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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3月31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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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按】江苏文艺出版社近期推出的《坚净居忆往》,记录了文史大师启功先生与友人间的往来及他对书法等艺术的精辟见解。该书设计别具匠心,作为该书的责编,蔡晓妮说:“缅怀启功,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他是一位诗书画三绝的国学大师,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历史学、古典文献学、版本学、音韵学、训诂学、文物鉴定学、以及红学与佛学等研究领域的贡献,而是因为他代表了一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中知识分子的命运。”本文即为蔡晓妮编完《坚净居忆往》后的感想。
若能杯水如名淡 应信村茶比酒香
——启功
一.旧砚台,坚与净
一代学者、书画大师启功斋名叫“坚净居”,取自他的旧砚台的铭文:“一泉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启功先生取“坚、净”二字作为自己书斋的名称,并以坚净翁自称,反映出了他内心的追求和道德操守。启功出身皇族,是清雍正帝的第九世孙,但是他表示并没有受到皇恩浩荡的恩泽,相反家境并不富裕。曾祖父叫溥良,靠祖承只得了一个奉国将军的爵位,领取薄酬,连家都养不活。后来溥良靠科举入仕,家境才有所好转。启功祖父毓隆同样依靠科举入仕,官至典礼院学士、安徽学政、四川主考等职务。而到启功父亲恒同这一辈,因为身患肺病,在启功一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死时还不到二十岁,从此家道中落。十岁时,启功的曾祖父和祖父等五个亲人相继过世,家业难以为继,终告破产。寡母和终身未嫁的姑姑合力抚养两代单传的启功,可以说启功对自己的母亲和姑姑怀着深厚的感情。他曾说他拿到的第一份薪水就买了汪中的《述学》,只因感佩汪中和他经历的相似。因为家境实在太过贫寒,后在祖父门生的资助下,才勉强读到中学肄业,个中心酸,应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所以他在六十六岁所写的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颇有自嘲之意,看似打油诗,但何尝不是笑中带泪,满腹辛酸呢?
小小年纪的启功就出来教家馆、卖画挣钱贴补家用,但他并未放弃学习,在他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这十年中,获得了当时非常有名的学者、文人、书画家的指导与提携。包括: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畬、傅雪斋、齐白石、傅增湘、陈垣等人。这些著名文人对启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是在做人还是为艺的道路上,都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启功曾在诗中写道:“乔木成丛倚旧墀,庭前又得玉参差。改柯易叶寻常事,要看青葱雨后枝。”这首诗原题下有自注是:“窗前种竹两竿,榜曰‘新绿’。心畬公为做新绿堂图,自题一首。”新绿堂是溥心畬的堂名。同为皇室贵胄,时代更迭,历史轮换,尝尽人生百态和心酸,自然把改柯易叶当作寻常事。启功先生座右铭:“作文简浅显,做人诚恒平”是启功为人和为艺的写照。可以说启功不仅在文学和艺术的道路上孜孜以求,对做人他也有着极高的要求。早年白岩松采访启功的时候,他谦虚的说:“此地无朱砂,黄土为贵”对自己的名与利看的都极为平常,这大概和他早年比较凄苦的经历有非常大的关系。他曾经对自己的内侄章景怀先生说过:“两次注释《红楼梦》得的稿费,一笔葬了我母亲,一笔葬了我姑姑。”启功和自己的妻子章宝琛属于包办婚姻,但却产生了完美的爱情。他在文中写道:“我的老伴儿叫章宝琛,比我大两岁,也是满人,我习惯地叫她姐姐。自从结婚后,我的妻子面临着生活的艰辛,没有任何埋怨和牢骚,她自己省吃俭用,不但要把一家日常的开销都计划好,还要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买书和一些我特别喜欢又不是太贵的书画。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我母亲和姑姑在1957年相继病倒,重病的母亲和姑姑几乎就靠我妻子一个人来照顾,累活儿脏活儿、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终发丧,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我无以为报只有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给她磕一个头。” 章宝琛死后,启功写下了《痛心篇二十首》,表达他对老伴的深情厚意,其中有“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 “先母晚多病,高楼难再登。先妻值贫困,佳景未一经。今友邀我游,婉谢力不胜。风物每入眼,凄恻偷吞声。”后来很多人给启功介绍对象,都被他拒绝了。他不忍心自己过的那么好,而他的母亲和老伴却没有享受到这一切。可以说启功是一个家庭观念非常重的人。旧砚台,坚与净,有着他做事的坚持与执著,苟富贵,无相忘;一箪食,一瓢饮;有着做人的坚守与淳真。
