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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四川:叶圣陶的第二故乡


我与四川:叶圣陶的第二故乡

作  者:叶圣陶

出 版 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9月

定  价:45.00

I S B N :9787541146886

所属分类:   

标  签:传记  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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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1937年秋,叶圣陶一家从苏州西迁,于1938年初到达重庆,后又转入乐山,与心之所系的上海亲友渐行渐远,只能靠书信相呴相濡。日军的飞机在中国的天空狂轰滥炸,连叶家在乐山的居所也遭波及,每封书信的分量可想而知。

1942年,叶家已转入成都。叶圣陶历尽艰辛,到当时“文化人”集中的地方桂林去,在饱尝“人生不相见”的况味后重逢老友,感慨万端。1944年,随着战事的变化,许多出版机构和“文化人”又集中到重庆。叶圣陶再到重庆相会。两次聚会意义重大,叶圣陶都做了日记,虽不甚详,但作为当时民族精神支柱的“文化人”的真实状貌大略可知。

此外,本书也收录了抗战胜利后叶家东归和新中国成立后叶圣陶再回“第二故乡”四川时的心绪记录,以及他在四川期间所作的一些诗文。

由于历时较长,又多次辗转,书信、日记、诗文等资料有所散失,现存部分编成这本书,弥足珍贵。


TOP作者简介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生于江苏苏州。

现代作家,有“优秀的语言艺术家”之称。代表作品有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长篇小说《倪焕之》,随笔集《西川集》等。

教育家,1915年,任上海商务印书馆尚公学校国文教员,为其编写小学国文课本。1917年,到甪直吴县第五高等小学任教,进行教育改革,编写新的教科书。1949年8月,主持草拟《小学语文课程标准》及《中学语文课程标准》时,首次使用“语文”作为学科名称。

出版家,1923年,进入商务印书馆从事编辑出版工作。1930年任开明书店编辑,主办《中学生》杂志。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和总编。

社会活动家,1921年与周作人、茅盾、郑振铎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共同举起“文学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旗帜。九一八事变后,参加发起成立“文艺界反帝抗日大联盟”。


TOP目录

第一辑

渝沪通信003/嘉沪通信062/渝沪及嘉沪通信跋120

第二辑

成都近县视学日记(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廿二日至十二月六日)125

蓉桂往返日记(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三日)138

蓉渝往返日记(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五日至九月廿八日)194

出川日记(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廿五日至一九四六年一月十四日)223

旅川日记(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四日至五月十日)235

第三辑

生命和小皮箱251/我们的骄傲253/邻舍吴老先生258/辞职261/春联儿264/谈成都的树木267/茶馆269/我坐了木船270/驾长273/桡夫子275

第四辑

宜昌杂诗279/江行杂诗280/长亭怨慢·颂抗战将士281/卜算子·伤兵282/卜算子·难民283/题伯祥书巢284/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来渝将演《民族万岁》为题二绝286/今见287/闻丏翁回愁为喜奉赠二律288/

自北碚夜发经小三峡至公园289/策杖290/自重庆之乐山291/鹧鸪天·初至乐山292/檐月293/游乌尤山294/至善满子结婚于乐山得丏翁寄诗四绝依韵和之295/自成都之灌县口占296/游青城口占297/乐山寓庐被炸移居城外野屋298/水龙吟301/浣溪沙302/金缕曲·赠昌群304/题苏稽喻仿陶新居305/将去乐山之成都题赠钱歌川夫人306/和佩弦307/采桑子·偕佩弦登望江楼308/仿古乐府书满子所闻车夫语309/偶成311/次韵答佩弦见赠之作312/湘春夜月忆家园榴花313/送佩弦之昆明314/半醒闻水碾声以为火车旋悟其非315/二友316/彬然来成都见访同登望江楼318/重庆不眠听雨声杜鹃声319/自重庆之贵阳寄子恺遵义320/木兰花·游花溪听雨竟夕示同游晓先彬然两兄321/公路行旅322/桂林赠洗翁323/自居乐山与上海诸友通信重行编号今满百通矣324/题草堂325/成都杂诗326/重庆南温泉328/出峡329/工地330/菩萨蛮·重庆中美合作所美蒋罪行展览馆331/观纪录片《成昆铁路》332/望江南333


TOP书摘

蓉桂往返日记(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三日)

这段日记一共八十九天,记的四十年前——一九四二年我从成都去桂林的一次旅行。

抗日战争期间,桂林因为政治情况特殊,成为“文化人”集中的地方,过去在上海差不多朝夕相见的许多老朋友都在那儿。他们到桂林大致分两个时期,走两条不同的路线:有的在“八一三”之后不久就离开上海,先到汉口,后来溯湘江而南,进入广西,少数人或绕道贵州;有的先到香港,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就渡海西行,溯西江进入广西。不论走哪条路线,都是受了日本军队“进入”的驱使。我当初也到了汉口,一九三八年年初带了一家老小入川,在重庆安顿了十个月,后来接受武汉大学的聘请,又把家搬到了乐山。从此我落了单,跟老朋友们疏远了。一九四零年夏,我脱离武大,进四川省教育厅的教育科学馆做研究工作,一九四一年年初就把家搬到了成都,离群索居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变。所以这一次到桂林,是经过好几年的颠沛流离,尝够了“人生不相见”的况味之后跟许多老朋友的重逢,心情之畅快真是难以言说。现在事隔四十年,老朋友大多成了古人,而当时“惊呼热中肠”的情景宛然在眼前,更使我怀念他们不己。

另一方面,这次旅行的艰辛也难以言说。现在从成都到桂林,乘火车要不了两天,我那一次竟走了一个月又三天,沿路阻难重重,如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搭上公路汽车先得作种种奋斗,搭上了还是前途茫茫,像坐了舢板漂洋过海似的,连能不能到达彼岸都难断定。一路上我情绪坏得无以复加,居然能坚持到目的地真不容易。

至诚看了这段日记感到很有趣,就抄了下来。从成都动身的日子是五月二日,为了把旅行的缘故交代明白,所以从四月十六日抄起,直抄到七月十三日回到成都为止。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

四月十六日 星期四 

晨起倦甚。九时半,忽雪舟夫妇偕彬然来,欢然执手。五年为别,话头太多,杂乱谈说,屡易其向。二君怂恿余往桂林一行,商量开明编辑组织。余意桂林之游未尝不欲,而旅费巨大,旅途困难,殊未敢决定。饭后一时,余独入城,晤程缓百,与茗于公园,略谈普益方面编辑事。即将应刻应写之《小学国语》稿交与之。三时应高琦中学杨立之校长之约,至其校参加其校教师之团契会。四时余讲话,以《教育所以养成好习惯》为题略为阐发,语殊杂乱。亟亟返家,已七时矣。遂与彬然小饮。君带来杭州龙井茶及内江糖食。此茶久未尝矣,冲饮一杯,无上享受。遂剪烛杂谈,君所言政界、学界、文艺界情形皆余所未知。余处成都郊外,一切不知,真如在世外矣。所闻多可慨叹。十一时就寝,疲甚矣。

四月十七日 星期五

为彬然在此,今日不到馆。九时与彬然步行至青羊宫,入而观其大殿。殿供三清,颇整洁。然除此一殿之外,余屋皆破坏不堪。遂乘鸡公车至武侯祠。其旁刘湘墓已完成,余尚未一观,欲先观之。守门兵士言星期六星期日开放,今日非其期。遂入武侯祠,略观殿堂,而后啜茗于池旁。闲谈编辑方针,并及广西情况。进面点。步行至华西坝,在校区内绕行一周,而后入城至陕西街。天忽下雨,淅沥不已,俟其少止,即出城返家。彬然则留陕西街。薄游一天,已觉疲惫不堪,早睡。

四月十八日 星期六

八时半入城,至华西坝齐鲁大学,上课两小时。以下午三时尚须应金陵大学文学系史学系之约作演讲,即在新南门进点喝茶,延挨时刻。三时到金陵,即启口,题为《乐亦在其中矣》,大意谓人生须有理想。预备不充分,讲得殊不佳。听者殆有百五十人左右。四时散。又值下雨,亟乘车到家。又复倦甚,未能与小墨商谈《国语课本》。

四月十九日 星期日

昨夕二时许,满子觉腹痛。墨即起床整理衣物,以便入城住院。天方明,小墨陪满子离家。墨亦于八时半入城,拟暂住祠堂街月樵处,取其来往保婴院较方便,可以照料满子产后之饮食。十时后彬然、雪舟偕来,闲谈为快。留之午饭,又谈一时许而去。余以夜睡不足,倦甚,看三官携归之各种图画杂志,卧于竹榻休息。三时后小墨归来报告,言满子于二时产一雄,虽初产,尚不困难。闻之大慰。余早已拟定此儿之名为“三午”,缘余生于甲午,小墨生于戊午,而今年为壬午也。父子相去各二十四岁,可为纪念。又按阳历小墨生于四月二十日,而今日为四月十九(阴历为三月初五日),父子相去整二十四年仅差一日耳。夜间点燃彬然所赠桂林制造之植物油灯,光明又胜于洋烛,看书写字极便,惟颇费油耳。顷小墨言报载美国飞机炸日本东京一带,丢燃烧弹。此在日本为第一次遭炸,诚大快人心。然日本民众无辜,亦必有死伤流离之痛,宜哀矜而勿喜也。

四月二十日 星期一

到馆。复子恺一信。看教厅嘱审稿《大中理解》一种。又看马长寿君所赠《四川古代民族历史考证》一长篇。马君夙研究西南民族问题,入川四年以来,足迹遍全省,其所作当非泛泛之谈。余于此全无所知,读之颇增常识。灯下,二官、三官伏案温习,预备本周应校中小考。余则寂然无聊,墨不在家,便觉异样。

