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周华诚
出 版 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15年11月
定 价:39.00
I S B N :9787807680970
所属分类: 文学 > 非小说 > 随笔/散文 > 中国现当代随笔  
标 签:文学 中国现当代随笔
序曲
陌生人
腊月廿八日,寒风凛冽,村道中来来往往置办年货的人。父亲用摩托车带着我,去探访村庄中最后的犁田佬。
我不记得多久没在父亲的摩托车后面坐过了。
早年是机耕路,现在都是平坦的水泥路。路面弯弯曲曲,在两山之间延伸。山风虽寒,却是极清新:山野的风,与城市中的雾霾是全然不一样的。
摩托车一路向前,我与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路边的人,不时和父亲打招呼。第一句,去哪儿啊?
第二句,这是你崽啊?
父亲说,是哎。
你崽这么大了啊。很多年没有看见了,完全认不着了啊。
父亲说,是啊,一直在外面上学,你们是认不着了。
他们又问,是在杭州上班么?
父亲说,是啊。
我就想起,好像童年时候,父亲把我带出去做客、拜年的情形。也是这样认人,叫这个叔叔,叫那个伯伯。而现在,那些叔叔伯伯面孔依旧是陌生的。
我离开村庄实在多年。乡村风景,及小时候熟悉的草木,已然变了模样。村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更也是变了模样。
过了一会儿,父亲扭头问我说,刚才,路上有个人骑车过去,是你小学同学。你不认得了么?
我说,哪个?
父亲说了一个名字。我绞尽脑汁,都没有想起来。
问耕
这是2013年的冬天。
我在兜里揣了一包烟,去寻找村中的耕田佬。
这个叫五联的村庄,是浙江与江西交界的常山县天马镇的一个行政村。天马镇,现在叫天马街道。为什么要叫街道,我一直没有弄清。我们这里,只有田野与村庄,没有街道,却要叫作街道,匪夷所思。
这几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这算是一件小事。村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那个乡,叫作钳口乡。我到杭州上中专的时候,依然叫作钳口乡,可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乡镇就撤并了。钳口乡就没有了,附近的二都桥乡也没有了,统一并进了天马镇。
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山水还是那样的山水,天马镇却又改作了天马街道。
对此,我的理解是,上头领导表达了他们想让村庄变成城市的迫切心情。
此刻,我的眼前是一片稻田。这里的田畈规模不像平原地区那样辽远阔大,但是一丘丘水田高低错落,间杂有致,是典型丘陵地区的农业样貌。不远处,两条溪流在此汇合,环绕着田畈与村庄。
我把它叫作:桃花溪。
我们这里的农民,历来是以种田为业,20世纪90年代前还没有人外出务工。全村拥有一千多亩农田和六七十头耕牛。
可是现在,连牛的影子都难以见到了。
应中良,从十八岁开始扶犁耕田,终于在2013年的冬天,放弃了他操持一辈子的手艺。
我去他家中时,才知道这个六十五岁的犁田佬,刚刚卖掉了他的四头耕牛。留下的几件家什,犁、耙、耖,被堆弃在空置的牛栏里,已经积上了一层灰。
他把犁、耙、耖从杂物间里搬出来,搬到门前明亮的地方。我拿起相机,为他和犁具拍了一张照片。
从分田到户开始,一年又一年,应中良是村庄里种田农户最缺不得的人:从每年3月尾巴上,准备打秧田开始,他就要赶着他的牛,在一丘又一丘水田里来来往往。犁田,耙田,耖田,人牛密切合作,共同把一百多亩稻田深翻细耕、耙碎整平。人和牛的日子总
是排得满满的。一直要到农历六月,才能有稍事喘息的时间。
像应中良这样的犁田佬,那时有四五十人。
最辉煌的时候,应中良养了六头牛,上过我们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
在我家边上,还有一个外号叫“老虎”的村民,曾经也是一个耕田佬。他头戴斗笠,身着蓑衣,肩负犁铧,与大牛小牛一起,行走在烟雨朦胧的田间小道上。
这是我记忆中,最唐诗的意境。
可惜,这样的场景,现在已经从这个村庄消失了。
应中良说,我吃不消犁田了,脚疼,这把年纪体力也不行了。
那么,还有谁,能扛得动这一副沉沉的犁耙?
