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

陈舜臣，日本当代最重要的历史小说家。1924年出生于日本神户，祖籍福建泉州，后移居台湾，从祖父起侨居日本。1961年以《枯草之根》获日本江户川乱步奖，一举成名。此后四十多年笔耕不辍，作品不下百余种，涉及推理小说、历史小说、文化随笔、风土游记等，并成为日本文艺界近四十年来得奖最多的作家，囊括了“直木奖”、“吉川英治文学奖”等日本文学大奖。1992年，陈舜臣获日本文化界的至高荣誉“朝日奖”。 陈舜臣以历史小说走红日本，其主要著作有《风云儿郑成功》、《鸦片战争实录》、《甲午战争》、《太平天国》等。

长崎之夜
四十天长梦
落日的英雄
群盗蜂起
到金田村集合
目标鹏化山
长毛
举兵起义
进与退
琉球通讯
我们已脱离死地
打江山
永安脱逃
桂林攻防战
屠城之后
南来北往
长沙之夏
风雨夜去
水军诞生
火烧黄鹤楼
九女墩
京口通讯
金陵的早春
长江东流
长江上的往来
上海城的爱憎
天京的东与西
黄色大地上的红点
天王的密使
箭在弦上
天下第一塔的倒塌
有胜有败
天京的悲歌声

