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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门的洞口


水门的洞口

作  者:黄国峻

出 版 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12月

定  价:32.00

I S B N :9787220109911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按地域分  >  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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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林建铭性情木讷,年届四十才开始认真追寻爱情,家具店店员陈怡君这时走入了他的视野。他们结合得非常自然,但彼此之间不管是灵性还是欲望,都得不到完全的满足。在主人公追寻爱情的过程中,作者不断回顾其平凡人生的一些似乎无足轻重的片段,对生命的矛盾:灵与肉、改变与因循、建立关系或安于孤独等问题进行了真诚而深刻的描绘。


TOP作者简介

黄国峻(1971—2003),台湾台北人,著名作家黄春明次子,从小学习绘画,高中时期开始写作,1997年以短篇小说《留白》获得第十一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著有短篇小说集《度外》《盲目地注视》《是或一点也不》,长篇小说《水门的洞口》,散文集《麦克风试音:黄国峻的黑色Talk集》。


TOP目录

1 台湾原版编辑前言 郑栗儿

9 《水门的洞口》导读 梁竣瓘

1 第一章

31 第二章

59 第三章

89 第四章

117 第五章

139 黄国峻生平创作年表 黄国珍、梁竣瓘 整理

 

TOP书摘

第一章

 这一对男女是附近唯一的东方面孔,年约四十岁,台北市人。他们带着一堆观光旅游方面的书籍,躲在沙滩上的一把大阳伞下,两副意大利的手制墨镜罩着他们的小眼睛。任何人来到这里就成了这个样子,懒散,没有拘束。自各个地方搭飞机,每一天总有人聚集在这里,像是虫子或花草,成为沙子与艳阳的一部分。一旁一对年龄差不多的美国夫妻向他们打个招呼,这对夫妇前阵子在纽约的雀尔喜向一位退休的公务员买了个旧房子,目前正交给一位从事装潢室内设计的亲戚,进行约十天的翻修,算是一举两得。

 “我太太很怕木屑、胶水、透明漆之类的味道。”丈夫做出机灵的表情说,“所以严格说来,我们是来避难,而不是度假的。”

 陈怡君露出会意的笑容,尽管她把“透明漆”听成了“消失”。林建铭在一旁东张西望,让她在这种时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幸好对方并不介意,他们认为这只是亚洲人的习惯。以前妻子在参加社区慈善活动时,交过几个不错的黄种人朋友,单纯善良。妻子回想起来,朋友之中,反而一个非洲裔的人都没有,她认为黑人的种族意识普遍较强,比较排斥别人。在简单交谈后,陈怡君想说“很高兴认识你”,但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说才对。这几天她一直在观察别人,留意人家交谈的模样与肢体动作,以及正午时那位光头救生员的头形。接着开始注意起自己的模样,都怪自己头形不好看,是宽扁形的,所以不管梳什么发型都不好看。

 她整天都闻到人们身上的一种气味,也许是防晒油或是体香剂之类的清洁用品,既有天然成分又有化学成分。“你闻起来像一张卡片。”记得有一部喜剧中有这样一句台词,她忍不住浅笑,那是多久以前看的电影了。眼前的海浪急涌,力量雄大,危险得足以致命。而人们便悠闲地守在这道安全的界线内,欣赏这般景致,真是多么奇怪的嗜好,好像是在淘气地说:“来呀,看你能把我怎样。”

 任何人都会被这里的气氛影响的,林建铭不曾有过这样新鲜的神情,他像是感到终于获得了某样东西,同时又惋惜过去从未获得某样东西。不过也许还称不上改变,就像这一趟游玩终将结束,接着又要回到自己真正所属的地方,那个满是公寓大楼的市区内。在那几万个各式抽屉当中,没有一个是空的,“收纳”是种多么奇怪的技艺,就像是在塞旅行箱,只剩一点空隙,于是必须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两样东西中得留下其中一样,哪样是一定要带去的,想象一下去那里会更需要什么。他提议拿照相机顶替,换得两样都带。陈怡君则认为照相机是最不能割舍的。他就是喜欢故意提出不可行的事让人担心,其实心里根本不打算真的那么做。“来呀,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们就是希望来被这里的气氛影响的。一个与平时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的地方,等到回去后,他们会与其他人不同,因为心里知道有个这么美的地方在等待,他们下次一定要再来,甚至可以说就是为了来这里,才会愿意暂时委屈在家中。这么说来,实质上的确是改变了,按照某种道理来说,这个改变似乎是必然,是种平衡,是穷极而反。以前防着的事,如今偏偏冲着去,好像自己一直在与某个具有心智的巨大力量交手,要是不相信,还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不敢面对。

