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是城市人文风景的窗口,有什么样的城市,就有什么样的书店;书店在城市里,就像是一段段被传唱的故事。书店的生存环境也可以反映当代中国的文化形态。
——摘自金城出版社出版的《独立书店,你好!》 一书
在台北,随着一股亟待吸收外来文化以及谋求工商业发展太过快速更替的时间之流,许多将面临衰败的老街区在短短数年内彻底被迫更换成了一副陌生的青春容颜。无论是70年代因道路拓宽规划迁移旧书摊的牯岭街,抑或见证了世纪末三十年老台北岁月风华的光华桥地下商场(于2006年拆迁),就连20世纪60年代曾经作为台湾出版业重心、继80年代过后店面装潢连年翻新的重庆南路这条老街字号书店街,在不少资深爱书人士眼中也都挟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苍然古味。
旧时的老店铺拆除殆尽,换来与捷运共构的新建筑。几乎所有关于对这城市的往事追忆和老街巷弄里寻常人家的众声喧哗,到了最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沉淀到这些书店的纸页间。当年老一辈书痴书迷们举目可见店内架上陈列成套文史哲著述以及纯文学书刊艺术图册的书山盛况早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商业性质浓厚的经管励志类销书和教科书。
相较于北京或日本京都这些东方现代千年古都,在近代城市发展史上仍属年轻的台北给人的迟暮之感格外鲜明,城市里太多突如其来的迅疾骤变不留任何记忆残痕,只定格在所谓怀旧题材影视剧的情节想象之中。
当一处城市空间充满了喜新厌旧,那便是“谁也不记得谁”。偶然翻阅七年前即2004年晨星出版社汇编的《台湾书店地图》所刊载的全台书店名录,惊讶地发现其中就有不少特色书店如今已是不存在了。我几乎可以掰着手指数出许多名字:桂冠书局、FNAC法雅客书店、东海书苑、木心书屋、草叶集概念书店,多少年来这些书店隐身在台湾城镇大街小巷,默默地守候着,寂寞地散播着书香,直到有一天它们突然宣告消失,只来得及在几个熟悉的读者心头留下一个怅然的背影。
每当一家书店歇业隐遁,谁又知道那些被遗弃的书籍的下落?
人的生活方式有多少种,书店的城市表情就有多少种。作为所有—切故事的起点,熟悉一座城市何妨首先从它的书店开始。
旧香沙龙:台北城南琅嬛宝窟“旧香居”
遥想世外桃源的藏书洞天,元人伊世珍曾以“琅嬛福地”形容之。然而,伊氏所云,多属远离众尘纷扰超脱凡俗的“出世”境界。但其实人世间真正的书香仙境非仅是孤芳自赏,而当更是紧挨着繁华喧嚣之缘界,遂取得“人世”之静谧。
沿街市集人潮杂沓、一旁公园老树成荫,进出台北城南师大夜市龙泉街8l号,高悬黄君璧手书“旧香居”牌坊之所在,实为连接通往人间贩书场域与藏书仙境的结界处。推开玻璃门缓缓步人,所有对于珍本书(RareBooks)愈是情有独钟的搜书迷、恋书癖、藏书狂(bibliomania)来到旧香居的刹那间几乎都变成了小孩,庶几印证了唐代诗人刘禹锡笔下“童心便有爱书癖”所形容:这些读书种子全然一副童心未泯只需此刻有书即心满意足,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俗世纷扰、穿梭时空回到小时候胡乱翻书的童年岁月。
有感于一千多年前白居易诗云:“时之所重,仆之所轻”(意为当今世人所看重的恰好是我所不以为然的)这句千古喟叹,似乎已老早勘透了时下新旧书业起落转田圜的红尘写照。事实上,观望今昔图书市场有不少好书真是这样:当它甫出版面世时,人们通常未甚爱重,必得等到绝版多年以后,方才逐渐懂得这书的价值而苦苦寻觅。至于更多那些受到时效性新鲜话题影响、在短期内凝聚了庞大“买”气的所谓畅销书,往往过了有效期限,不到几年时间便全被扔进了旧书摊无人闻问。
