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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文丛:安娜表哥


窈窕文丛:安娜表哥

作  者:余静如 著

出 版 社:译林出版社

丛 书:窈窕文丛

出版时间:2018年09月

定  价:39.00

I S B N :9787544773072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按地域分  >  外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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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精神病人获得了纯粹的爱、抱着婴儿的妇女内心却是个孩子、遍身油污的修车工任由妻子偷情、嬉笑打闹着的少年在暗夜里手执凶器,平凡人的生活真的平凡吗?各种各样的人在我们眼前匆匆来去,我们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从未注意过他们……

  青年女作家余静如以小说这种形式,尝试探索这些看似平凡的陌生人,挖掘日常生活暗藏的汹涌动荡。想象中的一幅幅画面,共同衍生出她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她将目光投射向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也投射向性格与命运交互作用的多种可能性,在其波澜不惊的叙述之下,隐忍的是对人物耐心的打理和多层面的剥离。


TOP作者简介

  余静如,1989年生,2012年进入复旦大学写作班学习写作,毕业时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钟山》《西湖》《小说月报》等杂志。现为《收获》编辑。


TOP目录

1 安娜表哥 

61 游戏 

99 不归人 

157 丽花的悲伤 

187 荒草地 

221 今日平安无事


TOP书摘

窈窕文丛:爱情一息尚存 

  贾梦玮 

  “窈窕文丛”,顾名思义,作者都是女性,是女作家,而且这次基本都是八○后九○后的青年女作家。关于女作家,关于女性书写,有“女权主义”的说辞,也有女性文学为文学提供了细腻与抒情风格的说法。这两点都有它的理由,但也都可以不管。或者说,“窈窕文丛”的年轻女作家们所提供的,远远不止这些。 

  我相信,女性所体验的世界一定不同于男性所体验的世界,这是由男女不同的身心所决定的。因此,女性作者一定会为文学共同体提供新的东西。“窈窕文丛”不仅是女性文学,而且要为文学提供新质。就拿经典的女性文学形象来说,目前我所知道的大多为男性作家所创造;但我更愿意信任女作家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因为,那不是“他者”,而是她们“自己”。“窈窕文丛”为文学世界提供的女性文学形象,如纪米萍、夏肖丹、丁霞、刘晋芳、商小燕、娜娜、云惠、阮依琴、唐小糖、芸溪、静川、梅林、汪薇……还有好多个“我”与“她”,那些鲜活的女性形象,只有她们才能创造,“她们”身心的千疮百孔,只有她们才能感同身受。阅读“窈窕文丛”,我一次又一次被震撼,我对于“她”的阅读体验,不是同情、怜惜、悲悯等词汇所能概括的。常常,我觉得我就是“她”,就是“她们”,我居然也可以感同身受。这是文学的魅力,也是文学的命运。 

  让我这个男性读者觉得遗憾和汗颜的是,“窈窕文丛”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或萎缩,或无能,或逃避,或不忠,或模糊不清、不负责任,或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伊甸园至少有一半有坍塌的危险。女人都那样了,男人就没有责任?还有幸福可言?男人都这样了,女人的幸福又从哪儿来?男人的命运和女人的命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异性环境颓败了,无论男女,他们和她们情将何堪?免不了的,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有一道或一道道伤口。我们都是伤心之人。文学,某种程度上就是疗伤的艺术。 

  但是,“窈窕文丛”中所有的故事也都在告诉我:爱情至少一息尚存。“窈窕文丛”的每部作品中,有一万条否定爱情的理由,可是爱情还是在那儿,无法否认。倘若本体意义上的爱情已经死亡,“窈窕文丛”中的那些女性,也就不可能有那样的深创与剧痛。爱情似乎是痛苦之源,但也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 

