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文集(共5册,《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鸟》《细米》)
作 者:曹文轩 著
出 版 社:天天出版社
丛 书:曹文轩文集
出版时间:2010年01月
定 价:100.00
I S B N :9787020078400
所属分类:
标 签:小说 文学 少儿 儿童文学
曹文轩文集•儿童文学至珍典藏套装包含了曹文轩最具代表性与影响力的五部儿童文学作品:《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鸟》和《细米》。
《草房子》 畅销十二年、印刷逾百次、荣获海内外九项大奖、感动百万中国人的儿童文学经典,被无数老师、家长和孩子爱若珍宝、贴心收藏的男孩桑桑的童年记忆。
《青铜葵花》 问世五年来,畅销数十万册,荣获六项大奖,以纯净、优美的童年之歌吟咏苦难与优雅的纯美之作,男孩青铜,女孩葵花,正在岁月流逝中走向永恒……
《山羊不吃天堂草》 畅销逾二十万册,叩击无数读者内心与灵魂的长篇力作,讴歌生命的苦痛与尊严,将人生、命运、象征以及高雅的审美情趣巧妙地融为一体。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山羊倒下,天堂草深,少年明子的人生道路蜿蜒前行……本书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台湾“好书大家读”年度长篇小说奖。
《根鸟》 畅销逾二十万册的少年幻想小说,拾梦,追梦,遗梦,圆梦,少年根鸟的成长之旅梦想闪亮;菊坡、青塔、鬼谷、米溪,小说《根鸟》的天地奇妙迷人。它让人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却又让人掩卷沉思,获益良多。本书荣获宋庆龄儿童文学奖。
《细米》 那是一个风儿与蝴蝶自由穿行的地方,那是一个鸟儿与心灵一同鸣唱的村庄…… 一部为无数少年深爱的纯美成长小说,写就了一段震撼人心的情感故事,完成了一个少年的心灵雕塑。畅销十万余册,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
曹文轩,一九五四年一月生于江苏盐城。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协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文学作品集有《忧郁的田园》《红葫芦》《追随永恒》《甜橙树》等。长篇小说有《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红瓦》《根鸟》《细米》《青铜葵花》《天瓢》以及“大王书”系列和“我的儿子皮卡”系列等。主要学术著作有《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第二世界——对文学艺术的哲学解释》《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小说门》等。《红瓦》《草房子》《根鸟》《细米》《天瓢》《青铜葵花》以及一些短篇小说分别被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获省部级学术奖、文学奖四十余种,其中包括国际安徒生提名奖、中国安徒生奖、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中国图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金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大奖、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中国电影华表奖、德黑兰国际电影节“金蝴蝶”奖等奖项。
《山羊不吃天堂草》
《草房子》
第一章 秃鹤
第二章 纸月
第三章 白雀(一)
第四章 艾地
第五章 红门(一)
第六章 细马
第七章 白雀(二)
第八章 红门(二)
第九章 药寮
追随永恒(代跋一)
文学是不死的(代跋二)
《青铜葵花》
《细米》
《根鸟》
《草房子》
第一章 秃鹤
一
秃鹤与桑桑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到六年级,都是同班同学。
秃鹤应该叫陆鹤。但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小秃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为秃鹤。秃鹤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是个种了许多枫树的小村子。每到秋后,那枫树一树一树地红起来,红得很耐看。但这个村子里,却有许多秃子。他们一个一个地光着头,从那么好看的枫树下走,就吸引了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们停住了脚步,在一旁静静地看。那些秃顶在枫树下,微微泛着红光。遇到枫叶密集,偶尔有些空隙,那边有人走过时,就会一闪一闪地亮,像沙里的瓷片。那些把手插在裤兜里或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的老师们,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秃鹤已许多次看到这种笑了。
