,人不能为了那些对他而言没有意义的东西而活——我是说内在的意义。人应该追求的是那些令他们感到敬畏的东西——畏之而乐之。比如去教堂——不仅仅是去教堂。那些可以让他仰视的东西,高高在上的东西,罗茜……就是这样,高高在上。”

“好吧,如果你喜欢的是文化,我干脆也加入月读书友会[1]好了,怎么样?”

“噢,我就知道我跟你解释不清!罗茜,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只有一个:让我们去度假吧。让我们试试。也许我们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奇特的事情……你梦寐以求的那种事情。如果放弃我要做的事情,我就会变老,但是我不想变老。不想现在就变老,罗茜。不,老天,我不想现在就变老!就再给我几年时间,罗茜!”

“噢,我不在乎你的度假。你尽可以去度假——只要我们负担得起,只要你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先做了。你得首先考虑那些重要的事情,比如买个新冰箱。好吧,我们的旧冰柜已经一塌糊涂。它已经完全不能保鲜了。我把一些苹果酱和……”

“妈妈,”科拉·梅说,“朱尼尔一直在从冰柜里偷苹果酱吃,我看见了。”

“我没有!”正吃着饭的朱尼尔扬起他那张苍白的脸,大喊道。

“你偷了!”科拉·梅尖叫道。

排行老三的亨利·伯纳德·佩金斯什么也没说。他抱着粥碗坐在他的高脚椅上,若有所思地往他那画着鹅妈妈的油布围嘴上流着口水。

“好了,”佩金斯夫人说,“假设是朱尼尔吃了苹果酱,可我不认为他能全都给吃掉。我敢打赌苹果酱已经坏了。那个冰柜……”

“我本来以为它运转正常。”乔治·S·佩金斯说。

“噢,真的?那是因为你从来都看不见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你不在乎孩子们是不是吃了蔫掉的蔬菜。可是我告诉你,蔫掉的蔬菜最危险了。塔克夫人听过一个讲座,讲课的那位女士说,要是不能补充足够的维生素,孩子们就会得佝偻病。听见了吗?他们会得佝偻病!”

“在我那个年代,”史莱夫人说,“当父母的都会好好想想该用什么来喂孩子。看看那些外国佬,除了米饭他们什么都不吃,所以才会佝偻病盛行。”

“好了,妈妈,”乔治·S·佩金斯说,“您这是听谁说的?”

“噢,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史莱夫人说,“意思是只有你这个大商人才能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

“可是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不用在乎,乔治·佩金斯。不用在乎,我完全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不许跟妈妈这么说话,乔治。”

“但是罗茜,我没有……”

“罗茜,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一个男人要是不讲体面……”

“妈妈,您能不能让我和罗茜……”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乔治·佩金斯。如今这个时代,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只配闭上嘴巴等着进坟墓!”

“妈妈,”乔治·S·佩金斯鼓起勇气说,“我希望您不要……制造事端。”

“哟?”史莱夫人把她的餐巾撕碎扔进肉汁里,“你是这么想的?我是在制造事端?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负担吧,对吗?好,我很高兴今天你把话挑明了,佩金斯先生!我这么缺心眼儿地为这个家卖命,原来它不是我的家!昨天我还在擦烤炉,把我的指甲都擦劈了!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好好好,我这就滚蛋,我这就从你面前消失!”

她站起身来,摔门而去,她脖颈上柔软的褶皱颤抖着。

“乔治!”佩金斯夫人惊慌失措地瞪起眼睛,“乔治,你要是不道歉,妈妈没准儿真的要离家出走了!”

乔治·S·佩金斯抬起头,眨着眼睛,他突如其来地有了不顾一切的胆量。

“那就由她去。”他说。

佩金斯夫人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弓着背。然后她尖叫起来:

“你都到这一步了?你升职了之后就是这副嘴脸?回到家见谁咬谁,把你妻子的老妈妈一把扔在边上?你要是以为我会——”

“听好了,”乔治·S·佩金斯缓缓地说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受够她了。她走了最好,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佩金斯夫人站直了身子,胸口的人造钻石别针啪的一声开了。

“乔治·佩金斯,你也听好了!”她尖细的声音在她喉咙上方的什么地方,干干巴巴地大口吸着气说,“如果你不跟妈妈道歉,如果你明早之前不跟妈妈道歉,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