 从十几岁时父亲去世开始,林建铭三兄弟便在市场帮母亲卖菜,每天凌晨他睡在摇晃的空货车上,到批发市场采购,有时甚至为了货色与价格,要远到郊外的产地直接去载。

 “大都市里有几百万张嘴要吃,卖菜最好。”母亲说。这一帮就是好几年,为此他中断了学业,专心投入工作。有一阵子他试着去做利润更高的肉类贩售,但他对宰杀鸡只很不习惯,看着一笼笼坐以待毙的禽类堆叠在角落,光是臭味与啼叫声,就让他觉得全身没力气。于是在一次用刀不慎割伤左手时,放弃了这份工作。在几天休息时,他体会到要短时间发财是很困难的,这个打击让他觉得累积储蓄或许更实际,细水长流还是可以慢慢转守为攻。在此同时,他的弟弟决定去当职业军人,而哥哥则申请到奖学金继续升学。

 他和母亲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经常感到孤独,他不认识做买卖以外的人。他是留意过偶尔来买菜或鲜花的年轻客人,那些男人女人的外表和个性,和一般年长年老的妇女很不一样,尽管来市场的人只有同样一个目的。这让他培养出一个小嗜好,就是观察人们,若没有这个小游戏,他会受不了每天买卖的枯燥生活的。就像那对几天就来买菜的母子,每次都会到对面的摊位买一杯冰凉的甘蔗汁,孩子总算露出笑容,小心接过杯子,超过九分满的现榨原汁,母亲先喝一口,接着给孩子,喝不完时再由母亲一口喝光。为了期待这杯甘蔗汁,孩子愿意乖乖跟着来菜市场,他还为了喝到一小瓶滋味酸甜的酵母乳,留在那家无聊的美发院一两个小时,仿佛坐上了一班要去祖父家的火车,路上不断问:“到了没,还要多久才会到?”有时他觉得重复的日子很可怕,而且他还想办法要去接受,于是心里不免问还要多久、到了没?

 一位鱼贩看这年轻人挺勤快,性子不错,便带他做了一阵子的鱼市买卖,从清早起便随车抢先跑好几个地点叫卖。这位鱼贩自己在东部沿海的路上有一家海产店,当时正需要找一位助手,于是林建铭开始到厨房帮忙,这一做就是好几年,这份工作让他很知足,他更尊老伯为恩人,经常晚上陪人家喝茶长聊。存了一点钱后,他和几个同业的朋友合资,做地方上食品加工的生意,生意经营大致顺利,隔年便有了获利。一天早上,一个较有规模的食品公司派了两个干部来谈合作的计画,在几次受邀参观工厂后,对方表示希望买下他的权利,照合约上所说,他可以分得百分之十五的利润,就算再分成三份,这将还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于是就在三十三岁这年,他回到台北的老家,继续帮母亲到市场卖菜,同时在热闹的路边租了一个小摊位,做起小吃的生意,收入一天天累积成一笔资金,接着又有其他投资。如今他富裕了,与母亲在淡水河旁买了一间房子,一部旅行车,此外生活依然节俭,金钱让他们安心,而安心又远比快乐更让他感到满足。站在十楼这一大面远眺着淡水黄昏的落地窗前,他生平头一次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沉思中。逆着光的飞鸟形影灰暗,像是穿梭时光而来,昔今同在。“view”真不错,他想。视野、风景、览望,他被这些字的意思带到了一种新的心境中,有一点像是化身成为另一个人,无数他在买卖时遇过的人们如一群蚂蚁般,不断沉默地将他一块块搬走,他的时间不断被用掉了,不管怎么用,而这个“view”便浓缩着他全部的经历,以致一望着它时,会觉得是在借用一个高超的大眼来看。

