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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微博:近日,香港商务印书馆在港中大店举行了一场题为“最难忘情是书”的讲座,主讲人是前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金耀基。金耀基教授长期致力于中国社会和文化的现代化问题研究,在国际学术界地位超卓。牛津大学出版社近期集中推出了他的四部学术作品集,深入地探讨了中国社会不同的文化现象。利用讲座间隙,晶报记者采访了金耀基教授,他谈及多年的研究心得,同时也分享了自己的阅读和写作体会。
谈新书
增订版精神一贯性更强,更符合我现在的想法
晶报:这次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您的这四本书,有三本是您以前著作的增订版,但这三本增订的篇幅还是蛮大的,有的换掉了原书一半的内容,有的甚至更多。为什么此次增订有这么大篇幅的替换?
金耀基:我以前只写论文的,而且大多数都是用英文写的,只在国外的学术期刊上发表。1992年的时候,牛津大学出版社第一次要出版中文书,我们知道,牛津大学出版社已经有500多年的历史,是世界上赫赫有名的大出版社,他们出版了许多种语言的书,但直到1992年他们才首次出版中文书。林道群(牛津大学出版社中文部总编辑)找到我,想要出我的书,能作为牛津版首批中文书的作者之一,我当然很高兴了,于是我就把那段时间没有发表的论文结集,交给他出版,这本就是《中国社会与文化》。而另一本《中国政治与文化》,也大概是同时期出版的。
对这两本书,我当时是比较满意的,可后来再看,其中有一些文章的表述并不那么精准,你知道,我们在不同时段里要讲的东西,有时不会是完全一样的嘛。两年前,林道群和我谈新书《社会学与中国研究》的出版事宜,他跟我说,你以前的书都已经卖断了,是不是考虑出增订版呢?我当时很开心,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不但可以让我增订以前那些不满意的地方,还可以把我之后又写的一些新文章替换进来,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做增订的工作,把自己过去所有出版过的书、写过的文章,都翻了一下,把与原书精神一致的文章都找了出来,重新把它们进行了归类。所以这次牛津版这几本增订版,不仅比以前收录的文章多,而且在精神一贯性上也增强了,更符合我现在的想法。
晶报:在您这几本书的增订版出来后,您从中有没有看到昨日之金耀基与今日之金耀基的交战呢?
金耀基:你提这个问题,说明你看过我的东西(笑)。在1966年的时候,我在台湾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传统到现代》,这本书后来被很多人评介。在这本书里,我是用西方社会科学的观点来写中国现代化的问题,一方面我是以学者的身份来写的,另外一方面,我是以一名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写出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证明中国文化高过西方文化,或者是西方文化高过中国文化,而是我们要面对一个文明的Change,我们要从一个古典的文明中转出来,我们不能永远都停留在一个过去的文明之中,说白了,就是中国要进行现代化,否则是没有前途的。
记得当时我在自序里写了这么一段话:“中国现代化运动是一庄严神圣的运动,它不只忠于中国的过去,更忠于中国的未来,它不只在解救中国历史文化的危亡,更在把中国的历史文化推向一更高、更成熟的境地。”我不反对传统,但我批评传统,我不对未来抱有幻想,但我有一种期待。我们回溯世界历史,任何大的现代化的运动,尤其是发生在中国这样一个有广度、深度文化传统的国家,一定是从传统中慢慢超越,进而转化过来的。当然,世界上也有很多国家的现代化,是没有传统的现代化,那是因为这些国家的文化是平面的,没有什么文化底蕴。
晶报:事实上,有广度和深度的文化传统,既是现代化的阻力,又可以是助力。
金耀基:对,传统有时对现代化是有制约和阻碍的,而另一方面也可以变成新的资源,产生巨大的推动力,这是那些没有多少传统的国家所无法企及的。那么,应该如何把这种传统的助力发挥出来呢?就这个问题,我在2004年出版的《中国的现代转向》(此次牛津大学出版社亦推出了这本书的增订版)一书中曾经进行了阐释,我认为中国走向现代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社会变迁和经济发展,而牵扯的是一个国家从一个古典文明如何走向现代文明,这是一个文明体制的发展。你可以看,我们今天的衣食住行,有哪一样是跟100年前完全一样的?几乎一样都没有!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现代转向。我认为从传统到现代化的转向里有这样几个主旋律,第一个是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转向,这比较好理解。第二个是从帝制到共和的转向,坦白讲,这条路中国人在一百多年来走得很辛苦,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第三个是从经学到科学的转向,我们都知道,中国人古代读的东西是“四书五经”,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的“四书五经”与西方的《圣经》一样,都是经书。