“无所谓。”乔治·S·佩金斯说。这个保证他已经听过无数次。

佩金斯夫人抽噎着跑到了楼上的卧室。

乔治·S·佩金斯缓缓起身,漫步走上楼梯。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陈旧的台阶在他脚下嘎吱作响。科拉·梅好奇地盯着他,想看看他会去哪儿。路过佩金斯夫人的房间时,他没有拐进去。他慢悠悠地拖着步子走开了,沿着走廊来到他自己的卧室。

朱尼尔将胳膊伸向桌子对面史莱夫人的盘子,飞快地将她剩下的那片羔羊肉塞进了自己口中……

客厅的钟敲响了十点的钟声。

屋子里的灯全灭了,只有乔治·S·佩金斯的窗口透着昏暗的灯光。乔治·S·佩金斯坐在床上,在一件褪色的紫色法兰绒睡衣里缩成一团,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那双旧拖鞋的脚尖。

门铃响了。

乔治·S·佩金斯吃了一惊。太奇怪了。他的窗子就在屋前的门廊上方,可他没听到街上有脚步声,也没听到有人穿过草地,踏上门廊的硬水泥地面。

女佣晚上不在。于是他迟疑地起身,拖着步子走下楼梯,台阶仍然嘎吱作响。

他穿过黑暗的客厅把门打开。

“我的老天爷!”乔治·S·佩金斯说。

一个女人站在门廊上。她穿着一身平淡无奇的黑色套装,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她头上那顶黑色帽子像男帽似的有一道边,低低地压在眉头。他看见一只修长而迷人的手攥着一只黑色的手袋,手上那服帖的黑色手套在暗淡的夜色中泛着光泽。他看见帽檐底下她金色的头发散落在空气中。他从没见过那个女人,可那张脸,他却无比地、无比地熟悉。

“麻烦别出声,”她悄声说道,“让我进去。”

他用手捂住嘴,五根手指大大地叉开,呆呆地结巴着说:

“你……你是……”

“凯伊·贡达。”那个女人说道。

他的双手像砝码一般掉到了身体两侧,把他的胳膊也拽了下去。他费了半天劲儿才找到舌头在哪儿,努力地发出一个长音,话说出口却变成了这样:

“什——什——什么——”

“你是乔治·佩金斯吗?”她问。

“是——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女士。乔治·佩金斯。乔治·S·佩金斯。是的。”

“我惹上了点儿麻烦。你听说了吗?”

“是——是的……噢,我的天哪!是的……”

“我今天夜里得藏起来。能让我待在这儿吗?”

“这儿?”

“是的。就一个晚上。”

她说的不可能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客厅。不可能是他的家。他不可能听到了刚刚所听到的一切。

“可是你……”他倒吸了一口气,“那……你怎么会……我是说,你为什么……”

“我看了你的信。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找我。我相信你会帮我的。”

“我……”他差点噎住,“我……”噎回去的话烧灼着他的喉咙,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发声了。“贡达小姐,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这样足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说清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帮助,你以后可以一直住在这儿,要是有人想……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如果你需要我……我……贡达小姐!”

“谢谢你。”她说。

“这边走,”他低声说道,“别出声……这边。”

他领她上了楼梯,她像一道影子似的跟在后面。他沉重的脚步拖拖拉拉,却听不到一丝她的脚步声。

他关上房门,拉好百叶窗。他站在那里,盯着她苍白的脸,狭长的嘴,还有睫毛阴影里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见过了太多东西,那双眼睛像一个声音,像很多声音,诉说着他想了解的什么事情,然而只有一个短暂的声音,最后那个声音,可以让他知道它们到底在诉说什么。

“你……”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凯伊·贡达。”

“是的。”她说。

她把手袋扔到他的床上,又摘下帽子,扔到他的梳妆台上。她拽下手套,他看着她那修长而透明的手指,看着她幻觉一般的双手,一时间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他们真的在抓你吗?”

“警察,”她说,然后又冷静地补充道,“因为谋杀,你知道的。”

“听着,他们不会抓到你的。不是你,那讲不通。如果有任何事情我可以……”

他止住了话头,用手捂住嘴。走廊里传来逼近的脚步声,沉重、匆忙的脚步声。拖鞋裸露的鞋跟敲打着地板。

“乔治!”佩金斯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怎么了……亲——亲爱的?”