但在桑桑的记忆里,秃鹤在读三年级之前,似乎一直不在意他的秃头。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村也不光就他一个人是秃子,又或许是因为秃鹤还太小,想不起来自己该在意自己是个秃子。秃鹤一直生活得很快活。有人叫他秃鹤,他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仿佛他本来就叫秃鹤,而不叫陆鹤。
秃鹤的秃,是很地道的。他用长长的好看的脖子,支撑起那么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这颗脑袋绝无一丝瘢痕,光滑得竟然那么均匀。阳光下,这颗脑袋像打了蜡一般地亮,让他的同学们无端地想起,夜里它也会亮的。由于秃成这样,孩子们就会常常出神地去看,并会在心里生出要用手指头蘸了一点唾沫去轻轻摩挲它一下的欲望。事实上,秃鹤的头,是经常被人抚摸的。后来,秃鹤发现了孩子们喜欢摸他的头,就把自己的头看得珍贵了,不再由着他们想摸就摸了。如果有人偷偷摸了他的头,他就会立即掉过头去判断,见是一个比他弱小的,他就会追过去让那个人在后背上吃一拳;见是一个比他有力的,他就会骂一声。有人一定要摸,那也可以,但得付秃鹤一点东西:要么是一块糖,要么是将橡皮或铅笔借他用半天。桑桑用一根断了的格尺,就换得了两次的抚摸。那时,秃鹤将头很乖巧地低下来,放在了桑桑的眼前。桑桑伸出手去摸着,秃鹤就会数道:“一回了……”桑桑觉得秃鹤的头很光滑,跟他在河边摸一块被水冲洗了无数年的鹅卵石时的感觉差不多。
秃鹤读三年级时,偶然地,好像是在一个早晨,他对自己的秃头在意起来了。秃鹤的头现在碰不得了。谁碰,他就跟谁急眼,就跟谁玩命。人再喊他秃鹤,他就不再答应了。并且,谁也不能再用东西换得一摸。油麻地的屠夫丁四见秃鹤眼馋地看他肉案上的肉,就用刀切下足有二斤重的一块,用刀尖戳了一个洞,穿了一截草绳,然后高高地举在秃鹤眼前:“让我摸一下你的头,这块肉就归你。”说着,就要伸出油腻的手来。秃鹤说:“你先把肉给我。”丁四说:“先让我摸,然后再把肉给你。”秃鹤说:“不,先把肉给我。”丁四等到将门口几个正在闲聊的人招呼过来后,就将肉给了秃鹤。秃鹤看了看那块肉——那真是一块好肉!但秃鹤却用力向门外一甩,将那块肉甩到了满是灰土的路上,然后拔腿就跑。丁四抓了杀猪刀追出来。秃鹤跑了一阵却不再跑了。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面对着抓着锋利刀子的丁四。丁四竟不敢再向前一步,将刀子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说了一声“小秃子”,转身走了。
秃鹤不再快活了。
那天下大雨,秃鹤没打雨伞就上学来了。天虽下雨,但天色并不暗。因此,在银色的雨幕里,秃鹤的头,就分外的亮。同打一把红油纸伞的纸月与香椿,就闪在了道旁,让秃鹤走过去。秃鹤感觉到了,这两个女孩的眼睛在那把红油纸伞下正注视着他的头。他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当他转过身来看她们时,他所见到的情景是两个女孩正用手捂住嘴,遮掩着笑。秃鹤低着头往学校走去。但他没有走进教室,而是走到了河边那片竹林里。
雨“沙沙沙”打在竹叶上,然后从缝隙中滴落到他的秃头上。他用手摸了摸头,一脸沮丧地朝河上望着。水面上,两三只羽毛丰满的鸭子,正在雨中游着,一副很快乐的样子。
秃鹤捡起一块瓦片,砸了过去,惊得那几只鸭子拍着翅膀往远处游去。秃鹤又接二连三地砸出去六七块瓦片,直到他的瓦片再也惊动不了那几只鸭子,他才罢手。他感到有点凉了,但直到上完一节课,他才抖抖索索地走向教室。
晚上回到家,他对父亲说:“我不上学了。”
“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我。”
“那为什么说不上学?”
“我就是不想上学。”
“胡说!”父亲一巴掌打在了秃鹤的头上。
秃鹤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哭了。
父亲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身坐到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的一张凳子上,随即,秃鹤的秃头就映出了父亲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卷的亮光。
第二天,父亲没有逼秃鹤上学去。他去镇上买回几斤生姜:有人教了他一个秘方,说是用生姜擦头皮,七七四十九天,就能长出头发来。他把这一点告诉了秃鹤。秃鹤就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地让父亲用切开的姜片,在头上来回擦着。父亲擦得很认真,像一个想要让顾客动心的铜匠在擦他的一件青铜器。秃鹤很快就感到了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但秃鹤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父亲用姜片去擦着。
桑桑他们再见到秃鹤时,秃鹤依然还是个秃子,只不过那秃头有了血色,像刚喝了酒一样。
不知是纸月还是香椿,当秃鹤走进教室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生姜味,便轻轻说出声来:“教室里有生姜味。”
当时全班的同学都在,大家就一齐嗅鼻子,只听见一片吸气声。随即都说确实有生姜味。于是又互相地闻来闻去,结果是好像谁身上都有生姜味,谁又都没有生姜味。