 身旁这张餐桌在店里时,一眼就把无意间路过的他吸引住了,门上挂着打烊的告示牌,等到隔天才又来看。

 “这一批是上个星期才海运送到的,意大利进口,樱桃木,两百一乘以一百二十公分,标准高度。”一位店员抱着一份资料夹走过来回答,语气亲切。“你是从事室内设计的吗?”接着又问。

 “不,为什么觉得我是?”他轻轻敲响桌面说。

 “因为一般人不会蹲下来看桌底、桌脚。”这店员一点都不怕得罪顾客的样子。“你为什么那么注意底下,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做设计的。”又说。

 这张餐桌的四只脚是往内缩的,侧面呈现倒梯形,设计感十足。但在他看来只是怪,怪能吸引他的好奇。鞋跟在木条地板上踩响,在地毯上便又没声音。问过价钱后,他心里决定要买,但是表面上却装作在考虑。离去前店员给他一张名片,上头写着“执行秘书陈怡君”,并答应给个折扣,他这刻才正眼看了这女人的面孔。陈怡君知道他只是装作在考虑,但并未显露有看出来的样子。在她眼中看来,这个男人的身材瘦小结实,皮肤粗干,神态有些不自然,也许是“新手”。她总是把一些眼光“由下往上蹿”的人称为新手。的确,有许多店里的顾客都是头一次尝试拥有较高级的家具,因为生涯致富,所以必定会出现在这一站,体会一下牛皮椅面给予他们的尊敬。

 隔天林建铭不仅去订购了那张餐桌,还看了一些寝具和壁柜。起先接待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态度有些散漫,除了定价,什么都不知道,幸好后来陈怡君回到店里。他们坐下来轻松地谈了好一会,言语坦白,没有心机。起先他当然是认为人家一定是看在钱的分上,但是当他觉得这是既合理又自然的现象时,便认为没什么不妥。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女人脸孔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皮肤白细,身材好看,可以说是“后天”尽了全力,他想这远比先天占有优势的人更可敬。于是一星期后,他开始试着和人家有些联络。

 林建铭没有结过婚。很久以前是认识过一个女孩子,家里也是在市场卖菜,个性善良,求学上进。两人约会过一阵子,但是对方无法忍受他剪贴搜集报纸或广告上美女照片的嗜好,认为这样就是心里有别人,最后还是只能继续维持普通的友谊。之后在海产店工作时,他在同事的带引下,骑着半个小时的机车,到镇上的小巷里去找过妓女。在那里他喜欢上了一个年轻的妓女,几乎每星期都去找人家,不管成不成事。这个胖女孩下巴向前,耳朵里有股臭味,胸臀丰满,内衣裤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不会消失的勒痕。有一次他们便相约去看电影,去港口吃烤肉,两人的心情都因此比往常愉快了些。这情况让他的餐厅师傅看不下去了,问他为什么不要正经的女人,反倒是去找个麻烦,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劝他玩玩无害,但是别用心。他是很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每天与别人同寝,一想到就万分苦恼,不过等到每次一见到人家,他便又前嫌尽释,相信此时此刻才是真的。

 不料两个月后,他们居然都染上了性病,身体非常不适,这个打击终于让他醒悟,决定不再去找人家。至于这是否还影响了他对女人或者婚姻的看法,这一点他一直不愿去想。

 半年前,陈怡君头一次与他出游,去的就是以前他工作的餐厅。晴朗的天气让风景显得很远阔,他们下车拍了几张照片,还开了几个关于视力老化的玩笑。到了那家海产店时,他才发现居然关门歇业了,前阵子不是还整修了一番,准备要迎接路过去参加歌舞节的游客吗?走到邻近的其他店家,问了问几个老朋友后才知道,原来最近有一个顾客上门吃生食海鲜后,疑似大肠杆菌中毒死亡,卫生单位依法勒令店家停业,派员采集样本检验,并追查来源。根据医疗报告显示,真正致命的原因,其实可能是一种捕鱼用的化学毒剂,即使只是微量,也可能有立即性的危害。当时老伯的说法闪避矛盾,不但不配合要求,还发动了同业去向乡长陈情。目前整个案子还在进行。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人在哪里,都没有人来。”邻居说,“我们的生意也被连累了,不用钱也没人敢来。”