“刚刚谁按的门铃?”

“没……没人,亲爱的。有人搞错地址了。”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拖鞋声沿着走廊渐渐远去。

“那是我妻子,”他轻声说道,“我们……我们还是小声点儿比较好。她还好啦,但是……她肯定不能理解。”

“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儿,”她说,“你也会很危险。”

“我不在乎……我对那些不在乎。”

她缓缓地露出了笑容,就是他曾在银幕上看到过无数次的那个笑容。可是现在这张脸就在他面前,他可以看见她那苍白的双唇上一抹淡淡的红。

“这样,”他眨眨眼睛,无能为力地伸出双手,“用不着有什么拘束,你可以睡在这里。我……我下楼去客厅……”

“不用了,”她说,“我不想睡觉。你待在这里吧,跟我一起,我们有不少事情可以聊。”

“噢,是的,那当然……嗯……聊什么呢,贡达小姐?”

她坐到床上,没有应声,就好像这辈子她一直都住在那儿似的。

他坐在椅子的边沿,把旧睡衣的前襟紧紧地对在一起,心里模糊而痛苦地想着,真希望自己当时买下了百货公司打折促销的那件新睡衣。

她用那双苍白而探究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眨了眨眼,清清嗓子。

“今天夜里挺冷的。”他喃喃地说道。

“是啊。”

“这就是加利福尼亚的天气……所谓的黄金西岸,”他又说道,“白天阳光普照,但是冷得跟……而夜里就变得更冷。”

“有时候是这样。”

他感觉到,她好像抓住了自己内心深处什么地方的某种东西,然后用她那奇异的蓝色手指拧住,正在往外拽。这让他一阵疼痛,一阵很久之前曾经历过的疼痛,而此刻,知道自己可以再度体验,他不禁无法呼吸。

“是啊,”他说,“夜里真的挺冷的。”

她说:“给我支烟。”

他跳起来,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盒烟,举到她的面前。烟盒摇晃着。他划了三根火柴才划燃了一根。她往后靠去,一个红点在香烟的一头摇晃。

“我……我抽的就是这种,”他喃喃地说,“抽完嗓子不会难受,是的。”

为了看到这个纤细的黑色身影坐在他的拼布被子上,他已经等了四十年——四十年。他并不相信这个梦想会实现,可是他一直在等。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呢?

他说:

“乔·塔克——我的一个朋友——乔·塔克,他现在改抽雪茄了。不过我不抽,从来没抽过。”

“你有很多朋友吗?”她问。

“是的,当然,那当然。这是好事。”

“你喜欢他们吗?”

“当然,我挺喜欢他们的。”

“那他们喜欢你吗?他们尊敬你吗?在街上碰到会毕恭毕敬地跟你打招呼吗?”

“嗯……嗯,差不多吧。”

“你多大年纪了,乔治·佩金斯?”

“到六月份就四十五岁了。”

“要是你丢了工作,流落街头,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你会一个人孤独地待在昏暗的大街上,朋友走过时都当你是空气。你想尖叫,或者想冲上去跟他们讲话,但是没有人理睬,没有人应答。这样的日子不太好过,不是吗?”

“怎么会……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事呢?”

“当他们发现我在这儿的时候。”她冷静地说。

“听着,”他说,“你不用担心,没人会发现你的。我也一点儿都不害怕。”

“他们恨我,乔治·佩金斯。他们恨所有跟我站在一边的人。”

“他们干吗要恨你?”

“因为我是杀人犯,乔治·佩金斯。”

“要我说,我才不信。我连问都不会问你,我就是不信。”

“如果你说的是格兰顿·塞尔斯的话……不,还是不要提他。我们不提他。尽管如此,我还是个杀人犯。比如我来了你这儿,然后我也许会毁了你的生活——你四十五年来积累下的一切。”

“那无关紧要,贡达小姐。”他低声说道。

“你经常去看我的片子吗?”

“经常去。”

“你看完出来的时候开心吗?”

“是的,当然了……不不,我觉得也许不太开心。有意思,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贡达小姐,”他突然说道,“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要笑话我。”

“当然不会。”

“贡达小姐,我……我每次看完你的片子,回家之后都会哭。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抱头痛哭,每次都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成年人来说,这样做很傻……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贡达小姐。”

“我知道。”

“你知道?”