秃鹤坐在那儿不动。当他感觉到马上可能就有一个或几个鼻子顺着气味的来路嗅呀嗅的就要嗅到他,并直嗅到他的头上时,说了一声“我要上厕所”,就赶紧装出憋不住的样子跑出了教室。他跑到了河边上,用手抠了一把烂泥,涂在了头上,然后再用清水洗去。这样反复地进行了几次,直到自己认为已经完全洗去生姜味之后,才走回教室。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秃鹤的头上依然毫无动静。
夏天到了,当人们尽量从身上、脑袋上去掉一些什么时,秃鹤却戴着一顶父亲特地从城里买回的薄帽,出现在油麻地人的眼里。
……
《青铜葵花》
第二章 葵花田
1
青铜五岁那年的一天深夜,他正在甜蜜的熟睡中,被妈妈忽然从床上抱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妈妈的怀抱里颠簸着,并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妈妈急促的呼吸声。时值深秋,夜晚的室外,凉气浓重,他终于在妈妈的怀抱里醒来了。
四周是一片恐怖的叫喊声。
青铜看到天空是红色的,像布满霞光。
远远近近,所有的狗都在狂吠,显得不安而极度狂躁。
哭爹叫娘声与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将秋夜的宁静彻底粉碎。
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芦荡着火了!——芦荡着火了!——”
人们纷纷从家中跑出,正在向大河边逃跑。大人抱着小孩、大孩子拉着小孩子、年轻人搀扶着或背着老年人,一路上跌跌撞撞。
跑出大麦地村时,青铜看到了可怕的大火。无数匹红色的野兽,正呼啸着,争先恐后,痉挛一般扑向大麦地村。他立即将脸紧紧伏在妈妈的胸膛上。
妈妈感觉到青铜在她怀里哆嗦,一边跑,一边用手不住地拍着他的后背:“宝宝,别怕,宝宝,别怕……”
无数的小孩在哭叫。
主人一时来不及去解开拴在牛桩上的牛,它们看到大火,就拼命挣扎,或是将牛桩拔起,或是挣豁了穿缰绳的鼻子,在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下,横冲直撞,成了一条条野牛。
鸡鸭在夜空下乱飞。猪哼唧着,到处乱窜。山羊与绵羊,或是混在人群里跟着往大河边跑,或是在田野上东奔西突,有两只羊竟向大火跑去。一个孩子,大概看到了那是他家的羊,掉头要去追羊,被大人一把抓住,并且遭到一顿骂:“你想找死吗?!”那孩子没有办法,一边哭着,一边望着自家的羊在往大火里跑。
青铜的爸爸在逃离大麦地时,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只牵了那头牛。那是一条健壮而听话的牛。它在还是小牛犊时,来到青铜家的。那时,它身上长满了癞疮。青铜家的人对它都很好。他们给它吃最新鲜最好的青草,他们每天给它用大河里的清水擦拭身子,他们还采回药草捣成汁涂在它的癞疮上。不久,它的癞疮就被治好了。现在,它是一条油光水滑的牛。它没有像其它的牛那样疯了似地乱跑,而是很安静地跟着主人。他(它)们是一家子,危难之际,一家子得好好呆在一起。青铜的奶奶走得慢一些,牛会不时地停下来等她。他(它)们一家五口,紧紧地走在一起,胡乱奔跑的人群与牛羊,都不能使他(它)们分开。
钻在妈妈怀抱里的青铜,偶尔会扭过头来看一眼。他看到,大火已经扑到了大麦地村边。
坐落在村子前面的房屋,被火光照成一座座金屋。秋后的芦苇,干焦焦的,燃烧起来非常的疯狂,四下里一片劈劈啪啪的声音,像成千上万串爆竹在炸响,响得人心里慌慌的。几只鸡飞进了火里,顿时烧成金色的一团,不一会儿就坠落在了灰烬里。一只兔子在火光前奔跑,火伸着长长的舌头,一次又一次要将它卷进火中。它跳跃着,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身影居然有马那么大,在黑色的田野上闪动着。最终,它还是被大火吞没了。人们并没有听到它痛苦的叫喊,但人们却又仿佛听到了,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叫喊。只一刹那间,它便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几只羊,却朝着大火奔去。
看见的人说:“这羊,傻啊!”
村子前面的房屋已经烧着了。一群鸭子飞起来,几只落进火里,几只飞进了黑苍苍的天空。
青铜再次将脸贴到妈妈的胸膛上。
大麦地的人都逃到了大河边,几只船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将人运送到对岸——火是过不了这条大河的。谁都想往船上爬,不时地,就有人跌落在水中。叫声、骂声、哭声在夜空下响成一片。有些会水的,看看指望不上船了,就将衣服脱下举在手中,向对岸游去了。其中一个做爸爸的还有四五岁的儿子骑在脖子上。儿子看着一河流动的水,一边死死抱住爸爸的头,一边哇哇大哭。爸爸不管,一个劲地向对岸游去。到了对岸,儿子从爸爸的脖子上下来后,不哭也不闹,只是愣神——他已被吓坏了。
火像洪流,在大麦地村的一条又一条村巷里滚动着。不一会儿,整个村庄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青铜的爸爸好不容易才将青铜的奶奶安排到一条船上之后,将牛牵到水边。那牛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也不用主人指点便走进水里。青铜的妈妈怀抱青铜,青铜的爸爸扶着她,让她骑到牛背上,然后手握缰绳,与牛一起游向对岸。
青铜一直就在妈妈的怀里瑟瑟发抖。