 “过一阵子就会没事了。”他说着,同时想起来,难道以前他煮的、吃的鱼,也都是被瞒骗的,到底老伯知情吗?逛了一圈,他们看见楼顶加盖了棚顶,设了几个座位,连后头的菜圃都改成了露天庭院,簇新的装潢藏在阴暗的屋里,一点也不再熟悉。没有停留多久,他们就沉默地离开了。解下发夹,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重新梳绑一次。

 对于林建铭这个人,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相处,几乎只能被动接受安排。在她来往过的许多男人中,很少有类似这样的人,通常她只喜欢有学问和社会地位的人,好几年前与她离婚的前夫,便是一位留美的幼儿教育家,个性幽默激进,许多新奇的构想让许多研习营的学员印象深刻。接着前夫便与一位行径同样大胆的女孩子在一起,因此她内心受到很大的打击。之后,她就一直只与男人维持一定程度的亲密关系,而且对象是一个比一个不理想,使她几乎放弃再费心思与别人在一起了。她的女性朋友多半也是独自生活,专心工作赚钱。

 虽然不是富翁,或是企业家,但至少这个男人是她朋友中最有钱的,最正常、最平凡的一位。她认为的正常和平凡就是这个样子,有过过苦日子,节俭到有点自私吝啬,头脑较不会想太多,很讲实际。还有一点就是: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就算不得不晚睡一点,隔天还是照样刚破晓就起床,宁可等中午再补睡个午觉。她想起来就觉得有点好笑,自己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不过“新手”这个词这时给了她答案,这是个新的开始,像一本新买的笔记簿,任何人都期望能有这样的机会,做一个改变。林建铭回去后决定把店交给一位刚退伍的南部来的朋友管,小金额的投资也交给信任的人处理,如此便可以清闲下来,不必再像从前,不必像母亲一样,好像世上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他们可以出国游玩,抱着一堆旅游杂志,坐在海滩的大洋伞下。“很高兴认识你们。”她对这要起身走开的、友善的美国夫妇说。这刻她觉得自己不也是某方面的“新手”?前天她喘着气在这附近慢跑,打网球,结束后马上回饭店冲个热水澡,换上衣袍,在阳台上擦头发。一切是显得那么新鲜。她在台北的家中根本不曾运动过,而且好像每一刻都被电器用品包围住,到处都充满了电线和延长线。这里则干净得空无,她没想到这点关系有那么大的差别,甚至就只有这个问题,她被什么都没有的单纯吸引住。

 “我去骑脚踏车绕绕,一个小时后回来。”他说。本来陈怡君也想要跟着去,但是想到也许他正是想自己去逛逛,于是没有真的提议。换上布鞋,她便往另一个方向慢跑过去。就像在台北时,他们并不是经常在一起,就算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也不一定十分亲昵。林建铭从来不会刻意讨好、迎合她,甚至没有兴趣设定两人的关系。假日他偶尔会抱着一袋刚在市场买的菜,穿着短裤凉鞋到陈怡君的家煮一顿不错的午餐,并跟着看看电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然后突然来一句“你忘了浇花”,有时好像主仆,又像同事。他是有送过小礼物,一瓶名叫“漂流”的法国香水,但是既没小卡片又没包装,而且压在提袋的一份每月收支报告底下(还压凹了盒子),先是忘了拿出来,接着又找不到在哪,一点也不特别。陈怡君心想,也许是缺乏经验,他不懂得如何追求女性,或者他认为没必要懂这种不重要的事,意思好像在说:“我就是这样,以后也不会变得更糟,先看清楚,要走尽早走。”让人家没办法和他计较。

 “有啊,我知道有这种人。”王雅婷在电话中说,“那很好啊不是吗?轻轻松松就能应付了,不必顾虑谁依谁,各过各的,有就有,无则无。”

