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华裔十一年级男学生杰成给我的邮件摘要:
“Subject: help me, I’d rather die now.”
(救救我,要不我宁愿现在去死。)
您好,我是Jim(中文名叫杰成),以前和您的谈话对我的帮助特别大,真的非常感谢。
不过,我现在的日子是受不了了。我爸天天说我没用。他们现在是说生气就生气,一点预兆都没有。我觉得他们看我做什么都不顺眼。最要命的是,他们总是说我不读书。我是真的有读呀。他们每天要说十多次‘你以后肯定没有用’。我真的好几次想去死了。救命,我过得简直是生不如死。”
我上次见杰成是因为他有自杀倾向,学校辅导员把他转介到我们心理健康服务中心。杰成已经是16岁的高中生了,他与他的父母有很大的冲突。那时,他情绪很低落,不想说话,不去上学,整天躺在床上,也不愿意起床吃饭。父母怎么叫他都不搭理,他说他宁可死了算了。当时父母着急了,马上请学校老师帮忙,于是就转介到我这儿。
杰成的父母在中国曾是学校里的高才生,后来都成了大学老师。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儿子学习不怎么努力,在班上成绩是中不溜儿的时候,不由得焦急万分。爱子心切的他们决定放弃自身的诸多利益,移民加拿大,希望自己的独生子杰成能在良好的学习环境里成长为有用之才。
父母深信杰成是个聪明的孩子。当他们向我描述杰成上小学前就具备解答数学题,自己拆卸玩具并重新组装等能力时,父母夸儿子的那份得意在言谈中显露无遗。
移民加拿大后,他们发现杰成下午3时就下课了,半小时不到作业都做完了,余下大把的时间看电视、玩电脑。杰成的父母觉得杰成在浪费时间,浪费人生。父亲拿出了一本词典,要儿子每天背3页。母亲拿出了语法书,要儿子每天做一章的练习。杰成没法承受他们的这些要求。杰成爸爸振振有词地说道,当初他自己就是把英语词典背得滚瓜烂熟,后来才有机会成为重点大学的老师。可是杰成全然不在乎他父亲的勤奋和成绩,一句“谁稀罕,大学老师算什么?”把他爸爸气得火冒三丈。杰成妈妈认为,自己在教育子女方面必须与丈夫保持一致。她马上补充道:“你不努力学习,今后就是个无用之才,社会的垃圾!”
杰成根本无法认同父母的教育方式,但也没有能力与父母争辩。他所能选择的就是死了算了,那就不会成为父母的累赘了。
我与杰成父母见面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传说古代有个国王,他为了使自己的王国成为非常规范的国家,要求自己国土内的臣民都必须是大小一致的标准化人物。他在城门口放置了一个截体盒,规定每个想进入这个王国的人都必须躺进截体盒进行测量,如果躺下后,手太长,超出了截体盒,就将手长出的部分截了;腿太长了,就砍短他的腿;如果个头太小,那就截在城外,不得入内。于是乎,城里的人个头都相似,可这个国王的臣民基本上都是残障人士。
诚然,这仅仅是个传说。但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无形的截体盒是否存在呢?在一些家庭里,是否也有无形的“截体盒”呢?父母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给自己的孩子设了个“截体盒”。家长任劳任怨、含辛茹苦地将孩子塞进这个截体盒,奢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他们设定的模具内成长。结果会如何,当家长的是否考虑过呢?拿杰成来说,他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孩子,但他绝不是那种会静心背词典的人。杰成的父母非常疼爱自己的独生子,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从孩子的角度来思考,为什么就不能丢下自己的“截体盒”,让孩子自由发展呢?杰成不是好吃懒做、不爱学习、品行恶劣的学生,他的特长是喜欢自己动脑筋,做一些有挑战性的事。
杰成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喜欢智能手机,喜欢高科技的玩意儿。可是他的父母定的标准是所有功课都在90分以上,才会给他买iPhone。
杰成说,这个目标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他们的法语老师特别严格,据说这老师总共只给过两个90分,给了两个从法语地区来的特别优秀的学生,其他的学生根本不可能得90分。再说,在中国时,他都得不到90分,到了加拿大,除了中文课外,所有的功课都是英语的,按照他的初级英语水平,他怎么可能得90分?杰成苦笑一下,对我说:“我不要他们给钱,我自己打工挣钱去买。”当时杰成的父母也同意了,对儿子说:“你有本事,你挣钱去!”