黑暗中,不知谁家有个孩子跌落到了水里,于是响起一片惊叫声与呼救声。夜色茫茫,哪里去寻觅这个孩子?也许他在落水后,脑袋几次冒出了水面,但却没有被人看到。大火还在向这边烧过来,大家都要抓紧时间过河,一边叹息着,一边在焦急地等待空船,没有几个人 下河去救那个孩子。而正在船上的,就更顾不得了。那孩子的妈妈歇斯底里哭喊。那喊声像 要把天空撕破。
天将亮时,过了河的大麦地人看到,那火在将河岸烧得光溜溜的之后,终于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麦地成了一片凄惨的黑色。
青铜在妈妈的怀抱里先是发冷,等大火熄灭之后,就开始发热发烧。此后,高烧一直持续了五天。等体温恢复正常,青铜看上去,除了瘦了许多,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外,其他倒也一切正常。但家里人很快发现,这个本来说话流利的孩子却已成了一个哑巴。
……
《山羊不吃天堂草》
二
十字路口。
这里是繁华地带,有三路公共汽车、两路无轨电车经过,整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南北马路的一侧,云集了从各地来的木匠。各种各样的牌子,或斜倚在马路牙上,或挂在路边树上,还有挂在胸前的。上面或写着“可做最新款式家具,手艺精到,价格合理”,或写着“来自南方,手艺高强”,或写着“包工包料,令你全家满意”……这些木匠大多兼做漆匠,因此,马路牙上放了一溜擦得透明照人的各种颜色的漆板。
他们在这里等活。
这个地点,似乎不是某个管理部门指定的。他们来到这里,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他们必须给这个城市的市民造成一种强烈的印象和记忆:如有木匠活,就到这里来找木匠。而且只有到这里来,才能找到木匠。不知不觉之中,这里就成了一个劳工市场。他们像路上行人一般在不断流动,找到活的便离开这里,没有活了就到这里等活,一些木匠走了,一些木匠来了,有些木匠可能因为生活维持不下去而回了老家,永远也不会再回这儿,但这个市场却永不消失,而且趋势是人越来越多。
他们操着各种各样特征鲜明的口音,在互相对话,在向路人询问是否有活可做。他们中间似乎没有太大岁数的,大多为年轻人或像明子这样半大的小子。这原因大概是因为老年人已没有走出熟地去闯荡世界的心境和勇气了。半大的小子又似乎特别多,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干活还不太在行,师傅便派他们来这里等活。
当他们全部闭口不言时,谁也不能判断出他们各自来自何方。在城里人的眼里,他们太相像了,一样的脸色(粗糙,贫血,缺乏光泽,呈黄黑色),一样的表情(木讷,目光呆滞,脸部缺乏活跃的情绪)。他们的衣着也差不多,还是十多年前这个城市里的人也曾穿过而今绝不会再穿的衣服。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身材几乎是一律的矮小。他们或坐在马路牙上,或交叉着双腿倚在树上,或坐在新买来的破旧自行车的后座上。他们与城里人明确地区分开来,就像一捧大米与一把赤豆那样差别分明。
生活规定好的角色,使他们很难有城里人的高贵神情和傲慢态度。他们所处的位置是绝对被动的:他们是求别人让他们干活,是被别人所选择。他们常常听到很气派的一声:“你,跟我走。”他们又都希望自己能得到一笔生意。因此,目光里总免不了含着几分恳盼,几分讨好。
明子把六七块漆板放好,将一把锯子象征性地抓在手中。
三和尚总派明子来等活,那倒不是明子不能干活,而是因为明子有一种机灵和讨人喜欢的嘴巴。那天,三和尚指着明子的鼻子说:“你小子听着,在这种人堆里混,你那份机灵倒是很值几分钱的。”
明子与任何一个木匠的神情似乎都不一样。他一点也不焦急,倒像是来物色人干活的,从这里 到那里。他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几个木匠打扑克牌,又趴在一个安徽凤阳来的小木匠肩上,看了一大段武侠小说。累了,他就靠树坐下,脱了鞋,双腿一伸,在太阳光下晒脚丫子。
过来一个人,问:“封阳台吗?”
那人话音未落,“呼啦”一下拥上十几个木匠来:
“封!”
“封!”
“我们是专封阳台的!”
那人问:“价钱多少?”
“这要看阳台大小。”
“价钱好说。”
“不会跟人瞎要价的。”
一个湖南常德来的木匠,抓住那人的自行车车把:“走呀,师傅,我有自行车,跟你到家瞧瞧阳台再谈价不行吗?”那样子,旁若无人,好像那人就专冲他来的。
又有好几个木匠,向那人显出更大的热情。
他们紧紧围着那人,都不屈不挠,仿佛那人会跟他们每人都订下一个封阳台的活似的。
那人非常认真地叙说着他家阳台的大小,又非常认真地与木匠们讨论着价钱,木匠们也都一个个地认真地与他对话,都力图给其他木匠们造成一个印象:人家是和我谈生意的。
足足纠缠了有一个小时,那人却说:“我先打听打听,那房子倒是盖好了,还没分我呢。”便推车走了。
弦绷得紧紧的木匠们,一下子松弛下来:
“这——人!”
“瞎耽误工夫!”
“耍人哪!”
木匠们很气恼,一个个嘟囔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紧张一解除,一个个显出精疲力尽的样子来。
一直在晒脚丫的明子禁不住“噗嗤”一声笑,用一句刚从这个城市学来的骂人话,轻轻骂了一声。他动了动腿,依然晒他的脚丫子,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情景:警察向一个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姑娘的小伙子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还不等手在空中举定,突然一变脸,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哪?!”