耕田佬
三里路外。我和父亲找到了马岳云家。
看到我们时,马岳云的父亲,那位年事已高、听力几近丧失、正靠在门前晒太阳的老人,脸上写满了惊讶。
老人叫马如德,已经八十岁。
在分田到户之前,马如德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队长。
我想象不出,这个腰身都已经弯了的老人,当初犁田时是怎样的一把好手?
他的儿子马岳云,这会儿正在地头做事。有人去叫他。过了一会儿,马岳云就扛着锄头回来了。
“太辛苦了,又赚不到钱。连田都没有人种,还要犁田佬干什么?”
五十五岁的马岳云向我抱怨他的工作没有价值。他也想不到会有人对他犁田的事感兴趣,并且还来采访他。
这是一个中年汉子,有一张因长年劳作而被晒黑的面孔。他脸上的皱纹也已很深。我给他递烟。
马岳云说,现如今,只要有点本事、有点力气,人都情愿进城去打工,就算是做粗工,也比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强。
去建筑工地上做临时工,挑沙子,一天能挣一百三十元,而靠种田,仅能维持温饱,想从土里刨出钱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马岳云的话,也得到我父亲的赞同。我父亲种了几十年田,主要收入却仍然依靠他在农电管理工作上的报酬。从农电工岗位退休后,他每月能领到一笔两千多元的退休金,这已经让大多数年老的农民羡慕不已。
这二十年,差不多全村的壮年劳力都进城去打工了,一半以上的农田被抛荒。那些尚未抛荒的农田,主要是靠年纪大的人在耕种劳作。与此同时,农田的利用率也大大下降。原先多是种植两季水稻,现在仅种一季;原先除了种水稻,还要在水稻收割后种小麦、油菜、萝卜、紫云英等作物,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种了。
此外,还有许多的水稻田,通过土地流转,承包给农业大户种蔬菜、苗木、养鱼,承包期为五年、十年或更长,一亩田的租金一百元至三百元。
拿到这笔租金后,没有了田的田主人就必须像城里人一样去买大米吃了。
马岳云的家,就在村道边上,不时有小汽车从门外的道路上驶过。马上就要过年了,那些在外打工的人们,纷纷从城市回到村庄里来。原来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村庄,这才一下子热闹起来。
社会发展很快,农民的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了。不仅那些在城里当干部的人买了车,那些进城务工、贩卖水果、搞建筑装修的人也都买起了车,而且车子的价格可能更高。那么多的车子,在几年前的五联村,是无法想象的。
在村民们看来,这种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体现在村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那些离开村庄进城的人,都能挣到大钱,而如果继续守着农田,反而没有奔头。
一年又一年,马岳云没有离开村庄,因为他有个智障的儿子,他没办法离开家和别人一样进城去打工。他只能依靠犁田这一门手艺过日子,以便闲暇时能更多地照顾到家里。
犁田的价格,从最早的一亩八元钱开始,一路涨到七十元、一百元,2013年的价格是二百四十元。
一年中,马岳云最多能耕一百二十亩田。
算下来,耕田的年收入,还不到三万元。
而养牛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可以休息,除了耕田,还要放牛——对牛的照料,一天都不能落下。
“犁田的价格,能再高一点吗?”我问。
“高不上去了,”他说,“你想啊,种田的成本如果再高一点,那还有谁会继续种田?”
种田,除了犁田的成本,还有种子、化肥、农药的投入,以及灌溉和种植、管理、收割的人力成本。相对于稻谷价格的低迷,种田的成本已经太高了,种水稻没有任何经济效益可言。
他一边抽烟,一边继续和我聊着。
种田的人日渐减少,我们这个村庄的犁田佬也变得资源过剩。于是,很多原先的犁田佬开始放弃这一行当。
把一头耕牛卖给牛贩子,能换一万五千元到两万元。
牛贩子把牛杀了,卖肉。
村子里的几十头耕牛,绝大多数都卖到了牛贩子手中。现在大概只剩下两三头了。
那个原先养了很多牛的应中良,原本想让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回村,把耕田这门手艺传给他,同时,也把自己的四头耕牛交给儿子。
但是儿子不答应。
最后,应中良只好把牛卖给了牛贩子。最小的牛崽不到一岁,
也只得交给牛贩子宰杀、卖肉。
马岳云的这头耕牛,跟了他十几年,他舍不得卖。
“下一代再没有人会犁田了!”
马岳云抽着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趁自己身体还行,他还会继续犁几年田。“三年,可能还用不了三年,我大概也干不动了。”
他带我去看他的犁。那把铁犁全身灰黑色,犁头锃亮,他已用了三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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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 数:184
版 次: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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