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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8月07日 来源:时代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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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鹤
1941年生于厦门,1959-1963年就读于厦门大学、福州大学矿冶系;1978年考入复旦大学读研究生,师从谭其骧,1983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现为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著有《方言与中国文化》(周振鹤、游汝杰著)、《西汉政区地理》、《体国经野之道》、《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长水声闻》、《随无涯之旅》、《逸言殊语》、《知者不言》、《余事若觉》等,主编《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等。
周振鹤教授有几万册藏书。他有一套房子不住人,专门放书,在复旦大学的研究室也是到处都放着书。“读书是一种过日子的方式,就跟我喜欢买书是一种行为艺术一样。”他说,“很多人说:你这些书看得完吗?其实书是肯定看不完的,但是你看着喜欢,就想买,买了即使看一点都是好的,以后你可能想起其他事,用心查这些东西,就会记得在哪一本书看到过,再拿来对照一下。一个人一辈子如果不读书,好像生活不完整一样。一天24小时过去,要吃饭、睡觉、工作,还得有其他的消遣,读书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到现在还是喜欢读纸质的书,电子版的书只用来查,不用来读。读书是好玩,做学问也是好玩的事,你要不觉得好玩,就没劲了。”
煤矿15年见过许多矿难
1958年,周振鹤参加高考时,正值“反右”之后,父亲已被划为“右派”,而且成分不好,只能被录取在比较艰苦的矿冶系采矿专业(实际上是采煤专业)。当时并不依高考成绩定录取,而是根据所毕业中学上报的适宜录取(其中还分宜录取机密专业和宜录取一般专业分档)、不宜录取的学生名单来决定取舍。其时又逢“大跃进”,福建省历来是输出考生到全国重点大学的生源大省,当年却留住了许多考生,准备开办一所工科大学。学生招了,学校还没有影子,所以将这些学生寄读于厦门大学。此前,周振鹤一直对建筑感兴趣,觉得好的建筑就跟好的乐曲一样,能够让人荡气回肠。在厦门大学读了一年半后,矿冶系合进新办的福州大学,他就到福州大学又读了三年半。
厦门大学有好几位老师给周振鹤留下深刻的印象:物理学的老师很幽默,到学期结束时说:大家可以对我的课提提意见,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包括老师脖子很长也可以说。有一次周振鹤到图书馆去借书,看到这位物理老师在借外文书,一看却是马克·吐温的原版小说。又有一位俄文老师原来是教英文的,周振鹤到他家去访问过,看到他家里有一整套第十版的《大英百科全书》,便问老师希腊文明史上犬儒学派是什么意思,老师就把《大英百科全书》拿一册下来,边看边将答案告诉了周振鹤。这些小事都让他印象极为深刻。在厦大的基础课学得很扎实,高等数学、普通物理、普通化学的老师都是很强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在理科基础知识方面受益非浅。
1963年,周振鹤在福州大学毕业,先在湖南马田煤矿待了8年,后到岳阳地区煤矿待了7年。整整15年里,周振鹤碰到过很多矿难,抬过好几次死人出井,也献过好几次血。在煤矿里,周振鹤仍旧保持了中学与大学的兴趣,热衷于文史读物,漫无目的地看过许多书。他对外语尤感兴趣,不满足于学校单一的俄语教学,就自学英语、日语。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可能一辈子就在矿山里做助理工程师,升工程师,或许有可能做到高级工程师,最后退休赋闲。
周振鹤度过了人生当中相对没有亮点的15年,“工程上有问题的时候找我去解决,没有问题时没多少事可做,创造性的工作并不多。我觉得对这种生活好像不满足,人到这个世界上一辈子好像也不能白过,总要做一点什么事。先后在两个煤矿里一共待了15年,证明做不出什么事来,只能过过日子而已。”1978年,大约是四月的某一天,37岁的周振鹤和太太到一个粮店去买米,看到桌子上的报纸登有关于招考研究生年龄放宽到40岁的消息,一下动心了。太太非常支持他去报考,他的父亲经历过“反右”,觉得考文科有点危险,而历史地理专业带有一点自然科学的性质,又是文史类,又跟政治远离,建议他挑了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专业。