车站的牌子底下,一男一女,全然不管前后左右到处是眼睛,像长在了一块儿,拥抱在一起,胡乱地吻来吻去,打老远都能看到他们额上唾沫的闪光。
一辆无轨电车飞快而过,突然从车窗口飘出一块粉红色的纱巾来。这纱巾飘了飘,飘到人堆里。城里人真清高,谁也不去捡这好端端一块纱巾,任它在地上躺着。过了一会,来了一个流着鼻涕、见人直乐、走路直摇晃的傻子,蹲在地上对这纱巾出半天神,然后把它捡起来,在空中摇来摇去,向马路那边的人大声嚷嚷,也不知嚷些什么。
明子忽然觉得有人在他的腰间捅着,掉头一看,不禁叫道:“鸭子!”
鸭子是一个小男孩,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是明子几天前在这里等活时才认识的。
鸭子比明子矮半头,但长得出奇的结实,脸蛋儿红黑红黑,嘴巴总是油光光的,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吃得很不错。他的后背上插着一根两尺多长的细竹竿,竿头上立着一只灰褐色的鸟。那鸟的腿上拴了一只活的铜扣,有一根两尺多长的细绳连着铜扣和竹竿。那鸟常常飞起,但绝不超过绳子所能允许的长度,在空中自由舒展地飞了飞,又很满足地落回竹竿,把嘴在竿的两侧左擦一下,右擦一下,颤抖了一下身子,把羽毛弄得很蓬松,仿佛一下长成了大个。
“它叫什么鸟?”明子的家乡有很多鸟,但从未见过这种嘴巴古怪的鸟。
“叫蜡嘴儿。”
那天,明子急着要去五金店买两根锯条,没来得及与鸭子好好说话。他对鸭子几乎还一无所知。
“你从哪儿来?”明子问。
鸭子立即变得困惑起来:“我也不知道。”
这简直不能使明子相信:“你怎么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真不知道。”鸭子似乎有了一种孤单的感觉,更往明子跟前靠了靠。
明子还是不能相信。
鸭子回忆说:“我记得,我老早就住在这城里。我、爸爸,还有两个哥哥,我们住在护城河上的一座大桥下。我们在那里搭了一个小窝棚。但我知道,我们不是这个城里的人,是从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来的。我记不得爸爸有没有说过那个地方了。”
“他带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爸爸经常带着我们在大街上走。我和哥哥们每人戴一顶棉帽子,爸爸也有一顶。我们每人还有一双死沉死沉的皮鞋,走在大街上,很响很响。都是从各个地方捡来的。爸爸在前头走,后头跟着大哥,大哥后面跟着二哥,二哥后面跟着我。爸爸一定要我们挺着个胸膛走,谁哈腰,爸爸就大声骂他‘熊样’。夏天,天就是热得要命,爸爸也不允许我们摘掉帽子,说摘了帽子就会受凉生病。我们真的谁也没有生过病。”
“怪不得你头上总戴着顶破帽子。”
“我爸爸特别爱干净,常在大桥下为我们洗衣服。他把衣服在河边水泥台阶上使劲地搓来搓去,洗干净了,就挂在大桥上晾干。好多好多,一晾一大片,有很多人在大桥上低下头来看。那时,我们好高兴。”
“你们在哪儿做饭呢?”
“做饭?我们从不做饭,总是在桥洞里热一热现成的饭菜。”
明子不明白。
鸭子说:“那些饭馆里,有很多很多人吃不完他们买的菜。爸爸领着我们帮饭馆里干点活,他们很高兴我们把剩菜用盒子和塑料袋装走,说省得他们费事。有一回,我们一下装回三条大鱼来,那些鱼就算没有动过筷子。我们吃了三天,才吃掉。我二哥吃伤了,拉了好几天稀。可又吃了一条鱼,却不拉了。”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明子没有吃过甚至闻所未闻的好吃的东西,进入了对那些菜肴的津津有味的回忆。
明子点点头,心里总算是明白了。
鸭子还说:“我爸还可能是个读书人。每天早上,他都叫我们兄弟三人认字。他把字写在桥墩上,然后教我们念,上——下——来——去……我们坐在桥洞里,大声地念,桥洞里嗡嗡地响。桥上的人就把身子趴在栏杆上,勾下脖子朝我们望。我们就越大声地念:上——下——来——去……”
明子打断了鸭子对往事的回忆,问道:“你现在怎么就一个人呢?”
鸭子变得伤心起来:“那会儿,我们走到一个很热闹的大街上,人特别特别的多。穿马路时,爸爸和大哥二哥都过去了,我被一辆汽车拦在了马路这边。车特别特别多,一连串来了好多辆,我怎么也过不去。我忽然听到爸爸在大声喊‘鸭子’,我望过去,见到几个穿白衣服戴大盖帽的人把爸爸他们扭到一辆车上去了。大哥和二哥也在‘鸭子鸭子’地喊我。我听见一个大盖帽说:‘什么鸭子鹅的,不准瞎叫!’等终于没有车再过,我跑过马路,早没有爸爸和大哥二哥的影子了……”鸭子要哭了。
停了好一阵,明子说:“你赶快回到那座桥下等呀。”
“我找不到那座桥了。后来找到两座桥,可都不是那座桥。过了好多天好多天,我才找到那座桥……”
“见着你爸他们了吗?”
鸭子摇摇头:“家里的东西都不在了。不知是爸爸他们拿走的,还是被别人拿走的。我在桥边等了好几天,也没等着他们,我就离开了那座桥。”
“有几年啦?”