四月廿一日 星期二

八时入城,至祠堂街小坐。至陕西街,知洗翁与雪山昨来电报,邀余偕彬然航桂一游,旅费可由开明支付。游桂固所愿,然于开明无所裨而用开明之钱,心所难安,以是意未能决。十时与彬然步行出东门,访望江楼。天气晴明,绿树生辉,锦江水发,平波东去,正是出游时节。登楼茗坐,续谈一切。彬然邀余往桂林一行,谓可商谈二事。一为开明之编辑方针,商定后由余主持。又一为另出一较大规模之《国文杂志》,商定后由余主编。并为文供社撰一《国文手册》。于是余可家居执笔,不必复跑茶店子。此亦余所愿,然改变生活方式,一时亦未敢径即决定。略进面点,坐至三时始入城。同驱车至保婴院,晤墨及满子。墨未住月樵处,即住院中与满子同室。满子产后安好,略无病苦。婴儿颇秀美,浓发盖顶,五官端正,小手伸动。坐半时,回至陕西街。雪舟留饮,饮黄酒半斤以上。匆匆出城,到家已七时半矣。今日得子恺、红蕉、东润之信。

四月廿二日 星期三

到馆。续作进度表。伏案竟日,将初中部分草毕。得王云五复信,言叔湘之书近已印出,余与佩弦之《略读指导举隅》下月可出,为之欣慰。天气大热,夹衣已嫌其热,入夜有少数蚊虫嗡嗡作声矣。作一律赠彬然,即篆书一通,明日与之。诗见本集第四辑:《彬然来成都见访同登望江楼》。

四月廿三日 星期四

八时入城,至陕西街。雪舟往航空公司探询,知此间无直航桂林之飞机,欲乘飞机须至重庆搭乘。只得由彬然先往重庆,如有得票之可能,余再遄往重庆耳。十时至保婴院看墨,墨方购蛋染红,预备分送少数友人家。满子乳汁太多,婴儿吃不完,则于巷中觅一人家之婴儿来吸之。据云婴儿脐带明日即可脱落,后日可出城回家。十一时仍返陕西街,雪舟招余与彬然、雨岩往“小酒家”小吃,吃菜三色,值八十余元,亦太奢矣。回办事处打牌。墨来送红蛋,替余打四圈而去。牌毕,复小饮,雪舟夫人煮鳖,甚佳。饮毕,匆匆到家,已七点半矣。今日得三信。马文珍寄其全部诗稿来,算是相赠者,意殊可感。上海伯、邨、调三位来信,皆言上海生活窘状,读之扼腕。云彬来信言《国文杂志》必须创办,主编必须由余任之。

四月廿四日 星期五 

昨夜有雷雨,起视屋漏,搬动书籍。晨间雨止,而道路泥泞,不克到馆。为高琦中学写“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十字,杨校长所托,将制匾悬于新建之食堂。饭后入睡,连日倦甚,一睡亘四小时。起来作书复文珍,并附一书致佩弦。理文珍诗稿,其诗胜于一般之新体诗,拟为设法出版,不知有望否。

四月廿五日 星期六

上午有风,作细雨。八时半离家,至齐鲁上两课。食面点,即至陕西街。彬然言无论有飞机票可买与否,且同至重庆如何。余漫应之,遂约定以五月一日动身。出游亦所愿,离家复不惯,意殊矛盾。与彬然、雪舟夫人、周君打牌八圈,余小胜。小墨来,言今日墨与满子等弗能归,缘婴儿脐带尚未脱落。据院中人言,明日亦未必脱落也。未几,三官亦来,欲往院中省母,且看婴儿,遂言明今夕宿小墨校中。五时至嘉利西餐馆应月樵之招。月樵所宴为二三远来旧友,兼请彬然,余与雪舟、雨岩则陪客也。八时席散,车轮辗月而归。明日拟息心作文,既须离家,须将各事作一小小结束方可。

四月廿六日 星期日

为欲出门,须赶作六月份《国志》之文稿。晨起即伏案,作一文谈写字。并令二官译述一文,谈描写方法。十时墨独自归来,闻余将出门,故先归。余之一文至夜完毕,全篇三千字。明后尚须续作他文,方够一期之用。

四月廿七日 星期一

到馆,续作进度表。竟日伏案,将初中部分拟成。其高中部分须少缓着手。傍晚,携本月份之米归。灯下改三官所作随笔,助墨排活叶文选目录,九时半歇手。

四月廿八日 星期二

晨起将《项羽本纪》中《鸿门会》一节译为白话,拟入《国志》。九时半彬然来,谈动身准备,沿途耽搁何处,拟访问何人等等。十时许,满子携婴儿归来。从同居农民张家之意,悬红布一方于门,且放爆竹。对于产妇有禁忌,此殆是极古之迷信。午刻吃面,因今日为小墨之生日。午后三时彬然去,约明日再会面于胡雨岩设宴时。余遂捉笔疾书,至傍晚译成半节,只得写上“未完”,待次期再续。灯下改二官所译文字。

四月廿九日 星期三

到馆。校书记所抄《初中国文进度表》,并作《中教》之征稿信。午刻离馆入城,饭于邱佛子。遂至陕西街,与彬然说定,决延后一日,于下月二日登程。吴梦三君来访。吴为美亚成都发行所经理,红蕉嘱渠与余会面,故来访。其人为一能干商人,健谈。闻余言将出游,自任代买汽车票,谓可得优良之位置,因即托之。五时往“姑姑筵”。盖雨岩新生一儿,设汤饼宴也。及入席,余之一桌皆书业中人,笑谈甚欢。“姑姑筵”之菜甚精,为成都第一。然一席之价在五百金上下,共设四席,所费二千金,亦豪举矣。二官、三官亦来赴宴,偕归。出新西门,天已黑,幸微有月光,余坐鸡公车,两儿随行。此境亦复新鲜有味。到家已九时矣。

四月三十日 星期四

晨起改二官续译《鸿门会》之稿,缘计算字数尚不足之故。又助墨编文选目录。傍晚,光华四学生来,托改诗文稿。文皆坏甚,看之乏味。匆匆料理,一日未得空,尚未能弄得齐整也。子恺以第三册之画稿寄来。此次颇希望能在遵义歇夜,与子恺一面。

五月一日 星期五

晨起写《国志》之社谈一短篇,然后料理衣服笔墨,准备启行。午后一时辞别母亲与墨出门。此行殆须一月以上,然意兴在于游览,并无怅怅之感。二官、三官送余至罗家碾,即乘车入城。至月樵所,彼托余数事。程缓百亦来叙别。公园中今日有工商竞赛会,于文化馆中见有旧日木刻工人所仿作西法木刻画,笔意颇不差,而观者均不甚注意之。至陕西街晤彬然、雪舟等。未几,云波、启贤、泽芝、朝珍四人来访。彼等已接余信,意余未必成行,先至余家复入城相访,情意可感。云波受子杰意以五百元授余,谓是路费。余以受之不合,却之。云波倡议小饮,遂偕饮于西御街某小馆子。饮毕遂别。回至陕西街,再略饮黄酒。小墨在,以所作一稿呈余,略为修改。十时就睡,已入梦而子杰来,起与略谈。彼无甚事,送别而已。余乃不复能酣睡,有数蚊虫嗡嗡作扰,直至天明。

五月二日 星期六

六时离陕西街,雪舟、雨岩相送。至车站,知今日之车为卡车,票上虽有座位号码,而车上并无位次,只得坐于箱子铺盖上。所幸车为“新道奇”,系新自仰光运来者,机件精良,可无“抛锚”之虞。八时登车,大家一拥而上。彬然与余不善竞争,遂不获靠边而坐于中间。开行时尚凉爽,停车时即觉日晒热不可当。而坐时须用手足之力支持,又颇吃力。车中有十余位军官,皆往重庆受训者。彼等从前方来后方,聆其言谈,颇有意思。十一时在简阳进面点。经资阳、资中而至内江,已是下午六时。拘坐竟日,下车如重获自由。在中心旅馆看定房间,洗脸,即出而吃茶。旋仍进面食为晚餐。略买茶叶糖食,归馆酌茗吸烟,作一书寄家中,又写此日记。

五月三日 星期日

晨六时许开车。昨日座位又经争挤而变更,彬然与余仍守原位,但挤轧益甚,更觉费力。我人已不适于乘现时之公路车,未必系人家之专顾自己,不守秩序,实亦由我人之太无用也。中午热甚,太阳当顶无所蔽,身穿双夹,殊嫌不耐。然无法脱卸,亦只得忍受。惟览东川田野,丰沃滋茂,聊以娱心而已。直耐至下午五时始到重庆。计成都至重庆四百五十公里,车票价二百七十元,又加特快车票四十元,共三百一十元,特志之,以觇自桂回来时又将涨至若干数目。出车站,茗憩于茶室,洗面喝水,如登天堂。六时至开明办事处,地点在米花街,今名保安路。祥麟兄欣然出迎。张梓生先生适在,范寿康先生本寓此,皆握手叙久别之情。祥麟兄招饭于稻香村,四层楼客皆挤满。重庆近为令人节约,菜馆内不准喝酒(但酒店仍许卖酒)。喝茶吃菜,旋即吃饭而已。其菜八色(菜亦有限制,八色已为极限),所费一百五十元以上,皆云此店颇为便宜。可见重庆之一般生活矣。饭后在附近闲行一周,已不大认识,马路多开宽,房屋多由炸毁而重建,重建者皆低矮简陋。杂乱喧闹犹昔,煤气扑鼻犹昔,五官所触皆足以唤起印象——此乃重庆也。祥麟为预备铺位,即宿店中。此行已无航空之望,缘渝桂线近无定班。彬然有一表弟瞿姓,为司机员,今夜来访,云不日有五车开贵州,可附载,即与约定。早则三五日,迟则一星期,准可开行。此是大幸运,若依常规向公路局购票,得票必无如此迅速,缘每日开黔客车只有一辆,购票颇不容易。