“我跟你说了,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会杀死很多东西。我杀死人们生活的目标。但他们还是会来看我的片子,因为只有我才能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希望这种东西被杀死。他们希望自己能够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生活。或者他们认为自己正在这样生活。而这就是他们全部的骄傲——他们认为,他们说,他们正在为了更伟大的目标而生活。”

“我——我恐怕没有听懂你说的,贡达小姐。”

“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不过,”他问道,“那是真的吗?”

“什么?”

“格兰顿·塞尔斯是你杀的吗?”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喃喃道。

“因为我忍无可忍了。人的忍耐有时会达到极限。”

“是的,”他说,“确实如此。”然后他的声音逐渐稳定起来,自然而自信。“你看,”他说,“我不会让警察抓你。就算他们把房子拆了,我也不会让他们抓你。就算他们往屋里扔毒气弹之类的,我也不会让他们抓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

“我不知道……只是因为……”

“你在信里说……”

“噢,”他支支吾吾地说,“你知道,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看那些垃圾。”

“那些不是垃圾。”

“噢,你一定要原谅我,贡达小姐,不过你知道影迷就是这样,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很多,影迷,我是说,还有来信。”

“我喜欢那种自己对别人而言十分重要的感觉。”

“如果我信里说了些太粗鲁或者不太礼貌的话,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你说你不快乐。”

“我……我不是要抱怨,贡达小姐,我只是……我该怎么解释呢?我觉得一路走来我错过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错过了它。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你期望错过它。”

“不是。”他的声音很坚定,“不是。”他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她。“你看,我根本就不是不快乐。事实上我是个很快乐的人——就表面来看。可是在我的灵魂中,却有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生活,一种从未有人有过的生活,但我却希望过上那样的生活。”

“既然你意识到了,为什么不去过那样的生活呢?”

“谁过上了那样的生活呢?谁能过上呢?谁曾经有过……有过机会可以过上那样的‘最好’的生活呢?我们都在妥协,我们总是止步于‘次好’的生活,就是这样。但是……我们内心的神,它知道另一种生活……‘最好’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从未实实在在地到来过。”

“那么……如果它到来了呢?”

“我们会抓住它……因为我们的内心都有那个神。”

“那么……你真的希望一直都保有你内心的神吗?”

“瞧,”他疯狂地说,“我明白了:让他们来吧,让警察来吧,让他们现在就来抓你吧,任由他们毁了这房子吧。这房子是我盖的——我用了十五年才付清盖房子的花销。他们要想抓到你,就必须先把这房子踏平。让他们来吧,无论是谁……”

门被猛地推开。

佩金斯夫人站在门口。她的拳头将她那褪了色的蓝色灯芯绒长袍在胸口位置攥成一团,里面暗粉色的棉质睡衣垂到了镶着褪色天鹅绒蝴蝶结的粉色拖鞋的鞋尖。她的头发向后梳去,梳成了一个紧紧的发髻,一枚发夹滑到了她的肩膀上。她正在发抖。

“乔治!”她倒吸一口气,“乔治!”

“亲爱的,别出声……快进来……把门带上!”

“我……我觉得我听到了说话声。”发夹在她的肩胛骨中间消失了。

“罗茜……这位……贡达小姐,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妻子。罗茜,这是贡达小姐,凯伊·贡达小姐!”

“真的吗?”佩金斯夫人问道。

“罗茜……噢,看着老天的分上!你能理解吗?这是电影明星贡达小姐。她……她遇上了些麻烦,你知道的,你听说过的,报纸上说……”

他绝望地转向他的客人,想寻求对方的支持。可是凯伊·贡达没有行动。她已经站起来了,但此刻只是站在那里,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她那双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们,里面毫无表情。

“这辈子我都知道你是个无赖,是个骗子,乔治·佩金斯!”佩金斯夫人说,“可这次你简直无耻之极!你竟敢把这个荡妇带进家,带进你的卧室!”

“噢,闭嘴!罗茜!听着!贡达小姐能来我们家,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听着!我——”

“你喝多了,就是这么回事!在这个荡妇离开我们家之前,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你说!”

“罗茜!听着,冷静一点儿,看在老天的分上,听着,没有什么可激动的,简而言之,贡达小姐现在被警方通缉——”

“噢!”

“——是因为一起谋杀——”

“噢!”