37岁读上研究生
周振鹤准备报考时,矿上领导怕他走后没有人来填这个萝卜坑,不让他报考。直到报名的最后期限到了,周振鹤想出一句话:“我是念工科的人,去考文史也未必考得进。”领导听了觉得有道理,终于盖章、签字。周振鹤一直没有接到复试通知。正感无望之时,突然来了复旦大学的通知。
那一届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专业招的硕士生中,葛剑雄连大学都没有读过,周振鹤则是非专业出身,后来两人都上了博士班,成为谭其骧最早的两个博士生。周振鹤回忆:“现在37岁都要当正教授了,我37岁才读研究生,回想起来蛮可笑的,但那是一个转折点,以后的方向,就转到历史地理来了。”
1986年,周振鹤和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游汝杰合著《方言与中国文化》出版,首次提出文化语言概念并涉及中日欧语言接触问题。1987年,周振鹤的博士论文《西汉政区地理》出版,正式使用“政区地理”这个概念。近年,周振鹤很大的精力花在修订、主编十三卷的《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他的老师谭其骧曾编出一套《中国历史地图集》,但是只有图,没有文字说明。他希望把历史上中国行政区划用文字、表格跟地图的形式充分地表现出来。
周振鹤以历史地理为专业,阅读和研究则涉及到许多专业。他喜欢旅行、收集地图,对外语与汉学研究也有很大兴趣。他说:“外文懂得多一点,知道的世界就大一点,好像多开了一扇窗子,对外面的世界就看得更全面一点。西方也好、日本也好,都对中国的文化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所以,我觉得外国人怎么理解中国的学问,很有意思。语言不一样、文字不一样、学术的路径也不一样,整个文化都不一样,他们怎么理解中国文化?因为最终文化是最大的课题。”
历史地理学今天仍有借鉴作用
学术首要是求真存实,不是致用
时代周报:1978年参加研究生考试以前听说过谭其骧先生吗?
周振鹤:既没有听说过谭其骧先生,也不知道历史地理是什么专业,不知道是历史还是地理,根本毫无认识,因为我是念工科出身的。纯粹是为了改变现状而考试,我不愿再当这个助理工程师,希望改变一下。当时也没有想到北方人的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结果考试的成绩是我跟葛剑雄两个成绩最好。笔试完以后,面试。谭其骧先生是在龙华医院给我们考试的。因为他中了风住院,要面试我们,那我们就要到医院去。我大概面试成绩是最好的,他最满意。
时代周报:谭其骧先生教书怎么样?
周振鹤:谭先生教书其实不像我们现在给博士生很正规的上课,所以我不建议对博士生跟对本科生一样的方式上课,博士生是应该跟老师讨论问题的。你们自己看书,然后有问题提出来跟老师一个礼拜讨论一次。本科生才要正规上课,硕士生都应该以讨论班为主。博士生应该能够跟老师一起解决问题,现在的博士生还要上呆板的课,所以我觉得这不大合适。谭先生觉得我们是可以讨论问题的学生,所以他不拘一格的想法跟我们现在是一样的。我们不问文理科,即使从计算机系、化学系转来的学生都接受,你的基础知识不够,没有关系,可以补的。但是你的聪明不够,那我们就不好接受。因为历史地理真的是需要聪明度比较高的人,光是死记硬背没有用,脑子要活一点。这有点理科性质,历史材料不够,反映在空间架构上,有些东西就要用逻辑思维来建构。我的《西汉政区地理》很多就是用逻辑推理来弥补,因为历史上断掉的链条很多,你要把它接起来,又没有史料,只能根据现有史料进行弥补,以后如果出土的史料来了,你可以再给它改进充实提高。现在很多出土材料,又可以改进我的《西汉政区地理》,但整个框架当时是按逻辑推理推出来的。
逻辑推理很重要。我们历史地理招生就是欢迎理科的人来考,因为理科有很多学生非常聪明。谭先生年轻的时候就转了几个系,到第三个系才是历史系,因为他有兴趣,所以学校应该允许有人转系。现在有好些学生念了计算机,本科毕业来考我们的研究生。
时代周报:何兆武先生在西南联大的时候读了四个系。
周振鹤:是。谭先生是念了三个系。自由选择专业可以使学生受到真正合适的训练,而且符合了他的学术兴趣。你要没有兴趣,学术就做不好。为了这碗饭才去做研究没有意思,你必须好奇。致用有时候都不能促进学术的研究,致用是为了一时的用处,拼命去做研究,这样也能出一点成绩,尤其是工科方面。但是有时候如果不计功利,而是纯粹从学术的发展去做研究的话,往往到后来有很大的用处。学术方面摆在第一位的应该是求真、存实,而不是致用。
时代周报:中国的历史地理学科有没有传统?
