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放的玫瑰

身后那扇原木色家门，已不再亲切。它夹杂着父母的争吵声，被重重地拍上的一刹那，佟偌善飞奔了出来…… 佟偌善刚从家里奔了出来，那里正在爆发着永不停息的战争。 “她不爱他，她一点儿都不爱他，佟美兰什么时候爱过韩灿？”佟偌善一边奔跑一边十遍百遍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样的生活是可鄙的啊！韩灿居然可以一直这样忍气吞声？这个懦弱窝囊的男人令人痛恨，佟美兰也居然可以这样一直生活下来？活着有什么意思？没有爱情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佟偌善一个人坐在河边呆望着有微微涟漪的湖面，湖水并不算清澈，在夕阳的反衬下更加混浊而暗淡。她还记得小时候在这里常能看到几尾灰灰的小鱼摆来摆去，如今靠近居民区的岸边只有些腐败的草叶和杂物在水中若隐若现，自由的鱼儿在这窒息的环境中都快死光了。佟偌善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自己如果跳下去成为鱼儿，这肮脏的水进人肺泡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定会冲破了它，涨满了它，可讨厌的是这水的污浊，太让人生气，让人不甘心。 还是天上的鸟儿好。她不禁抬头迎向那即将浸没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中的一抹血红的夕阳，周围依然光亮的灰霞中不时掠过乌鸦的身影，它们可以飞，可以叫，大声地叫，难听地叫。而她……佟偌善的眼神追着那只乌鸦来回飞。她还不如它，她没有声响，她失去语言，她发不出声音来，她不敢发出声音。可是她胸中的尖叫常常冲破她的胸膜、肋骨，冲破她的衣裳，向四下炸开来，直炸得她头脑嗡嗡作响，耳里像有个利钻吱吱钻响，和在一处共鸣出更巨大的声响。她常常被这声响震得浑身发抖，可她就是从没有勇气把这巨大的声响变成声音吼出来。 在高二女学生佟偌善的记忆里，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公开表达过她对这个男人有多少心仪，有多少依恋，她看到听到的只有看不起、不顺眼、埋怨和争吵，还有高傲和怯懦的眼神闪烁在争吵声中…… “韩灿，那个老何和老吴什么时候把钱拿给我们？”佟偌善的妈妈佟美兰明显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在厉声呵斥佟偌善的爸爸韩灿。 “快了，应该就这几天……”韩灿的声音低低的。 “两星期了！耳朵都起茧子了！那300斤大米是别人送的，咱不舍得吃，你说老何、老吴他们要买，钱呢？钱呢？——你会说话吗？”佟美兰连珠炮一样轰得韩灿躲进了厨房，坐在阳台的凳子上。 “说了是卖，说了是卖……”韩灿嗫嚅着。 “肯定没说！你含糊其辞，人家以为你送呢！要送我送他们干吗？—— 这帮老钳工！我宁可给郑厂长进贡啊！——窝囊废！” “……”韩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告诉我你怎么跟他们说的，”佟美兰口气稍软，想软硬兼施，“我不责怪你！说！” 可惜韩灿早已破罐破摔，任人宰割，就是一言不发，闷头坐在一边。 “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佟美兰更加勃然大怒，“都五张了！还不敢提钱？教了几天书，真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啊？瞧你那点儿出息！屁大的事儿都办不好，还男人呢？还遮风挡雨呢？”佟美兰站在厨房门口步步紧逼，冷嘲热讽，大花的裙子随着她的挥手、跺脚、转身而摆动。 “还有你的名字，姓韩叫什么不好，非叫灿，哎哟我的妈呀！我都替你寒碜！”这名字是韩灿的心病，不能提起。佟美兰却每次都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像锥子一样深深狠狠地扎在韩灿的胸口，从不留一点儿情面。 佟偌善在里屋从半掩着的门看着这一幕。身材高挑的母亲五十岁了还依然风韵，她严厉又美丽，说话像机关枪，子弹连发，从不卡壳，道理永远咄咄逼人，针对韩灿时，什么词凶猛便用什么词，否则无从表达胸中积存已久的怨气。而父亲韩灿此时只会默不作声，而他这种默不作声根本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佟美兰根本不在乎他的默不作声，那只不过是理屈词穷、甘愿受辱的表现。他这种沉默使得她可以对他所做的任何事情立即加以否定。 韩灿闷了很久，才按部就班地起来做饭炒菜，一阵忙乱。佟美兰噌地窜进厨房，劈头一句： “没熟，再炒！还吃豆角？你有没有点儿创意？” 韩灿双手停在半空中，趁佟美兰走向阳台时抬眼狠狠地瞪了她一下，仿佛用尽了刚才积攒起来的所有力量，见到她转身了，却立刻顺下眼皮，一声不吭，菜倒回去重新来过。 佟美兰站在阳台回身便一声长啸： “啊——这张大妈的破三轮车怎么又回来啦？修了几回了？你为什么不会拒绝？——你永远不好意思问他们要钱，他们就会永远好意思不给你钱！——家里成仓库啦！这是欺负你，懂吗？没出息的东西。” 佟美兰尖厉的声音在家里嗡嗡绕梁，不绝于耳。 开饭了。佟偌善看到韩灿把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剩的菜，没人再动一筷子、却从不倒掉的菜，一股脑儿合并在自己的碗里，又把干硬的、敲得碗边当当响的半块干馒头掰成小块儿，也堆在里面，倒上开水，溢得满满一碗，却是一碗黑乎乎的让人毫无食欲，甚至看着恶心的、不敢想象其味道的东西。韩灿拎了双筷子，抱着这个大黑碗，就坐在了阳台上那一堆破破烂烂、乱七八糟、像山一样隆起的车子下面交错出的缝隙中。从远处看去，他的脑袋四周突兀地伸出很多形态各异的轮子，显得他的身躯更加瘦小、干枯，整个人又像被铁锈蒙上了一层黑黄色，显得那般苦涩和无精打采。 在佟偌善看来，韩灿好像有种天生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与生俱来，仿佛生长在他的骨头缝里。他遇到强权就会变得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哆哆嗦嗦。佟偌善不知道这是她颐指气使的母亲把他培养成这样，还是她天生懦弱的父亲造就了这样一个凶恶的母亲。他们究竟怎样互为因果？——无论怎样，这两个人都令佟偌善心生厌烦，厌烦倒也罢了，更可怕的，是她感到自己内心撕裂的痛苦，感到胆怯、委屈却又充满愤恨，她想大哭，却又非常恨！她想像母亲那样大声吼出来，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来，所有的声音只在她心中回响、翻滚…… 佟偌善站起身来，那渐已沉没了的夕阳使得城市慢慢看不到了边缘，出神呆望久了，感觉眼睛很花、很迟钝。“跳下去，让水穿过肺泡”，这个念头闪现过一百万遍，佟偌善最后又想了一遍，还是把手中的石块儿远远地抛向湖水里，看着它咕咚入水，自己也像沉了下去。酸楚的眼泪哗地涌上了眼眶，无声地噼里啪啦掉进土里。像哽住了一样的心中突然间下了一个毒誓： “一定要找一个真正的男人做男朋友，绝不找懦弱自卑的男人，绝不！自己一生绝不这样生活，一定要充满爱情的光芒！否则我就成为这鱼儿……” P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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