几个月后,杰成兴高采烈地给我看了他自己挣钱买的iPhone。他在同学的介绍下,在一个超市里找了一份上货架的活计。他身高力大,手脚勤快,那儿的经理特别喜欢他,一有空缺,就请他去帮忙。他每周工作的时间较多,钱也挣了不少。杰成说,花自己挣的钱,感觉特别好。自打工后,杰成学习特别认真。放学后得立刻把功课做好,该复习的马上复习,因为超市的经理有时晚上也会来电话请他去帮忙,所以他必须先把该完成的功课做完。为了更快地完成课后作业,杰成上课时更专心听讲,下课时也赶紧做作业。他说,他不仅打工学业两不误,时间安排得很紧凑,生活也有了意义。每两周发工资,拿到那张支票,看着自己劳动所得的钱,而不是看父母的脸色乞求,那种心理的满足感特棒。杰成有了进步,不仅他自己感觉良好,父母为他高兴,我当然也深感欣慰。
可没过多久,杰成给我发来了这封邮件。他说,他活不下去了,父母逼得他没法活了。原来杰成的父母看着儿子花了好些时间打工,觉得浪费时间。他们认为,当学生的就该认真学习。用杰成的话说,他父母只有看到他在背词典,做语法题,做学校作业时,心里才踏实。父母对他说,他不用打工了,他们会按照他的工资收入给他钱,让他将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杰成心里并不情愿,但他爸爸坚持说,钱对他们来讲并不是大问题,杰成是独子,他们的钱也就是杰成的钱,现在必须努力学习,不该浪费在其他事情上,杰成也就答应了。
杰成已经学会了很快完成作业,余下的时间就摆弄起了手机。杰成说,一般人只用iPhone的20%的功能,80%的用途都废置了。他研究iPhone,比较各种智能手机的利弊。有同学的iPhone坏了,商店里都没法修,杰成鼓捣几下,居然又复活了,他的聪明和对手机的精通在学校里已小有名气。可惜,他的父母太不理解他了。他们只要看见杰成没有看书做作业,就要扣他的钱。一扣二扣,两周后,杰成不仅没拿到一分钱,反倒欠了父母几十元。
父母的食言令杰成极为生气,他父母也倍感失望,他们彼此恶言相对。杰成是个敏感的孩子,听到父母说他是“笨蛋”“窝囊废”,顿时感到绝望。杰成在给我的邮件里写道:“我怎么做,他们都不满意。他们原来叫我不要打工,他们给钱。现在又说我不值得给钱,让我再出去找工作。可是原来的工作都是千辛万苦才找到的,现在要找谈何容易。在家里,他们盯着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
当我与杰成父母谈话时,这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诉说他们如何努力帮助杰成,希望这孩子能成为有用的人,不要只想着打工挣钱。杰成曾对我说,自从打工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并非“废物一个”,因为那个经理看重他,一旦有人请假,就会找他去替补。他说,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器重过,所以,他干活特卖力。他刚开始工作时,出了好几次差错,没有一个人指责他。经理还对他讲,他自己刚开始工作时做得比他还差,错误还多。在工作时,同事们都夸他记忆力强,一学就会,一说就明白。杰成说,他喜欢去工作,开始是为了钱,但后来是真的喜欢那个工作环境,喜欢大家对他的信任。杰成还说,正因为在工作场所有了成年人对他的肯定和夸奖,他在学校的学习也更努力了。可惜,杰成的父母从来没有耐心聆听杰成在艰辛的工作中获得的感受。
接了杰成的邮件,我与他面谈过,也与他父母交谈过。我告诉杰成的爸爸妈妈,杰成的情绪有反复,近来比较抑郁,希望他们能更加关注。他爸爸说,“小孩子,闹什么情绪!不理他。”
几天后,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一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个不停,是杰成的妈妈打来的。她说,昨夜他们说了杰成几句,这孩子赌气出走,一夜未归。昨夜倾盆大雨,他们不知道杰成去了哪里,这孩子也始终不接手机。这父母提心吊胆,彻夜未眠。他们也不知道是否要报警,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我给杰成打了电话。他马上就接了。他说他已经在学校,要上课了。昨夜他住同学家。
孩子安全就好。杰成的父母也安心了。他们说,他们以后不敢再说什么“你给我滚出去!”他妈妈说,“我们只是说说而已,哪有父母真的要亲生儿子滚出去的。”我希望他们能学会换位思考,如果他们是杰成,如果他们的父母叫他们滚出去,他们会怎么想?
事后,我与杰成谈了很久。我问他,“你爸爸说你没有用,你觉得你真是没有用的人吗?”他不语。
我问他:“你说,你在工作时常常帮助那些年纪比较大的人,你力气大,你干重活,你的同事们觉得你是没有用的人吗?你帮同学们修理手机,同学们觉得你是没有用的人吗?”
杰成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看到了他眼里升起的那份自信。
后来,杰成为了避免父母的唠叨,放学后就去图书馆温习。他又找到了另一份工作,生活趋于平静。
来年5月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张感谢卡,是杰成寄来的。他被理工大学录取了。
真为他高兴,上理工大学一直是他的愿望,他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