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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7月13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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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编按】我的历史小说《金瓯缺》第一、二册终于出版了。这部小说的酝酿过程几乎贯串了我的大半生,其间搅拌着我个人的一些哀乐悲欢,又有过几次的失败,几次的停滞不前,最后倒是在不寻常的十年浩劫中写成了前半部六十万字。这些年来,我尝遍了辛酸甜苦。了解我酝酿、准备以至于发端写这部长篇小说而现在还活着的人,在地球东西两半上,你是唯一的人了。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金瓯缺(套装全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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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作者:徐兴业 著;刘旦宅 绘
出版时间:2016年08月
光阴流逝得多么迅速,从我们认识、开始想写小说到今天已经整整四十三年了。记得我们最初相识于抗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八一三”的炮声犹在耳际萦绕。我们在政治上还是那么幼稚,只从范长江等人的几篇报道中知道一些八路军的情况,后来又读到斯诺的《西行漫记》,开始向往革命圣地延安。
我们经常在衡山公园见面,每次见面时都带着几份报纸和一本全国地图。报上能够读到的都是我军不断“转进”的消息,只有对照了地图,才知道日寇已深入如此地步。面对着日蹙国土百里、死人万千的局势,我们多少次悲愤地问:“这个素餐尸位的腐败政府究竟负得起领导抗战的重责吗?”
《金瓯缺》第二册中有一段描写,小说主角马扩经过蔚州、应州一带战地,眼见荒无人烟,只有白骨成堆的废墟颓垣时,产生一种想法,他从“国”字的结构着想,一个政府的起码职责就是要领导荷戈执枪的战士们牢牢地保卫国家四围的边境线。这点如果做不到,它就不配称为政府。马扩的这个想法也就是我们当时的想法,抗战是神圣的,为什么领导抗战的竟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失职的政府?还可以由此推论衍变出许多其他的想法。以后,它们在你身上发展成为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的实际行动。
1939年我的一场伤寒症成为我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我不能忘记当你得知我的病况后,冲破重重障碍,每天来我家探视。在我病势最严重的一天,你坐在我床前,一面捧着碗吃饭,一面告诉我你要和我结合的决心。
苦难的生活变成温馨的回忆,温馨的回忆又编织进绮丽的梦境,而到了春残梦断、连回忆也无法赓续的时候,它只能尘封蛛网,在心室的一角里,成为不能触动的思想的禁区。这些年来,我的感情经过多少次的反复和折腾啊!这个温馨的瞬刻,我也将变换一种形式写在小说中。
伤寒症休养期间,第一要卧床休息,第二要严格控制饮食,两者对我都很困难,我只被勉强允许躺在床上看《三朝北盟会编》。我很快就被书中记载的那些为了保卫疆土、反抗残暴统治不惜断头沥血、九死靡悔的英雄人物吸引住了。每本重达一公斤的厚书对于病体犹虚的我来说是沉重的负担,每天我都看得两眼发花,双臂酸疼。我反复看,多次看,把它当作小说看,看到封面和底页都与书本分了家而不能罢休。
书中最初吸引我的人物是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们,凡是读过《水浒传》的人都希望了解他们在正式记载中的下落。《三朝北盟会编》中有一鳞半爪的记录。看来他们后来拆了档,各奔前程,其中有些人在抗金斗争中表现得有声有色。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得很多、最富于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马扩身上,他确是我们物色已久的理想的小说主角。
我们选择马扩为小说主角,当时的意图是明确的,是要谴责领导抗战无方,甚至暗中活动投降的国民党政府,激发读者的爱国热情,希望中国产生无数个马扩,为抗日战争增添力量。四十年前的想法到今天基本上还没有改变,今天我之所以仍要续成这部小说,是因为我认为在国家机器完全消亡之前,战争的威胁依然存在,我国受到敌人侵略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利用小说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增强年轻读者保卫祖国领土的责任感仍然有其必要性。
马扩连同他的妻子亸娘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经活了四十年(在你心里也许只活了二十多年),他们不断被充实、被丰富,甚至在我完全搁笔的时期,他们仍然在我心里默默地成长。
在那难忘的岁月中,我们一起坐在衡山公园那张几乎为我们独占的靠背长椅上,沉浸在小说的构思和试写中。那时我有一支珍贵的钢笔,是你作为诞辰礼物送我的金星钢笔,我们就用它在你带来的整本稿纸上涂写。有时是你口读一段,由我笔录,有时则相反。我们基本上已写出了全书的故事梗概,写了一部分试稿,你还自告奋勇要写全书结尾的两个场面:
秦桧当权,阴狠毒辣地迫害政敌,一贯主张抗金的刘锜、刘子翚、马扩都在他的打击下先后受到废斥,投闲湖湘。他们在洞庭湖的一叶扁舟上邂逅了流落江湖的李师师。师师缕衣敝旧,风华非昨,无限国难家恨,全都凝注在她的琵琶弦上,砉然一响,泪落如霰。对景怀旧,在座的刘子翚不禁写了一首绝唱:“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马扩从师师处打听到亸娘身为女真贵族的女奴的消息,冒险潜入敌占区。两人相晤,亸娘已病入膏肓。她最后的一段话是:
“子充啊!你可知道……在这一十九年中,我……为你受尽委屈,历尽辛苦,几番走到尽头……待要决撒而又未忍。实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瓯无缺,你我再图破镜重圆。谁料得今天相见,河山依然残破,朔风猎猎,胡骑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见不得与三哥携手同归了。倘有……倘有不测,岂不辜负了我这片心!”