晶报:可中国从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之后,经书已经被请出了教科书。
金耀基: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西方也有,比如蔡元培当初在德国留学时,就发现20世纪初的德国大学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就是科学与神学的分离。于是蔡元培回国后,就说我们也把经书拿掉吧,不必放在大学教材里面了。再之后,就是一系列新的西方科学运动得以展开。当然,严格地讲起来,蔡元培他们当时也许没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具体意义,但现在回过头来看,他们当时做的就是一个知识上的基本转变,一个从传统经学到现代科学的现代化转变,而这个转变正是中国走向现代化最大的推动力。
谈道德
我们不仅要知愚、求真理,还要知善、求善
晶报:但在经学转向科学后,科学就在中国的教育中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记得您曾经提到,一所大学不仅要教授科学的真,还要教授伦理道德的善,以及培养学生的审美能力。而后两者,明显在中国的大学中欠奉。
金耀基:你说的很对,所以我也说,中国从经学到科学的现代转向并没有真正完成。我们都知道,文明是必须要有秩序的,因此中国现代化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要在中国建立一个现代的文明秩序,这些现代文明秩序包括政治秩序,经济秩序,伦理秩序,学术秩序,但现在中国的大学,显然在教育学生知愚知善上做得并不好,也就是说,学生只知道知愚,大家都在追求科学的真理,而没有人知善,求善了。所以在这个情形之下,我们必须要先在大学建立一个知善、求善的秩序。
晶报:如今社会上乱象丛生,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大众在知善、求善上缺乏重视?
金耀基:我觉得这不能一概而论,因为直到今天为止,全世界的伦理道德秩序都还在构建和变化之中。我举个例子,比如美国已经有好几个州通过了同性恋可以结婚的法律,而前不久在法国却有一个人为了抗议同性恋结婚而自杀。我们能说赞成同性恋结婚和反对同性恋结婚,哪一种伦理道德更高尚,更合理吗?显然我们现在仍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和标准。所以我认为,伦理道德秩序不都是通通在经书里面。
晶报:那么这跟中国缺乏一神教是否有关系?记得周作人曾在一篇文章里说,中国人需要接受一神教的洗礼,而中国式的宗教是多神教。
金耀基:我觉得这种说法同样过于片面和简单化,西方有很多国家信奉一神教,但是西方在现在的全球化过程当中,也遇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另外,两种一神教文明也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我认为,与其在宗教信仰里找共识,不如大家在科学中进行交流,比如说中东大学里教的物理学,会跟美国大学里教的物理学不一样吗?这当然不可能了。所以说,世界最应该全球化的,应该是大学,因为科学的世界是相通的。至于现实的世界,我不认同“我是文明人,而别人都是野蛮人”这种分法,我们这个世界既然是多元化的,就一定要承认这种多元化。最简单的道理是,如果要和平共存的话,你就一定要尊重你的敌人。
晶报:在您看来,现代社会的道德失范最大的问题出在哪里?
金耀基:现代社会的道德失范,有很多方面的问题,比如一些国家的市场经济缺乏秩序,甚至说反秩序,这是经济伦理方面的问题;也有政治伦理方面的问题……所以20世纪初就有人认为,社会失范最大的问题是意义丧失。什么是意义?举个例子,以前出现了伦理道德的问题,人们会说这是上帝安排的。可现在不行了,因为在科学主导的社会中,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实际上是跟我们如何安排的、如何做的有关,也就是说,问题出在人类自身上。
谈写作
对中国学者而言,英文是重要,中文是必要
晶报:您的每一篇英文论文,都会用中文再写一遍吗?
