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右一)上课的场景,大家(左一为陈丹青)席地而坐,边吃边聊,讲得投入,听得更投入。
同学们,新年好。
今天很难得。那么冷的天,世界文学史结束在很冷的一天。讲课要结束了。
我来讲讲我是怎样讲文学史的。本来是想把本世纪各个流派全讲完,可是想想,这样讲,能托得住五年讲下来的文学史吗?
用另外一个方法讲。讲讲我这个示众的例子。从前杀头,是要示众的。这样讲,比较难。向来我在难和易的事情里,择难,从难处着手。这已经是我的第二本能了。
花了一天两夜,写了一个总结性的东西。完全离开文学史。要托住文学史,要一个够分量的结尾。
这是我六十七岁时讲的课。等你们六十七岁时,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样,阳光,雨露,慢慢成熟的。伍尔芙夫人讲:“我讲的话,你们不会懂的。”那时她也六十多岁了。
年龄非常要紧的。我三四十岁,五十岁,都读过伍尔芙,六十多岁时,看懂了。看懂她对的、不对的地方。
我敢于讲,我今天讲的,你们可以在六十几岁时读。读了想:幸亏我听了木心的话。
我听我自己的话。我听的话,是别人告诉我的。比如尼采。我听他的话。不能想象没有尼采,没有从前的艺术家讲的话,不可能有我的。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前面有两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历史。
今天我的最后一课,和都德的“最后一课”,性质完全不同。法国人而不准上法文课,那是非常悲哀。我们恰恰相反,中国人,中国文化,还没有被消灭。
我对方块字爱恨交加。偏偏我写得最称心的是诗,外国人无法懂。诗,无法翻。外国人学中文,学得再好,只够读小说、散文,对诗是绝望的。中国字,只能生在中国,死在中国。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渊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气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学史”拉扯讲完。
现代艺术,流派,越来越多。这是个坏现象。上次讲过一个公式:直觉——概念——观念。从希腊到文艺复兴到浪漫主义,人类可以划在直觉时代。直觉的时代,很长,后来的流派,都想单独进入观念,却纷纷掉在时空交错的概念里。
所以我一气之下,把二十世纪的艺术统统归入概念的时代。将来呢,按理想主义的说法,要来的就是观念的时代。
我呢,是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是个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是向后看的。拿古代艺术作我的理想,非常羡慕他们凭直觉就能创造艺术。
我爱人类的壮年、青年、少年、童年时期的艺术——文化没有婴儿期的——人类文学最可爱的阶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以中国诗为例,《诗经》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国最好的诗。到了屈原、陶潜,仔细去看,已经有概念。屈原么香草美人,陶潜老是酒啊酒啊。
《诗经》三百篇,一点也没有概念。完全是童贞的。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厉害。到了宋,明,清,诗词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转了背的理想主义,事出无奈,但事出有因。
讲开去: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无奈找不到那么多可爱、好听、好吃、好看的,那么,我知道什么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来,就靠这最后一念——我看过、听过、吃过、爱过了。
音乐,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类,最好吃,哪里是熊掌燕窝。爱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几十年轰轰烈烈的罗曼史,我过来了,可以向上帝交账。“文革”中他们要枪毙我,我不怕,我没有遗憾。
都爱过了。但还要做点事。我深受艺术的教养,我无以报答艺术。这么些修养,不用,对不起艺术。少年言志,会言中的——往往坏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说中。
以后,不可能两个星期见面,很可能两个月、两年见一面。我要讲大家一辈子有用的东西。讲了,有备无患。你们用不用,悉听尊便,我只管我讲。是哪一些呢,分分纲目:
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翻原稿,发现我就此写下去,没有停顿地写完了,可见那么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没有纲目。我知道我写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学观点架构起来了。)
“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电视尽量少看。
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个意思推向极端:我也看电视。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这样他才是尼采。
鸦片、酒,都好。不要做鸦片鬼、酒鬼。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推向极端。
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骛远。黄秋虹来电话说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龙》。我听了,吓坏了。一个小孩,还没长牙,咬起核桃来了。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一上来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你会淹死。一开始听《圣母颂》、《军队进行曲》,很好。我小时候听这些,后来到杭州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居然完全不懂。
对西方,一开始从基督教着手。要从完全看得懂的书着手。还得有选择。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
认真说,你们还不是读书人。不相信,你拿一本书,我来提问,怎么样?要能读后评得中肯,评得自成一家,评得听者眉飞色舞,这才是读者。
由俄罗斯为例。可以先是高尔基,然后契诃夫,然后托尔斯泰,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时会顽皮地想,你们七八个人,一天之中看书的总阅读量,还不及我一个人写作之余泛览手边书。
这样说,是为了激动你们去读书的热情。
五年来,我们的课遭到许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赞赏,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则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赞成,哪怕研究打麻将——假如连续五年研究一个题目,不谋名,不谋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钦佩的。五年研究下来,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认真做事,总不该反对。嘲笑我们讲课,不是文化水准问题,是品质问题。有品质的人,不会笑骂。
文学是人学。学了三年五年,还不明人性,谈不上爱人。
文学,除了读,最好是写作。日记、笔记、通信,都是练习。但总不如写诗写文章好。因为诗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记改来改去的?鲁迅写——喝豆浆一枚,八分钱——那么当然八分钱,有什么好改的。
我这么说,是有点挖苦的。他们写这些琐事,有点“浮生六记”的味道。
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
你们传我一句话,或描述我的有关情况,到传回来时,都走样了。我的说话和文学的严密性,我的生活的特异,由我传达别人的话,别人的情况,可以做到完全达意,而慢慢做到可以达人家的意,比别人更透彻。
外人听了,会说自吹自擂,你们要替我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的健康的老头子。
我讲这些,有用意的。
文学背后,有两个基因:爱和恨。举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为。你们见过这样强烈的句子吗?说起来,是文字功夫,十五个字,其实不过是有爱有恨,从小有,现在有,爱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爱有恨,苦于用不上,不会用。请靠文学吧。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直到你成为一个文学家。
接着讲,“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的书,我推荐给大家,很好读的。良师益友。他继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中间人。我现在还记得纪德的好处。当时我在罗曼·罗兰家里转不出来,听到窗口有人敲,是纪德,说:“Come on,come on!”把我带出去了,我永远心怀感激。
纪德有书叫《地粮》(要找盛澄华的译本)。他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原话记不真切了。我是惯用自以为达意的方式重述)这句话,你们能体会吗?