  广义上的“爱”和“情”是世界的本源。“窈窕文丛”中的作品,也有不以两性关系为描写中心的,而是更多关注底层人物粗粝、绝望的人生,像冰冷的石头和灰扑扑的尘土一样的命运。“任何人在写作时想到自己的性别都是不幸的。”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颇堪玩味。她还说:“心灵要有男女的通力协作才能完成艺术的创造,必须使一些相互对立的因素结成美满的婚姻,整个心房必须大敞四开,才能感觉到作家是在美满地交流他的经验。”弗吉尼亚·伍尔夫被“女权主义”时而认作同道时而认作敌人。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有着更宽广意义上的共同命运。 

  美貌曰“窈”,美心曰“窕”;美状曰“窈”,善心曰“窕”。“窈窕”形容的是女子仪表心灵兼美的样子,丛书以此命名,编者和出版人的美好愿望可以想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好的“君子”呢?“窈窕文丛”既是给女人的,也是给那些男人的。 

  给“爱”机会,让“爱”创造。

 

安娜表哥

一 安 娜

  梅林曾经被安娜锁在屋子里,安娜跟她胡闹,把她推倒在沙发上胳肢痒痒肉。梅林起初还笑,后来就难受了。安娜胳肢她的时间太长,她喊道:“安娜,停下!安娜,我难受了!”安娜不管,只是笑,手伸到她腋窝下,没命地胳肢。梅林怎么推都推不开,生气了,大喊:“放手,走开。安娜,你这个精神病!”安娜这就放了手,却坐在一边哭起来:“我是精神病,我们一家都是精神病。”梅林傻眼,急忙去劝。安娜却把头一抬,哈哈大笑,一边笑着,眼泪还挂在脸上。梅林说:“安娜,你不要笑了。”安娜只是越笑越大声。梅林害怕,站起来要回家,安娜不许,把钥匙丢到楼下。安娜说:“你要是回去,我就杀了你。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安娜有精神病,这是千真万确的。镇上有不少人都知道,安娜的外婆有精神病,安娜的妈妈也有精神病。自然,安娜也是个小精神病了。但这并不影响安娜一家的生活,安娜的外婆顺顺利利过了七十大寿,安娜的妈妈顺顺利利嫁给了在机关工作的安娜爸爸,安娜也顺顺利利地在县中学念书。人们给出的解释是,他们的病症并不严重。

  梅林想,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安娜一家长得非常漂亮。人一旦长得漂亮了,就容易得到原谅。梅林不知道安娜外婆年轻时长什么样子,但是安娜的妈妈看起来就像杂志上的电影明星。安娜也是同样美丽,长得就像一个小洋娃娃。梅林喜欢看她们,也喜欢看安娜的爸爸。安娜的爸爸清秀斯文,不多说话。梅林觉得,安娜的爸爸很特别,只有他能和安娜一家在一起,他是上天给安娜家的礼物。

  梅林是安娜唯一的朋友,原本学校里有不少男孩女孩喜欢安娜,但后来安娜闯了祸。安娜对一个向她表白的男孩子说:“你既然喜欢我,愿不愿意让我咬一口?”男孩一听红了脸,还是低着头把手臂伸出去。安娜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男孩哇哇大叫。安娜满嘴是血,吐出了他手臂上的一小块肉。

  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男孩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追到学校,他们堵着校门,要学校领导给一个说法,要安娜家里赔偿一笔巨款,还要把安娜送进精神病院。谁也拿他们没办法,最后是安娜妈妈解决了这件事情。梅林记得安娜妈妈在医院工作,总是穿着白大褂。那天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人群,白大褂没有系扣,在身后高高飘扬,样子实在美极了,所有人都让出一条路,就连男孩的家属们也呆了一呆。

  安娜妈妈刹住自行车,轻盈地一跳,亭亭玉立。她昂着头,把四周环视一圈,然后清清嗓子,像报幕员一样说:“首先,我会赔偿你们家小孩的医药费,但其他的钱,一分也没有。其次,我就在医院工作,我们家安娜没有精神病,你们这样说,就是毁谤。最后一点,我们家安娜咬了你们家儿子,没错。但是安娜为什么咬他?谁问过?安娜为什么单咬你儿子?不咬别人?”围观的群众或许觉得有理,或许被安娜妈妈的气势震慑,一片安静。安娜妈妈的眼睛又亮起来,像只鹰一样盯着男孩一家。她说:“我们现在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让我女儿和你儿子在这里对质,为什么她要咬他?”这个时候,安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她站在人群中间,哭哭啼啼。包着纱布的男孩看见她,连连往大人身后躲。安娜这时候指着他,带着哭腔说:“他说喜欢我,要娶我做老婆,要和我生孩子……”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大人小孩都哄笑起来。男孩一家气焰全消,变得畏畏缩缩。安娜妈妈调转自行车头,安娜擦干眼泪。母女两个都是得胜的将军,昂起头向前方行进。

