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 • 陕西省第二期“百优”作家丛书：走向光明

浮休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
——《庄子·刻意》

一

一九一八年古历腊月二十八日上午，这个男婴诞生在关中地区渭河边一个名叫孟庄的村庄。他的母亲孟秦氏因出血过多而死在了自家的土炕上，死后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在旁哭哭啼啼的男婴。女人的婆婆孟王氏把手帕盖在了儿媳妇的脸上，闭上眼睛，念了念《金刚经》，之后便给她换上洁净的白色衣裳。沉默了半晌后，男人们把死去的女人放进了棺材。当天下午，他们从镇子请来唱师，唱了五首阴歌。第二天上午，他们把女人埋在了后坡上，与那些没有墓碑的亡者为伴。男婴过满月，他的祖父孟书明在家里设了宴席，亲友们则前来庆贺。那天，全村最有文化的秦先生在查看了生辰八字与阴阳图之后，给男婴取名为孟乾坤。
五岁时，孟乾坤在家里迎来了自己的继母孟秦氏。这个女人和他亲生母亲都来自二十里以外的秦家村。这个孟秦氏本名为秦爱莲，除了祖母和父亲之外，没有人喊她的名字。秦爱莲对孟乾坤还不错，有自己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孟乾坤。隔年秋天，秦爱莲在自家的炕上产下了一名女婴，名叫孟秋娥。接下来的十年，秦爱莲又陆续生了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分别叫作春娥、夏娥、金贵、银贵和富贵。虽然他们都把孟乾坤叫大哥，但他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知道自己和他们不是同类人。孟乾坤很早就懂得了人世与人心，其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要弄大事，要离开孟庄，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再后来，父亲孟仁民把他送进了私塾念书。说是私塾，其实不过是村里的和尚庙。不过庙里也早已没了和尚。私塾先生便是给自己起名字的秦先生。这么多年来，村子里几乎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秦先生给起的。孟乾坤脑子灵光，喜欢念书，尤其喜欢秦先生教的古文课，从《三字经》到《诗经》，从《论语》到《山海经》。孟乾坤弄不懂很多地方的玄机，但就是喜欢文字背后的神秘感。他常常向秦先生提问，而秦先生给的答案也虚虚实实、混混沌沌。秦先生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等你长大了，这些事情就自然明白了。在秦先生的启悟下，孟乾坤练就了一手好字。秦先生当着他的面，对他的父亲说，你这个大儿子，以后是弄大事情的，你们可都要对他上点心。孟乾坤记住了秦先生的话，等待着出门干大事的日子。
刚过完十九岁生日，孟乾坤迎娶了邻村张家庄的姑娘张金英。婚后的第二个月，有人来村子里征兵，孟乾坤听说这是个改变命运的好机会，就踊跃地参了军。经过曲曲折折的路，他们来到了山东平原上的战场。在那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场上，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后来甚至能看到鬼魂，能和鬼魂说话。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害怕的时候，他就默念《心经》，那二百六十个字成为他的护身符。后来，他没有死，而是返回关中平原，返回孟庄。那时候，他从未谋面的大儿子已经五岁有余。回家后，他才知道秦先生以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间。村人们以“英雄”称呼着返家的小伙们。那时候的他们没有名字，只有血色的沉默和荣誉。关于战场的种种经历，他记在了日记本上，却从不展示给任何人。他已经理清了外面世界的本质，立誓再也不会离开孟庄。
在他三十二岁那年冬季，家里迎来了男婴，母子皆平安。满月宴上，孟乾坤给这个儿子起名叫孟海生。他抱着孟海生说，昨天我梦到了大海，我只见过一次大海，这辈子也没啥遗憾了。别人让他谈谈大海，孟乾坤摇摇头，默不作声。自从回到孟庄后，他有意地去忘记过去，忘记时间，不再把精确的时间当成生活的唯一标识。他偶尔会写日记，但从不标注日期。海生七岁的时候，突然问他，大，听说你以前见过大海，大海到底是啥样子嘛？孟乾坤说，等你长大了，等你有娃了，可以带他去看看大海。
二○○九年八月七日，我带着父亲孟海生去厦门游玩，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他告诉了我一些关于祖父的故事。望着夏天的海，我常常想到很多年前祖父出生的那个冬天。我想写一本关于祖父孟乾坤的虚构作品，却始终找不到通往记忆的道路。

《走向光明》收录了作家安澜近三年来在省级以上媒体公开发表的9篇作品，包括《延安著好色 山青不负人》《两把镢头两代人 林地花海南泥湾》《云上村庄的光明路》《山歌》《索洛湾答卷》《一路向西》等。作品集展现了作家近年来坚持现实主义方向创作的追求，关注“退耕还林”生态工程，关注陕北农民的思想观念、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发生的根本性转变，关注中国生态文明思想、绿色发展理念……体现了作者在新时代的文学追求与责任担当。

安澜，原名邢小俊， 陕师大在读新闻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第三届、第四届理事，西安市作协副主席。陕西省委“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哲学社科和文艺领域领军人才、陕西省“六个一批”人才、西安市委首届“西安之星”，陕西省第一批、第二批“百优”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人才。西安市第十五届政协委员。出版有《国家战略》《居山活法》等十部。作品两次获全国徐迟报告文学奖，并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

装　　帧：精装

开　　本：32开

纸　　张：胶版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