这段话是以京剧《生死恨》中韩玉娘临终前的一段话为蓝本的,你写的时候也不禁几番转身伏在木椅的靠背上呜咽。当时我们不但把它当作马扩与亸娘之间,也当作你我之间忠贞不贰的爱情的誓约。
目前我正在进行下半部小说的写作,我遵守誓约,还是准备把这两个场面和亸娘的这段话写进去。经过了漫长的四十年,它的感情色彩并没有消退。宇宙之间有些东西是经得起岁月的考验而永葆常青的。
1957年6月12日,你离开了有着两个孩子的家,乘上去广州的火车,径往香港,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你申请出境期限是六个月,我只有与你分别六个月的思想准备,因为我相信你的爱情的誓约,同时也相信其他的誓约。在你出境前的一段时期中,我们被告知急风暴雨式的斗争已经过去。我幻想当你回家之日,我们就可以在宁静的和平建设的环境中从容完成这部小说了。然而,我苦待了六年、十六年,我等待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你终于没有回来。在这漫长的二十多年中,你也经历了种种复杂的思想变化,这一切都清楚地反映在我们历年的通信中。
你不敢回来的原因之一,我推想是由于你离开上海那天刊登在两报上的一篇历史性的社论以及由此发端的一场急风暴雨式的斗争。
由于斗争的扩大化,有些说过几句实话的朋友也被卷进运动中去了。他们忽然在一夕之间成为自己追求、向往、理想寄托的政治信念的对立面了。听到这些消息,自然要引起你的种种顾虑,从而背弃了你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诺言,成为海外的流浪儿,这虽然可以理解,却不能使人原谅。但我相信当时你还没有背弃自己的家庭和爱情的誓约。
1958年夏间,你已在香港办完家务,当时就来信要我们全家立即去办理申请出境的手续。你津津乐道已为我们准备好一切。你描绘了一幅幸福的生活图景,不但现代家庭生活所需要的设备应有尽有,还为孩子们预先安排好学习和将来的出路。你高兴地说我们与穷困永别了。
你曾经是一个大家庭的叛逆,骄傲地拒绝置身于你出身隶属的那个社会阶层,而呼吸于诗一般的梦幻中。但在我们婚后的十五年中,面对着那种消筋蚀骨,每天必须和开门七件事进行战斗的穷困,你的梦幻的泡沫早已在现实生活的岩壁上撞得粉碎了。还有更重大的打击,那是女儿睡莲的夭折。
所有这些铭心镂骨的痛苦,无论在你,无论在我,都不会轻易忘怀。然而,到了1958年,在你写那封信时,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的来信是这样写的,如果我记得还清楚的话:“流水般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两颗破碎的心终于被坚毅的爱情补缀起来了。幸福的曙光再度照进我们的家庭,我多么希望在一个月之内,甚至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可以看见你们……”
你也没有忘记我的写作,多次信中都曾提到它,关心它,犹如它是我们现存的第三个孩子一样,在1958年夏间的那封信中,你特别提醒我不要忘记携带我的小说稿以及为它辛苦积累起来的资料。你保证我今后一定会有一个满意的不受任何干扰的写作环境,过去我常以此作为自己懒怠的借口。你还保证小说一定可以出版,即使退到最后一步,国外没有出版家愿意承印,你也可以自费出版。在这一次及稍后的几封信中,你反反复复地重申前议,要说服我,催促我快去办理手续。在字里行间,我仍然扪触到一颗跳跃着的母亲和妻子的心,可是这颗心已经开始注射进某种兴奋剂,我们的距离逐渐拉开了。我知道你很希望我们有一个文学和美术结合的家庭,这在国外的社会中很值得炫耀。而我则因为我写的是中国的小说,是写一部旨在激发中国人民保卫自己国家的小说。我的主要的读者是中国人,我的写作的土壤在中国,我离不开我的祖国。
我一次、再次地拒绝你的建议,也没有让孩子申请出境。我多次敦促你回国,重享天伦之乐,你避免作正面的答复,这样一直拖到了1960年。这件事大大伤了你的心,也是我们的破碎的家迄今未愈合的主要原因。我为此感到极大的遗憾,但并不后悔,我觉得要完成这部小说的意义远远超过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
你终于得不到全家出境的同意,毅然跑到巴黎去画画。经过二十年的努力,你逐渐在巴黎画坛上站住脚。在那一段时期中,你越来越陶醉于艺术的成功和社交生活的成功。你终于向现实靠拢,向社会让步了。但我仍然因为你曾经把一生中最美好、最纯洁的青春奉献于我而永远感谢你。我的感情没有改变,空间和时间的距离、思想意识和社会地位的距离都不能成为我要改变感情的理由,我的爱情是忠贞的。
我可以告慰于你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终于把小说的前半部写成了。后半部的写作,目前也正在进行中,我愿以毕生之力完成这部小说。我仍然要在心灵的扉页上镌刻上奉献给你的字样,因为这部小说也是我们共同的心血的结晶,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
去年春间,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了我的《金瓯缺》的两章,你来信热诚地祝贺我,你说一定要仔细地阅读它,我要为这个感谢你。去年十月,我们的大孩子被国家派到美国留学,途经巴黎与你见了面。这是二十多年来你与亲人们唯一的一次见面。原来规定他可以在巴黎耽搁一宵,由于两伊战争改变了航空时刻表,你们只有两小时的聚首,谈得一定不够充分,但你仍然为我的小说即将出版而高兴。我也要为这个感谢你。
现在我把已经出版的第一、二册分别寄上,我再次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仔细阅读一遍。如果你在阅读中发现某些段落能够引起你的回忆,那么就让小说的本身来替我说话,因为它的语言是更加深刻和有力的。
星叶
19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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