 “ 我不晓得有这么简单,以为这是出题目。”她说。

 王雅婷和丈夫黄德隆在一家传播公司工作,她偶尔会去他们那个位于山区、还被室内装潢杂志介绍过的家,去吃两人煮的意大利面,还有和一只猎犬玩。

 “她怎么样了?”丈夫在电话挂掉后问。

 “没事,她最近认识一个男的,可能是一个小气的有钱人吧,不晓得。”

 “她该不会想‘驯兽’吧,月底约他们来好了,顺便试试新的辣味肉酱。”

 “别去管比较好吧,她一直想把失败的责任推给别人,跟以前一样。”

 “随便,我只想要让她试试新的辣味肉酱。”两人笑着。

 陈怡君的家中放了许多书和杂志,其中的英文精装书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内容各异其趣。他学着也拿一本出来翻翻,里头的编排和图案尤其吸引他。

 “这都是很久以前,趁打折的时候买的,当时根本没有考虑什么,一口气就花光钱,买了一大堆摆着,现在后悔了,人家现在的新书更好看、更便宜。还有柜子里的一堆唱片、录影带也是,既舍不得丢,又不是我现在有兴趣的。”

 “我没有买过这类东西,不太了解。以前我家很小,什么都摆不下。”带着几本她推荐的名人回忆录和艺术欣赏的书离开,他试着有时翻开来读几段,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适应,觉得不难理解,有些段落甚至深有同感。林建铭的好奇让她对自己原有的东西又重新起了兴趣。之前她好不容易才领悟到,兴趣不必太过执迷,实际生活上遇到的问题才重要,像是修房子,或是与家人沟通,而其他都只是可有可无的消遣。也可以说,有一点认清到,其实自己很平庸,不应该好高骛远,向往了那么久的一个目标,很可能到头来一点也不适合自己,真是白忙了一场。或者,是自信心慢慢没了。她重新整理家中这些着满灰尘的重物,觉得这全都不过是一堆着满灰尘的重物,她要丢开这些,到另一个地方。

 杂志上是一面接着一面的美丽风景,只要花点钱,花点时间,就可以到那些地方。像是一种魔法,一样东西加上另一样东西,就会变出不可思议的景象。

 闻得出来,刚才那个美国人擦的体香剂,就是以前她用过那个牌子,可是为什么擦在两个人身上,会出现两种不太一样的味道?她喜欢芳香,认为嗅觉的被动十分女性化,如果遵从嗅觉,她会走到一个视觉所绝不会带引她去的地方。为了闻清楚一个微弱的味道,她必须十分靠近,甚至贴上去。

 体香剂、洗发精……小时候,祖父几乎每年都会从美国旧金山回台北,每次行李中一定会带回来一大堆日用品,又好又便宜。化妆品是给媳妇和女儿的,还有电动卷发器,一打一打包装的香皂、牙膏、成药、裤袜。给孙子的则是可以吃上几个月分量的口香糖、巧克力、甜谷片、洋芋片、花生酱,以及各种糖果:跳跳糖、绳索糖、彩色水果软糖、佩兹卡通糖……怎能没有玩具呢?洋娃娃、小超人、丹麦积木……就像是给礼物的圣诞老人,任何人都会分到那些包装上写满英文说明的日用品,这所有舶来品都有着一种平时闻不到的香味,而这就是美国的味道,一个装满这类商品的地方的味道。

 “我没有亲戚在外国,也从来没有出国过,以前舍不得花钱坐飞机、住饭店。我妈说,要看国外的风景,看电视就行了。小时候说要看电影,她就说,最好看的片段,电视广告就已经播出了,不用去看了。可能就是她的影响,所以我一直很不重视享受,没用过什么舶来品,香皂、零食都是最便宜的。”林建铭说。看着这个男人以平常的坐姿坐在这里一同谈着从前的事,她顿时觉得有点恍惚,有一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而从前怎么会在那里,而独处与共处又是怎么发生的?如果所有人都只是在自言自语,那听见每句话的人,都是不存在的。潮水在沙滩上泛铺,弃留在一处的沙子城堡被溶散,另一边看打排球的人群也被落日溶散,这个美丽的小岛正在他们的赤脚下趴睡,像是一个还不懂现实为何的大孩子,这里容许人们幻想,容许人们被幻想溶散。