光阴不停地旋转流逝,任何事物只要经过了时间,一切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仅美人迟暮是时间所致,许多书册经历岁月淘洗反倒更增几份历史况味。大抵为这残酷的时间所过滤的一切纸本对象,诸如书籍、字画、签条、广告、信札、明信片、邮票、照片、地图等,但凡只要是有保存研究价值者,“旧香居”自当都能将它留了下来。
话说一家臻至美好的理想书店其实是无法确切归类的。
寻根探底,“旧香居”可谓兼具多种样貌形态,其本身既是专售绝版珍本书的古书店(Antiquarian Bookshops),有别于一般以廉价书取胜的二手书店(Second-handBookshops),同时也是在书籍产业结构中不受连锁流程支配,并在选书经营方向上坚持其独特品位的独立书店(lndependentBookstore),店内不乏多有香港或本地艺文创作者自印诗集、诗刊、明信片,手工笔记、书等散布其间:包括小草艺术学院、诗人零雨作品、宜兰《歪仔歪诗刊》、香港《字花》文学志等小众出版品皆伴随着“旧香居”一同度过多少午后书香时光。
在这里,不同的人与书之间经常会发生某种难以解释的心电感应,比方当谈到某人时,那人恰巧就会出现,或者某本久寻未获之书往往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在此相遇聚首。
对此,书店女主人吴雅慧常自嘲“旧香居”是一座吸引全世界各地爱书“怪咖”的书香黑洞。此处所谓“怪咖”,无疑是相对于世俗标准,但只要他们进入了“旧香居”,不管怎样疯狂的爱书“怪咖”立刻都变成了“正常人,就像电影《带我去远方》中患有先天辨色眼疾的小女孩千方百计地想要前往传说中的色盲岛一样,当同样一群嗜书重症患者齐聚在一起时,个别之人也就不以为怪了。
从某种精神意义而言,专业的古书店家其实都是深具隐喻的托孤者,要把一本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书交给真正能够托付的客人。
论空间格局,“旧香居”至多不过四五十来坪,虽不足言大,但徜徉其间,穿梭于古朴典雅的明式家具,俯仰观望、游移寻书,却给人十足的天地宽敞的感觉。在满盈书香的斗室里,或有早已满身桂冠的前辈文人,或有执当代文艺界牛耳的笔耕名士,或有不羁流俗行事低调的搜书老饕。这儿就像丰沃的三角洲地带,周围无数条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思潮流水都在此汇合。
“旧香居”流泉汇聚之说,不惟对“人”如此,对“书”本身亦然。尤其是那些具有研究价值的老版本好书,不少书主人总是乐于将手头暂不虞用的册叶珍宝抛散于此,真切地符合了“书往高价跑,如同水往低处流”这句流传在北京琉璃厂几十年的俗谚。
自龙泉街“旧香居”于2003年开幕迄今,7年有余的时间,孜孜经营之外,总不忘透过举办珍本书展活动来传达其理念。从初试啼声的“清代台湾文献资料展”(2004/1/15-2/28)、“日治时期到战后五十年代中小学课本展”(2004/7/1-8/15)、“三十年代新文学风华:中国新文学珍本展”(2007/3/20-4/22)以及“五四光影:近代文学期刊展”(2009/7/31- 9/6),毋庸标举古籍保存的道貌诉求,毋须刻意迎求主流媒体的操作思维,唯一展现的,就只是回馈爱书人的纯然心意。
推而广之,“旧香居”更接连代表台湾旧书业受邀参加第一至三届香港国际古书展(2007-2009)。
表面上,看得见的尽是风华光彩。但,更多的是那些一时半刻无法得见的起自八十年代国际学舍旁“日圣书店”(“旧香居”前身)吴家店主两代人长年累积下来的文化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