“我不知道。”
“也许,他们被送回老家了。你该回老家去。”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你有口音!”明子忽然有了主意,拉着鸭子让他在各地来的木匠们面前挨个说一通话,确认一下鸭子到底是哪儿的人。
四川的木匠说听鸭子的口音好像是四川的,湖北的木匠说听鸭子的口音好像是湖北的一个什么地方的……可又都说不太像。最后,这些木匠们围到一起专门讨论这个问题,得出一个共同结论:鸭子的话早串了音了,谁也不可能再认定他的根一定是哪儿了。
于是,鸭子的脸上就有了悲哀。
明子就带鸭子重新回到他们原先坐的地方,一个劲地安慰他:“总能找到你爸他们的。”
鸭子的境况,把明子又带到那种时常扰乱他的心的情绪里。他默默地望着——
马路对面是装饰华丽的百货大楼、钟表店、珠宝店……
街上不时闪过一辆又一辆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偶尔还会有几辆豪华的大轿车首尾相衔极气派地行过,那里面坐着的是长着各种颜色的头发但一律满面红光的外国游客;
时髦女郎挎着玲珑小包,好看地扭动着腰肢穿越斑马线;
拎着老板箱、腰间别着BP机的公司职员(或倒爷)在路边等待出租车;
…………
明子想到了小豆村,想到了三和尚和黑罐,想到了木匠们,想到了鸭子和自己。他很困惑,很迷惘。他默默地望着,而且只能是默默地望着。他有许多事情搞不清楚,有许多问题想不明白。而且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想不明白。小时候,老人们常在油灯下或月光下讲天堂,他也多少次饿着肚子、蜷着身子梦见过天堂。但梦里的天堂,比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差了远去了。他曾以为,眼前这个世界才真正是梦。然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汽车吐出的一缕乳白的轻烟,清清楚楚地闻到了那些时髦女郎走过时留下的经久不散的让人迷糊的香气。他甚至能用手去触摸这个如梦的世界。他力图用老人们注入他脑子里的有数的几个概念——“福气”、“命”、“修来的”等等——去解释他眼前的一切。当他认为这一切有了解释以后,他的心里好像很安静,很踏实。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他,用不多久,这纠缠人的困惑和疑问,还会来纠缠他那颗还很懵懂、很不会思想的脑袋的。
“你在想什么?”鸭子问。
明子摇了摇头:“没有想什么,我在看街那边的树枝上有一只被风刮上去的塑料袋。”
衣服油渍麻花的鸭子似乎并没有这些思想。
“我到街那边去,那边人多。”鸭子说着站起身来往马路那边走。
明子忽然想起什么,叫住鸭子,问:“你现在还是靠吃人家剩下的饭菜吗?”
鸭子很高傲地一摇头:“不。我自己掏钱买饭菜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你靠什么来挣钱呢?”
鸭子扭过头去,亲昵地望着竹竿上的蜡嘴儿:“靠它。”
“它?”
“你跟我来吧,反正没有人会偷你的漆板。”
明子觉得鸭子的话说得也太奇怪,就跟着鸭子过了马路。
鸭子选了一块人来人往的地方站住,从后面取下竹竿夹在腋下,捉住蜡嘴儿,摘下它腿上的铜扣儿。
“你要干嘛?”明子问。
鸭子朝明子一笑,双手一抛,将蜡嘴儿抛在空中。那鸟儿就在空中飞翔起来,并升向高空。
“它飞了。”明子仰望着天空说。
蜡嘴儿越飞越小,后来竟消失在云空里。
“你怎么把它放了,你不是说要靠它挣钱吗?”明子除了更加糊涂,还为鸭子觉得可惜。
鸭子却笑而不答。
明子在想:这鸭子的脑子是否出了点毛病?
“你看呀。”
明子再抬头仰望天空时,只见那只蜡嘴儿又飞回来了。它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着,越旋越低,最后落到了路边的树枝上。
“你能把它唤下来?”
鸭子摇摇头:“你能。”
“我?”
“它要钱用。你在手里抓五分钱硬币,它就会下来。”
明子将信将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分钱硬币,用两只手指捏着,举在空中。
这时,已经围过很多人来观看。
鸭子打了一个口哨,只见蜡嘴儿斜刺里飞下来,直落到明子的手上,用坚硬的嘴巴啄了啄那枚五分钱,然后用嘴一拔,将它从明子手中拔出,展翅飞开,飞到了鸭子的肩上。它低下脑袋,一张嘴巴,那枚五分钱便又稳又准地落在了鸭子敞开的上衣口袋里。作为奖赏,鸭子从裤兜里掏出一粒谷子放到蜡嘴儿的嘴边。蜡嘴儿用嘴叼住,磨动了几下,将谷壳吐了出来。
明子感到十分惊奇。
这时,只见许多围观的人举起了硬币。
于是蜡嘴儿忙碌开了,就在硬币与鸭子的口袋之间飞来飞去,叼——松口,叼——松口……鸭子的口袋里不时发出硬币跌落在硬币上的清脆的金属声。
有一阵,那些举着硬币的胳膊竟像森林一样竖在空中。
鸭子的口袋已经鼓囊囊的,沉甸甸的。
但,那些喜爱猎奇的人们,还争先恐后地在口袋里搜寻硬币。那场面好热闹:没有硬币的,在用纸币向人们兑换硬币;一对情侣中姑娘在向小伙子求着:“给我一枚嘛,给我一枚嘛!”……
打远处走来一个警察。
鸭子召回小鸟,重新套上铜扣,向明子使了个眼色,掉头进了一条小巷里。
“你要钱吗?”鸭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来。
明子摇摇头。
“缺钱花,对我说。”
明子还是摇摇头。
“这鸟是一个老头儿送我的。那天,我饿得走不动了,坐在一个巷口翻白眼,那老头过来了,问我为什么坐着不动。我就把一切告诉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就走开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又回来了,从他背后取下这支竹竿和这只鸟,对我说:‘让它来养活你几天吧。’于是,他把这一招教给了我。”
“那鸟只认老头儿,会认你吗?”