 夜晚他们脱去衣服,一起躺在床被里,皮肤贴合。由于林建铭一直有性无能的困扰,于是他们只能用比较和缓的方式亲热。原因自己并不清楚,也许是遭禁制而荒废,她猜想。她认为身体的接触必须长时间保持习惯,西方人从小就有肢体脸颊接触的习惯,不会害怕,而东方人则相反,所以才有这么多东方男人有性能力上的障碍。她以前的男人也有同样的困扰,她知道自己的肉体要得到快乐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这是很正常的事。”

 “我要先适应一段时间。”

 “不用烦恼这种小事,否则只会越受影响。”

 “我知道,有的事我也做不了主。”

 “顺其自然就是了。”

 “我不在乎。”林建铭说。接下来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彼此触摸对方身体,既不冷淡又不强烈,手掌好像是一个徘徊在公园里的人,边移动边在想事情,这里或那里,有时停下来,充满了疑惑,却又想摆开一切。他们感受到放松,有一点痒的感觉,如此而已。这种满足让她心生悲哀,几乎哭泣,但她没有真的这样,她尽力在漆黑中露出可辨认的笑容。

 避开了“一级战区”(他们对敏感部位的戏称,另外还有“大后方”“碉堡”“壕沟”之类的玩笑,每次说都忍不住要笑),只在肩膀和颈子上绕,这时他想起了一句常听到的话:“要有爱才行,没有爱永远也不行。”他不记得是谁说过的,总觉得每个女人都说过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可笑,但等真的说出口时,却又并不怎么好笑。多久以来,他渴望得到女人的身体,不断期望将来能遇到一个女人愿意让他触摸身体,不必管什么讨厌的、抽象的、唱高调的“爱”如何,但又不是寻花问柳,这两者太极端了。他讨厌把肉体看成“圣殿”般神圣的那种观念,为什么这样想就要被归类成“很随便的动物”,太极端了。目前他还不敢谈这种看法,怕会造成误会。然而当他这一刻终于如愿时(虽然没有性交,但已经不错了),他并没有感到满足,他发觉自己原来一直被控制住,因为他是在实现从前的期望,这表示他被从前的期望给控制住了,像是个服从命令的奴隶,完全没有自由。他永远没有现在的渴望,只有从前的渴望,那个老旧不变的、重复不休的渴望。他有点想要猥亵这个被当成是高不可攀的圣殿的女人身体,但是并没有真的那样做,而是温柔得仿佛心中有着爱情。

 陈怡君认为他只是还不习惯罢了,那不算什么问题。打开衣橱拿出早上在商店街买的裙子,再试穿一次。拉开裙摆转个角度看,独一无二的手工,让她的身体仿佛瞬间绘上了一层色彩与花纹,多么简单,总是这样忍不住尽可能改变这改变不了的条件。她想,要一个男人对这个镜子里的女人有兴趣,是件多么不可能的事,简直是刁难人家,要是真有兴趣,那就可得小心了,不是有毛病,就是人家带有怜悯的意思,她可不希望被讨好,即使她需要。

 “你穿这件裙子很好看。”几周后,王雅婷看着照片说。

 “那是在当地的商店街上买的,质料很软,但是会让我的腿看起来更胖。”

 “不会,腿丰腴才性感,Chad(黄德隆的小名)最喜欢这种,对不对?”

 “什么?”他拌了拌生菜回答,“打情骂俏已经不流行了好吗?”

