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新编——许渊冲散文随笔精选

青春之歌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怎么会做出不平常的事？怎么能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成为世界各国很多人能欣赏的美？怎么能使一个中国人写的外国文，可以和外国的作家比美争辉，从而在某一方面使一个受压迫，受欺凌的民族，克服自己不如人的心理？20世纪的美国作家福克纳说过：他会在小说中写他怎样成为自己的。他是一个不算平凡的人，自然会做出不平凡的事。一个平凡的人，怎能做出不平凡的事，转变成为不平凡的人，那就不容易了。19世纪英国作家赫兹利特说过：“值得回忆的事，是生活中的诗。”一个平凡人回忆的，恐怕就不是诗而是散文了。我这个平凡的人，20世纪20年代第一年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我的父亲也很平凡，给我第一个不平凡的印象，是他有一次工作后回家，忽然伏在书桌上哭了起来，说是一个月薪水40元（那时小学老师月薪约60元），现在要打七折，只发28元，房租要交12元，只剩下16元，一家五口，连饭都吃不饱（那时学生伙食费每月约5元），怎能生活下去？这使我开始了解生活的困难，知道父亲身上养家糊口的重担，自己一个孩子，只有好好听父亲的话，做父亲要我做的事，父亲只是要我好好读书，学到一门本领，将来可以赚钱过活。但我1926年入小学，那时家庭经济情况好转，我能学什么本领呢？我父亲有一个堂兄，在乡务农，我们称他为乡下大伯。他最小的儿子比我大4岁，抗日战争期间参军，后来升到少将，是我们家里军阶最高的兄弟。乡下大伯会讲《三国》，他农闲时进城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就围着听他讲《三国》的英雄人物。所以我小时候想学的本领，就是做个英雄。我还记得他给我们讲的张飞生擒严颜的故事。张飞围攻严颜坚守的城市，严颜不敢出城应战，张飞只好撤军。严颜看见张飞手提丈八蛇矛，带领军队撤退，快撤完时，严颜打开城门，杀出城来抢夺后军粮草。不料后军忽然杀出一员大将，手舞丈八蛇矛，把严颜刺下马来，活捉了去。这员大将不是别人，正是张飞。原来前面的张飞是一个身材相仿的副将假冒的，真正的张飞却混在后军之中，到了紧急关头才杀出来。可见张飞不但勇猛善战，而且有勇有谋。但我小时候只知道张飞的勇猛，看不出他的谋略。要学他的英雄本领，首先要有他的丈八蛇矛，那时市场上有小贩卖木刀木枪，给小孩做玩具，木柄上还漆了红色，镶了金边，对男孩很有吸引力，要卖四五角钱一把。我要父亲给我买枪，父亲嫌贵，说你喜欢英雄故事，还是给你买本《三国演义》《封神演义》吧。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我买的书。《封神演义》写的是3000年前周武王讨伐商纣王的故事，纣王暴虐无道，宠信美人妲己，杀害忠臣良将。这使我小时候就恨昏君，甚至对美人也有偏见，正面人物我喜欢的是少年英雄杨戬。尤其是读了《西游记》之后，读到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都打不过二郎神杨戬，对他更是佩服得没话说。但是怎样学习这位少年英雄呢？那时卖香烟的商人在每包香烟中赠送一张广告画片，画的都是英雄人物。我哥哥比我大4岁，他在海盗牌香烟中得到了一张杨戬的画片，这个英雄头戴金盔，身披金甲，两眼之间有只神眼闪闪发光，手上拿着一把三尖两刃刀，脚后跟着一只哮天犬。哥哥就把杨戬和三国的英雄画片来做战争的游戏，连齐天大圣孙悟空都不是他的对手，三国英雄自然纷纷败下阵来。我们在小学时就这样纸上谈兵，过了一点英雄瘾。关于武王伐纣的故事，后来我在《诗经·大明》中还读到过两段。现在把这两段的原文和我当时读得懂的语体译文抄在下面：殷商之旅，殷商派出军队来，其会如林。军旗密密树林样。誓于牧野：武王誓师在牧野：“唯予侯兴。“我周兴起军心壮，上帝临汝，上帝监视着你们，无二尔心。”休怀二心要争光！”牧野洋洋，广阔牧野作战场，檀车煌煌，檀木兵车亮堂堂。驷源彭彭。四马威武又雄壮。维师尚父，三军统帅师尚父，时维鹰扬，好像雄鹰在飞扬，凉彼武王，协助武王带军队，肆伐犬商，指挥三军击殷商，会朝清明。一朝开创新气象。《诗经》描写三军统帅姜子牙，并不像杨戬一样身披金盔金甲，只是简单把他比做展翅的雄鹰。于是我才想到英雄人物并不一定要全副武装，而是可以智力胜过体力的。但是香烟画片上的姜子牙，是一个坐在水边钓鱼，愿者上钩的老人，钓鱼竿哪里比得上三尖两刃刀的英雄气概呢！所以理性知识的萌芽一下就被感性知识压倒了。等我升人中学之后，初中一年级在图书馆读到西方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故事，史诗中描写的英雄赫克托却既是感性，又是理性的英雄，如：冲锋陷阵我带头，论功行赏不落后。描写的美人也不像妲己那样迫害忠良，如天后，智慧之神和爱神三个女神要特洛亚王子巴黎斯评判她们哪个最美。天后答应给他一个王国，智慧女神可以使他成为天才，爱神只能给他一个美人，他却认为爱神最美。从希腊的神话故事看来，荷马把天后写得和人间的皇后一样，要和嫔妃争风比美，把智慧女神写成才女，把爱神写成重情的女郎，这就是说，西方把神写成人了。而中国的《封神演义》恰恰相反，却把人写成了神。如写姜子牙能撒豆成兵，杨戬会七十二般变化，都是说凡人有神仙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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