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索引故乡的异乡人
隐逸的江南
夜晚的修辞
雪:一个世界的逝去
疯子、乞丐和商贩
水不是一种液体
桑树地:记忆的滩涂
中长篇作品 - 事物三部曲
地理学(一)
天文学(二)
植物学(三)
在方言里,“孟溪那边”意味着遥远。
这个存续了千余年的古典江南,包括其腹地这个被我称为孟溪的故乡,不可避免地正在逐渐消失。
当词与物相互遭遇,就像鱼遇到水,风遇到大地,男人遇到女人,世界就完成变了。
一旦词语进入我的现实,我就变得勇敢了。
我曾经在外婆家二楼阳台,和小学同学张玉说,要是能够把新市镇写出来,就像乔伊斯写都柏林,我要把新市镇的街道的走向、店面的排布、人们的闲言碎语、郊外的乡村、村里的作物和劳动的农民请入在文字里,让它们在文字中继续存在下去。
我绝不是怀旧主义者,我是在悼念一个世界的逝去。
在漫长而悠缓的童年岁月中,一些事物无时无刻不触动着我幼小的神经:星空、植物、地图、村庄、雪、鱼和烟花。我在漫长的追忆中,去抚摸这些事物,并逐渐建造一些文字的房屋,让它们定居其中。
我也热爱植物,植物就其与大地和天空的联系而言,具有纵深感和上升性,来自大地,又向天空伸展。植物其实是庞大和细微事物的中间物。
宁静的乡村,时间若有若无地流淌着,物质十分有限,事物单一却比较稳定,人与事物亲切地相处着。
大舅母稍微严肃些,却用废弃的花布给我缝制了一个书包和一条内裤。
我的烟花时代就此终结。
这时我才确信,我经历过得那一段绝无仅有而刻骨铭心的岁月是真实的,是我的确拥有过的,它并不仅仅是一个梦境,我在那里用无数烟花涂饰了乡村的夜晚,也修饰了自己的童年,我曾经那么快乐而满足,它从来不曾死去。
其实,何止是雪,各种事物最美好的光泽都停留在了过去。
见面时空气里飘荡着柔软的方言。通常是玩笑话,许多时候带着隐晦的色情。在弄堂里,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和许多事物关联。
那时我真正相信自己体内存在着小宇宙,那时一个盘旋的星云,是无边的宇宙气息与自己身体的交融状态。
我偏爱有些生硬、句子绵长、结构缠绕的写作——这样的写作才是诚实的劳动。
这是我喜欢居住在语言里的原因,语言不仅是交往方式,也是生活方式。
疯子、乞丐和商贩
经常出现在村子里的疯子有杨贵荣、金嘎里、蠹头(方言里是疯子的意思)
阿三、阿洛、寿昆,还有一些连名字都不清楚。
杨贵荣的名气大概是最大的,他的名字几乎是疯子的代称。他是村东文松阿爹家的一个亲戚,稍微清醒点的时候,他会去文松阿爹家做客。文松阿爹家正对着进村的路口,极为好认。杨贵荣最爱做的一件事是插红旗。经常可以看到他爬到东南边桑树地里的铁塔顶端,把一面红旗插在塔顶。铁塔是以前的航空标志。小时候,我们也经常去攀爬它锈蚀的身子。现在已经锈蚀倒塌,淹没于荒草和藤蔓植物。当年的杨贵荣乐于攀爬。他在塔顶的举动我们有目共睹,破旧醒目的红旗在上面飘动,就像一种疯狂。
金嘎里、阿三、阿洛的形象已经很模糊。零星的记忆来自母亲的一些转述。而对寿昆的熟悉是无可辩驳的。他是家里的一个常客。剃头大伯是我的二伯,在祖母的五个儿子中排行老二,名叫法荣,以理发为业。那时,剃头大伯家还未搬到村子南边,是我家东边的邻居。寿昆是剃头大伯家的亲戚,似乎是二婶娘家的叔叔。但大伯家待他并不热情,他喜欢到我家,给我家干活。拔草、锄地、采桑叶。有时候,他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到我家地里干半天活,然后来到村子前的稻地(用来晒谷子的水泥场地)上远远地喊父亲的名字:“富荣,草给你拔好了!”他要求的报酬并不高,一顿饭就可以,母亲对他比较宽容,能让他上桌吃,而不是夹上菜到一边去吃。寿昆五六十岁的样子,背微驼,光头。干活很卖力、仔细。有时候,他嚷着要钱作为劳动的酬劳,父亲就给他几块钱,他也很容易打发。但是,他经常在镇上传布谣言说给我家干活不给钱。其实,钱的概念对他来说很模糊,他曾经把捡到的一百块钱当作十块钱花掉。他还有露阴癖,总是吓得孩子们纷纷转身捂住脸骂他。他会唱戏,随便找根桑树条充作喇叭就开始唱花鼓戏。他贮藏着满脑子的谜语(方言里叫作“昧子”),编成歌谣的那种,念起来朗朗上口,什么桑剪、铁耙、淘箩等等。其智慧让人惊讶,没有把谜面记下来真是件憾事。寿昆后来的行踪变得稀疏起来,年龄与日俱增,劳动能力也就慢慢退化,甚至已经无法承受进村的漫长路途。后来住进了敬老院,时不时地溜出来,也是步履迟缓、背驼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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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本:32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