周振鹤:专门的历史地理是没有传统,上世纪30年代以后才形成这个学科。顾颉刚先生跟他的几位学生,像谭其骧先生、侯仁之先生、史念海先生,这些人努力,慢慢就使这门学科成型了,他们是开山者。但是过去也有一些传统,比如说《汉书·地理志》讲西汉的地理,也追溯到汉代以前的地理。现代,如果只研究当前的地理就是地理学,要想知道历史时期黄河的河道跟现在的河道有什么差异,这就是历史地理的问题。实际上我们在治理黄河的时候,经常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古代治理黄河泛滥、缺口、改道,就要了解黄河是怎样变迁的。实际生活当中,一定会碰到历史地理问题的。但一直没有形成一门专门学科,要到30年代以后,慢慢形成一个历史地理学科。过去传统的只是沿革地理。沿是不变,革是变化。疆域政区的变化,秦朝、汉朝、唐朝的疆域有伸有缩,是变迁的。行政区划也是变迁的,比如说秦代分36郡,到汉代分103个郡国,行政区划是有变迁的。过去就已注意到疆域怎么变化,行政区划怎么变化,还有人口数量也有增减,人口分布也有稀密的地域差异。到了30年代以后就上升到了科学,因为西方有historical geography这个学科名称,顾颉刚先生跟谭其骧先生一起编《禹贡》半月刊,英文名字就用了historical geography,就是历史地理。
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年的发展,相对完善了,但还是在不断的完善过程中。中国历史地理可能在世界历史地理当中现在有一席之地了,研究成果很多。但是跟外国的历史地理理论、研究对象方面并不见得完全一致,因为历史地理就是在国外也不像历史学那样是一个古老的学科,相对要比历史学新一些。我们国家的历史地理的从业人员数量还是少,复旦有一个单位,是谭其骧先生带头;北大有一个单位,是侯仁之先生带头;陕西师大是史念海先生带头,学科前景是很好的,只是我们现在还不是非常重视。
古史辨运动推动历史学前进
时代周报:顾颉刚先生提出古史辨运动,推翻了原来一些历史的定论,当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周振鹤:我觉得顾颉刚先生过去曾提的那些东西不一定全都正确,但他的历史作用是永远存在的。当时他提出古史辨运动,实际上就把历史的认识再往前推进。尽信书等于无书,人是要有怀疑精神的,应当于不疑处有疑。疑错了都没关系,不疑倒是有关系。总是因循前人的说法,学术怎么进步呢?所以,我觉得古史辨运动推动了历史学前进,现在有人认为它的某些怀疑有问题,但即使如此,古史辨运动仍然有其重要的历史意义。
时代周报:顾颉刚跟鲁迅的论辩是怎么回事?
周振鹤:鲁迅嘲讽了他一下吧。顾颉刚的意思是“禹”字中间是一个虫字的结构,他说大禹原来也是一个虫,不是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人物。这个思路也是疑古的中心思想,主张中国古史是层累形成的,说上古的尧舜禹是不存在的。这叫尧舜禹抹杀论。日本人也有提出来,所以有人说他这个概念是抄日本人的。不管他是不是抄日本人的,他在中国掀起一个疑古的运动,对解放思想是有好处的。
时代周报:鲁迅对顾颉刚的嘲讽,有什么影响?
周振鹤:鲁迅也是有学问的人,他说要是这样,你是姓顾,应该叫你鸟头先生。凡是被鲁迅嘲笑过的人,更不要说骂过,在解放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只有一个人例外,我注意到这个人没有受到影响——李四光。李四光也是被鲁迅嘲笑过的。凡是被鲁迅点过名字的,解放后都不大好过,因为毛泽东对鲁迅的这种批判精神很欣赏。
时代周报:顾颉刚与傅斯年的关系也很微妙。
周振鹤:两个人都是胡适的学生兼朋友。但傅与顾有点亦敌亦友的味道。傅斯年说顾:看来你都要做学术界的王了,如何如何。在他们前面,像梁启超那些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学术上又能做得非常好,但是一天麻将都还要搓几圈,梁启超曾说唯有读书才能忘记麻将,唯有麻将才能忘记读书。他给人家写序,把序写成了一本书,只有梁启超那样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那种人都是不世出的人。像顾先生也是这样的人,每天不知道要做多少事,回多少信,看多少书,做多少读书笔记。还要见很多学生,还要上课,自己写著作。不知道他们一天的时间怎么安排的,都是厉害得不得了的人。
时代周报:傅斯年开创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传统,对历史地理研究又有什么影响?