五月四日 星期一

昨夜未得好睡。对门有一家印刷所,印机终夜不停。清晨防护团操演,步声呼声盈耳,颇忆廿七年(1938)寓西三街时情景。洗漱毕,与彬然偕入公园,思喝茶而公园中已无茶馆。望西三街,一片瓦砾,不可辨认。欲望长江,烟雾迷蒙,未能清楚一览。当年离重庆时以为再来之日必且顺流东归,孰知今日重来,仍须为蜀中久客乎。茗于苍坪街吴宫茶室,吃面。遂步行至观音岩,下坡往枣子岚垭,访李伯宁、宋蕴庄夫妇。伯宁将离此去桂,在桂自立营造厂,与我们结伴同行。闻徐盈、子冈夫妇住邻近,即往访之。二人壮健犹昔,殊可喜,约我们明日午饭。旋返伯宁所吃饭。少休,至巴蜀学校访勖成、伯才。伯才方经大病,近正请假休息。二君治校,近以经费问题颇感困难,而又无法摆脱。视巴蜀校舍,几全部被炸而经简单之修理,不复如昔日之整齐可观。房屋之大部已租与各机关,止留教室而已。国讯社亦在此,往访黄任之、杨卫玉二先生,仅见杨先生。谈少顷即出。乘轿上观音岩,寄信与家中及雪舟。中苏文化协会有《送苏木刻作品预展》,入而观之。诸作皆不坏,问题似多在刀法之稚嫩,线条之少意味。遂乘人力车归开明。祥麟买大曲饮余。饭后写此日记。

五月五日 星期二

晨起茗于广东酒家,进点。刘百闵、孔锡庸亦来,闲谈。刘亦将往桂林,其任务为迎“文化人”来渝。别时刘言将寄口信与昌群,约昌群自沙坪坝来会余。遂复步行至观音岩访黄任老,聆其谈论,甚快。其言谓为一作家必上承文化传统而及于今日此时之观点,又必大概审知世界情况而及于我国我人之观点。若纵不承往古,横不知世界,或纵与横俱备而不立自己之观点,皆难有成就。此言颇有理。陈纪喆自离教育科学馆,旋入职业教育社,任老知为余同事,邀来一晤,坐半小时而去。勖成坚约明日午饭,不可却,即定约。遂至徐盈、子冈家,访其同居之沈衡山老先生。先生清癯而健,其日常生活由子冈照顾。聆其谈论,亦年老而精神不老者。即共饭,甚欢。二时辞出,返开明。余独访王云五先生于白象街。商务白象街经轰炸,先生居一小屋中治事,眠食会客亦在此,而勤奋益甚,大可感佩。坐半小时而出。途中遇姚蓬子,询知老舍刻离城居乡,不获会面为怅。返开明,彬然之表弟瞿君适来,谓开车尚需一星期。余出门本期一个月,今为预计,二十日未必能达桂林,将来回来,觅车艰难,伴侣有无不可知,颇有即此而止之意。彬然谓既已存心到桂,还以不变方针为是。勉从之。入夜,祥麟以开明名义宴客,至冠生园。久不吃广东菜,吃之颇有好感。一席价三百元,以今时言之,不算贵。归来听寿康、彬然谈运输困难情形。登床后与彬然谈国文教学,并及十五六年时之往事,至十二时后始入睡。

五月六日 星期三

晨与彬然吃茶,以豆浆油条为早点。姚蓬子来访,谈一时许。作一书致洗翁、雪山。十时至巴蜀。午刻吃饭,勖翁、伯才、彬然皆不饮酒,余独饮大曲一大杯,颇有醺醺之意。今日立夏,勖成夫人特为蒸卤鸭蛋,依苏俗人各一枚。二时辞出,步行归开明。适昌群来访,同往生生花园吃茶。昌群今在中大任事尚无不适,惟生活艰难,以后拟请其夫人亦出外任事。六时同入北平馆子进面食。散步街头,见一戏馆悬牌有大鼓书,其台柱为山药旦。昌群兴发,谓不妨偶一听之。遂购三票招彬然同听。其处为电影场,座位在五百以上,实不适于演唱大鼓。我辈座位在后,听之不甚可辨。仅有四人演唱,旋即继以电影,此所未及料也。电影曰《断肠花》,故事及表演皆绝无足取,惟女主角袁美云尚姣好而已。十时半散,腰背俱酸。与昌群为别,彼明早即回中大。归开明,知颉刚两次来访,约余明日访之于两路口。就睡,与彬然谈至十二时后。

五月七日 星期四

晨醒较迟,窗外雨如注。看彬然之文供社所编《初中国文》稿两册。吴朗西来访,为别已三年有余矣。君忙于业务,而仍兼顾文化生活社之出版事。聆其谈罗致文稿、待遇作者及推广销路之办法,皆有理想。最近将往金华,为其服务之银行设办事处,顺便运回存在上海之书籍。君知余能饮,邀往一家售绵竹大曲之店。自菜馆不许饮酒以来,酒店之生意大好,客恒不断,几如茶馆。例不许售荤菜,只备花生豆腐干。各饮酒二两,遂饭于粤香村,又吃茶于某茶室而别。所谓茶室,布置类咖啡店,茶一杯值一元五角。余遂乘车趋两路口,访颉刚于组织部。其任事部分为部中之“边疆语文编译委员会”,会中有通晓各族语文之编译员,将翻译党义文件,编撰常识书报,俾边疆各族之人与他地人同其文化水准。除此而外,颉刚又在中大任课,兼出版部主任,又为《文史杂志》主编,其繁忙特甚。然自己作研究撰文章,则不可能矣。谈半时许而别,返开明。颉刚告余元善迁居贵阳,经过时当往看之。傍晚彬然作东宴稔友于小洞天,又上馆子吃饭。饭后闲谈甚久,余感疲劳。十时后马宗融来访,谈复旦情形,谈望道、子展近况。君为回教徒,近颇努力于宣传回教教义,俾人共晓。老舍所为剧本《国家至上》即君所嘱托,特以回教精神为内容者也。君风度依然,语有妙趣,五十一岁,犹有童心。谈至十二时始去。今日发一航空信与洗翁、山公,仍是昨书之意,因闻明日有飞机开出,寄此期其早达。又作一书寄家中。

五月八日 星期五

晨起后独出吃茶看报,彬然自去访友。缅甸战事似已结束,英军早退却,吾军亦退至滇缅边境。归开明,闲看杂志。十时半刘清藻以汽车来迎,驱车至化龙桥金城银行总管理处,宋蕴庄小姐附载,往其亲戚处辞行。此系伯才代约,为该行业余进修会演说。金城建筑虽不十分壮观,而在今日已觉穷奢。其大会堂、办公厅、图书馆皆颇讲究。图书馆书库系山洞,障以铁门,不虞炸烧。书籍多数属于经济部门。在合作社吃饭。十二时半至一时半演说。其主持人嘱作修养方面之语,遂申敬业之义,语不甚畅。听者约一百五十人。在门首遇孙伏园,久不见面矣,握手叙旧。君近在《中央日报》社服务,顷亦来听余之演说。仍驱车而归,至蕴庄家下车,休坐其室中。夜间,蕴庄之同居郑明德、梁闺放夫妇设宴。郑、梁二人昔在上海相识,余曾据其所历作小说《夜》者也。郑与彬然皆为杭州一师学生,来客三人皆一师同学。听各人谈其所务所见,亦复足长经验。九时返开明。

五月九日 星期六 

晨与彬然出外品茗,吃北平人所制之大饼。归来得二官一信,言我母发热两日,似是疟疾,已服金鸡纳粉。他人皆平安。余颇心念,即作一书复之,令即寄一书至贵阳,俾得早读。张梓翁来闲谈,即在店中午膳。设酒,余饮一大杯。饭罢甚倦,入睡两小时。醒来见彬然已外出,遂独自出行。见唯一影院映《尘世浮云》,记有人誉为佳片,遂入观之,实亦无甚深意。散场后吃茶食面而归。彬然系往访其表弟瞿君,据称购买汽油证尚未办妥,动身尚须待三四日。余来渝已一周,颇感心焦,然亦无如何。

五月十日 星期日

晨出吃茶进点,与昨日同。归来续看彬然之《国文教本》稿一册。作一书致元善,请以其住址见告。饭后入睡两小时。天气大热,穿单衣犹有汗出。梓翁来。谈有顷而瞿君亦来,言手续已办妥,明日下午或后日清早可开车。此出乎预料,为之心喜。与梓翁、彬然偕出吃晚饭,即分散。余独自吃茶于小肆。归来作书,一寄家中,一致昌群,一致勖成、伯才。

