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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27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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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编按】《为什么世界不存在》是一部大众哲学普及著作,加布里尔教授从哲学史和日常经验入手,深入浅出地阐发了他所创建并发展起来的“新实在论”哲学。作者指出,本书是严格反对形而上学的。本文为该书的精彩书摘,欢迎读者阅读交流。
《为什么世界不存在(未来哲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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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作者:【德】马尔库斯·加布里尔
译者:王熙 等
出版时间:2021年12月
本书的主旨正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人的生命、人的历史以及人的认识究竟是否有意义?我们不过是某个星球上的动物吗?就像太空中的蚂蚁和宇宙中的猪?我们自己只是些奇怪的生物吗?我们对于奇怪的外星人来说就像电影《异形》里的异形生物对于我们一样骇人吗?
如果我们想弄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那就必须首先忘记一切我们确信自己已然知晓之事,并从头开始。勒内·笛卡尔正确地指出了最根本的哲学态度,即一个人一生中至少应有一次将自己所有确信之事纳入怀疑之中。那么就让我们至少一次放下习以为常的信念,并像个外星人或孩子那般发问:我们究竟身处何处?因为,在我们自问“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我们理应先澄清这个“一切”(das Ganze)究竟是什么。
在著名的当代俄国长篇小说《佛陀的小指》(Buddhas Kleiner Finger,2009年)中,有个名为普约塔·普斯托塔(Pjotr Pustota)的角色(他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彼得·空无[Peter Leere])做了如下这番思考:莫斯科位于俄罗斯,俄罗斯位于欧亚大陆,欧亚大陆位于地球,地球位于银河系,银河系位于宇宙。但宇宙位于何处?容纳了上述一切的域又在哪里?难道它仅存在于我们正思考着它的思维中?那么我们的思维又在哪里?如果宇宙只在我们的思维中,那我们的思维就不可能又在宇宙里。或者,这其实是可能的?让我们来看看书中两位主角这段颇具苏格拉底风格的对话:
我们碰杯并饮酒。“地球在哪里呢?”“在宇宙(All)中。”“那宇宙呢?”我想了想,说:“在自身中(Insich)。”“那这个‘自身’又在哪里?”“在我的意识里。”“好吧,彼得(Petka),这意味着你的意识在你的意识里。”“的确如此。”“那么,”查帕耶夫(Tschapajew)捋了捋胡子,说道,“现在请仔细听我说。告诉我,你的意识处在哪个地方?”“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因为‘地方’这一概念也是一种属于人类意识的范畴,所以……”“这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地方’概念处在哪个地方?”“我们可以说它不在任何地方,最好说,是现……”我没有把话说完。原来如此!我心想。如果我用了“现实”这个词,那么他就会接着问我,现实在哪里。而我只能说,它在我的脑子里……就像乒乓球比赛里一个永无止境的回合。
彼得由此领会了“世界不存在”这一令人眩晕的思想。一切最终都发生在一个宏大的“无处”(Nirgendwo)。原著的小说名直译过来其实是《查帕耶夫和空无》(Tschapajew und die Leere),它的作者,世界知名小说家维克多·奥利高夫·佩列文(Viktor Olegovi Pelevin)通过书的标题给了我们“我们置身何处”的答案:我们在宇宙里,而宇宙则在一片空无中,在无处。巨大的空无环绕着一切,这不禁让人想起米切尔·恩德(Michael Ende)在《永远讲不完的故事》(Unendliche Geschichte)里所描述的:儿童的幻想世界“幻想王国”,不断地受到被“虚无”(Nichts)所吞没的威胁。一切只在我们的幻想中上演,除此之外只存在始终威胁着我们幻想空间的“虚无”。因此这部小说的主旨在于,我们必须呵护和关照我们童稚的幻想世界,并且即使在长大后也不应停止做梦,否则我们将有可能堕入“虚无”,堕入毫无意义的现实,在其中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像《佛陀的小指》《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之类的小说,像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以及莱纳·维尔纳·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ßbinder)的电视电影《世界旦夕之间》(Welt am Draht)——作为《黑客帝国》(Matrix)前身的一部无与伦比的电影,它们所勾起的问题恰恰就是哲学所关注的。这些问题并非只有在后现代小说与20、21世纪的流行文化中才受到瞩目。关于现实是否仅仅是一个巨大的幻想或一场梦的问题,早已在人类精神史上留下了诸多深深的痕迹。千百年来,只要是有宗教、哲学、诗歌、绘画和科学的地方,都能看见这个问题的印迹。
现代自然科学也对我们通过感性经验所获知的一大部分现实感到怀疑。在近代早期,另一位被判为异端的意大利人伽利略·伽利雷便怀疑颜色其实并非独立于我们感觉的存在,并断言现实是无颜色的,是由在数学上可描述的物质对象及其运动变化所组成的。现代理论物理学甚至更为激进。所谓的弦理论家们认为,物理现实最终不再具有任何我们所熟悉的意义上的时空性。至少四维时空可能是一种借助某些可通过物理公式进行描述的进程,从更高维度投射下来的全息照片。
现实可能与其所显现的样子完全不同,这对于现代人而言是一种熟悉的思想,我们在学校里就已经有所了解——比如当我们第一次惊奇地发现可以运用字母进行运算时,又或是在旅途中发现有必要修改过去对于人与事的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见时。当如此之多的事物在进一步省察下都经不起推敲,当一切知识似乎都笼罩在一种深深的无知中时,为何还要相信我们眼前的这个现实,这个我们仿佛居住于其中的世界?