“我也这么想。但老头告诉我,那鸟不认人,只认这根竹竿。这竹竿上有记号。老头临走时说:‘这可不是长久之计。你过了这难关,可要用自己的双手刨食吃。这鸟虽然会干这行当,可你大爷只是让它叼我自己的钱,你大爷只不过图个开心。’我问他,怎么才能把鸟还给他。他说:‘不了。这鸟被我困着好几年了。你混上饭了,就撅了竹竿儿,让它远走高飞吧’。”
“你没听那老头的话。”明子说。
鸭子说:“我才不会听呢。那老头,真傻。”
明子说:“自己卖力气挣的钱,才干净。”
“谁说的?”
“不用别人说。”
“我不管。”
明子忽然少了与鸭子说话的兴趣,回到了马路这边,依然老老实实地等他的活。
中午时,鸭子又来了。
明子朝他点点头。
鸭子打开一只纸包,露出两根奇大的炸鸡腿:“给你一根。”
明子瞥了一眼,只见那鸡腿被油炸得黄亮亮的,十分好看。但他咽了咽唾沫,从怀里掏出一只又冷又硬的馍来,一边啃,一边朝大街那边毫无意图地望……
……
《根鸟》
四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大峡谷出现在了根鸟的梦里。
当时是后半夜,月亮已经西坠,悄然无声地在树林里飘忽,柔弱的风,仿佛也要睡着了,越来越轻,轻到只有薄薄的竹叶才能感觉到它还在吹着。大河暗淡了,村子暗淡了,远处的群山也暗淡了,一切都暗淡了。
就在这一片暗淡之中,那个大峡谷却在根鸟的梦里变得越来越明亮。
这是一个长满了百合花的峡谷。百合花静静地开放着,水边、坡上、岩石旁、大树下,到处都有。它们不疯不闹,也无鲜艳的颜色,仿佛它们开放着,也就是开放着,全无一点别的心思。峡谷上空的阳光是明亮的,甚至是强烈的,但因为峡谷太深,阳光仿佛要走过漫长的时间。因此,照进峡谷,照到这些百合花时,阳光已经变得柔和了,柔和得像薄薄的、轻盈得能飘动起来的雨幕。
一个女孩儿出现在一棵银杏树下。
根鸟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银杏树。它的四周竟然没有一棵其他的树,就它一棵独立在天空下。粗硕的树干先是笔直地长上去,然后分成四五叉,像一只巨大的手朝上张开着。小小的树叶密密匝匝,遮住了阳光。那个女孩从浓荫下走出,走到阳光下。而初时,银杏树和那女孩都好像在迷的雾气里。
根鸟努力地去看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的形象总有点虚幻不定。但根鸟最终还是看清楚了她,并将这个形象刻在心里,即使当他醒来时,这个形象也仍然实实在在地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这是一个身材瘦长的女孩,瘦弱得像一棵刚在依然清冷的春风里栽下去的柳树,柔韧,但似乎弱不禁风。峡谷里显然有风,因为她站在那儿,似乎在颤动着,就如同七月强烈的阳光下的景物,又像是倒映在水中的岸边树木。她的脸庞显得娇小,但头发又黑又长,眼睛又黑又大,使人觉得那双眼睛,即使在夜间也能晶晶闪亮。她好像看见了根鸟,竟然朝他走过来,但走得极慢,犹疑不定,一副羞涩与胆怯的样子。
她几乎站到了根鸟的面前。
“你是谁?”
“我叫紫烟。”
根鸟再继续问她时,她却似乎又被雾气包裹了,并且变得遥远。
此后,根鸟就一直未能与她对话。他不时地看到雾气散去时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几乎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银杏树衬托得她格外瘦小;她将两只手互相握在腹部,仰头望着峡谷上方的天空,目光里含着的是渴望、祈求与淡淡的哀伤——那种哀伤是一只羔羊迷失在丛林、自知永不能走出时的哀伤。
这是一个真正的峡谷。两侧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千丈悬崖。根鸟无法明白她从上面落下后为什么依然活着。是那些富有弹性的藤蔓接住了她?还是那条流淌着的谷底之河使她活了下来?