“——所以她需要在这里过夜。事情就是这样。”

佩金斯夫人挺直身体,拽紧长袍,胸口位置的睡衣鼓了出来,褪了色的蓝色玫瑰和蝴蝶图案在暗粉的底色上摇摆着。

“你给我听好,乔治·佩金斯,”她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要么她现在给我出去,要么我现在出去。”

“可是,宝贝儿,你听我解释。”

“我不需要听任何解释。我现在就去打包行李,我还要把孩子们带走。我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你。”

她的声音缓慢而冷静,他知道这次她是来真的。

她等待着,他没有回应。

“让她出去。”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罗茜,”他哽咽着喃喃说道,“我不能那么做。”

“乔治,”她低声说道,“十五年了……”

“我知道。”他没有看她。

“我们一直同甘苦共患难,对吗?同甘共苦,十五年。”

“罗茜,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如果你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我的丈夫干吗要自找麻烦。风尘女子,或者是杀人犯,或者两者都是。乔治,我对你从来没有过二心。我为你付出了我的青春年华。我给你生了孩子。”

“你说得都对,罗茜……”

他看着她憔悴的面容,看着她薄唇周遭的细纹,看着她仍旧在胸口把褪色长袍可笑地攥成球的那只手。

“这不是为了我自己,乔治。你仔细想想,藏匿一个杀人犯会是什么下场?再想想我们的孩子。”

“你说得没错,罗茜……”

“还有你的工作。你刚刚升职。我们还要给客厅添置新的窗帘,绿色的那套,你最喜欢的。”

“是啊,罗茜。”

“如果他们听说了这件事,绝对不会把你留在公司里。”

“没错,罗茜。”

他绝望地寻求着那个黑衣女人的一个回应或一个眼神。他希望她能做出决定。然而她却无动于衷,就好像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想想孩子们,乔治。”

他没有回应。

“我们一直生活美满,对吗,乔治?十五年啊……”

他想到窗外那黑暗的夜晚,想到夜晚尽头那无边的世界,一无所知,而又充满威胁。他喜欢他的房间。罗茜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给他做了这条被子。而那个女人有一头金发,一头寒冷的、黄金一般的金发,永远没有人敢去触碰。他生日的时候,罗茜给他织了梳妆台上那条蓝绿条纹的领带。而那个有着一双白色纤瘦小手的女人,看起来不像是真人。再过一年,朱尼尔就该上高中了;他一直在想朱尼尔能上哪所大学,到时候,他会穿上黑色长袍,戴上可笑的方帽。而那个女人的笑容让他一阵疼痛。罗茜会做这世界上最好吃的玉米馅饼,正是他喜欢的味道。那个副财务主管一直嫉妒他,一直想当副经理,如今这一仗他赢了。那家高尔夫俱乐部有城里最厉害的人脉,会员个个都是社会名流,声名显赫,受人尊敬;他们清清白白,从不会因为一起谋杀案,而让自己的指纹出现在警方的档案里,或者让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而那个女人刚刚在谈论一条昏暗的、孤独的大街,让你想要尖叫……尖叫……尖叫……罗茜是一位好妻子,勤劳,耐心,忠诚。他还有二十年可活,或许有三十年,不会更多。在那之后,生命就走到了终点。

他转向那个黑衣女人。

“贡达小姐,我很抱歉,”他的话掷地有声,就像一位副经理正在吩咐自己的秘书,“但是鉴于这样的情况——”

“我明白。”凯伊·贡达说道。

她走到梳妆台前,戴上帽子,并且把它拽到眉头。她戴上手套,然后从床上拎起手袋。

他们安静地走下楼梯,他们三个。然后乔治·S·佩金斯开了门,凯伊·贡达转向佩金斯夫人。

“对不起,”她说,“我搞错地址了。”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她在街上走远。那是一个纤细的黑色身影。在一盏路灯的光晕中,她那黄金般的头发闪出了一道光。

然后乔治·S·佩金斯搂住了妻子的腰。

“妈妈睡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觉得我应该进去跟她聊几句,算是道个歉吧。她对买冰箱比较有经验。”



[1] the Book-of the-Month Club,二十世纪流行于美国的读书俱乐部,其运行方式十分特殊,读者须寄回读后感才能获得下期的廉价图书。——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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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  帧:精装

页  数:352

版  次:第1版

开  本:32开

纸  张:胶版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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