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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网·俞晓群专栏】几百年过去,我们的社会究竟如何呢?大家清楚,我却说不清楚。不过近日,我的心情大好,因为王为松终于交稿了。读这十五年的“微书话”,还有一段阅读情趣,时时牵动我的心思,那就是观察为松由青春期,逐渐走向成熟男人的情感变化、兴趣追求。
自二〇〇九年来到北京,重回出版一线,我就对出版个人的文章集子充满兴趣。历经六年,我刻意出版了许多“小精装”,丛书有“海豚书馆”、“海豚文存”、“独立文丛”、“经典与怀旧丛书”和“海豚启蒙丛书”等;单本著作有黄裳、沈昌文、董桥、王充闾、宋木文、刘杲、钟叔和、朱正、葛兆光、张冠生、陈子善、陈冠中、陆灏、胡洪侠、黄昱宁……后面还有扬之水、李长声、傅杰……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笼络人气,是想做小孟尝,还是处女座的人啊,就这样矫情!
我自思考,觉得如此操作,有两个思想基础在作祟。往近处看,还是二十年前,我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工作时,由脉望策划“书趣文丛”,一套六十册,至今余香缭绕,意兴未绝。往远处想,欧洲走出中世纪的黑暗,有两个标志,一是蒙田散文一类作品的出现,人们开始书写个人的历史与感受,他们赞美个人的历史,而不是公众的历史;他们赞美自己的特立独行,甚至怪癖和偏见。再一是阅读成了个人的事情,人们从教堂和广场,退回到自己的屋檐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中,躺在草地上,倚在大树旁,读自己喜爱的书。正如波兹曼所说:“自从有了印刷的书籍之后,一种传统开始了:孤立的读者和他自己的眼睛。口腔无需再发声音,读者及其反应跟社会环境脱离开来,读者退回到自己的心灵世界。从十六世纪至今,大多数读者对别人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他们不在旁边;若不行,请他们保持安静。整个阅读的过程,作者和读者仿佛达成共谋,对抗社会参与和社会意识。”
这后一个联想,似乎有些牵强。但几百年过去,我们的社会究竟如何呢?大家清楚,我却说不清楚。不过近日,我的心情大好,因为王为松终于交稿了。为什么要说“终于”呢?原因有二:
一是为松太谦虚,从业二十多年,没少发表文章,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总有几十万字不止。十五年前,他出过一本小册子,后来就没再出过集子,直到这次千呼万唤,他交稿时还说:“晓群啊,我审别人的稿子是有自信的,看自己的就不行。所以,真不是客气,请你先审审,看能不能出,别给你丢脸!”你看人家这情操,让我这每天都乱写的人,脸往哪儿搁呢?
二是为松太劳累,家事不会影响他,不会牵扯他的精力;只是这几年,他又兼两个出版社的事务,又是借调挂职,又要审读铺天盖地的书稿,又要读书听讲座,又要兢兢业业,赢得朋友的赞许,因此就愈发辛苦了。我看得出,为松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外表貌似海派男人的顺从与温柔,实则个性都包裹在内中。这一包裹就是半辈子,每天都会很累,几次在一起参加活动,为松经常疲态尽显,坐在那里就能睡去。不过他在网上有三句励志的话语:“凡事常怀敬畏之心”,“面对复杂,保持欢喜”,“有心则不难,有趣则不烦”。看来对为松而言,“累”是一种常态,一种乐趣。所以在这样的状态下,我还要催命般要稿子,表面上是残酷施压,实则也是在给他增加一点快乐,不是么?
为松的稿子分为三个部分:微书话,书与人,书与我。单看题目,就是陈原、范用等前辈的路子。他的“微书话”一写就是十五年,体例一致,情调一致,笔法一致,文字简洁明了,思维机敏善变,每每会有警句、格言涌现出来,让人想到维特根斯坦,以及前辈陈原的文字范儿。
当然读这十五年的“微书话”,还有一段阅读情趣,时时牵动我的心思,那就是观察为松由青春期,逐渐走向成熟男人的情感变化、兴趣追求。读来感受,还是早年的文字有味道,其中迷趣极多,足以窥见当年为松的才情魅力!看他后来的人生旅程,一路到今天,也就不足为怪了。再者为松选书,涉及历年书目数百种,他目光很毒,笔调不失海派文人的细腻与尖刻,正反两面的品评都很到位。如果将来,为松能将这部分写作坚持下去,最后再以单行本面世,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于我个人而言,阅读王为松,还有一些原因。简单看,为松先是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工作,我当时还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后来他到上海书店出版社,恰逢此时,我离开了辽宁教育出版社,因此与沈昌文、陆灏等人所做的那一大摊子事情,也成为断了尾巴的蜻蜓。当我正在像怨妇一样悲切的时候,陆灏与为松又挽起手,把部分事情接续起来。先声之作是《无轨列车》、《人间世》,接着就是“海上文库”,你看那书单吧,连为松自己都说:“简直就是当年的《万象》啊!”说实话,当时看到这些书目,我心中又惜又爱,个中情绪,不言自明。后来,我到北京,与沈公、陆灏再度“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为松的身影,就很真实地存在了。陆公子最初确定“海豚书馆”体例,处处都会想到避开为松的“海上文库”,当然那里也有陆灏的心血孕育。有一年上海书展期间,为松提议,我们以“海上文库”与“海豚书馆”的名义,每年举办一次“两海文库”的文人雅集;为松去上海人民出版社后,接续出版“脉望丛书”,都是共同的背景、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理想与共同的风格。这些事情的存在,既偶然又自然,既有心又有缘。这样的王为松,我怎能不为他出一本随笔集,细看一下他内心的所思所想呢?
最后谈一个感受。从文稿中可见,为松历来尊重前辈,走的也是师徒传承的路数。比如他敬佩陈原的“书迷”说,赞同范用的“感情用事”说,羡慕沈公的“谈情说爱”说,称道陈昕的“纯粹”说,等等。但是,还有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也是本书中花费笔墨最多的,那就是王元化。 元化先生学问极大,对出版也有很深见解。大约因为《古文字诂林》的关系吧,为松与之接触很多,关系很近,为松几天不去,元化先生会生气;别人排好的稿子,他也会明火执仗地拿回来给为松出版;书中有言,为松许多编书细节,都有元化先生的点拨,大到选题立意、出版规划,小到书眉设置、版心尺寸等;为松聆听元化先生训话,投币电话打到弹尽粮绝。可以看出,老一辈的言传身教,对为松的影响,也是一生一世的作用。这一类“师徒传承”,说起来大同小异,细思下去,却奥妙无穷。在此书中,听王为松细细道来,实在难得。
写到这里,自觉应该搁笔了,却又见到书中一段故事,为松早些年看中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黄裳文集》,张口去要,人家说太贵,要他先写一篇书评来换此书。他赶紧写好书评,发在报纸上,又拿着报纸去换书。后来他当了上海书店出版社社长,又提了一套《黄裳文集》,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以释当年思慕的情绪。我由此也想到一件往事。很早以前,我还在辽宁工作时,曾托人向为松讨要过《古文字诂林》,他答应了,但一直没给我。读到这里我才明白,一定也是因为书太贵,又不好意思让我写书评,只好两头耽误至今。现在这个序写好了,权作那“书评”的替代,那套《古文字诂林》可以给我了吧?
为松兄,见笑了!
二〇一五年六月七日夜(王为松《文字的背影》序,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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