金耀基:大多数是这样的,虽然有时候我的中文版论文会和英文版有一些笔法上的不同,但论述的内容和主题思想则是一样的。有时,我也会请别人帮我把英文文章翻译成中文,然后我再按照自己的原意进行修改,我觉得这样或许会有新的视角。说起来,我这么做实际上是出于某种使命感吧,因为我觉得中国的社会科学领域,如果作者长期只用英文写作,而没有用中文发表论文,是不可能建立起自己的体系的。我身边有不少朋友都是只用英文写作,我认为这很不好的。
晶报:现在世界上用的最多的语文,一种是英文,一种就是中文,据统计,这两种语文的使用者都接近15亿人口。但英文和中文目前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却相去甚远。
金耀基:是的,英文现在是在全世界都可以通行的语文,我们现在讲全球化,某种意义上就是基于英文全球通行这个基础上的,因为英文可以带来全球化的文化交流。英文能成为世界通行的语文,当然是因为19世纪英国是世界霸主有关,但另一个重要因素也与美国在20世纪的领先地位有关。我们知道,从20世纪到现在,科技文化对人类起到了垄断性的作用,而美国是全球科技最发达的国家,这也就进一步奠定了英文作为世界性语文。打个比方,一个现代的中国学者,假如他不懂英文,他就很难生存,因为他不但看不懂海量的英文材料,也无法写出让全世界人看得懂的文章。不过,虽然一个中国学者用英文发表文章非常重要,但我更要强调的是,一个中国学者用中文来发表文章更是必要的!另外,我觉得中文将来也有成为全球通行语文的可能,但中文在成为全球通行语文之前,必须先要成为全球学术通行语文,这是一个必然!
晶报:就您个人的语文写作而言,可谓涉猎广泛,既有知性的历史学、社会学的论文,也有感性的散文随笔。
金耀基:对于我来说,写作分为两种,一种是我用脑写的,就象《中国社会与文化》、《中国政治与文化》这样的书,另一种则是我用心写的,就象《剑桥语丝》、《海德堡语丝》这样的书。也就是说,前一种是我用理性写的,而后一种则是我用感情写的,这两者千万不能闹混,如果用感情去写社会学论文,那就糟糕了(笑)。
晶报:除了论文集和散文集,您接下来有没有意愿写一本专著?接下来的新作已经在筹划了吗?
金耀基:我想我不会写专著的,因为在我从事的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基本上是不接受专著的,只接受论文。也就是说,假如你用一篇论文都还不能把问题说清楚的话,书就更没有必要写了,而已经用一篇论文说清楚了问题,那写书也就显得多此一举了。我有一本论文集叫《大学之理念》,写的是关于中国大学教育理念如何转向现代化的问题,而中国如何完成经学到科学的现代转向,是我这十年来最关心的话题,所以我的下一本书会是《大学之理念》的续篇,目前还在写作中。
晶报:能否先透露一些新书的内容?
金耀基:我会写一些自己对于科学的反思。你知道,我是非常推崇科学重要性的,但是我绝对反对科学主义,因为人类的知识不仅仅只有科学知识。托尔斯泰曾经讲过:“科学是没有意义的”,他那么重视科学,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呢?我觉得他是想告诉我们——你要科学告诉你怎样才能活出一个有意义的人生,科学是不能告诉你的!那么什么能让人生变得有意义?我想也许文学里面是有答案的,也许其它文化里面也是有答案的。
谈阅读
买了却不看的书,是最贵的书!
晶报:您是一个爱书之人,可现在的阅读已经逐渐沦为一种速食文化,我们看现在的流行书销售榜,多是一些讲旅游、美食、情感的书,现在读人文社科方面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金耀基:我在30多年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希望香港能够建立一个“读书社会”,一般来说,我们都会讲书香气代表了一种文化,但读书文化不单单只是买书来读那么简单,而是要看去图书馆借书来读的有多少人?要看你所在的地方能制造出多少本土图书?从这些指标,才能慢慢看清楚这个社会的文化究竟是什么样子。随着网络、智能手机的出现,现在不少香港人已经连报纸也不买了,至于书,据我了解香港现在还是有不少买书的人。我觉得,书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是不会被电子科技产品完全取代的,因为读书会让一个人有存在感,这是一种很自然很愉悦的感受。你说我是爱书之人,的确,我从小就爱读书,书是我获取知识的唯一来源。接下来,我的人生应该还会有几年时间吧(笑),我想这些时间还是会跟读书离不开。
晶报:请您分享一下您个人的阅读习惯。
金耀基:我可以跟你讲老实话,为什么我对退休这件事很高兴?除了退休能让我做自己喜欢做的很多事情,最重要的就是我可以做以前自己很难做到的事情。在我没退休的时候,特别是做了(香港中文大学)校长的时候,我每天非常忙,要教书,要写东西,还要想学校该如何发展,忙行政方面的事,开很多会,应酬很多人……实在很难有时间看看我喜欢的书,虽然它们就在我旁边的书架上。退休之后,我的阅读习惯终于被我找回来了,我真的有时间可以读自己喜欢的书了。那时候,我忽然发现很多买了很久的书,就一直摆在那里,从没有看过。你知道什么书最贵吗?就是你买了却不看的书最贵(笑)!
