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是个好编辑

作者:朱晓  时间:2013年09月13日  来源:百道网·朱晓专栏

作者:朱晓,海南出版社

图书的编辑,我是半路出家做起来的。将近二十年来,这半路上所结识的同行,现在天各一方,久不通音问,偶尔想念的时候,心目中的印象有如雪泥鸿爪。印象中,我这些亲朋故友里面,有不少的好编辑,当然,好处各各不同。

欧阳欢现在不大做书了,这是书业的损失。他少年时加入民间的读书会,20岁时他的书店在发行界已小有名气,发过《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九十年代中期他到北京主持某机构的编印发,凭着他对书的热爱和悟性、对包装的看重、对营销的经验,他把文化类图书尤其是引进版图书做得有声有色的,他那一拨人做的书真是领风气之先的,比如《数字化生存》、《一个美国资本家的成长》(沃伦•巴菲特传)、《大收购》、《索罗斯旋风》、《中国人的精神》、《全球梦》、《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信任》等等。从编辑业务上讲,欧阳所起到的是策划编辑的作用,责任编辑要做的技术工作,他做得并不多,但是他的成果不光有书,还有他和他的团队熏陶出来的成熟编辑。欧阳欢这会儿忙着开网店收卖古董,我在惋惜之余,转念一想:古董文物收藏品上附着古人的信息,欧阳欢凭着对信息传播的悟性,会比别人更得心应手的。

刘文武现在是卓有成就的电视制片人。当初在北京开始做书的时候,他是很能吃苦的,租个地下室埋头看稿子,后来确定了做图书馆装配书的营销模式,才算是稳定下来,有了原始积累之后,他转向拍电视剧,显露了他的勇气和才气。他“触电”的起点很高,拍的是《雍正王朝》,十几年前就热播,如今有的电视台还在播,他拍《走向共和》是要“影响中国民主进程”的,《丑女无敌》他拍得很娱乐,播出之后跟着就出了书,也许他出版纸书的情结还在吧。内容提供,从纸面到荧屏,完全跨了媒体,现在谈论多元化出版的人不少,像刘文武这样早早地就实践多元化出版的编辑是不可多得的。

野夫当初是以作家身分来做编辑的,后来转行做电视剧,跟刘文武从制片人起手不一样,他是从编剧做起的。野夫做编辑部主任,确实是屈才了。他写文章、写旧体诗很有感染力,跟绣花文人不一样,坐过牢、出过洋、海外获过奖的野夫是用生命写作的人,汶川地震之前他正在当地某县,因为一个什么剧本的事儿吧,地震后,他立即投入文化救灾,宣传当地的正能量。毫无疑问,在关键时刻,无论运用什么媒介——文章、诗词、图书、剧本、博客、微博——野夫都会用生命去调用符号的,当然,这样奉献的前提是要有生命可用,所以野夫有时候为了生存而未能免俗,是瑕不掩瑜的。

兰峰是个老编辑,几乎不看书稿,很执着地宣传图书:约书评,结交媒体的朋友,召集座谈,物色人才和选题。也许全身心投入就是他生活的定式,渐渐淡出书界之后,他身心兼修,成了修行之人,吸引了一些善男信女听他传道。有一回我很世俗地要他介绍几个媒体的朋友,这位大隐于市的高人很不屑地说道:“找什么媒体?我就是媒体。”到如今我才悟出了这话的真谛,兰峰也是自媒体呀!近两年才显现出来的媒介新趋势,兰峰十年前就未卜先知了。

喜宏是兰峰拉来做书的,曾经是某电视台的编剧,一边编书一边做宣传,没过多久又成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还写了两本书,好像有个诨号叫做“喜大郎”。喜宏的访谈节目,我记不起是广播的还是电视的,总归不是音频就是视频,喜宏的音视频内容似乎比他编的书受众更多。

汤江波是很看重跟受众直接互动的,不过,现在他的受众是中学生、不是读者了。江波是个读书人,看书的时候习惯摘录卡片、写眉批,他有段时间在一个法律培训机构做编辑,把读书的认真劲儿用到了编书上,后来还兼职,复制粘贴地做杂志。他最终回去教中学了,教学相长,不像编读之间还隔着捅不破的纸,创造性迥异。十几年下来,江波成了当地的名师。假如他留在出版界,还有机会成为名编吗?