这件事之后,所有人都感觉到安娜一家的危险。梅林的父母也叮嘱梅林:“安娜有股邪气,不要再跟安娜玩了。”但梅林很为难,安娜就只有她一个朋友,离开安娜,安娜多可怜。但是,安娜会不会也咬她一口?甚至会不会杀了她呢?大人哪里知道小孩的难处,大人又哪里知道小孩思虑周密。梅林暗自打算,她要慢慢冷落安娜,最后“绝交”。

可安娜被孤立,对梅林更加珍惜,她三天两头送梅林礼物,请梅林到家里去玩。安娜妈妈也热情有加,一见梅林来就拉着她上菜市场去买菜。“梅林喜欢吃这个吗?梅林喜欢吃那个吗?”安娜妈妈对梅林比对安娜还好,安娜都吃了醋。两个这样好看的人都对梅林好,梅林还怎么舍得离开呢?梅林就这样把自己心底的小计划忘记了,直到她遇见安娜的表哥。梅林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更不能离开安娜家了。

二 安娜表哥

  安娜的表哥是在梅林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来到安娜家的,他比梅林和安娜大三岁,高出整整一个头。梅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惊呆了,他长得比安娜母女还要好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能挑出缺点,他的手指纤长柔软、白皙干净,他的身形轮廓就像大美术家拿碳素笔在纸上描的一样。梅林想,要是真有造物主,他一定是伟大的艺术家,不然便造不出安娜表哥这样的人物。梅林又想,世界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此:同样是人,却有人生得如此漂亮,又有人生得那般难看。

  那个暑假,梅林几乎天天都耗在安娜家里。她们俩和安娜表哥一起玩着小孩子的游戏,看电视或是过家家。安娜喜欢扮演电视剧里的人物。她要梅林和表哥陪她表演香港电影《青蛇》,或是大陆版的《聊斋》《西游记》。安娜一定是扮演女主角,或者是美艳的女妖怪,安娜表哥扮演的是唐僧或诸如许仙之类的白面书生。梅林的自由度就高得多,各类配角随意挑选。每一场戏,梅林总会挑选离安娜表哥最近的那一个,比如营救唐僧的孙悟空,比如捉许仙进雷峰塔的法海。

  梅林玩这游戏的时候,心里有些羞耻。她知道如果是其他朋友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一定会拒绝。梅林已经长大了,不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但提出来的人是安娜,梅林就答应了,并且还玩得很愉快,因为有安娜表哥的陪伴。梅林很清楚,自己只是想离安娜表哥近一点。玩游戏的时候,梅林的衬衫袖子摩擦着安娜表哥的运动服一角,发出嚓嚓声。电风扇在头顶哗啦啦地转。杯子里的冰块一点一点地融化。梅林觉得这样就很好,心里无限满足。

  安娜表哥并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们,多半会溜出门去打游戏。再不然,也会呼朋引伴,一起去做些使坏捣蛋的事情。他却不会,安静羞涩得像个女孩。作为安娜的表哥,他表现出来的性格和安娜完全不同。他乖顺,毫无心思,听从安娜和梅林的任何提议。但安娜总是颐指气使,不知不觉间,他就偏向了梅林。梅林演青蛇,他就和青蛇要好。梅林演猪八戒,他就和猪八戒要好。梅林演法海,捉他到雷峰塔里去,他高兴得很,一点也不反抗。安娜发现了,大为生气。表哥竟然更喜欢梅林,梅林也处处护着表哥。安娜哭闹,骂表哥:“一点也不会演,白痴,蠢蛋!”表哥竟然被骂哭了。梅林觉得心疼极了,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坐在伤心的表哥旁边,无意地用行动支持了他。安娜指着梅林:“你站在他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梅林看着她,不说话。安娜气急败坏:“你要是我最好的朋友,就跟他划清界限。”梅林不动,她看着安娜表哥,实在不忍心。