五月十一日 星期一

晨出吃苏式汤团。彬然自去访友,余吃茶。归来整理衣物,吃午饭。渡江至海棠溪。有雨,但未致淋漓。江水大涨,轮渡之外,再乘木船方得登岸。入海棠别墅,伯宁、蕴庄已先到,行李多件堆室中。询彬然之表弟瞿君,谓车开否未可知。此次系装载盐巴,以手续未完备未能即装。遂至卫戍司令部所设机关领出境证,由开明备函,证明吾二人系店中职员,因事赴桂。领证须本人亲到。职员视姓名,即翻阅一簿籍。闻近有若干人不许出境,簿中殆即此辈之姓名,外国所谓“黑单”者也。略略翻阅一过,即填写一证与吾二人。返别墅坐三小时,知今日决不能装盐,至早须在明日上午。念此旅舍湫隘而喧嚣,留宿一宵必难安眠,宁冒雨渡江,仍宿开明。向伯宁借得一伞,二人共之,衣服居然未湿。余穿布鞋,仅湿鞋袜而已。食面点,即返开明。听窗外雨声,略感闷损,此次如于到渝之日即设法购公路车票,虽竞争不易,今日必已登程。为欲便捷,决附瞿君等之车,不意反致延迟。然亦以有伯宁、蕴庄结伴之故。彼等搬家,公路车自非所宜。俟至贵阳,苟尚须等待多日,余与彬然当以公路车先行矣。

五月十二日 星期二

晨起雨已止。八时重复渡江,闻盐尚未装上车,明日行否不可知,颇为怅怅。午刻与伯宁夫妇同饭,询餐馆可得酒,即斟酒于茶杯中饮之。因爬坡疲劳,不拟回宿开明,即在海棠别墅开一房间。前临大江,楼下有涧水声,尚可居。余午睡一小时。醒来知汽车已在装盐,明日准可登程,为之一快。据瞿君言,今日有汽车者悉受运输统制局节制,只能装公货。由渝往筑之车有百辆以上,大都装盐。渠等之东家有车五辆,装公货仅够开销,不能有盈余。此次同行者四辆,除司机及下手共九人外,仅载东家王君一人及余等一行大小六人(两儿为伯宁之儿女),故极宽舒。夜饭仍小饮。灯下作七绝一首。来重庆后只觉喧嚣不宁,而昨夜醒来,众响毕绝,惟闻雨声与杜鹃声,此境不可不记也。诗见本集第四辑:《重庆不眠听雨声杜鹃声》。

五月十三日 星期三

晨五时半起,天有晴色,即将登程,意颇舒快。十时,我们一行至距海棠溪一公里之烟雨堡,汽车即停歇于此。伯宁之行李多件皆上车,专待开行。时阳光灼热,不耐立待,遂茗于茶肆。但迄无开车之讯,枯坐至下午六时,始知今日又不成行矣。其故为运盐费尚未领到,开车执照尚有问题,亦不能明其究竟。余颇思即此渡江,径回成都,不复远游。而彬然、伯宁等劝之,谓既已存心游桂,不宜因此小挫折而退缩。在茶肆默察来往人物,多数为汽车司机,聆其口音皆江浙人。举止行动,有粗野者,亦有蕴藉者。若瞿君之纯系青年学生模样者则绝不多见。自战事兴起以来,司机为天之骄子,服用豪奢几冠于各色人物。今值滇缅路断,运外货无其途径,运输又归统制,处处皆受限制,司机之黄金时代过去矣。即在烟雨堡之小栈房赁一房间,余与彬然同榻无电灯,价亦十八元。晚饭后吃茶。归栈房,写一信寄家中。

五月十四日 星期四

晨五时起,七时开车。等待多日,居然成行,为之一快。天气晴朗,更增愉适。至一品场,受检查,交纳出境证。饭于綦江,宿于松坎,入贵州境矣,共行一百九十六公里。重庆至贵阳四百八十八公里,尚有三百公里弱。余坐于司机台,彬然、蕴庄各乘另一车之司机台(共有车四乘),殊舒适。车皆“新道奇”,快速殊甚。因天气炎热,中途停车休息二三次。过綦江至东溪,见家家闭户,询知传空袭,旋即闻解除之钟声。自过綦江全为山路,爬过高山两座,无人指导,不知其何名。坡路多“急弯”,盘曲而上,盘曲而下,颇有趣。伯宁以工程师之眼光评之,谓其曲度不依标准,易发生危险。一路见“抛锚”之车十数辆,有撞毁车头车箱者。自綦江以南,沿山农田较少,惟见平山晴翠而已。松坎停歇车辆数十乘,旅馆中皆司机及乘客。旅馆颇简陋,于油灯下写此日记。昨日起我们始吃客饭,烟雨堡每客八元,綦江亦然,松坎六元。记之以备他日参证。

五月十五日 星期五

晨五时开车,即上高坡,行四时许而至桐梓。此一段最险峻,有一处名钓丝岩,山崖垂直,而车路极狭,转折处易出事,曾有高级军官若干人覆车殒命。过钓丝岩曰花秋坪,山色甚佳,车路盘旋而上,有七十二曲,据云其实尚不止此数。登最高处下望,车路之线条如粗笔所涂抹,其曲势殊难形容。汽车行驶其间,如甲虫之爬行。在桐梓吃饭。下午一时许过遵义。车少停,入站登记即复开。不及往访子恺,颇感怅惘。渡乌江桥,回顾殊为伟观。两岸峻崖,下泻急流,大似三峡景色。车路斜画山腰,下临江水,不知其几何丈,可谓险地。桥以去年造成,观其碑记,费二百五十万,日役民工二千名,亦巨大工程。前此以舟渡,战事起后西南运输以此为要道,汽车候于两岸者亘数里,通过往往需一二日。今有此桥,便利多矣。四时许至息烽,六时半到达贵阳。自川入黔,南望诸山皆可俯视,可见所越山脉之高。车中得一律,拟寄子恺。诗见本集第四辑:《自重庆之贵阳寄子恺遵义》。路中见运载者甚多,物资流通,此为要道。其种类有板车(木箱装两轮),有驮马(以十余匹为一群,其领头者有红色缨饰,观其徐徐而行,颇有古趣),有背负,有肩挑。爬山越岭,实亦不但挥汗,观其喘息之状,可感且自愧。在贵阳城外五公里运输统制局登记,候半时许然后至城门口。乘人力车至独狮子开明办事处(其屋为刘薰宇之老家),镜波及丁君皆欣然握手。一路奔驰,尘埃满面,洗涤一过,少觉舒适,而头脑昏昏如乘海船方登岸时情况。贵阳城内以一条大街为主干,宽阔而整齐,两旁之巷即较狭隘。大街市廛颇盛,夜市似不减重庆,但汽车少,人语声不如川人之喧嚷,故较觉静谧。丁君出寻旅馆,归谓各旅馆皆客满,镜波言不妨即宿办事处。未几,金韵锵自桂林来,将往重庆办事处任事,亦留宿于此。伯宁夫妇则住旅馆。出外吃饭,昂贵不亚于重庆。回来颓然就睡。

五月十六日 星期六

昨疲甚,熟睡醒来已天明。起来作书寄家中,以昨所得诗寄子恺,又作一书寄洗翁,谓翁或雪山如无入川一行之意,请许韵锵留此少待,俾得与余为伴。九时与彬然出行市街,入国货公司支店访宋玉书。玉书于廿六年冬伴送墨等至汉口,即由红蕉介绍入国货公司,继由汉来筑,在公司已为老资格,令为支店副店长。各道别后情形,坐半时许而出。在路上遇晓先,浓髯益多,导往其新迁之屋中,见其夫人及二子。坚留余等午膳,饮余以茅台酒。晓先自己则又戒酒矣。二时许,晓先导余往访元善。元善之机关为国际救济会,其职称为驻会常务委员,实为总会之领袖。此会分会遍于各地,专从外国捐募或购买药品,以廉价售于医院,使药品不至匮乏。总会初甚紊乱,国人与外国人皆不知如何将此事办好,元善允以四个月之时力使之就绪,系义务职,膳宿亦自给。今来此已三月有余,因其组织与管理之经验,居然一一入于常轨,人称其职,事无不举。余言药品系大利之所在,难免发生弊病。元善言非医院不能购会中药品,药品运输皆有专人送达(多为外国人),可无问题。继之谈彼此状况,知其家仍住重庆沙坪坝。元羲在中大为教师。关于去年司长任内受冤之事,语焉不详,约略以梦字了之。谈至五时半而别,约明晨再叙。归开明吃饭。身体不适,似有发热之感觉。左眼干涩,有眼污,元善惠余硼酸及脱脂棉,冲水洗之。何日再行尚无定期,由贵阳至金城江,得车不易,归来更难。此一段间之车费,黑市至八百或一千,骇人听闻。余思归途之难,浪费之无谓,又萌返身之想。滇省战事已至腾冲,距昆明约五百公里。苟昆明有失,川省亦动摇,思之良可忧虑。

五月十七日 星期日

晨至元善寓所,共吃点心。元善示余以其关于冤狱之记载,被累十二日,几致殒命。但君临危之时,处之泰然,颇足见修养之功。其公暇仍以唱曲为消遣,已能唱二十余出。案有苏州之曲笛。墙角有玉屏产竹笛手杖(手杖而兼竹笛)若干支,赠余一支,吹之,音较高,非唱曲所宜也。十时后偕往银行公会听票友唱曲。今午本有瞿君招饭,念久已不听曲,机会难得,遂送字条与彬然请代谢瞿君。据元善言,重庆唱曲之风极盛,社集甚多。贵阳则仅有银行公会一集。到时方排演《长生殿·小宴》,又观排演《奇双会》。午饭肴馔甚丰,色色精美,银行中人之享受,例如是也。饭后元善清唱数曲,念字吐音均马虎。有一严君唱数曲,则操纵自如,顿挫有度,殊可赏心。三时散,共至梅园咖啡店。此店新开,陈设绝精,如上海法租界中之店。元善之友于永滋君作东,五六人吃咖啡点心,共花百元,亦太浪费矣。元善尚欲请余吃夜饭,余辞焉。归开明,晓先来,遂共闲谈,讨论《小学国语教授法》编撰方法(此书托晓先为之)。入夜,镜波煮鸡设宴,余饮茅台酒一杯。晓先谈至十时半始去。今晚下雨,天气转凉。

