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当图书销售商来到书店宣传时,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就书名进行一个十秒钟的简述。而这都能从当前畅销书榜单中看到“关于耶稣血统的非凡总结”,“报纸专栏作家从他神经质的狗身上学到重要人生课程”,“死人是怎样和我们交流的”,“记者揭露接管西雅图的吸血鬼戒指”,“坏男孩高尔夫冠军回忆录”。
《礼物》一书很难用这样精炼的语句来概述。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它的重点:我之所以写这本书,是因为在我看来有关“创造性精神的交流”的经历很难明确地表达。有些解释很有层次,也许用不到300页来解释,所以不可能用一句话或一章节就办到。这就意味着当这本书问世时,它就是所探讨的问题的化身。那些难以解释的书从长远来看或许很有助益,但是也难对它们做一个10秒左右的推销介绍。
《礼物》原来的编辑是乔纳森加拉西,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坐下来谈论这个话题时,他问了我一个几乎所有编辑都会问的问题:谁是你的读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想说“所有可以思考的人”,我为自己的这种夸张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我回答了“诗人”。这不是大多数编辑想听到的答案(很多编辑更偏爱这样的答案“寻找死者消息的狗主人”)。但最初促使我创作的是诗歌,正是在诗歌的世界里,我看清楚了艺术和寻常谋生手段之间的区别。
很幸运我能有这样一位编辑,愿意试试看我的读者群,能否从诗人开始然后向外扩展。更幸运的是,读者真的欣赏我的作品,而且这个群体在不断扩大。这或许和我们的历史有很大的关系。《礼物》所涉及的商业伦理在近几十年来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强,这一版本的后记充分地解释了这一点。我相信在1989年前苏联瓦解以后,西方世界经历了一段市场凯旋论时期。我们见证了前人认为属于文化共享范围的艺术和思想平稳地转变成私有财产,同时我们也见证了几年前不属于市场范畴的东西商品化。学龄儿童的信任、本土知识、饮用水、人类基因组等,这些都可以作为商品出售。
不管和近期历史有什么联系,令人高兴的是《礼物》已经找到了诗人以外的读者群体。例如在它问世后不久,我被邀请到玻璃艺术社团全国代表大会做了一个主题演讲;后来我为北美金匠社团做了同样的演讲。这是个不小的惊喜,它表明工艺社区的艺术家——不仅包括制作玻璃和金子艺术品的人,还包括家具木匠、陶艺家、织工,以及其他艺术家——他们都认为这本书很有用,这是因为和具体物体打交道的艺术家最能体会《礼物》里描述的冲突。精神团体里也有人愿意倾听,我曾经在纽约英国国教教堂、洛杉矶主教派教堂和加利福尼亚山区的佛教禅宗寺院对这本书的主题进行过演讲。更广泛地来说,我收到了来自历史学家、博物馆馆长、环境美化设计家、荣格学说分析者、农学家、环保人士等人鼓励性的回应。去年这本书首度翻译成意大利文,中文版本目前也正在进行中。
多亏了坎农格特出版公司,这本书才得以在英国上市,对于这点我很感激。我尤其感谢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是第一个买这本书的人,后来才吸引了坎农格特出版公司发行人杰米拜恩的注意。
如果图书商想把这本书宣传成“坏男孩评论家对吸血鬼经济使用的魔法魅力”,我也不介意。
路易斯海德
于马萨诸塞州剑桥
2006年6月
序
艺术家吸引着我们……它是礼物而不是获得物,因此它更为持久。
——约瑟夫康拉德
现在街角的药店,我和我的邻居可以买到爱情小说,这些小说是在市场调查的基础上创作的。有家广告机构对女性读者做了民意测验,相关问题如下:女主人公年龄应该多大(她应该在19到27岁之间);她遇到的男人应该已婚还是未婚(最近刚丧妻最好);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直到结婚才可以同床。每本小说都是192页,甚至连小说系列名和封面设计都根据市场需要量身订造(和贝拉东纳、思兰德、蒂芙妮、马格诺利娅相比,西卢埃特这个名字更受欢迎;金花被选作封面);每个月会出现六本新小说,每本出版20万册。
为什么我们会认为西卢埃特的爱情故事不会成为持久的艺术作品?是什么使得我们可以把艺术品同纯粹的商品区分开来,就算艺术品也是在市场上进行买卖的?