我可以解释,如果你们能领悟,听我的解释是否相一致。
人在平时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万年活下去。这种心理状态,就像佛家说的“贪、嗔、痴”——“嗔”,老怪人家,老是责怒;要这要那,叫“贪”;一天到晚的行为,叫“痴”。总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买房,买地,买首饰,买来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还要传给儿孙。放眼去看芸芸众生,不例外地想赚钱,想购物。
学林有个亲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来,全是红的,然后就死了。心理学上,这是个工作狂,其实还是想占有。
他数钱时心里有种快乐。拼命打工赚钱,筋疲力尽到死,这不是幸福。那些亿万富翁亿万富婆,也不是幸福。一个人不能同时穿两双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里小时候也是万贯家产,我不喜欢,一点乐趣也没有。
推到极点,皇帝皇后总算好了吧?你去问问他,如果他们看得起你,就会诉苦。
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张爱玲这点很好。再好的书,你拿去,不执着。这一点,她有贵气。
不过你们可不要来向我借书——很奇怪。我一到哪里,一分钱不花,书就会流过来。小时候学校因为战争关门了,书全拿到我家里来。现在我的书又多起来了。各种书。
连情感,爱,也不在乎了。爱也好,不爱也好,对我好也好,不好也好,这一点,代价付过了。唯有这样,才能快乐起来,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诸位还是想买这个球,至少买一部分,但不会玩。
莫扎特会玩。他偶尔悲伤。他的悲伤,是两个快乐之间的悲伤。论快乐的纯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乐主义。我是三七开,七分快乐,还有三分享乐主义。
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生活像什么呢?像上街去买鞋,两双同价的鞋,智者选了好看的,愚者选了难看的。生活像什么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选了美味的酒,愚者买了烂酒,还喝醉了。
所以,快乐来自智慧,又滋养了智慧。
今后到欧洲去旅行,一路看一路讲,我们可以看看会发生什么。
生活听起来没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乐。没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变化,提升为艺术的高度,这就是生活、艺术的一元论。
生活嘛,庸俗一点,艺术,很高超——没那么便宜。
三,“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1950年,我二十三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之前,读过他全部的小说,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被称为老师不容易,能称为学生也不容易啊——小说家的困难,是他的思想言论不能在小说里表现出来的。我同福楼拜的接触,直到读他的书信——李健吾写过《福楼拜评传》,谢谢他,他引了很多资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楼拜的教育。我对老师很虔诚,不像你们对我嘻嘻哈哈。
那年,我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当时还是聘书制),上莫干山。这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呀,他说: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当时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执教,待遇相当不错,免费住的房间很大,后门一开就是游泳池。学生爱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诚热情。初解放能得到这份位置,很好的,但这就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我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时上山没有公车的。
头几天还新鲜,后来就关起来读书写书。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长期写下去,很多现在的观点,都是那时形成的。
修道,长期的修道。丹青在时代广场的画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让你的艺术教育你。
对子女的好,好在心里,不要多讲。我对朋友的好,也不讲。以后你们成熟了,我要评,只要好,我就会评。评论,要评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评价从观念上来评。
用福楼拜这句话,意思是: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回顾这些往事,是说,艺术家一定要承当一些牺牲。你们承当过多少?你们还愿意承当多少?清不清楚还要牺牲点什么?
不值得牺牲的,那叫浪费。
宗教很明白:你要进教门,就得牺牲。吃素,不结婚,不说呓语。但宗教所要的牺牲,是杀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杀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许多事来。
福楼拜不结婚。他对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
艺术家的牺牲,完全自愿。
当我指出这个愿望,你点头,那么,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应该做——这事是虚荣,那事是失节——你们听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这些事,使人不甘离开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会说:“您老别含糊,尽管说,咱们能改过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计。”不,我不会明说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类到了现代,一切错误,全是明知故犯。现代人的聪明,是一个个都没有“一时糊涂”的状态,倒是有“虽千万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气。现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痴、神经病患者,可能质朴厚道的。正常人多数是精灵古怪,监守自盗。
这就是现代人。我们生在现代,太难归真返璞了。
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里没有这样便宜。
也许你要问:为什么艺术家一定要有所牺牲呢?
这一问者,大抵不太愿意牺牲,因为还没弄清艺术是怎么回事,怕白白牺牲——我可以彻底地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1994年,我愿大家都有好的转变。课完了,我们将要分别,即使再见面,要隔了一层了,校友见面,客客气气。过去这一段,今后得不到了,想来心有戚戚。
怎么把这个气氛延续下去?有个想法:将来成立一个文学研究会,远话近说,先酝酿。文艺复兴,从个体户到集体户,要有个形式。这是新年的新希望。目的,要入世,做点事——也是一种牺牲,绑出去,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