董晓敏则看重自己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某次座谈会上,董秀玉夸基辛格的《大外交》译文很好,晓敏兄很得意地对旁人说:“你知道《大外交》为什么文字好吗?我就是那本书的责任编辑呀!”他的文字自信,让他后来在报界驾轻就熟,先后在《华西都市报》和《潇湘晨报》主管编辑部。董晓敏从书的慢速信息流跨到报纸的快速信息流,底气是很足的。

黄明雨颇有底蕴,既儒雅又大度。他来自出版世家,曾被人称为京城出版四少之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出的书兼顾主流文化和边缘文化,显出一种包容心。也许因为修养上的精进,他渐渐专注于身心灵图书的出版,为了配合图书营销的作者讲座,后来发展成为他的主打产品,以培训为主图书为辅,进而细化培训受众,这样既有效地传播了内容,又改善了出版全程的现金流。听说他最近准备介入影视,不拘泥于纸媒的他会成功的。

陈年也不拘泥于纸媒。他在《中国图书商报》做过采编,书界内外的人缘很好,好人缘让他有机会参与创立卓越网,他把业内报刊编辑部的思路移用到这个图书销售网站上,成绩斐然。卓越网被美国亚马孙收购之后,陈年退而不隐,先是做了游戏虚拟装备的网站,后来转做凡客诚品,拨弄书的人拨弄起服装来了,他作过一个很有趣的类比:做衬衫和做书一样,衬衫挑布书挑纸,服装设计图样堪比书稿,定稿后批量生产,然后走渠道、收款……做凡客诚品之前,陈年闪过念头要做玩具网站,假如他真做的是玩具网站,凭他的悟性,也会拿玩具和图书作一妙比的。介质多元化之后,内容的重要性就不如从前了。

王一方去《中国图书商报》,不在陈年之前,就在陈年之后。他早年是湖南科技出版社的编辑,所编的《医学与人类文化》很可以说明他编书编报的文化品味。在上海出掌少儿出版社没几年,他去了北京大学,教授医学史。就医学史而言,王一方这样不是回到了起点,而是从以纸为媒介螺旋式上升为以己为媒介、从书面文化转进到口语与多媒体相配合的新天地。

潘小彬的新天地则是装饰装潢。他学美术出身,在出版社做美术编辑,设计了不少图书封面,不过他所熟悉的技巧渐渐地过时了:剪刀加浆糊,色值要用色标书来比对,做出来的封面要经过电分……美工工具和技术的突飞猛进,对于潘小彬后来的装修业务大有帮助,他展示自己的装修作品时所表现出来的骄傲,跟从前为一个好封面而骄傲,是一样的。也许,用土木把符号演绎出来,或富丽堂皇或明暗幽深,比起把符号圈禁在书本上,成就感更实在。

王纪卿退休之后更有成就感。他知青下放时自学英语日语;到出版社之后,他做过编辑,也做过发行。1993年起,他采用计算机技术用数据库编辑书稿,大大加快了编辑进度。编书之余,他还发表论文讨论出版经营体制改革、出版经济效益评估、图书定价的传统及改革。因病退休之后,他放下编辑做作者,又成了湘军史专家,出版有《湘军》(上、下)、《清末有个左宗棠》、《湘军为什么这么牛》等书,还在电视上开讲座。退休真是出版人的试金石:退而不休、写文章做书忙不迭的,当年一定是个好编辑;一退休就跟书绝了缘的,始终只是业界偶然的闯入者。

丁双平当年就是个好编辑。他从基层编辑做起,凭着手艺、见识、人望和机缘,一步步做到了上市的出版集团的总经理。繁忙的日子,竟让他向往起编书来。其实,单纯编书是福分,运营全媒体出版更是机遇。一个编辑,要是能够这样,心里那该有多美啊:他能审时度势地调用泛媒体的资源,将一部书稿出版成纸书、拍摄影视、做成网站、改编成游戏、衍生出服饰或收藏品、派生出培训、转化出特色服务、落成为主题建筑、渲染出新的投资增长点……

我的故人,现在还在亲手做书的,恐怕不多了。加上我不熟识、不认识的许多前编辑,他们超离编辑职业,各行其是,正如老话所说的“人各有志”。然而,老话必然关联着老观念,能不能用新观念来思考这些人的人生变化呢?难道这只有个人的意义、没有整体上的意义吗?