本书认为艺术品是礼物,而不是商品;或者更准确地说,艺术品同时存在于两种经济中,即市场经济和礼物经济。只有一个经济是必要的:艺术品离开了市场也可以继续存在,但是没有礼物就没有了艺术。
“礼物(gift)”有几种独特的含义,但它们的共同点是礼物是一件不需要我们努力就可以获得的东西。我们不能买到它,我们也不能依靠有决心的行为获得它。它是别人给予我们的。我们说“天赋”是“礼物”,是因为天赋虽然可以通过意志努力完善,但是世界上没有哪种努力可以引起它的出现。莫扎特4岁就可以在大键琴上谱曲,这是他的天赋,也是礼物。
我们也认为直觉和灵感是礼物。艺术家工作时,他的创作总有一部分是外界给予他的。某个灵感进入了他的大脑,某个曲调开始演奏,某个词组在大脑闪现,某个色彩恰当地落在画布上。一般在这个无端的成分出现前,艺术家们都不会觉得自己融入了作品为它狂喜,而作品本身也似乎不那么真实;当灵感出现后,艺术家们会产生一种“不是我自己完成这个作品”的奇怪感觉。D.H.劳伦斯说,“不是我自己,而是有阵风吹过来,我就有了灵感。”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像劳伦斯这样强调他们创作中的“礼物”阶段,但是几乎所有艺术家都能感觉到它的重要性。
礼物的这两个含义仅仅指作品的创造,我们把它称为艺术的内在生命;但是我想它也可以延伸到艺术的外在生命,延伸到离开作家之手的作品中。艺术对我们来说的确重要——它感动心灵、接受灵魂、愉悦感官、提供生活的勇气,但是我们却选择描述这种经历——我们接受作品就像接受礼物一样。虽然我们进入博物馆或音乐厅前买票了,一旦我们被某种艺术品感动,我们总会获得某些东西,它与价格完全无关。我曾经去看过某位风景画画家的作品,那天晚上走在我家附近的松树从中,我竟然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形状和颜色。艺术家的礼物带有的精神可以唤醒我们自己的精神。正如约瑟夫康拉德所说,艺术作品引起我们共鸣,它本身不是获得物而是礼物。我们不能像艺术家那样公开宣称自己的礼物,我们也意识到艺术家的创造赋予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深感幸运,甚至觉得自己被救赎了。我们日常的交易——正如布鲁斯歌手所言,“用糖换糖,盐换盐”——在它自己的层次上持续进行。但是礼物能唤醒灵魂,一旦被艺术感染,我们会感激艺术家的存在,感激为创造礼物而不断进行的劳动。
如果一件艺术品是艺术家天赋的释放,它的欣赏者把它作为礼物接受,那么它真的是礼物吗?我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给出一个肯定答案,但是我怀疑我们不可以这样绝对。任何物体、任何用于交易的东西,可以变成这样或那样的财产,这主要取决于我们怎样使用它。即使一件艺术品包含了艺术家礼物的精神,这也并不意味着作品本身是礼物,它们成为什么主要取决于我们怎样对待。必须要补充的是,有时候我们对待某样东西的方式会改变它的本质。例如宗教经常禁止买卖神圣的东西,因为买卖行为会使它们失去神性。艺术品似乎更坚固,它们可以在市场销售,并且仍然是艺术品。如果在艺术交易中,礼物是由作者通过作品传递给读者的,没有礼物就没有艺术的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把艺术品变成纯粹的商品就会破坏它。不管怎样,这只是我的观点。我并不是说艺术不能被买卖,也不是说作品本身的礼物成分限制了我们商品化。
要说明我是如何阐释这些观点的,就要谈谈我是怎样想到这个话题的。多年来,我一直在试着做诗人、译者和自成一派的学者,我不可避免会遇到金钱上的问题。众所周知我的这些工作报酬很是惨淡,每到要交房租的时候房东才不会对你的翻译著作感兴趣,他关注的只有钱。“艺术品是礼物”这个说法往往会导致以下这个必然的推论:艺术创作本身不包含任何可以自动变成金钱的成分。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我在接下来的章节里更为具体地阐述这一点,所以在这里我就不重复描述了。我只想说每一位选择凭借天赋创作的现代艺术家,迟早会好奇在这样一个市场交易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他们要怎样才得以谋生。如果礼物的果实就是礼物本身,那么在这样一个注重市场价值和商品买卖的时代,艺术家要怎样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养活自己?
