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曾被称为本世纪最残忍、最沉重的书。今天看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长篇小说《失明症漫记》，果断确定这是本世纪另一本最残忍、最沉重的书。

《古拉格群岛》的残忍和沉重是看得见的；《失明症漫记》的残忍和沉重却是看不见的，然而更是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我们能很容易看出造成“古拉格群岛”的罪魁祸首，但是我们却很难分辨出谁造成《失明症漫记》中的人间地狱，因为也许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可能造就人间地狱的人性之恶。我们能很容易辨别出体制之恶，但我们难以认清人性之恶，何况是自己身上的人性之恶！

我曾说过《百年孤独》算不上伟大的书，它可谓杰作，虽然《百年孤独》我读过不下四五遍。但是《失明症漫记》绝对是伟大的书。我可以肯定自己会完整读完它，但是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读第二遍。（2014.4.13）

（二）

人一旦失明，失去理智，结果将多么可怕！在现实中，人类虽不可能完全失明，但是每个人都会多多少少有失去理智的时候。一旦失去理智，人会堕落成动物，动物会堕落成野兽。作家把人物置于极限境地，逼迫人物做出在一般情形下不可能做出的举动，剥下所谓文明的外衣。我在想，如果是我处在那种处境，我会怎样？我会不会去抢去夺？成为动物，成为野兽，会不会撕下所谓文明的外衣？它在逼问读者，拷打读者的灵魂通过把人物置于地狱的境地，警醒世人。

医生的妻子，她对人性的理解如此深邃；只有她能悲天悯人。她维系着这一小群人的生命与精神；她使他们没有堕落成动物，也使跟随着她的动物（那条舔泪水的狗）没有堕落成野兽。她看着她的丈夫走向戴墨镜的姑娘，爬上床与之做爱；她甚至没有为此而皱一下眉头，这并非因为她不爱自己的丈夫，而是她深知人性的缺陷，这种缺陷在她看来可以饶恕。而这正是她的人性之光燃亮的时刻。当她面对不可饶恕的人性之恶，她又会愤然以柔弱的手毫不留情地结束恶徒的生命。当她用剪刀剪断要求女性服淫役的流氓头子的喉咙时，她的人性之光闪耀得更加明亮。饶恕人性的缺陷，惩治人性的罪恶，两者相反相成，而它们则归结为高扬人性的光辉。医生的妻子完全可以抛下这一群人，凭着自己未曾失明的优势，过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她主动而有担当地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一群盲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为他们精疲力竭，这正是医生的妻子人性光辉的突出表现。

幻想出失明症，这正是作家的创造力之处。失明可以理解成失去理智，也可以把失明境地看成是德国法西斯统治，还可以看成独裁专制的野蛮丛林法则。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作家笔下，就好像他亲身经历过一样。作家使小说超越了故事的境界。他讲述了一个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故事，然而在文学中它却如此真实得可怕。作家对人性的洞察，使他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得鱼忘筌。我们可以忘记这个故事。可是却不能忘记故事给我们的启示。所以有人说，作家通过《失明症漫记》使文学走向了思想。（201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