  当天晚上,安娜爸爸回来,安娜妈妈留梅林一起吃饭。大家围成一桌,安娜也不再生气,高高兴兴地吃饭。吃得好好的,安娜突然说:“表哥喜欢梅林。”梅林全身发烫,脸红得像烙铁。她强作镇定,拼命往嘴里扒饭,心想:幸好安娜说的不是“梅林喜欢表哥”。不料,安娜下一句说的就是:“梅林喜欢表哥。”梅林希望自己看起来没有异常,拿着筷子的手却不住地抖。梅林不敢看安娜的爸爸妈妈,也不敢看安娜表哥。但她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想把筷子丢了跑出门去。安娜爸爸突然说:“喜欢就好,你们几个孩子好好玩。”梅林像触电一样抬起头,安娜爸爸并没有看她,只是把碗放下,走到客厅去。梅林心里生出无限感激。安娜却扭头对母亲说:“妈妈,长大以后,就让梅林和表哥结婚!”安娜妈妈的筷子重重地敲在安娜头上,安娜又哭了。那顿饭,梅林吃得尴尬至极。

梅林回到家,打开日记本,详细记录这一天的事情。她写着写着,尴尬渐渐被忘记了,变成次要的事情。很多当时来不及注意的小细节却一点一滴冒出来。她和安娜表哥玩游戏时候的事情,安娜表哥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每一次对她笑的样子。梅林想着,不自觉嘴角上翘,安娜那两句话又冒出来:“表哥喜欢梅林”“梅林喜欢表哥”。原本伤人的话,突然令人觉得高兴了。梅林甚至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大胆地抬起头,看看安娜表哥的反应。合上日记本,梅林想:安娜家里,还要不要去?梅林自己回答自己:要去,当然要去。

三 安娜爸爸

  安娜爸爸也是个好看的人,他挺高,总穿淡蓝色的衬衣,外套是深蓝色,裤子是浅灰,皮鞋又是褚红的。这样衬得他皮肤特别白。事实上安娜爸爸本身就很白,梅林初次见他,就忍不住惊叹他的好看和风度。梅林在家里,也对父母说起安娜的父母,梅林的妈妈只是一撇嘴,说,病态,男人长那样子有什么好看的。面色惨白,身体一定是不健康。梅林这才发现安娜爸爸的白是一种苍白,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有点粗糙,有点冷。安娜爸爸的五官也是那样,淡淡的,让人不好记住,但想起来又觉得还是优雅的,好看的。总之是不同凡俗的。梅林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太喜欢安娜和安娜妈妈,才会觉得安娜爸爸不同。因为能配得上安娜和安娜妈妈的,必定不会是什么一般的人物。假使安娜爸爸跟一个什么别的女人在一起,那么他必定失去这样一种超然的风度了,他将像马路上游荡着的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像没有灵魂的光。这样一想,梅林觉得安娜妈妈拯救了安娜爸爸,把他从平凡的生活中剥离了,使他的一生有了意义。

  安娜爸爸不常在家,梅林很少碰见他,但他在的时候,家里的气氛总是淡淡的,就好像他是一阵风似的,把玫瑰花般的两个人的气味都吹跑了,屋子里有点冷,就如他身上穿着的蓝。但梅林还是很乐意见到他的,她观察他,分析他。她想象他和安娜妈妈初遇时候的样子,她想,他一定也像自己那样,在美丽的事物面前感到惊慌。但他最后却拥有了,拥有美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在梅林的想象中,那应该是盛夏的阳光一般,热烈得令人窒息。但她看到的却不是这样,安娜爸爸是深海一般的静,梅林有了新的理解。只有这样的静才能和安娜妈妈的美丽共存。