讲到我自己的阅读习惯,小说看得不多,我还是更喜欢读历史,哲学类的书。我希望现在的年轻人能养成读书的习惯,你要是养成了这个好习惯,你不读不看都会很不习惯!另外,不但要养成读书的习惯,也要养成买书的习惯,学会如何买书,买好书。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图书馆,那就是自己的书房!这个地方不是说非要有多大,要有多少本书,只要你自己觉得这是你最宝贵的地方,并放上满满的书,你的心里都一定会有一种满足感。至于每个人要读什么样的书,我并不想过于强调自己的偏好,不是说你买漫画书我就反对你,但我希望告诉大家,你在看完自己喜欢看的书之外,也可以看一下其它类型的书,要努力去了解不一样的事物,并给这些事物在心里留个位置。
寄语青年
体会一下不同的生命意义,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晶报:您在《中国政治与文化》中提出了一个“新型知识分子”的定义,我们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古时候大多数是学而优则仕,大多数是做官的,服务于政府,而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大多是一脉相承,比较缺乏独立性。想请您解释一下您提出的“新型知识分子”这个概念。
金耀基:我认为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是“新型知识分子”,为什么这样讲呢,那就是从经学到科学之后,中国现在的大学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知道,中国的过去是没有大学的,我们只有太学,只有国子监,西方是有大学的,而中国今天的大学形式基本上是从欧洲传过来的。可以说,中国现在的大学,基本跟过去的教育机构隔离了,也就是说,我们的大学不仅是表面的制度转变,内容也发生了从经学到科学的转变。
在过去的中国社会政治结构里,在经学的时代里,中国的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一点也不需要难为情的事情,如果不能入仕,那么你怎么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古时的知识分子就是要告诉自己,我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这样才能安天下、安百姓。因此,古代的中国有着非常强大的科举制度,古代的知识分子有着非常强大的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但是,中国进入现代之后,整个文明基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的社会概念比以前要大的太多了,去政府单位做事的知识分子只是一小部分而已,现在的行业太多了,不是360行啊,而是3600行、36000、360000行那么多行业的一个大社会,现在从大学毕业的好的学生,要立足的天地比以往宽广多了。当然,知识分子即使不进入政府系统,也还是可以体现一些影响的,比如很多教授被政府邀请去做顾问,30几年前,我也曾被香港政府邀请去做ICAC(香港廉政公署)社区研究小组委员会的主席,也算是对香港的廉政建设做出了一点小小的贡献。我想,现在的知识分子一定能看清楚社会的出路以及价值在哪里。
金耀基(1935-)
浙江天台人,社会学家,曾任新亚书院院长、香港中文大学校长。美国匹兹堡大学哲学博士。曾在英国剑桥大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德国海德堡大学等校访问研究,研究兴趣主要为中国现代化及传统在社会、文化转变中的角色。著述很多, 主要包括《从传统到现代》、《大学之理念》、《中国社会与文化》、《中国政治与文化》、《中国的现代转向》、《剑桥语丝》、海德堡语丝》、《敦煌语丝》、《学思与生涯》。
□金耀基牛津版作品
《大学之理念》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0年版
《剑桥语丝》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0年版
《海德堡语丝》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0年版
《敦煌语丝》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8年版
《学思与生涯》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8年版
《中国社会与文化》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13年版
《中国的现代转向》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13年版
《中国政治与文化》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13年版
作者:刘忆斯 庄向阳/文
来源:晶报·深港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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