五月十八日 星期一

晨间宋玉书来,邀余与彬然同出,进茶点于冠生园。为余言服务情形,收入不丰,老母已逝,浙中汇款不通等事。既而同游中山公园,仅有一荷池而已,不足观。出公园,见绥靖公署押烟犯二名游行市街,将执行枪决,殊感不快。与玉书别,回开明,作书寄家中,据晓先言,于《国语第一册》有所修改。既而晓先来,招余与彬然同出城,至大夏大学访谢六逸,不值。复至谢之家。其地名花果园,茅屋三间,尚不如余成都寓所,亦疏散房屋也。遇谢夫人,略谈数语即出。我三人共饭于社会服务处。每客一菜一汤,取值五元,在今日为甚廉矣。社会服务处系社会部所举办,有宿舍、食堂、图书室、会堂,略似青年会,以推行新生活为旨,标语曰“人生以服务为目的”。重庆、贵阳、桂林皆已有之,而成都独无,不知何也。饭罢至文通书局始晤六逸,比以前消瘦多矣。彼在书局中有会议,约明日再至大夏会晤。归开明,入睡两小时。醒来见沈迪康在,约彬然、镜波、韵锵及余到彼晚膳。迪康系上海开明同事,萧山人,今在此间盐务局任事。傍晚至迪康寓所,见其父与弟。治馔甚丰,情意殷勤可感。饭后听韵锵谈上海杂事。九时归,即睡。

五月十九日 星期二

九时晓先来,与彬然同往大夏。六逸而外又晤李青崖,亦视前消瘦。六逸言有一部分学生欲见余,招作座谈。不可却,勉从之,向学生谈话约二十分钟。彬然、晓先亦谈话。大夏文学院有社会研究部,专事研究苗族文化,由陈国钧君主持。陈君导观其研究室,所藏皆关于苗族之图片及器物,且为一一指说,颇长见闻。十二时辞出,入小店吃茶进点。途中又遇陈国钧君,导往观图书馆、物产陈列馆及科学馆,屋皆新建。杭州之《四库全书》一部分寄存于此图书馆。惟另藏于别处。科学馆最简单,仅有卫生室、标本室及公路工程模型而已。归开明,接二官一信,知母亲已愈,为之心慰。家中他人皆安好。墨偶往普益帮忙。晚饭后往元善处坐。共谈滇局如有变,前途不堪设想,相对怅然。既而元善温理昆曲,余听之。九时归。

五月二十日 星期三

晨起自洗衣裤三件。看冯友兰《新事论》。饭后入睡一时许。出外剪发,其费五元。五时与彬然、韵锵至晓先家。今日为晓先夫人生日,留我们吃面。另有客三人。余饮茅台一茶杯有半,食面一碗。辞出,随彬然至瞿君家。其东家之车本云不日开金城江,询知尚无开行确期。无名无目,忽来贵阳闲荡,浪费时日,深悔多此一举。敌人于浙东大进犯,将取衢州、金华。而滇省亦告急。东南西南,两皆危急,忧心如捣,复何意游历乎。

五月廿一日 星期四

晨复自洗衣裤三件,连日所积存也。殊不能干净,总算洗过一道而已。随意取架上书阅之,以为消遣。十时许吴朗西来谈。我辈先行,吴君后发,不意先行者留滞于此,为所追及。约如有车可早发,彼此招呼,结伴同行。饭时饮酒半杯。饭毕入睡一时。晓先来,偕彬然与余出街游行。自南门出,折而向东,群山之下稍有溪流树木之胜。望甲秀楼,楼前有鄂尔泰及另一人聚苗人兵器所铸之两铁柱。更东曰南明路,将为城外住宅区,已成未成之西式房屋颇不少,皆甚难看。沿路看山,却颇不恶。至水口寺,小市集也,临流有茶馆,茗憩其中。五时自东门入城,共餐于北方小馆子。灯下听韵锵谈上海杂事及其回绍兴沦陷区之情况。九时半就睡。

五月廿二日 星期五

上午闲观架上书。李青崖来谈大夏大学情形。最近又决议设贵州大学,校长已任定。大学越多越好,余真不明其所以。饭后与彬然偕出,至大路中心之铜像台(铜像系前省长周西成)附近,观苗族人赶场。今日为阴历四月初八,苗族例于是日入城。或谓铜像台地址原系其族祖先之葬地,故来朝拜,并吹笙笛,作舞蹈。传说如是,不知确否。其女子或系多褶之裙,佩用织花之带,或腰围织物如日本女子,显然可辨为苗族。其男子服装与汉人无殊。往往三五成群,来回路上,其数亦不甚多。看热闹之人拥挤不堪,比苗族多不知几何倍。察苗族人面目与汉人有不同。余仅能辨其二种型式,实则不止二族也。看热闹人中,除本地人及各省人而外,又有避难返国之华侨,男子穿不合式之西服,女子长衣大裤。此辈人数闻颇不少,有甚为狼狈者,近在此登记安插。三时返开明,入睡一时。醒来晓先已来,闲谈至于夜九时。登程尚无期,闻近以滇边告警,车辆益难得,又颇萌即此返川之想。

五月廿三日 星期六

上午枯坐无聊。十时许,晓先来,倡议游花溪。适吴朗西亦来,愿同游。更有韵锵、彬然,决五人同往。先进面点,继至贵州公路局购票,每票九元半。花溪在贵阳市西南,相距十八公里有余。本非名胜,今贵州省主席吴鼎昌发见其地有山林泉石之趣,始经营之,并置贵筑县政府于此。下午一时开车,行五公里许而“抛锚”,司机修治再四,乘客皆下车推之,而机器迄不能发动,司机遂返身乞援。阳光炙热,闷坐车中,余颇有不欲前进之意。待至三时半始开来一车,换载而行,四时到达。晓先往清华中学托觅宿所,引唐校长来相见,共憩于茶亭。清华中学系留筑之清华同学所办,今财政厅长周贻春实主持之,在花溪购地七十市亩,建校舍甚精。教师富有青年气,每班学生以三十人为限,此是其特色,他校所罕见。唐校长言今日星期六,较佳之旅舍已客满,其次者恐污浊不堪居,不如即宿校中。又言今夕可与学生谈话。情不可却,而颇咎晓先之多事,如不往清华探问,即无此意外之酬应。坐一时许,遂出游观。四望山色颇佳。贵州之山草多而树少,而此处则有丛生高树者。山围之中,平原旷畅,大于贵阳市数倍。花溪贯之,东北流至贵阳城南,即南明河。溪有石堰数道,水面均相差五六尺,冲激下流,遂成瀑布,飞雪泻玉,轰雷喧鼓,颇为壮观。小山之上,新建筑杂立,茅亭精舍,或合式,或与环境至不相称。盖经营时无整个规划,不以审美观念为基点也。马路曲折回环,随处可通。野花之香时时拂鼻,不知其名。野蔷薇方盛开。自入贵州境即见野蔷薇,朵大,烂漫于山跗或路旁。在成都已开过一个月矣。步行约两小时,返市镇,饭于餐馆。饭毕,至清华,唐校长介在校诸教师相见。遂至楼上礼堂,学生咸集。学生各以其有罩之油灯置于讲台边缘,俨如舞台上之“脚灯”,颇感兴趣。余讲《国文之学习》约五十分钟,彬然、朗西各讲三四十分钟。九时后散。遂入宿舍,余与晓先、韵锵同室。窗外雨作,继以雷电,久久不止。余与晓先灭灯而谈,谈数年间情事,谈立身之要,直至二时许始蒙眬入睡。睡亦未久,醒待天明。

五月廿四日 星期日

五时起身,洗漱毕入小肆吃包子。重缘溪而行,朝阳照瀑流,益见明莹。观人在溪边网鱼,桶中已得四五尾,皆尺许。游行两小时返市集。闻今日为牛场,是所谓“大场”,赶场者将甚众。贵阳赶场每十二日一轮,用“地支”名之,丑日之场为牛场,午日之场为马场,辰日之场为龙场(阳明谪居之龙场,即取义于此),戌日之场为狗场。而花溪复有马场,则为小场,来集者较少。吃茶坐一时许。雇得一马车,价六十元。此种马车形式颇简陋难看,连马夫载六人。贵阳、花溪间一趟例为每客十元,而此车夫定须多索十元,则以今日星期,游花溪者众,遂破例涨价,亦如其他物品之有所谓“黑市”也。车以十二时开,沿路见苗人中所谓“仲家”之男女甚众,皆来赶场者。在甘荫塘打尖,吃糍粑。三时入城,返开明,知伯宁之幼儿抱病,似为肺炎,彬然往看之。归言情形似不严重,或可速愈。余于马车中成一词,词见本集第四辑:《木兰花——游花溪,听雨竟夕,示同游晓先彬然二兄》。写示晓先、彬然。六时元善来,招偕出吃饭。饭毕至元善宿所。元善将于下月初返重庆一行,余颇思同载,但人数已满,不可能,因托其设法觅车。闲谈修养、曲艺,至九时而归。彬然言瞿君曾来过,其车或于后日开行。因复劝余决意赴桂,勿萌中途而废之想。余以归期迟,得车难,天气炎热,心神不安,殊忐忑未能决。日来浙省军事颇紧,敌人兵十万分三路西趋,已迫近金华。滇边亦无佳息。