  梅林喜欢看安娜爸爸和安娜妈妈讲话。虽然他们讲话的次数不多,但听起来总是有趣。安娜妈妈时常陷入紧张,她在意房屋里所有的东西是否摆在原位,她为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一只烟灰缸的位置和安娜爸爸争吵。梅林看见安娜爸爸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自己的妻子。早上烟灰缸是放在卧室的窗台上,中午是放在客厅里,晚饭的时候又放在餐桌上了。安娜爸爸对安娜妈妈说,你觉得哪一个才是它原来的位置?安娜妈妈说,早上放在窗台上,就一直放在窗台上!安娜爸爸便把烟灰缸拿去,自己也站在窗台边一动不动。安娜妈妈叫他,他转过头来一笑,说,我早上就在这儿,我得一直待在原来的位置呀。安娜妈妈轻声一笑。

梅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向卧室看过去。安娜爸爸背着光站着,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光线将他勾勒出一个温柔的轮廓,安娜妈妈则是一个美丽的背影。梅林这时候特别希望安娜妈妈能向前走几步,或者安娜爸爸向后走几步,抱住安娜妈妈。梅林想象着那幅画面,太美了,她在心里感叹。她在期待那个有温度的拥抱。但什么都没发生,安娜妈妈转身走出来了。

四 墓园与树洞

  梅林还是到安娜家里去,对安娜表哥的态度却淡了许多。像是避嫌,又像新媳妇害羞。梅林不主动跟他说话,他看见梅林却很开心。有几次,安娜表哥跑过来,直接拉住梅林的手。他说:“梅林,你来啦!”面对安娜直勾勾的一双眼睛,梅林飞快地把手抽回去,露出一脸生气的样子,嘴里还说:“讨厌。”安娜表哥露出吃惊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梅林讨厌他了。他露出伤心的样子。梅林和安娜在一处玩,他便不再过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着电视。梅林和安娜坐在一起,折纸、玩娃娃,心思却全在屋子角落的沙发上。她看见他不停地按着遥控,最后电视机屏幕停留在体育台上,但是他脖子一歪,睡了过去。他睡得那样快,就像是一个毫无心思的小孩,梅林觉得那睡相实在可爱,他秀气的半边脸压在沙发上,显得有些肉乎乎的,嘴巴也微微翘起来,似乎睡着了还在抱怨、生气。梅林胡乱折叠着手里的彩纸,就只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幻想这间屋子里就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幻想自己成为一个系着围裙的三十岁主妇,幻想他那张孩子般的脸上长出细细密密一层胡子,手臂线条也粗犷起来。安娜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梅林的幻想,安娜丢下手里的纸。“太无聊了。”安娜说。所有可以玩的游戏都玩遍了,漫漫夏日,还有什么消磨时间的办法?安娜走到沙发边,把表哥推醒。

  “表哥,我们去爬山!”

  “不,我不可以出去。”安娜表哥慌忙摆着手说。

  “我们早点回来,都不说,谁会知道?”安娜说着,抓了一个大帆布袋,往里面装着零食、玩具、帽子,还放进一个复读机,几盘磁带。她把这些交给表哥拎着,拉着梅林的手,推开门说:“我们走。”

  他们三个手拉着手跑出去,都有些兴奋。安娜拽着表哥和梅林在大路上故意左冲右撞,路上行人和车辆绕开他们,有些人骑电动摩托车不小心擦身而过,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回身大骂死小鬼,吓得安娜表哥哇哇乱叫。梅林也觉得在马路上疯疯癫癫不妥当,安娜只是高兴,别的一概不理睬。安娜说要爬山,其实她带着表哥和梅林去的是学校在清明节组织扫墓的烈士陵园。陵园在半山腰,入口处竖立着一座十几米高的纪念碑,里面便是一座座坟墓。比起纪念碑,那些坟墓简陋得多。有些甚至没有墓碑,也没有用水泥浇灌。只是一个黄土包,上边长出几株野草野花。秋天的时候,树上会有些紫红色的小果子落下,它们打在坟包上,溅出斑斑点点的汁液。