 “这就是他吧,看起来人还不错,下次找他一起来,我会多约些人。”

 “我不确定他习不习惯,也许吧。”陈怡君轻声说完蹲下来抓抓狗的脖子。

 “你上次说他做过厨师是吧,Chad honey 听到没,人家是厨师。”

 “有什么关系,煮饭又不是篮球比赛。啊!说到篮球,我差点忘了,现在几点?”黄德隆跑到电视前看篮球赛的转播,生菜掉了一片在地毯上。

 她心里认为林建铭一定不喜欢他们,其实自己也并不完全能接受他们,只是因为几个不明确的理由,他们的朋友圈子大,刚才还听王雅婷讲到公司要培训一群年轻人,看看哪些人适合当歌星,幕后则是一群各种专业的人在动手捏塑,“我昨天还在录音室待到半夜,陪两个美国来的技师做混音,他们反正有时差,我可困死了……”她说。

 羡慕着人家有趣的生活,陈怡君就是无法拒绝他们的主观,每年收到他们寄的新年卡片,质感很好的进口卡片,里头夹着一封写满近来感想的信,这会让她有一点自卑,忍不住处处比较。其实在这屋子里她感到充满压力,一种能接受的压力,就等一切结束。在此之前,她会维持好这样理想的形象,因为她需要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当晚餐吃得正有味时,外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听不出话的内容,因为声音的情绪很激动,说得很急躁,但是听得出来语气是两个人在吵架。

 “又是他们。”王雅婷小声说。丈夫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严肃,一句话也不说,拿起葡萄酒的杯子却没喝。“隔壁那对夫妻常常吵架,再吵早晚会出人命的。”气氛十分尴尬,陈怡君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听见了很不文雅的脏话,甚至是禁语,脸上冲来一阵红。这时丈夫的情绪有点被影响、激怒了。

 “真是受够了,莫名其妙,不可以让他们再这样打扰我们了,没公德心!”

 “算了,别理会就是了,人家已经不好受了。”妻子安抚他。

 “这不是算了就行的,太过分了。”显然是因为家中正好有客人,这让他觉得很难堪,觉得自己的城堡还不够完美,所以才会反应过度的。他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每天开一两个小时车上下班,就是想避开公寓式的噪音骚扰,避开小时候父母在南部老家整天吵架的阴影(他把家整理得干干净净,不是为了要迎接这个的),没想到却还是被紧跟着不放。耳边的吵架声还在持续:“我要杀了你,你去死最好……闭嘴XX 听到没,离婚就离婚!”

 “那家人很有钱,好像是做珠宝生意的,后院还有游泳池,住我们买不起的大房子,没想到私底下居然是这样。反正感情的事谁晓得。”听王雅婷这样说,她看着窗台前的蜡烛烛光,突然有点想聊聊关于男人性无能那方面的事,但又担心泄漏别人的隐私。主人看客人有话要聊的样子,便试着引导她说说。

 不管说得多么间接、约略,总觉得对方听得懂她在说的是什么,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她觉得说话像是脱衣服,她受够了这些束闷的衣服,但是又不可能真的赤裸。瓷器上微微照映着变形的烛光,她感觉整个黑夜不过是一片极大的影子,笼罩这个星球,好像有远远一个东西阻挡在光源前,怎么也没办法走出这个阴影的范围。她晓得这个朋友绝对不会让她难堪,朋友交那么久,为的就是用于这种时刻,她应该晓得该怎么做才对,会守口如瓶的,善意是多么可贵。

 要是没有正在聊起的那个男人,这天晚上这两个女孩子不可能如此友好地交谈。几乎被美化了,好像那个男人太需要被美化似的。

 独自骑着脚踏车在铺着枕木的小路上,林建铭慢慢地让身旁的一景一物,远远地抚过眼帘与脑海,像是习惯不经意用手梳拨头发,要是有人跟着,他就不会这样渴求前行,渴求那条细长的小径伸进松软的沙地,好让自己的沉默没有任何鄙夷的涵意。如果自己真的爱上这个女人,那就必须在意一切,像是打开栅栏,任由牲口野散,所有的渴求都要从她身上取得,才会满意。几个白人女孩踩着湿沙走,像是随时会被海浪卷走,也许她们正希望如此,好让恐怖的大海有了明确的罪名。

 “我刚才去跑步,还有打球,回来洗个澡,很舒服。”

 “我差点被海鸥攻击,可能是我的鼻子有一点像鱼。”他笑着说。

 “我看像什么鱼。”她眯着眼睛。

“够了,换我去洗澡了。你饿了吧,想吃什么?”转过身去。

 “饭。几天没吃到米饭,就觉得不习惯。”照着镜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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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  帧:平装

页  数:160

开  本: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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