五月廿五日 星期一

上午闲看书报。天气闷热,已为夏令。元善送信来,谓明日或有车往重庆。饭后入睡一小时。晓先来,共谈国文教学。言前在贵阳医学院教国文,其院长李君以为医生不宜使用英语,而国文为医生所不喜,且亦有其缺点,不适于医学上使用;究宜如何教学国文,方可使习科学者乐用国文,且用之而略无遗憾。此问题余以为尚简单,将来可在《国文杂志》为文论之。复谈余之行止,晓先、彬然、镜波皆以为去程公路凡三段,已走三分之二,折回殊可惜。且在桂诸友为别已久,至宜一晤,此次不往,重逢更不知将在何时。余遂勉从诸君之意,决复南行。然瞿君来时又言开车期还须延后一日。傍晚任昌来君招饭于松鹤楼。任君前曾在开明营业部服务,战事作,任贸易公司职员,往来西南各地,颇致赀财。同座者晓先、彬然、镜波、韵锵而外尚有二人,亦开明老同事。此间如重庆,禁酒甚严,而松鹤楼仍可致酒,次等茅台一瓶值六十元,可谓贵矣。余饮约四两。八时半散。至元善所,知有运药车一辆,将于后日或其次日开渝。即与说定俾韵锵附载而往。归时在光明路旁为路石所绊,跌了一跤,右臂破皮少许,镜波为涂红药油膏。诸人围坐闲谈,十一时过始睡。

五月廿六日 星期二

天气大热,殆在八十度以上。竟日不出门,取架上书观之。瞿君来,言开车当在明日午后。伯宁之幼儿病已愈,明日可以登程,大是可慰。作书寄家中,告行程。又致书子杰、云波及齐鲁教务处,继续请假。又作书与佩弦,今与彼相距甚近,不足五百公里矣。金华战事已在城郊,报载敌之企图在夺取浙东浙西之飞机场,以此等处之机场为我袭敌之航空根据地故。傍晚,正风书店之主人王君宴彬然,兼邀镜波与余。再至松鹤楼。王君善经商,所营不止书店。据谓年来通货膨胀,各业营业额虽增长,而消费力实已远不如前,各业危机已不远,闻之怅怅。八时半至元善所话别,听渠唱曲数支而归。月色当空,露坐一时许始就睡。

五月廿七日 星期三

晨起整装待发。初言午后开车,而迄于午后瞿君来言汽油尚有问题,正在交涉,未能即开。其问题为何,殆颇有曲折,不便问也。无聊之极,复困炎热,取曹禺之剧本《蜕变》观之,草草终卷。此剧取义与对话均佳,而结构嫌其松散。作诗一首,咏公路行旅诗见本集第四辑:《公路行旅》。。子恺昔画汽车损坏,多人推之,题曰《病车》,颇觉新颖,故诗中用之。入夜有爽风与明月,坐庭中吃茶,意较舒快。晓先夫妇携其二子来,谈至十时许而去。

五月廿八日 星期四

晨起头脑昏晕,殆是天气乍热之故,往年亦常如是,料非疾病。与彬然出行街市,七点半尚家家闭户,贵阳早市视他处为晏矣。进面点。骄阳炙人,即归。归而偃卧,时或坐起看书。闷热不可耐,时时挥扇。午后三时晓先夫人携骨牌来,遂与彬然、蕴庄及余成局。打八圈,余输十四元。入夜晓先来,复共坐月下闲谈。晓先夫人谈逃难经过,滔滔不绝。九时半始散。瞿君曾来关照,明晨五时出发。此必一切都已办妥,预计抵桂时日,为之一快。

五月廿九日 星期五

未明即起,候至六时半而不见瞿君来招。彬然往探问,知所缺汽油尚未买到。阻障重重,行路之难如是,余真悔此行矣。以晨起太早,偃卧入睡两次。心绪不好,书亦看不进去。挥扇流汗,起立徘徊,呆坐怅惘,至于傍晚。至晓先所,方有客数人来,同坐庭中闲谈。晓先夫人备水,令余月下洗足。九时半归开明。余已不作桂行之想,而汽车消息又来,谓明早准可开行。即能成行,回来时困难正多,亦且不为预想。洗翁有电来,令韵锵在此候余,同往重庆。可知洗翁尚不拟入川一行也。

五月三十日 星期六

晨六时起,以为即可登车,而仍不见来招。往探问,谓仍是汽油之问题。余闷甚,复思不再前行。彬然劝之,余语颇愤愤。惟思得一汽车,与韵锵同载返渝。饭后晓先来,言闷坐开明殊滋不快,不如到其家闲坐。遂与彬然偕往,酌茗挥扇,谈开明今后编辑方面之事。在镜波处吃茶不畅,室小人多,坐立无地,今得一变环境,心地为之一舒。佘积有衫裤五件未洗,晓先夫人为余洗之,殊可感激。晓先煮薏仁粥为点心,以泡饭为晚餐,均属家庭风味,几忘其在旅中。八时归开明,九时半睡。

五月卅一日 星期日

昨夜大雷雨,有霹雳一声,其响似甚于炸弹。晨起御夹衫,天气转凉。七时后得信,谓车即可开行。遂整装出威西门至汽车停歇处。余本想不去,念既有此行,不到桂林似说不过去,乃勉强就道。然归来之困难即于此注定,必须备尝之矣。报载运输统制局规定,六月起商车须改用木炭,以节省汽油。或者乘汽油车此为末一次,以后乘木炭车缓缓而行,其味当又不同。晓先、镜波皆送于车旁。车以十时半开。昨夜有雨,风不扬尘,云隙之阳光不烈,皆足快意。六公里至图云关,停车受检查。十二时后,饭于龙里县。穿过贵定县城(在贵定见花苗),五时歇于马场坪,此是平越县境。自贵阳至马场坪凡一百十三公里,约为全程(贵阳至金城江)四分之一。途中曾遇阵雨数次,余坐司机台,毫无影响。伯宁坐于司机台后,上无遮蔽,则满身淋漓。今日皆行于山间,路旁少见田亩,山多石而少土,不便耕种。此一段公路多陡坡,殆当初勘路者草草为之,据司机诸君言,此一段颇不易驾驶。余之车先到,余即看定一栈房,俟彬然、伯宁后到。六时进餐,居然可得酒,余饮包谷酒四两。栈房系上海人所设,颇清静。灯下作一书寄家中。

六月一日 星期一

昨夕为臭虫所扰,竟夕未得安睡。雷雨时作,倾泻如注,静夜听之乃泯杂想。五时起身,不久即冒雨开车。经都匀而独山,进午膳。是二县似尚丰饶,山上树木较多,路旁亦常见田亩。至一站曰六寨,则已入广西境,属南丹县。广西境之公路两旁多种树,虽未必株株完好,究为行旅之荫。树为油桐,桐实累累。广西桐油亦大宗出产。此外似为马缨花,尚有其他。将入广西,山已作广西风格,不规则,有尖顶,闻桂林、阳朔之山为此种风格之极致。彬然语余在广西几乎四季闻秋虫。停车打尖时就山脚草际听之,果闻唧唧之声四起。六时歇南丹。旅馆甚简陋,蚊声如雷。今日共行二百四十二公里,明日再行八十余公里即可抵金城江。黔桂铁路今以金城江为起点,不久即可北伸至南丹。南丹以北见分段筑路基之工程。傍山铺石,凿山开路,亦巨大工程也。伯宁今晨检点放置车上之物件,其一洋铁箱中失去衣料毛线等,价值不赀。殆以存放多日,为人顺手窃去。及晚下车,又发现失去铺盖一件,其中有衣服,值亦可观。此殆是今晨在马场坪仓促登车,未及携上。瞿君谓当于归途代为访之,未知能璧还否。伯宁夫妇咸怏怏,余与彬然亦无欢。今日上午车上一陡坡,以雨甚路滑,加铁链于车之后轮而后上陟。此法余为初见,盖取义于坦克车。余所携两个小包随身携带,皆未沾湿。伯宁、彬然之物均湿透矣。

六月二日 星期二

晨六时开车,行五十六公里至河池县。停车登记,颇延时刻。闻人言金城江霍乱盛行,已死数十人,不免有戒心。其地前数日天气酷热,至九十余度。昨今有雨,当可少凉,疫势亦当少杀。再行二十六公里至金城江,时为上午十一时。计贵阳至金城江凡四百三十七公里。下车闻火车汽笛声,见车站、铁轨、火车。此景睽违已久,乍遇之不禁感慨。入铁路宾馆,其主任曰夏传谟,苏州人,彬然前与相识,在贵阳致一电请留房间,得四榻之屋一间。此馆客室甚多,分设于各座平屋中。每座平屋皆独立,不相毗连,既得清静,复免火灾时延烧。客室分数种,四榻之屋为其最下者,然被褥蚊帐均清洁,上有承尘,下有地板,有窗四扇,殊可满意。旅中恒住小栈房,得此如入华屋矣。馆中有餐厅,亦清洁。午饭时吾人均吃醋一匙,以预防疫病。午后晤夏君,人甚干练。余预为请托,将来返程代余设法购车票,夏君允之。余乃放下一桩心事。三时浴于馆中浴室。易衣衫,竟体舒适。五时后与彬然出游街市。店铺皆极简陋之板屋,杂乱无序,群蝇乱飞,令人不快。此处自黔桂路通达以后始成要地,将来路线展长,便将为一无关紧要之小车站。今之充斥于市廛者,为旅馆、餐馆与日用品店。活动其间之人物则以司机为众,而娼妓、赌徒亦复杂厕其间。市面虽如此,自然景物却不恶。四望皆山,突兀矗立,近翠而外,复见远青。金城江水流颇急,江中有滩,激水若沸。市街之杂乱喧扰如彼,山水之静穆严整如此,共处一境殊不调和。七时宴请司机诸君,酬谢此次招顾之意。所饮酒名“三花”,广西产,味不香美,而足致头胀。余饮较平时略多,返室即睡。