周振鹤:他们好像并没有像谭先生、侯先生、史先生那样的历史地理。傅斯年说历史学就是史料学,动手动脚找东西,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没有材料就不说话。他主要是提倡这样的史学风气。历史本来就是无用之用的东西,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凸显的是科学性质。我觉得傅斯年是要把历史当科学来弄。过去历史学总是被看成人文的东西,不看成科学的东西,傅斯年可能是受科学主义的影响。
过度讲究有用,科学不会发展
时代周报:中国人是不是自古就对疆域问题很敏感?
周振鹤:古代有一句话叫“在德不在险”。战国的时候,魏国君主说这个地方地势很好,可以据险固守。吴起就说“在德不在险”,一个国家能够守得好主要是道德水平高,国家就能维持得住,不是在于山川险要,用武力来防守。清朝雍正时期,越南趁着划界偷偷地多占一点,官员汇报上去说,应该给越南一点惩罚,雍正皇帝说:算了,它多占一点就多占一点,天下这么大也不在乎那一点。不过当代世界对于领土、领海与领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神圣不可侵犯”,寸土必争,哪一个国家都是这样。
时代周报:你说历史是无用之用,但中国自古有一个观念是读史为了鉴今。
周振鹤:因为中国讲究经世致用,什么东西都要有用才去做它。这个经世致用的传统当然好,会促进国家发展,要是人什么东西都不去想到利用,社会怎么会发展呢?但是如果强调过头,什么都要有用,那么科学是不会发展的。中国近代科学不能发展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太讲究经世致用了,因为好多学问的研究,一开始是看不出来有什么用的,像陈景润研究哥德巴赫猜想有什么用?恐怕目前还没有实际的用途。但是那样的题目做出来是人类智慧能够达到高峰的表现,至于它以后有没有用,那是另外一回事。人类有这样的智慧,就要去解决那样的难题,这体现人为万物之灵的本质。希腊人过去研究学问不求有用无用,这是一个科学问题,那就要去探究它。无论是技术方面的科学、人文方面的科学,还是自然方面的科学,都要去探究它。但是中国人一开始就要从用处开始,没有用处的事情绝对不做。这会影响近代科学的产生与发展。
时代周报:香港中文大学的陈方正先生写了《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一书,主要是回应李约瑟的问题。
周振鹤:对,他认为李约瑟这个问题是一个伪命题。实际上中国的发展道路跟西方的道路是不一样的,所以问中国为何不出现近代科学,这个是从西方的立场来发问。
时代周报:从历史地理这个学科来讲,研究历史地理对现代区域划分或者地理的变化有没有什么意义?
周振鹤:还是有点借鉴的意义,比如说历史上行政区划的变迁,从秦统一天下以后,行政区划经过两千年的变迁,这里有没有什么规律性的东西,在这个变迁的过程当中,哪一种有利一些,哪一种不利一些。
其实我们现在还是政府主导型的经济,政府也是利益主体,实际上政府也变成是一种经济人。照道理讲,政府是没有自己利益的,只有老百姓才有利益,具体的人才有利益。政府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是老百姓选举出来为自己服务的一个机构,政府本身是没有利益的,利益是在老百姓身上。但实际上现在政府变成了一种经济人了,也有利益追求的,所以行政区等同于一个经济区。在西方一些国家,行政区划不是那么重要,划完就划完了,不改变了。我们每年都要改变,没有哪一年不改变。那么,这个行政区划为什么要变迁呢?就是因为经济的主导权在政府手中,政府是在这个区域里头管经济的,过了这个行政区划界线就管不到了。西方一些国家的经济是开放型的,不是受行政区划限制的,不要说行政区划,跨国公司都有了。欧盟很多国家的关税壁垒都要打破,所以就不大可能出现行政区域经济这种现象,所以他们行政区是行政区,经济区是经济区。但是我们行政区跟经济区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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