消极悲观的老话多说也无益。从整体上积极地来看,这些人从编辑岗位走向社会,折射出了编辑某些职能的社会化。那么,编辑总共有多少职能呢?众说纷纭,加法不停地做下去,答案就确定不下来,好在生活本身正在对编辑做减法,编辑社会化仍在继续,还会有编辑出走,走得越多,编辑职能有几多的问题答案就越清晰。我们不妨来做一个理想试验:先将每一位前编辑的经历想像为一盘录像带,录像带以编辑身分为起点,终点是他的新天地,然后,回放所有的录像带,回放的终点叠加为编辑,于是,我们看到,五光十色的新身分集中到了编辑身上,编辑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原先认定了单纯的职能在逐年分离,先前分离的功能又在日渐刷新合一。有的人跨界出去,有的人跨界进来,可惜,业内人士视若无睹,甚至褊狭地视为入侵。其实,出去的人仍然以符号为营生,进来的人以符号为新天地;出去的人换了工具、换了思维,进来的人带来新工具、新思维。不知不觉间,传统编辑融合的新身分越来越多,多即不同,新编辑必将成为泛媒体内容的主持人。

编辑、传统编辑、新编辑、主持人,这么指称略嫌混乱,为了便于讨论,我们还是先替今后的编辑找一个代名词为好。既可以分身出多重角色,又可以由许多角色合而为一,这倒很像孙悟空:拔出毫毛一吹,分身百变;身子一摇,变化归原。那么就借孙悟空的英名吧。唐僧师徒取经就好比组稿,组稿完后总得出版,刻经印经的时候就派孙行者做孙编者好了。

设想一下,在数字时代,孙编者如何出版——佛书呢?

纸媒出版:佛典的精装本及平装口袋本;出版佛典的注释汇编本;出版我国祖师所撰述的书(尤其有关各宗特色的书);出版佛教仪轨;出版语录;选译出版依据佛教所写的故事、小说、戏曲、随笔、歌谣等佛教文学;选译出版《百喻经》之类的譬喻文学;出版佛教文学和譬喻文学的卡通漫画版;在中国通俗文学及现代生活中寻找主题,穿插佛教教理,创造教化民众的佛教新文学;办佛教通俗报刊……

电子音像出版:出版佛经有声读物(普通话、方言,高僧大德诵经,名人修行者诵经);将《一切经音义》做成电子书、做成软件……

手机增值服务:短篇经文、咒语、偈语和禅诗的音频版(普通话、方言、中古汉语)和佛呗古曲、佛教音乐供人下载做彩铃;佛像、佛画、唐卡等下载;佛品APP……

网站:开办便于信众自己聚合的社交网站;开办佛品拍卖网站,并将其浓缩接入facebook的F8平台;虚拟道场……

影视:拍摄佛教史传电影和电视录像机;改编佛教文学、譬喻文学和佛教新文学,制作小成本微电影,排演话剧、舞台剧……

Events:古法印经的申遗;推广社区佛堂体系;推广佛学院公共课;生活禅、职禅讲座培训;兴办佛食农场;素食馆特许经营;佛教旅游……

收藏品:佛经的手写本、古法印本(羊皮书、简牍、贝叶、埃及莎草纸,雕版、石印、珂罗版,不同字体);版本佛经;私人藏品交易……

资本运作:融资;组建基金会;孵化子品牌实体……

……

就算参悟了色空不二,这样天花乱坠的一大堆事情,悟空又该从何下手呢?在如今这传统思维模式余威犹存的数字时代初期,也只好哪样成熟做哪样,切不可全面铺开。哪怕孙悟空上头有人,有困难找菩萨、找玉皇大帝,要做成这许多事,他也得消耗巨量的成本、动员无数的人才、组建庞大的机构……果子,可是猴急不来的。

跟主流神仙各有来路不一样,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用眼下时髦的词儿来修饰,孙悟空就是自神仙。在这儿,这真是一个很凑巧的暗喻:自神仙玩自媒体,宝剑配英雄。孙编者将凭依的是“无组织的组织力量”。今天,互联网成了人们组织集体行动的新工具,不再有什么层级结构,抱团的成本低到可以忽略,所有人互相提供服务,这样,即使没有机构指导,也能够实施严肃、复杂的工作。孙编者要弘扬佛法,所要做的就是上网,发动信众,让众生普度众生,因势利导地调用资源,在线上线下实现一个个的阶段性、地域性目标,终将在东土打造出西天来。

八、九年之前,坊间有本畅销书《孙悟空是个好员工》,以箴言的形式教读者看顾团队、看顾团队里的每一位成员。随着媒介工具的日新月异、媒介思维的与时俱进以及包括媒介环境在内的社会结构的进化,人们心目中的好编辑的形象会日益清晰:能够主持泛媒体内容的,真是好编辑,无论是作为组合,还是作为个人。而作为大团队的出版社,下棋要多看几步,要选拔、作育复合型人才;编辑自己也要树立“艺不压身,多多益善”的观念;有志成为编辑的文学青年,假如没有门路到出版社高就,大可以先到边际领域的广阔天地去闯荡,泛媒体的未来“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千万不要忘记:要像毛主席那样读书博杂,好编辑必须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