六月三日 星期三

天气仍酷热,挥扇而汗不止。托宾馆往车站买二等卧车票。十一时进午餐。餐毕即入站登车。瞿君送之,余与彬然皆深致谢意。列车系由各路原有车辆杂凑而成,人戏名为车辆展览会。我们四人占一间。室中器用固以前所惯见,而睽违已五年,骤见之不无异感。电扇生风,电铃唤役,绒毯软垫,无不舒适。以视挤坐于卡车之中,何止天壤之判耶。车以下午一时十分开,行驶甚缓,平均每时殆不足三十公里。窗外所见惟广西风格之山,略有田亩。所经镇集县城不能详记。七时至柳州,停两点多钟再开。我们就睡,而衬褥太厚,天气闷热,又略有蚊虫作祟,不能安眠,终夜蒙眬而已。

六月四日 星期四

五时起身,见窗外下雨,念桂林将到,殆可以不复在车中遇警报。讵意六时许车抵横山即传有警,车遂停止不进。询知敌机来者仅一架,颇不足怕。察头等卧车所谓“蓝皮钢车”者,车箱顶下有钢件颇多,伏其间避机枪弹绰绰有余,因不复他适。同车之客则有避至路旁山上者。等候两时许始解警,车复开行。九时抵桂林。经检查及呈验证明书,乘人力车至环湖路开明,已十时矣。晤洗翁、锡光、士敭及开明其他同人,皆欣然握手。洗翁精神如前,为别四年,绝不见老。而不见清华。询知近方小产,因移居乡间乃妹处休养。少顷仲持来,仲华来,俱叙别后之情。仲持亦是由香港退回此间者。饭后看收到之信件,墨与诸儿共有五六封。知家中安好,为慰。此外又有朋友之信五六通。洗翁为余发一电致成都,告今日到达。倦甚,入睡一时有半。醒时云彬来。云彬风度依然,不减当年。吴朗西、韩祖琪来,朗西先到此多日矣。四时随云彬至其寓。寓中熟人聚居,有雁冰、仲华、联棠诸家,共占两楼两底,颇为热闹。雁冰夫妇亦仍如前,他们五年来行路最多,见闻自广。雁冰方作一长篇小说,俟其出世当为佳作。傍晚在云彬处小饮。其夫人特为余煮面,颇可感,酒罢与诸友在楼廊乘凉闲谈。八时后归。既而阵雨大作,而并不转凉。与洗翁谈开明近况,直至十时。洗翁特为余购蚊帐,假以新席。因新购之床未到,旧者恐多臭虫,令余睡士敭之床。孰知其床亦有臭虫,息灯之后即潜出肆虐,一夜仍未得美睡。

六月五日 星期五

晨早起,自楼廊外望,树荫之外衬以湖水,殊不俗。湖名榕湖。食毕作一书寄家中。彬然来,与偕出。访刘百闵于乐群社,未值。访胡仲持于青年会。仲持言近拟筹设西文印刷所,并将精译西洋文学名著。辞出,在路旁拍“快照”。此种照法余初未见过,虽略模糊而好在当时可取。因云彬言乘飞机或可有望,有此照片即可往登记。午后入睡一时。起来闲看书报。五时云彬、彬然来,偕洗翁与余往建设研究会,应李任仁(重义)、陈劭先二先生之招宴。李为省参议会议长,陈为文化供应社社长。建设研究会系一赞助行政之机关,聘研究员若干人,集会时就省政作究讨。其会址本旧时之藩台衙门,小有园林布置,有八株桂花树,厅因名“八桂”云。同座客有雁冰、仲华及文供社同人数人。肴馔甚精,殊酣适。广西前曾禁酒,今已开禁。宴集时有酒,便觉像个样子。听同座诸君谈战局,皆言敌人于攻占缅甸之后不向印度而加力攻我,其意盖欲得一解决。今浙、滇之形势我均挫失,此后演变将更使我感觉困难。余闻斯言,心忧不已。九时后归,复与洗翁长谈。十时半睡。

六月六日 星期六

八时洗翁导余至仰之寓所,仰之全家不在。女佣言太太在医院生产,先生往看之,少爷们均入校读书。遂入商务印书馆,请其经理徐丽川君为余担保乘坐飞机不得有不法情事。徐君允之,签名盖章于保单之上。保单之后为申请书,申请于航空检查所。得其批准,发给购票许可证,方可向航空公司接洽购票。洗翁亦填一份,同往检查所交涉。答称三四日后可来打听。此举原系所谓“撞木钟”,万一有望,则与洗翁同航重庆,既不孤单,复免长途之辛劳,太舒服矣。回开明,改三官《我与游泳》稿一篇。店中同人有往医院打霍乱预防针者,余念日来各地有此疫蔓延,打一针为妙,取得证明书,购车票时亦免麻烦,遂往请注射。此种注射只须一次,免费。既而仰之来,言其妻生一女,生时颇危险,现在医院休养。渠于明日将出门至闽、浙,其职务系为中央储蓄会送致储蓄奖券于各地,每两个月往送一次。谈半时许而别。余忽觉头胀身冷,似将发热,遂就睡。本定傍晚在陆联棠家小集,只得不赴。既而热度甚高,蒙眬入睡。醒来天已黑,满身淌汗不止,而热已退。始知系疟作,非其他毛病,取金鸡纳粉服之。

六月七日 星期日

晨起服奎宁丸两粒。九时后与洗翁、锡光、彬然至榕湖对岸之功德林素菜馆,仲华、联棠继至,略谈《中学生》编辑事。功德林布置如小园庭,楼用竹瓦,树木四围,颇有雅趣。十一时许,阵雨大至,雷电交作,天气转凉。午餐毕,雨亦止,回开明。再服奎宁丸两粒。与彬然谈编辑何种书籍为有裨于读者。作三信:一致夏传谟,一致邹君斐,皆托设法车票;一寄家中,杂告来桂后见闻。六时至天然餐馆。今日为诸友聚餐会会期,夫人小儿咸集,凡两席。该馆系广西式之菜馆,所制品近乎广东,诸品皆元汤,有真味。菜凡十色,值百二十元,颇为便宜。席间雁冰谈在西北时骑马,射猎,饮马酪,吃烤羊之情景,颇动听。八时散。余再服奎宁丸一粒。

六月八日 星期一

上午改二官、三官文各一篇。洗衣服两件。饭后一时与洗翁同至文供社,晤彬然,参观其社之各室。彬然及其同事宾君又导至社中所设之建设印刷厂,在内地看来,此厂有大小印机六七架,已算大厂。厂之门外,开明自建之栈房在焉。其地曰百雁山,有岩洞若干个。入一洞名“丽狮”者,宽广可容三千人。洞非一口,故颇通气,天然之防空洞也。桂林一地,若此之洞甚多,最大者可容三万人云。憩坐于路旁茶馆,然后循小路而归。傍晚与洗翁对酌闲谈。八时许,洗翁倡议往听鼓书,惟董莲枝最佳。此人在沪在渝余俱听过。余尝谓歌唱者必能化嗓音为乐音而自由操纵之,方成一家,董即此等人也。此外皆平平,又杂以魔术及苏人之弹词,令人生厌。

六月九日 星期二

天气晴朗,而不燠热。晨起看西南联大寄来付排之《国文月刊》稿凡三期,颇有佳作,殊觉惬心。作一书复沈从文,为其小说集交开明出版事。十一时至雁冰所,应其招饭。雁冰夫人治馔甚丰,有鸡与鱼虾。云来桂后从未请客,此为第一次也。午后一时许传警报,未久而传紧急。雁冰夫妇不逃,余亦留。雁冰为余谈在新疆一年间之所历,颇长异闻。旋飞机声起,隐隐闻投弹声,继见高射炮之烟两朵,复次见敌机四架,飞行甚高。约历一刻钟而寂然。雁冰继续谈说,中气甚足,直至四时半而终止。雁冰夫人复谈香港脱险经历,南北往来行程经历皆可听。六时上楼,与云彬饮茅台酒。酒罢,彬然及三四友人偕来,谈编辑《国文杂志》事。出版登记证限期将届,不出版即将无效,须于本月内编成第一期。余被派作文三篇,须于一星期内赶出。然诸君又言星期五往游阳朔,星期日方回来,真没法安排矣。九时半归,与洗翁谈半时始就睡。

六月十日 星期三

晨起,洗翁邀游七星岩。甫出门而警报作,遂改道至联棠家,即吃粥。不久,敌机一架飞于空中,盘旋有顷而去。逾四五十分钟又来十架,而余仅见三架。在机场投弹数十枚而去。十时解除。联棠家之邻舍有广东人之谈话,语声似驾驶到乐山班机之杨兆藩,探之果是。询知自广东来此,将于明日飞回重庆。归开明,看《国文杂志》收到之稿两篇。饭后仲持来,谈编选英文名著之计划。张明养来(系自香港归来),言将往重庆,重入商务。傍晚与洗翁、彬然、锡光三人小饮。洗翁言开明拟设编辑委员会,而以余在成都主持其事。委员职务之分配,联络之方式,尚待细商。吴全衡来,谓其夫胡绳逃出香港最迟,一路辛苦,近方卧病,言次泪下。晚饭毕,即与彬然至文供社,应社中同人结集之文学组之招,作一次谈话。二十余人散坐庭中,不拘形式,倒也有味。惟余并未思索,谈来杂乱无序,殊不自满。谈一时许,复互为讨论一时许,然后散。今日往航空检查所,申请书已批准,得一购票许可证。只须有亲切之人向航空公司关说,即可成为事实。虽云彬、联棠、士敭等人皆愿为我设法,恐未必果有成也。日来赣、粤、滇战事皆甚紧,浙省几已全陷。艰苦之局,今年为最。不知能有术打破此难关否,心甚忧之。家中无信来。他们不知我何时离桂,恐以后不复有信。月余不得家中消息,以前出门时所未有,颇感难堪。今日得馆中同人来信。

