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村的昼与夜

作者以粤西的凤凰村为背景，从自然学、人类学、心理学及哲学诸角度切入，通过揭示故乡变化的根源，呈现中国农耕文明式微的历程，并探寻新一代农民的生活方式。作者涉笔自然、风土、农事，作家个人的成长、觉悟及生命感贯穿全书。

黄金明，广东化州人，一九七四年出生。出版长篇小说《拯救河流》，小说集《吃了豹子胆》，散文集《少年史》《乡村游戏》《田野的黄昏》《与父亲的战争》，诗集《陌生人诗篇》《时间与河流》等十多种。作品多次获奖。

河流

桥梁

井台

农场

种稻记

收成之日

番薯

萝卜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说蝉

烧砖记

一九八○年代的记忆

我的初中生涯

诗人和他的出生地

凤凰村的昼与夜

河　流

颜色

在凤凰村，河流最初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是水声，而是它的颜色（除了河水的颜色，还有细沙、鹅卵石和青草的颜色）。其实河水一直在哗哗作响，一条不深的河流只能以无休止的流动来证明它的存在。通常，河水在舒缓地流着，甚至称不上有什么波浪。在一些水深的河湾，河水仿佛注入了时间的洞穴（那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停止了喧哗，它平静得像一面崭新的镜子。清澈的河水从浅浅的河床上流过，然后注入河湾，并没有惊动河流巨大的蓝。只有蜻蜓才在它的表面划出一圈圈涟漪，犹如镜子边缘镶嵌着的黄铜花纹。这是一种不含杂质、深不可测的蓝，它跟水面上倒映的夏日天空保持着同一种纯粹的颜色。我非常喜欢这种颜色，每当在喧嚣烦躁中感到身心俱倦的时候，我就回到昔日的记忆之中，跟这条河流交谈并重新获得安宁。

河流在我的心灵流淌而过之前，首先占据了我的视觉。一个婴孩首先是从他所看见的一切认识世界的，他甚至还不懂得聆听。最初，是祖母把我带到河边的，我已经记不清祖母的模样。在我掺杂了冥想的记忆之中，她总是佝偻着身体，她的身影是黑色的。一年四季，她总是穿着自己缝制的麻布衣服，连布料也是她用手摇织布机纺织而成的。祖母背着我在河滩上牧鹅，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事件，这是我第一次窥见河流并互相凝视。我以为河流在我看见它的同时也看见了我。二十年之后，我不经意中跟母亲谈起了年幼时跟祖母去河滩牧鹅的经历，这让她深感惊讶！祖母是在一九七六年去世的，那时我仅有两岁。

祖母为了防止我从她的背上掉下来，使用了粤西乡村最常用的背带。这种背带是用较为柔软的布料缝制的，通常绣着牡丹或秋海棠之类的大红花和“四季平安”之类的字样，还有着精致的花边。它有四条长长的带子，恰好牢牢地束缚着我的四肢。这是必要的。我在小时候整天手舞足蹈，喜欢歌唱和操练拳脚，这跟成年之后的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判若两样。有一次，我看见从地里劳作的母亲汗涔涔地回来了，按捺不住兴奋，竟然要从摇篮里“走”出去。那时我还不会走路。我脆软的双腿还不足以承受身体的重量。结果可想而知，我连人带摇篮一起翻倒在地上，我的额头被门槛磕破了，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我的额头至今仍留着一个月牙形的小伤疤。开始我并没有看清鲜血的颜色，因为血水流入了我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迎接一样东西却受到了迎头痛击。多年过去了，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跟我日后慢慢变得细腻和敏感并向世界谨慎地缩回我的触角大有关系。我在幼年时难以安静下来，肯定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诱惑，这个世界那么新奇，对我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喜欢歌唱，我渴望跟世界对话。我喜欢思考，我渴望了解世界的秘密。有时我奢侈地享受着安静，我希望在宁静的微风中下沉并成为这种宁静的一部分。

我感到祖母的背部是人世间最温馨的庇护所，我会慢慢安静下来。我心里缓慢滋长着说不出的情愫，它应和着缓慢流动的水声，无声无息，一刻不停。显然，我忽视了祖母佝偻着的脊背，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对于老人来说是越来越沉重的压迫。我只看到一团灰黑的身影在一群白鹅之中笨拙地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她在河滩上行走着，捡拾着浅水上的沙蚬和河蚌，有时还能抓到一两只毛蟹。她只能看见自己的脚趾头和周围的一小片地方。她穿着一双褐色的草鞋，它由“关草”编织而成，甚至不能在沙滩上留下完整的脚印。

祖母置身于白色鹅群之中的景象，具有一种木刻版画的效果，多年来一直深刻地楔入我的记忆。鹅弯下脖子吃草，跟祖母在河滩低头捡蚌在本质上并无不同。但那时我无法理解草芽在鹅嘴中的营养和苦味，那些脆嫩的草叶通过鹅长长的喉咙，并转化为成长和行走的力量。据说家鹅的祖先是大雁，鹅也许一直没有放弃过飞翔，我无数次见过它们在河岸上扑打着翅膀并幻想它们会把我带到天上去。然而，我一次次受到了打击，并承受了鹅群深刻的沮丧。我的失望乃是十二只鹅失望的总和。我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局限和事物之间的相互牵制。也许我过早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它几乎使我的梦境出现了边界。而梦境应当是多么广阔的啊，一个孩子的梦想就更加神奇和瑰丽！

页　　数：330

开　　本：32K

正文语种：简体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