二.说不尽的情谊
启功先生虽然幼年失怙,但却受到了很多师友的指导。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畬、傅雪斋、齐白石、傅增湘、陈垣、牟润孙、台静农、余逊、柴德赓等人都和他有着深广泛的交往。其中尤以陈垣和他的情谊最为深厚,在白岩松的采访中提到陈垣先生的时候,启功说:“那是说不尽的情谊”。学界流传的他三进辅仁的故事就和陈垣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多篇文章中启功都提到了陈垣对他的提携之恩。如《“上大学”》、《夫子循循然善诱人》、《陈垣先生教我读书》等文中都有概述。在《“上大学”》中更写道:“老世交傅沅叔先生把我介绍给恩师陈援庵先生。特别要说明,这个‘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识的恩谊之恩!陈老师把我派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初中一年级的‘国文’,我很满足了,总算有了一个职业,还可有暇念书学画,结果中学负责人说我没有大学文凭,就来教中学,不合格,终被停止续聘了。陈老师又把我调到辅仁大学美术系做助教,但还是在那位中学负责人统治之下,托故把我又刷了。陈老师最后派我教大学一年级的‘普通国文’,这课是陈老师自己带头并掌握全部课程的。老师自己选课文,自己随时召集这课的教员指示教法,自己也教一班来示范。这项工作,延续好多年。” 陈垣对启功的赏识是力排众议的,而启功心中也无时不感念老师的恩情。陈垣在编《吴渔山年谱》的时候,启功在古籍中发现对老师有用的线索就会立刻写信给老师,并与老师沟通。所以陈垣在《吴渔山年谱》编成之后两次在文中提到了启功的帮助。陈垣和启功的师生之情在他们多次的书信来往中可窥一斑。《启功口述历史》中他更写道:“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我作出了一次重要的正确的选择,对我来说,这是无价之宝,而帮我指点迷津的恰是陈老师。他指导我怎样正确衡量自己,认识自己,怎样摆正自己的社会位置,选好自己的人生舞台……所以陈校长不但是我的业务导师,更是我的人生导师。” 陈垣对启功耳提面命,启功也是时刻不忘老师教诲,他多次撰文总结了老师是如何指导他读书的点滴,并把陈垣的九条“上课须知”时刻记在心中。 “万点松煤写万松,一枝一叶报春风。轮囷自富千春寿,更喜阳和日正东。”这是启功为陈垣祝寿写的诗。可以说陈垣在启功的人生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启功也一辈子记得老师的恩情。1980年,北师大为了纪念陈垣校长一百周年诞辰,决定隆重举行纪念大会,启功主动承担起写会标的任务。 “纪念陈垣校长诞生一百周年”这十二个大字,他整整写了一个上午。在旁边扶纸的学生看他挥汗如雨的跪在地上写就问道:“先生怎么下跪了?”他回答:“给老师下跪有什么不应该呢?”由此可见他对陈垣的情谊有多深。1990年启功在香港举办书画义卖,筹集资金160余万元,为弘扬陈垣先生热爱祖国、励精图治、勤奋耕耘的精神,设立“励耘奖学金”奖励一大批在教学、科研和学习中取得显著成绩的青年教师和学生,以延续老师的恩情与教泽。
在《我的几位恩师》中他详细的回忆了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溥心畬、傅雪斋、齐白石等几位老师的点滴教导之恩。可以说任何一个大师的成功,都离不开这些名师的教导。他把这些写成了《记我的几位恩师》《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及《记齐白石先生轶事》等一系列文章。如果说陈垣对他的影响有是最深刻的,那么溥心畬对他的影响是最全面的。那时的溥心畬住在恭王府后花园的萃锦园。每当海棠盛开,溥心畬必定邀请文人雅集。启功也会前往,不仅认识了当时一批诗书画界的名人,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更有兴见到了张大千和溥心畬的现场合作,“南张北溥”在不到三小时的时间里合作了几十张,分给在场的朋友,可以说这些文人间的往来唱和对青年启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没有这些亦师亦友的文人的教导和鼓励很难成就一代大儒启功的艺术人生。
晚年的启功在深情回忆这些的时候常常感慨万千。尤其是对陈垣,他说:“回想我这一生,解放前有人不屑我这个资历不够的中学生,眼里根本不夹我地把我刷来刷去;解放后又有人鄙视我这个出身不好的封建余孽,舍你其谁地把我批来批去。各路英雄都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以示他们强者的伟大与“左派”的先进,但老校长却保护了我,每当我遭受风雨的时候,是他老人家为我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伞盖;每当我遭受抛弃时,是他老人家为我张开宽厚的翅膀,让我得到温暖与安顿。而且他好像特别愿意庇护我这只弱小的孤燕,倾尽全力地保护不受外来的欺凌,就像“护犊子”那样护着我。我自幼丧父,我渴望有人能像父亲那样关怀我,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不同于母爱的另一种爱,有了它,我就能感到踏实,增强力量,充满信心,明确方向。现在老校长把老师的职责与父亲的关怀都担在了身上,这种恩情是无法回报的。我启功别说今生今世报答不了他的恩情,就是有来生、有下辈子,我也报答不完他老人家的恩情。”