  安娜累了,在一个坟包上坐下。梅林和安娜表哥也停下,各自坐在坟包上,打开零食分享。安娜手里抱着玩具,嘴里吃着东西,却露出百无聊赖的样子。“山上也不过就是这样,还是没什么可玩。”安娜抱怨。梅林的心情却很好,她想,安娜真是永远不满足的。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人,在这无人的漂亮林子里玩,还有什么可抱怨。安娜表哥和梅林一样高兴,他捡了许多小石子,一颗一颗往草丛里丢,往高高的树枝上丢。鸟儿从四处跳出来,扑腾着翅膀来回飞。安娜看着他,突然冷笑一声。她捂着嘴巴,凑到梅林耳边说:“梅林,我表哥是个精神病。”梅林听了,突然心里一痛。她想反驳安娜:“你才是个精神病。”但她说不出口。“精神病”这三个字,安娜自己可以说,梅林不能说。况且,安娜哪里像个精神病呢?她有时候像无知幼童那样单纯,有时又像成年人一般世故。梅林摇摇头,她不想听安娜说这些。梅林对安娜说新买的杂志、新看的电视剧、新开的小商店,安娜统统不感兴趣。安娜说:“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梅林沉默了。

  安娜说:“我真恨我外婆。”梅林问为什么。安娜说:“她有精神病,就不该结婚,生孩子。我妈说,精神病会遗传的。”梅林说:“可是,你们并没有被遗传。”安娜目光低垂,说:“你没有见过我外婆,不知道她发病时候的样子。听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没病。”梅林坚持说:“那你们也不一定被遗传。”安娜不说话。梅林拉住安娜的手,说:“安娜,你很好。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安娜笑了。她打开帆布袋,拿出复读机,把磁带放进去。梅林听见它沙沙地转了一会儿,歌声响起来了。安娜把声音开到最大,歌声飘散在烈士陵园里。梅林突然看见不远处玩着石子的安娜表哥站了起来。他随着音乐的节奏开始扭动,那些动作奇怪又滑稽,但他似乎陶醉其中。安娜笑出了声,她一边笑着一边对梅林说:“看哪,精神病。音乐不停,他就会这样一直跳下去了!”

  在那个夏天里,梅林十五岁,她成为一个完全的少女,并开始注意到“爱情”这个无处不在的词,她听见这个词,看见这个词,却摸不透这个词,她想它是美的,像山中一道彩虹,可遇不可求,它还应该是短暂的,像火一样扑闪一下就要熄灭。美却短暂,梅林觉得有些伤心。在梅林的生活里,唯一能与这样的美对应上的,就是安娜表哥。梅林觉得,安娜表哥也是要消失的,至少,他是不属于她的生活的。

  安娜表哥的眼神清澈,清澈得接近透明。似乎所有的风景和人,只是他眼睛里的一个倒影。他什么也没有看,正如他什么也没有想。他相信任何人对他说的任何话,极容易开心,极容易害怕。但不管什么情绪,对他来说又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好像石子打在湖面上,荡起几圈波纹。

  梅林终于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她不愿意在每次想起他的时候,脑子里都出现“安娜表哥”四个字,他跟安娜没关系,也不是谁的表哥。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可复制,不可替代。安娜却也不知道她表哥的名字,她歪着脑袋,睫毛扑闪。“他叫冬冬?”“不对,童童?”安娜自言自语,“谁在乎他叫什么呢,反正你叫他什么他都会理的。”说着,安娜便朝他喊了一句“傻瓜”。安娜表哥乐呵呵地跑过来,安娜又冲他喊:“痴呆”“弱智”“精神病”。

  梅林看着安娜,心想,如果打开安娜的脑子,里面一定全是玫瑰花瓣,但只要动一动它,花瓣里就会嗡嗡地飞出无数的蜜蜂。她又看向安娜表哥,想着打开他的脑子……梅林想,那里面大概是水,却不是普通的水。它应该是有形的,可以像云一样变化多端。它也是有色的,是大海那样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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