根鸟发现,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摆脱的峡谷——一个无法与外面世界联结的峡谷,一个纯粹的峡谷。它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几只白色的鹰在峡谷里盘旋着。它们与那天被根鸟所枪杀的鹰,显然属于同一家族。有时,它们会得到一股气流的力量浮出峡谷。但,最终,它们又飘回到峡谷。有两只居然还落到了女孩的脚下。那些白色的精灵使根鸟感觉到了,它们是知道抚慰女孩的。
根鸟担心地想:她吃什么呢?但,他马上看到了峡谷中各色各样的果子。它们或长在草上,或长在树上,饱满而好看。
根鸟就这样久久地看着她。虽然,她一会在雾气里,一会又显露在阳光下。即使她在雾气里,根鸟觉得也能看清楚她。他还进一步发现,她的鼻梁是窄窄的,但却是高高的,是那种让人觉得秀气的高。
天快要亮了。
根鸟有一种预感:她马上就要消失了。他要走上去,走近她。然而,他觉得他的走动非常吃力,甚至丝毫也不能走近——他永远也不能走近她。
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马上就会在根鸟的眼前消失,当远方传来公鸡的第一声鸣叫时,她突然再一次转过脸来面向根鸟。
她的形象突然无比清晰,清晰得连她眼中的瞳仁都被根鸟看到了。然而,就是那么一刹那间,她便消失了,就像戏台上的灯突然熄灭,台上的那个本来很明亮的形象,一下子便看不见了一样。无论根鸟如何企图再看到她,却终于不能。他在一番焦急、担忧、无奈与恐慌中醒来了。
那时,天地间就只有一番寂静。
根鸟最深刻地记住了这最后的形象。他听到了一个从她双眼里流出的哀婉的声音:救救我!
窗纸已经发白。根鸟知道,不久,太阳就要从大河的尽头升起来了。他躺在床上,还在回想着那个似乎很荒古的峡谷。
……
《细米》
第一章 树上的叶子树上的花
5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细米站在田野上的一架风车的巨大转盘上,正在往粗硬的中轴上刻一组有关他班上同学的图像,翘翘从麦田斜刺里向他跑来。细米看到,它穿过麦地时,麦子“哗啦啦”分向两边,像是一条大鱼在浅水中急游而划破了水面。
翘翘“呼哧呼哧”地跑到了风车下,就一口咬住细米的裤管拼命往下拉。
“狗,狗,你怎么啦?”
翘翘冲着家的方向大声汪汪。
“回家吧,回家吧,别嚷嚷了,我还要再刻一会儿呢。”
翘翘又咬住了细米的裤管,并且更加用力地撕扯着他。
“大概是妈妈要我回家了。”细米将一把刻刀藏在大转盘的一道缝隙里,只好跟着翘翘回了家。当他双手将院门推开时,他在门口定定地站住了:
在院子里那株很大的栀子树下,竟站着那个叫梅纹的女孩儿!
柔和的夕阳,正越过院子的矮墙照进院子。当时,栀子树正开着一树的白花,还有许多绿色与白色相间的花骨朵像一支支小蜡烛很神气地竖在叶间。
她的肤色竟然与栀子花的颜色十分相似。
她的身边,放着那只曾被细米经丢进大河的皮箱。
她微微踮起脚来,去闻一朵开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开的栀子花。
妈妈先看到了细米,说:“我家细米回来了。”
梅纹掉过头来,望着细米,一点也不惊讶,朝他微笑。
细米一时手足无措,双手扶着门框,侧着身子,仅用一只眼睛看着院子里的情景。
妈妈说:“这孩子从来就害臊,怕见生人。”然后冲着细米,“进来!没人吃你!”
细米磨磨蹭蹭地走进院子。
妈妈说:“三鼻涕他大哥打部队复员了,再过两三天就回到家了。他家那间空房是留给他大哥结婚用的。他大哥一回来,很快就要结婚。三鼻涕他爸本来就不怎么乐意让人住。”她一指栅栏那边,“我家有空房,你爸学校也有空房,你爸学校的空房又大又好。队里,学校,都说好了,你梅纹姐姐算我们家人了,住你爸学校的空房,跟我们一起吃饭。这有多好,你也有个姐姐了,叫姐姐呀。”
细米却不叫。
妈妈说:“这孩子从小就不肯叫人。我去拿笤帚、抹布把那房间好好打扫一下。”说罢,进屋去了。
梅纹望着栀子花树,说:“这花,真好看。”
细米进屋拿了一把剪刀,搬了一张凳子出来。他站到凳子上,低头用眼神问梅纹:最喜欢哪一支?
梅纹用手指着深深藏在绿叶里的那一支。
细米将它很小心地剪下,交给了她。
她取下一支发卡,用两排细白的牙轻轻地咬住,等把栀子花在头发里插好,用左手暂且将它稳住,用右手从嘴里取下发卡,然后将花与头发别在了一起。
妈妈站在门口看着。
梅纹问妈妈:“好看吗?”
妈妈说:“你怕是戴什么花都好看。”
细米会一辈子记住这个日子。
……
装 帧:平装
页 数:全5册
版 次:1
开 本:32开
纸 张:胶版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