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

这本文集中的每个故事都不长，但寓意极其深刻，让人长久回味。

在《像你一样的人》中，一个一直在漂泊的女人出入各地的车站、旅馆，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停留。这何尝不像是我们的人生？

在《漫长的旅程》中，男人和女人一起开始一段长途旅行。在旅途中，不管是道路选择还是休息的时长，他们都在不停地争吵。好似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在分歧争吵和不断妥协中达到某种奇异的平衡。

在《山雀》中，一只为了见识外面的世界离开安逸的生长之所的鸟，却在遇到山雀后为了融入它们而逐渐失去自我，忘记了出发的目的。害怕孤独，恐惧落单被排斥，这又何尝不像世间的我们？

……

每一个故事，都是让我们不断思考的根源，我们有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的思考人生了？

赛恩·艾尔干 

1982年生于伊斯坦布尔，已经出版过三部作品，编辑、演员、助理导演、翻译家等多重身份为她的写作提供了更多的素材。2013年获得第五十九届SAIT FAIK故事奖；2017年，故事集《山雀》获得欧盟文学奖。

山雀

像你一样的人 

漫长的旅程 

房前的路

太糟糕了 

十全十美

大麻与失望 

蓝眼猫头鹰

常春藤 

小卫生间

外人 

变化 

撬棍

大鸡和小鸡 

要是你安定下来就好了

在朋友家度过的夜晚   

没必要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吧

一个足不出户的人

负心汉 

尘土 

法规

皮带的入侵 

卡车司机的焦虑

结束与山雀一起的生活，纯属巧合。我对生活所做出的选择驱使我那样做，但尽管如此，我的离开与山雀本身并没有关系。

我在家待得很痛苦，日子过得无聊至极，成天无所事事，总也没个尽头。当我们聚集在树枝上闲聊时，那种嘈杂、沉闷、喋喋不休的谈话让我感到恐惧，我觉得我在虚度生命。可事实上，我其他的同类都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这让我感到很沉重，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我渴望去发现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幻想着肥沃的草地、被树木环绕的淡水湖岸、阴凉的角落。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我所无法触及的知识的存在，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要去抓住它。

于是，我离开了，甚至没有等待迁徙季节的到来。我的目标是尽可能地去探索我的物种从未见过的地方。但是，就在旅程刚开始的时候，当我飞过海面时，我开始感到呼吸急促，我的翅膀拒绝带我飞翔。我已经精疲力竭，几乎记不起来飞行的意义了，我在空中甚至开始感到不自在。我感觉自己好像不是一只鸟，而是另一只碰巧发现自己在空中飞行的生物，但注定要倒下。

我想象着我的坠落，希望我能在海中死去，我后悔踏上了如此艰难的旅途，那一刻，我在家里的生活似乎一点也不糟糕。当我的翅膀开始僵硬不再弯曲时，对在生与死之间所做的选择的懊悔，伴随着风，狠狠地拍打着我的脸。这种懊悔慢慢耗尽我的恐惧，我开始变得越来越不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我来说似乎是漫长无穷尽的一段时间——我发现了陆地，为了亲爱的生命，我一头扎到了地上。然后，我结识了山雀。

它们的存在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虽然从来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它们。但我从对岸听到过它们的声音，曾在树枝间观察过它们翅膀的振动。

听说它们对环游世界的长者很友好，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以一种相当犹豫的态度来谈论它们。仿佛这些微小的生物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好像永远不可能离它们太近，而一旦到达了山雀的地盘，许多世界级的观光旅行家就再未离开，也再未听到有关他们的任何消息。

当我从地上抬起头时，我发现自己被山雀包围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的眼神盯着我看，它们在我周围跳跃着，目光先是注视着我，然后望向天空，好像无法理解我是怎么坠落下来的，然而它们什么也没有问。它们给了我食物和水来帮助我恢复体力，然后在海岸边鸣叫着，伴随着优美的动作，这些深深地吸引了我。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急切地向我展示了最肥沃的土地以及最阴暗的角落，我可以在那里消磨下午的炎热。它们把我护送到每一棵大树和每一丛灌木旁边，并告诉我需要避开的地方。虽然我并没有真正理解它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已成为它们谈话中的一部分，而且我发现它们说的话非常深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翅膀恢复了原来的力量，我恢复了继续旅行的活力。但事实上，山雀把我纳入了它们的圈子里，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热情好客，这使得我一再推迟决定离开的某个确定日期。