许多哲学家都十分令人惋惜地落后于自康德以降的近代哲学的发展。他们依然像某些近代早期的唯物主义哲学家那样认为,存在一个对我们的感觉器官产生刺激作用的所谓的“外部世界”,以及我们对这个“外部世界”的表象。对这些人而言,外部世界存在着,而我们对它的表象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错误的,外部世界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只是在那里径直存在着。然而,认为存在着一个外部世界以及我们对它的表象,这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这一观点预设了一个在存在论层面上错误的所谓的科学世界图景。
第一个错误在于将科学与某种世界图景联系在一起。顺便说一句,这也并非哲学家的智慧。我和许多我这一辈的成年人都早已通过《大青蛙布偶秀》(Muppet Show)认识到哲学上的智慧了。正如许多儿童读物与幼童那样,《大青蛙布偶秀》远比一些所谓的“科学世界图景”的信徒要智慧得多。在《大青蛙布偶秀》中有一个节目叫作《宇宙中的猪》(Schweine im Weltall)。该标题早已将一切都说尽了:因为这一节目正是旨在教导孩子们,我们人类绝非只是宇宙中的猪。我们绝非只是迷失在无意义的银河中的无限单调的空间里的只会吃喝拉撒与计算的动物。我们是人类,而这首先意味着:我们是一种不仅知道自己存在着还知道自己存在于世界中的生命体。《宇宙中的猪》里有一集讲述了艰难前行的宇宙飞船“猪粪号”迷失在太空中。在第一个镜头里,我们能看到船长在尝试绘制出一幅容纳了无尽空间的地图——但倾倒的8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只小鸭子。而与此同时,猪小姐惊恐地喊道:“哦不!我们迷失在无尽的空间中了。为何我们就不能承认这一点呢!”随后她便遭遇了一次生存论的崩溃(existentiellen Zusammenbruch)。船长对此回应道:“我早已经历过这种绝望的情境,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出路。”小猪们忽然发现自己穿过了一个“带有致命的食物波的地带”,船长的铅笔因此尝起来就像李子。食物波“将一切飞船上的东西都转变为了食物”。小猪们身处一个其中的一切都是可食用的东西的意义场,他们的宇宙飞船变成了一个只与吃有关的地方。
所谓的科学世界图景实际上认为,人类便是这样一种太空中的猪。科学世界图景混淆了存在与感官所通达的东西,并将人类对意义的需求倾注到无尽的银河中。若我们只将人类看作太空中的猪(即使我们有时的确表现得如同太空中的猪),也难怪一切都显得不重要、无意义!
当我们试图通过世界图景来把握现实整体或者实在时,我们通常大大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经验。也正是因此,我们太轻易地便忽视了海德格尔所说的“跳过”(überspringen)。也就是说,我们某种程度上从外部眺望着现实,并发问现实的情状是怎样的。这一可疑的距离使得许多人以为,世界是以某种方式在外部某处存在着,我们端坐于类似于房间或电影院的地方观看现实。“外部世界”这一概念正是上述观点的产物。然而我们毫无疑问是在世界之中的,只不过我们时常并不知道我们具体身处何处,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或者不知道我们降落到哪一部电影中。
然而当我们远离自己的现实生活时,我们早已做出了许多理论抉择。的确,人们必须承认,这些抉择通常都不是在我们有意识的情况下做出的,而是对我们来说总已经如此这般了。这是因为世界图景是通过媒体、教育系统与一切种类的风俗习惯传播开的。我们总是不断被哈勃望远镜所拍摄的经过人为处理后(经过大量加工与涂色)的图像与最新基本粒子的模型所炮轰,仿佛这一切已经是我们关于宇宙的最终认识了。在过去,我们的知识来自各式各样的传教士,而今天我们则询问科学家与专家,他们告诉我们,根本上只存在上帝粒子与希格斯场,而我们人类实际上不过是基本只关心繁衍与进食的宇宙中的猪。只有当我们拥有这种印象时,即我们体验生活的样式,世界每每对我们所呈现的样式,都不过是幻觉,我们才有了上述念头。世界是当我们采取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所说的“不属于任何地方的视角”(BlickvonNirgendwo)时看见的东西。内格尔着重指出,我们无法得到不属于任何地方的视角,它不过是一种迷惑人的理想,我们只是为了尽最大可能抹除探求真理的个人旨趣才努力争取得到它。
请回想一下,在您八岁时世界对您来说是什么样的?请回想一下您的希冀、愿望甚至不安,回想一下您在十岁或更大的时候是如何想象自己的生活的!请您回想一下自己的老朋友、家庭节日、假期、第一个夏日、在学校里学到的一条重要的知识!那么您便会立刻明白,您的感知在时间流转的过程中经历了多么大的转变。您此间所观察到的,是一个意义场的转变,是从一个意义场到另一个意义场的转变过程。为了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无须调用我们全部的生活经历。我们无时无刻不体验着意义场的转变,即便是每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瞬间。我写作这个段落时恰好坐在我的阳台,这是今年的第一个夏日,2012年的4月末。当我写下这一段时,我向外远眺并看见一座美丽的教堂塔楼,从我家的阳台刚好能够望见它。一个邻居家的小孩向我呼喊。小戴维在玩着浇花的橡皮水管并想引起我的注意。滑翔机飞行员从天空中划过,而我在思考一次与托马斯·内格尔的交谈,谈话内容刚好就是我上文所写下的。那时我坐在他位于纽约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办公室里,而他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显得十分从容友好。现在我从回忆里折返,感到有一丝口渴。我抿了一口我手边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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