三.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
启功先生称自己“皇而不族”并未享受到皇室的荣华富贵,倒是半生穷困。所以更懂得宽容洒脱、幽默豁达、宠辱不惊的看待世界。在“反右派”的批判大潮中,一个青年学生多次参加批斗启功的活动,冒犯之处颇多。“文革”结束后,他感到自责处处躲着先生。再见面时,还未等他开口,启功先生已替他圆场:“陈年老事别放在心上,那个时候就好比在演戏,让你唱诸葛亮,让我唱马谡,戏演完了就过去了。”这样的胸怀,让在座的人钦佩不已。1964年,他的第一部学术专著《古代字体论稿》出版,在学界引起了轰动,日子刚刚走上正轨,“文革”来临。他被打为“准牛鬼蛇神”,被批判和审查,家中也遭查封。老伴和亲人都担心他受不住打击,会选择自杀。他写下一副对联:“草屋八九间,三径陶潜,有酒有鸡真富庶;梨桃数百树,小园庾信,何功何德滥吹嘘。”表达了坚强与豁达的人生态度。他在给张中行的信中写道:“世间‘如火如荼’、你死我活、天大地大、理气性命等等等等,都在拈花一笑中。”外出讲学时,主持人都会说请启老做指示,这个时候启功先生总是幽默的说自己是旗人,属于少数民族,历史上统称为“胡人”,因此在下所讲都是不折不扣的胡言。在担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之后,他也多次谦虚的表示自己的字还没有不当的时候好,说自己的字都是应酬之作。担任中央文史馆馆长的时候,每当别人称呼他为馆长的时候,他都是自嘲自己是饭馆馆长,甚至连饭馆馆长都没有能力当。
说到书法,有不少人曾经撰文批评过启功的书法为“馆阁体”。言词间似乎对启功的书法不以为意。启功对此看的很开,他说:“我不在乎别人称我什么‘馆阁体’,也不惜自谑为‘大字报体’,反正这就是启功的书法。”后来在《踏莎行·昔日小照》中写道:“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但启功先生真的就是那么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吗?笑骂由人,其实并非如此。他多次回忆自己早年的经历,说自己的画被长亲拿去之后,长亲却说:“画完后你不要落款,请你的老师题写。”这句话对启功的刺激很大。从那时起,他就下决心写好字,给自己争口气。一辈子跟书法结下了不解之缘。启功对书法的态度体现在他的论书绝句一百首中,其中第三十二首写道: “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数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看出他在书法艺术追求的写照。广泛学习古代名家书法碑帖的笔法和墨迹,才能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对自然之美的推崇是启功对书法美学的一个很好的诠释。虽然有很多人以易于模仿来贬低启功的书法,但是易学并不是错,至少今天启功的书法依然是书法界一种鲜明的风格特征。在《谈诗书画的关系》中他写道:启“也就是说不是画家都是诗人,诗人也不都是画家。但一首好诗和一幅好画,给人们的享受则是各有一定的分量,有不同而同的内核。” “从探讨诗书画的关系,可以理解前人‘诗禅’‘书禅’‘画禅’的说法,“禅”字当然太抽象,但用它来说诗、书、画本身许多不易说明的道理,反较繁征博引来得概括。那么我把三者关系说它具有“内核”,可能辞不达义,但用意是不难理解的吧?……诗书画三者间,也有其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的。” 诗书画是启功一生艺术的重要成就,三者之间互有印证,交相辉映,他们共同反映了启功的美学思想和文化史观。那就是独立思考、博而不群。
启功曾说:“我从不温习烦恼。人的一生,分为过去、现在、将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很短暂,很快也会过去,只有将来是有希望的。”纵观一代学者启功的一生是德、是艺、是恒、是情、是仁者谦光、更是大家风范。今天我们缅怀启功,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他是一位诗书画三绝的国学大师,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历史学、古典文献学、版本学、音韵学、训诂学、文物鉴定学、以及红学与佛学等研究领域的贡献,而是因为他代表了一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中知识分子的命运。也是他作为一位“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仁者和智者所留给我们的为人处世的典范和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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