值得一提的是，山雀是一种非常迷人的生物。虽然它们的小身体好像是随意地跳来跳去，但其实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有目的的，它们小小的眼睛似乎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

它们和我们大不相同，既不健谈，也不安静。在沉默之后，它们并非在单调乏味地交谈，而是会用它们那欢快的鸣叫声响彻森林。它们知道如何管理自己，尽管它们会足够接近地呼唤对方。它们不会都聚集在同一根树枝上，但重视谈话的深邃性。到了晚上，它们就把自己交给大自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是一根树枝，或者是一朵花。

它们毫不犹豫地欢迎我加入它们。尽管有时我从它们的外表推断它们并没有在我面前展露一切，但我认为这是正常的。事实上，从我的大翅膀到我长长的身体和脖子，我的一切都可以很明显地表现出我跟它们的不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动作开始越来越像它们，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然后，我明白了为什么旅行者会留在这里，为什么他们在遇到山雀后不再想继续他们原定的旅程。他们显然不想离开这样一个宁静美好的地方，在这里，内心会充满宁静。他们说服自己，来到这里就是一开始踏上旅程的原因。这就是当时我所认为的情况，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如今回想起来，我不知道当时的我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离开，在一切还是那么美妙，奇怪的事情尚未发生的时候。我想，或许是肥沃的土地和山雀的鸣叫给我下了咒语，让我生活在一个白日梦里。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觉得自己和山雀有任何不同，我甚至无法回忆起那段疲惫的旅程以及是它把我带到了山雀那里。

也许奇怪的事情一直都存在，只是我没有注意到。有几个晚上，它们举行会议，却并没有邀请我，它们热烈讨论的声音在整个树林中回荡。那些夜晚之后的清晨，山雀并不会如往常一般在树枝间跳跃，而是保持完全静止，像是一个装饰品，将目光固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觉得在当时它们是故意不理我，甚至是躲避我的，但我始终没有办法相信那些友好的生物会这样不礼貌，所以我试图说服自己，那些都是我的臆想。但其实重点是，当时的我完全处于安逸中，因此倾向于忽略任何容易干扰我的事情。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它们的谈话逐渐开始变得陈腐，与我认为已经渗透到我感官中的复杂程度相去甚远，尽管我并不能真正理解。我怀疑这一切只发生在我在的时候，我认为只要我加入它们，它们就会把话题转到世俗的事情上，并且我觉得它们把重要的信息从我的视线中转移了出去。

有一天，在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中，有一只山雀转向我说，蛇吃了自己的尾巴。我不解地盯着它，在我有机会问那是什么意思之前，我已经开始和其他山雀进行一场单调的谈话。

那时，我已经熟悉了山雀的每一寸领土，在每一根树枝上都至少能和它们中的一个交谈几句。但无论我怎么把自己看成是一只山雀，都不能从它们看我的眼神中发现它们互相凝视时的那种相同的熟悉感，这让我感到无比孤独。

我越是觉得自己不是它们中的一员，越是无法克服想被接纳的归属感。当我和它们在一起时，我是啁啾最长的，没有人能把我的叫声和它们的声音区分开来。但我越努力，它们对我的态度就越不一样，不知怎的，我开始一点也无法感受到它们最初带给我的温暖。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的眼神让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微不足道，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觉得于它们而言，我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从它们的眼睛里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但我也不能就此离开。

那天我意识到我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从树上折断了一根细枝，整晚都在树干上摩擦，直到天亮。随着黎明的曙光，我割断了我的翅膀，小心翼翼地使它们看起来跟山雀们的一样，有一个黑色的污渍。

也许我再也无法飞翔，但我希望当它们看到我的翅膀时会把我看作它们中的一员，并开始再次把我纳入它们的谈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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