每种文化都有富人的形象。在一定时期和一些地方,礼物的传递使人们成为了具有社会性的人,而名人都是那些拥有最多礼物在社会上流动的人。市场社会的神话颠覆了这一印象:富人的标志是获得礼物而不是赠送礼物,英雄人物都是自给自足的人。一旦出现了这些观念,那些为了礼物付出劳动的人便会觉得自己的劳动只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文。在那些计算获得实质价值的地方,有天赋的人,礼物并不能使其富足。
此外,送不出去的礼物慢慢地就不是礼物了,这我本应该在开篇的章节里阐述。礼物只有不断被送出,才能保持活力。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要保持自身的活力,内在世界的礼物必须被作为外界礼物接受。如果礼物没有公开地流通,礼物作为一种财产的形式就得不到认可或尊敬,我们的内在礼物就会被排除在交易之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那些只有商业交易的地方,有天赋的人无法进入付出与回报的圈子,而他们需要该圈子来确保他们精神的生命力。
这两种思考——艺术是礼物的观点和对市场问题的思考——以前一直没有交汇,直到我开始阅读关于礼物的人类学作品,它认为礼物是一种财产,礼物交换是一种贸易。许多部落把大部分物质财富当作礼物流通,例如部落中人通常不能买卖食物;尽管人们有很强的“我的和你的”这样的观念,但是食物总是作为礼物相互赠送。这种交易以礼物交换的伦理观为基础,而不是以物物交换或现金买卖为基础。不必惊讶把一部分物质财富当成礼物的人,过着一种不同的生活。首先,不同于商品销售,赠送礼物会在参与的群体间建立一种关系;a其次,当礼物在群体中传递时,它们的交换也带来了一系列内在相连的关系,产生了一种分散的凝聚力。礼物交换有五六种相关的形式。通过阅读人类学文献,我开始意识到描述礼物交换可以为我提供一种语言,一种说话方式。通过这种语言,我可以探讨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的处境。由于人类学通常不关注内在礼物,我很快阅读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和礼物有关的民间故事。民间智慧和部落智慧在看待“礼物是什么”、“礼物可以用来做什么”这两个问题上没有明显差别,民间故事使用的是更加内化的语言。童话故事里的礼物在某些层面上指的是真实的财产,但在另一些层面上指的又是某些意象,为我们描述了精神上或心理上的交易。事实上,尽管我讲述了很多现实世界的礼物交换,但我却希望这些讲述可以从其他层面进行解读。真实的交易见证了隐形的交易,正是通过这种隐形的交易,获得礼物的人开始承认他们的礼物,我们也开始接受它们。
关于礼物交换的经典著作当属马歇尔莫斯的《论礼物》,这本书1924年在法国出版。马歇尔莫斯是爱米尔涂尔干的侄子,梵文学者,是一位有天赋的语言学家,也是研究宗教的史学家。他是早期社会学家,他们的作品深深植根于哲学和历史。他的文章开头是世纪之交时人种学家的现场报告(弗朗茨博厄斯、布罗尼斯瓦马林诺夫斯基 、埃尔斯登贝斯特),之后还涵盖了与房地产相关的罗马法、一篇印度史诗、德国的嫁妆风俗等。他的文章提出了几条具有持久性的见解。莫斯注意到礼物经济的标志是三种相关的义务:给予的义务、接受的义务和报答的义务。他也指出我们应该把礼物交换理解成一种社会现象,它涉及经济、司法、道德、美学、宗教、神话,它的意义无法通过任何一个学科来描绘。在过去半个世纪,几乎每一个讨论过交换话题的人类学家,都曾引用过莫斯的文章。我想到了很多人,包括雷蒙德费斯和克劳德利瓦伊施特劳斯,但是我估计近来最有趣的作品还是马歇尔萨林斯的,他是芝加哥大学的经济学人类学家,他1972年出版的《石器时代经济学》包含了一个极为精彩的章节叫做《礼物的精神》,它严格遵循了文本解释的原则来分析莫斯所使用的一些源材料,并且把莫斯的观点放到了政治哲学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正是阅读了萨林斯的作品,我才觉得自己的作品有可能完成,所以我很感激他。
在我看来,关于礼物交换的主要作品不是从人类学角度分析的,因为礼物是一种远古的财产形式,但是礼物交换通常属于小群体经济,如大型家庭、小村庄,关系密切的社区、兄弟之间和部落。过去十年间,又有一个学科开始研究礼物,当然是有原因的。医学社会学家被礼物交换的问题吸引,因为他们开始意识到,根据赠送礼物的伦理观赠送身体的某个部位(我们称之为“神圣的财产”),也是赠送礼物的一种形式。这一领域最早的作品是英国社会行政管理教授理查德迪姆斯于1971年出版的《论礼物关系》,它研究了我们怎样处理用于医院输血用的血液。迪姆斯拿英国系统和美国系统做比较,前者视所有血液为礼物;后者是较为混合的系统,其中有些血液是捐赠的,有些是买来的,还有一些是用来卖的。自从迪姆斯的作品问世后,器官移植技术的发展(尤其是肾脏移植)使得几本书开始讨论“生命的礼物”的伦理性和复杂性。
上述是礼物交换作品的简要概括,说明我们仍然缺少关于礼物的全面理论。莫斯的作品是唯一的总体概述,但是它的标题也告诉我们这只是一篇论文,收集了初步观察的结果和深入研究的建议。莫斯以后出现的多数作品开始关注具体话题,如人类学、法律、伦理、医学、公共政策等,我自己的作品也不例外。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是关于礼物交换的理论,后半部分尝试把该理论运用到艺术家的生活中。很显然,第二部分的关注点能够引领读者更好地理解第一部分的理论。这本书涉及了诸多问题,但是很多我都一笔带过,例如我没有列举礼物交换的负面影响——那些会带来沉重义务的礼物,那些可以操纵或使人丢脸的礼物,以及建立和保持等级关系的礼物等。a这是关于优先权的问题(在我看来对礼物价值和权力的描述,优先于对误用礼物的解释),但是它更是我自己选择的主题。我希望写富有创造力的精神:内在礼物被我们当成劳动对象接受,以及外部礼物也已成为一种文化媒介。我不关心那些因怨恨或恐惧而送出的礼物,也不关心那些出于奴性和义务而接受的礼物;我关心的是我们渴望的礼物,是一旦来临就会和灵魂对话,并且不可避免地会感动我们的礼物。
装 帧:平装
页 数:260
开 本:16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