长崎之夜
圆圆的月亮把影子映在水里，波浪又把月影荡碎。微波荡漾，看起来就好似光和水在嬉戏。
“就在这儿分手了。请上船吧。”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么催。
“实在太感谢了！”连理文慢慢地说。他的口语还不太熟练。跟他并肩站在那儿的小伙子，手中提着灯笼。灯笼的光照着岸边的一只小船。
“没有很好地照顾，请原谅。”小伙子微微地低头行了个礼。
“正助，你这么年轻，却这么有成就。真了不起！”
“连先生，你的日语大有进步。说奉承话也进步啦。”
“哈哈哈！是吗……”
“你到日本还不到一年嘛。”
“咱们就再见了！”连理文这么说后。登上了小船。远处的海面上浮现着唐船①的黑影。船夫静静地摇着桨，小船在不知不觉中离了岸。
站在岸上送行的小伙子，把灯笼高举过头。灯笼的光清晰地映照出他长长的面孔。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少年的面影——大久保正助虚岁刚刚二十。
小船一靠近唐船，连理文就摘下戴在头上的头巾，包在头巾里的辫子松弛地垂落到他的背后。他面前的唐船好似早就看到他的到来，从甲板上垂下一张绳梯。
连理文就这样在萨摩的坊津海面乘上了开往长崎的唐船。
这是一八四九年的事情，日本的年号是嘉永二年。
这一年从清国开往长崎的贸易船有八只。就编号来说，其中第七号船在天草失事。连理文在萨摩海面搭乘的是第四号船。
在德川闭关锁国的时代，从清国开往日本的交易船必须持有一种称做“信牌”的证明书。这一年第四号船的信牌名义上写着李亦圣，船主是钮心园。而实际上的船主是福建厦门金顺记总号的老板连维材。
七年前，由于鸦片战争的结果，清国被迫接受了《南京条约》，开放了五处港口。在这以前，清国只把广州作为贸易港。这和当时日本只把长崎当做对外窗口的情况很相似。
鸦片战争之后，金顺记重点在香港和上海扩大商业活动，总店只不过徒留虚名。连维材的四儿子理文原来在上海，去年他主动要求派他去琉球。
“哦，要去一年看看吗？我看也好。”父亲连维材痛快地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理文是想去一个什么陌生的地方，好把一切都忘掉。他结婚只有一年多。妻子突病去世。他的心灵受了深深的创伤。
琉球有着很艰巨的工作，但这正是理文所渴求的。
萨摩的岛津藩早就把琉球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并通过琉球和清国做交易。这种所谓的交易采取的形式是，琉球接受清国的册封，为其属国，向清国朝贡。当然，这样做是受到幕府承认的。
幕府原则上只准许在长崎同清国及荷兰交易，而且要由幕府的垄断机构“长崎会所”来进行这种交易。但是岛津藩打进了那里，在日本全国的各藩当中，唯有岛津搞对外贸易，而且拥有“唐物” （从清国来的进口品）。文化七年（1810），岛津迫使幕府准许它在长崎出售唐物。最初在货物的品种上曾受到限制，但岛津硬是扩大了出售的品种。岛津对幕府的发言权大得很，这是因为岛津的手里有一张王牌，只要它说：“我们这是为了帮助琉球。如果不这么做，琉球就会脱离日本国。”幕府就不得不让步。
不过，岛津是充分地利用了准许参加长崎会所这一特权。不，应当说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一特权。
准许岛津拥有这种特权，原来只是为了出售和收购琉球的朝贡贸易品。而岛津却偷偷地从事朝贡贸易以外的对外贸易。
其他的藩如果被发现拥有大量的唐物，立即就会受到怀疑。要想出售是极为困难的。搞走私贸易，那就要准备倾家荡产。而岛津藩只要说“这是琉球的朝贡贸易品”就行了。
这就是岛津藩的绝妙的护身符。利用这个护身符，既可以保证商品来源的合法性，又可以拿到长崎会所这个合法的市场去出售。
走私贸易当然不会有正式的记载。但是，在琉球搞朝贡形式以外的贸易，在有关方面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唐船停靠琉球，出售唐物，然后购买“俵物” （海产品）运回。这和在长崎的贸易不一样，它不需要那个麻烦的信牌。
后来唐船不仅来到琉球交易，甚至出现在萨摩海面。不仅如此，由于同岛津贸易对唐船有利，所以甚至有正式信牌的唐船。在开往长崎之前，先在萨摩海面或近海的各岛把一部分货物处理掉。因此，有的唐船进入长崎时几乎已成为一只空船。
包括岛津藩所搞的走私贸易，主要的对象就是金顺记。连理文就是为这件事去琉球的，另外他还担当同萨摩的谈判。他所接触的负责人之一，是岛津藩琉球馆的大久保利世。理文已同利世的儿子正助成了好朋友。
按照往常的做法，带有信牌的四号船，在坊津卸下了同岛津交易的货物，然后开往长崎。连理文因到长崎有事，决定就便乘坐这只船。到坊津海边来送行的青年正助，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大久保利通——当时正助在岛津藩记录所担任见习书记。
唐船四号船的甲板上传来一阵阵喧天的锣鼓声。为了庆祝安全到达，举行这种热闹的仪式已成为惯例。
唐船先在港外下碇，听候长崎衙门的处理。不一会儿，从岸边划出几十只小船，把缆绳拴在唐船上，把它引进港内。人港之后，唐船又把刚拉起来的碇放下去。锣鼓这时又敲打起来。
庆祝安全到达的锣鼓声一停，长崎衙门的检察官和通事们登上了唐船。他们带来了书写着禁令的木牌，把它挂在桅杆上。木牌写的当然是
日文，由通事把它译成汉语，念给唐船上的人听。禁令主要是关于天主教的事。
禁令一念完，就办理入境手续——检验信牌，要求出示货物账和花名册。
连理文是在萨摩海面登船的，但在花名册上当然还是写着从清国乘船的。货物账上要除去卖给萨摩藩的货物，开船之前就已经做好。因为
要事先做账，所以必须要同岛津当局商谈交易的数量。这也是连理文的工作之一。
出示证件之后，就进行那个有名的“踩圣像”①的考验。通过了这个考验，就准许上岸了。
但上岸之后并不能在街上随便地走动。荷兰人圈在出岛，中国人关进唐人坊。
在元禄⑦以前，中国人在长崎的街上同日本人杂居。这也许是因为中国人不大可能是天主教徒，因而感到放心的缘故。不过，跟日本人杂居在一起，就有可能进行私人之间的秘密交易。再加上清国的康熙皇帝任命耶稣会的传教士为钦天监（天文台）的官员，准许被驱逐到澳门的传教士返回清国——这一类的消息也传到了幕府，因而使他提高了警惕，认为对于中国人同天主教的关系也不能疏忽大意。
唐人坊建立于元禄二年（1689）。
地点是在长崎十善寺的御药园地（幕府的药草园），面积为九千三百七十三坪①。荷兰人居住的出岛还不到四千坪。唐人坊比出岛要宽敞得多。
荷兰人一步也不准离开出岛，他们把那里称做“远东的监狱”。不过，中国人要参拜寺院等时，在官吏的陪同下，还是可以走出唐人坊的。
这些外国人虽然被圈在一个地方，但允许他们把妓女叫进去，以解除在异国的寂寞。长崎丸山的妓女中去出岛的和去唐人坊的，都有分工，人们称她们为“挣荷兰钱的”或“挣唐人钱的”。
在历经劳苦的海上航行之后，要说有什么愉快的事，那就是玩玩妓女了。“踩圣像”一完毕，商人和水手们都露出喜悦的神情。在这条航线上经常来往的人当然都有相好的女人，在船主之类的人当中，有人甚至有了所谓的“长崎老婆”。
连理文也兴冲冲朝唐人坊走去。他是初次来长崎，当然不会有相好的女人。使他心情激动的是，他知道哥哥哲文比他早一步住进这唐人坊里。比他大两岁的哲文，不知不觉地已经脱离了家业，专心从事绘画了。
连哲文是半年前从宁波乘船来到长崎的。这只船以郑朗伯的名义领取信牌，它是这一年的第一号唐船。
有的中国人是以长崎地方长官非正式邀请的形式来到日本的。商人、船主和水手原则上必须乘原船回去，只能在长崎居留几个月。但是，被邀请的客人可以不必搭原船回去，获准长期居住。在医生、画家、文人和僧侣中就有这样的例子。
据说连哲文是由于同行画家的介绍而产生了想去日本的念头。哲文毕竟是艺术家，他喜欢四处游荡。他一度曾经决定待在苏州，可是就连近在上海的理文也很难掌握他哥哥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