六月十一日 星期四

晨五时许醒,而警报已鸣。独至文供社,访彬然,洗面。旋传紧急,偕至社址后面之岩洞旁。晤仲华、云彬、欧阳予倩诸君。向予倩请教桂剧大概。谓桂剧本系湘剧,其唱句为二二三、三三四两种,与平剧同,惟调子不同。音乐有牌子,而歌唱无牌子云。继知敌机已到,群皆入洞,余亦入焉。其洞亦宽广,而石隙漏水,地面潮湿。旋闻投弹声,较前昨两日为重,地点仍为飞机场。及飞机声杳,即归文供社吃粥。七时闻解除信号。遂坐楼上彬然室中作文,充《国文杂志》材料。午刻吃饭后,于室中入睡一时。醒来续作,至三时而成一篇,仅二千言耳。归开明,擦身,并洗衣服三件。与洗翁谈开明事。六时仲华偕其妹来,邀往桂东路全家福小饮。仲华为谈三年来在香港办事处经历,并谈开明编辑方针,皆有识见。此君识力益富,余所深佩。又语余美国助我飞机已开始来到,桂林已到有少数架。综其共数,殊为可观。敌人每日来袭,即以此故。余闻而心喜,不利之战局或可因而有转机乎。八时餐毕,偕往漓江上之中正桥,观桂林夜景。徐步而归,已逾九时。

六月十二日 星期五

晨四时半起,洗漱毕而警报已鸣,几同常课。仍至文供社后面之山洞。闻机声,即入洞。云彬家携有一长凳,拉余共坐。洞中人几满,颇感闷热。约略闻投弹声。既而人稍稍走出,及闻机声,又一哄而入;如是者数次。至七时半解除。始知今日我机(美空军志愿队)迎击,发生空战,击落敌机四架(后知为八架)。如此胜利久已不闻矣,为之心喜。返文供社,晤柳亚子先生及其女无垢,亦来此避警者。柳自香港返国,将寄寓此间。貌清癯,须发萧然。看报知英与苏订立军事同盟,美与苏亦有进一步之谅解。此事关系世界全局颇大。午刻随云彬返其家吃饭,小饮。仲华谈国际间之纵横捭阖,以打麻将、打沙哈为喻,妙切事理。一时半返开明,入睡一时。醒来向锡光索读者投稿一篇,为之批改,入《国文杂志》,仅改其六分之一。傍晚与洗翁对饮。饭后出外剪发。九时睡。

六月十三日 星期六

晨仍早起,预备避警,但并无动静。敌人经昨之挫败,殆不敢轻易来袭桂林矣。七时洗翁邀出游行。出城东定桂门,过浮桥。浮桥两旁皆泊木船,即于船中陈物求售,如店铺然。入龙隐寺,寺后有洞,建小塔及香藏。石壁上有元祐党人碑。坐少顷,转至七星后岩,未至洞数十步即感寒气。在洞口观望,石隙水下如雨,阴气迫人,不敢久留。又折至七星前岩,洞口阔大,政府机关在此建一巨屋,为庋藏档卷之所。洞有栅门,加锁。其中木凳满布,空袭时开放,可容三万人,为桂林最大之洞。亦可纳费入内游览,余则无此兴致,在岩前空地上吃茶。茶座几满,皆预备避警者。四望山容野景,颇为畅适。看报,知江山亦已放弃,赣省敌颇深入。经中正桥而入城。进皇城,望省政府背后之独秀峰,一峰孤起如柱,上生丛树。十时半返店。饭后续作昨所为文,至四时半完篇。今日得二千余言,全篇三千余言。傍晚,洗翁邀仲华、彬然、云彬、锡光、联棠在店中小饮,谈设立编译机构事。议定设于成都,由余主之,定名曰“开明编译所成都办事处”。仲华、彬然、云彬皆为编译委员,相助编稿约稿。每月以印书三十万字,出版两册或三册为定则。收稿费用年以十万元为度。其他事务费用亦有规定。九时散。天气热甚,登床,挥扇而汗流不止。

六月十四日 星期日

晨起作文,谈韩愈《答李翊书》。饭后睡一小时,起来续作。四时半完篇,凡二千言。此篇与十一日所作一篇同隶于《未厌居文谈》总名之下。以后将赓续为之。傍晚至联棠家为聚餐会。此次由雁冰夫人主办,所治肴馔,甜咸皆精。酒罢,洗翁倡议打牌,邀余与仲华及云彬夫人入局。打四圈,余负焉。桂林禁此戏颇严,故于桌上铺厚毯。

六月十五日 星期一

竟日伏案作文一千五百言,题为《作一个文艺作者》,为《中学生》之卷头言。联棠往中航公司打听,士敭往欧亚公司打听,皆言只须有飞机来此,当可与以便利,令尽先购票附载。余本定以十八日动身,今闻此讯,拟守候飞机,不复思乘汽车。闻自金城江至贵阳之公路上有桥为水冲断,又闻自贵阳至重庆,汽车改用木炭(公路车殆全用木炭),须历七日始达。此皆令余视公路为畏途。惟愿飞机来桂,得航空而归耳。周伯棣来访,谈一时许。周于廿八年过乐山,曾见访。今在广西大学任教,邀我们往游,缓日或当一往。今日热至九十度以上,入夜下雨,稍转凉。

六月十六日 星期二

晨起至文供社,与彬然、云彬谈《国文杂志》编务。即留彬然室中作文,取一诗,谈理解与鉴赏。午刻饭于云彬所,先之以小饮。与仲华闲谈,知前途颇难乐观,怅然不欢。二时半返开明,继续作文。艾芜来访,谈有顷即去。夏传谟来访,方自金城江来,谓已为余登记,可得廿二日之票。即告以或将航空。傍晚与洗翁应锡光之招,至其寓小叙。其夫人治馔亦精,醉饱而归。

六月十七日 星期三

晨起续作昨文。午后倪文铨自金华抵此,言金华失陷时民众流窜之情形,与物资损失之巨大,闻之殊深感叹。张明养来,欲于日内动身,即取夏君为余所定车票以行。当为介于夏君。四时文完篇,两日共得二千言。又作《国志》编后记一篇,于是第一期中余所任稿已齐。将交与云彬,由渠送审付排。五时下大雨。雨后至云彬所,应其招饮,此外只一彬然是客。云彬夫人治馔,鱼、鳖、虾咸备,烹煮得宜,恣食之为快。饭后闲谈,听仲华之一子吹口琴,一女唱歌,怡如也。九时归开明,即就寝。

六月十八日 星期四

晨起作书寄家中,告决候机回川,到家当于下月上旬。今日为端午节,对湖菜市人声如沸。清华昨送字条来,邀往乡间一游,兼以过节。八时许与洗翁、士敭偕往。出丽泽门,行于山间,约三四里而至桂馨园。桂馨园者,修炮厂(近改为兵工厂)所在也,占地甚广,不知其几千亩。屋皆散布,不相连属,厂房办公厅而外,又有职员住宅多所,或讲究或简陋,称职员之等级。遥见一住宅中有人招手,则清华与其妹静鹤也。清华小产后已复原,惟清瘦不异从前。静鹤则壮健殊甚,与其姊妹均不类。坐定先吃粽子,继以杂谈,五年为别,可谈者多,东鳞西爪而已。园中合作社为端节宰猪,已宰二十头而向隅者尚多,只得续宰,猪之号叫声不绝。静鹤之夫黄业熊在厂中为技术员,专司检验,往在上海曾于伯祥家遇之。午刻归来,即共饮食。菜皆静鹤所治,尚不恶。饭后仍闲谈。天忽晴忽雨,如下江黄梅时节,燠热而闷,令人疲困。四时后返开明,清华谓下星期日将入城到店作事矣。余遂洗身,洗衣衫,六时完毕。店中亦添菜过节,菜皆几个女同事所治,颇丰。余以午间进食已多,不能多吃,饮酒半杯,吃饭半碗而已。与洗翁在楼廊乘凉闲谈。八时就睡。

六月十九日 星期五

晨间文铨来,即偕往大华饭店访夏传谟,请以所定车票之一让与之。得墨一信,颇有牢骚,为之怅怅。作书致佩弦,并附一信致王了一,皆请为《国志》作文,并以书稿交开明出版。看完丁西林所作《妙峰山》剧本,结构与台词均好。午后一时至桂林中学,应校中同人之招。校址在文庙旁,旧为书院,兴办学校后几经转变而为今校。校长雷震,国文教师叶苍岑,历史教师周之风,其他不能悉记。全校教职员多至一百四十一人。学生千三百余人,分二十余班,高中多而初中少。叶君等导观各处,房屋园地多,而皆不甚整洁。理化器械药品及书籍亦丰足,然颇积尘埃。观高中男生宿舍,一切凌乱,赤膊学生若干人仰卧于床。偶观教室上课,亦无非循文讲解而已。索观学生作文本,程度似尚均齐。三时半余演讲,以十五日所作之“卷头言”为材料。学生自由来听,礼堂中站立几满。四时半讲毕,察学生神色,似尚能领会。返开明,仍与洗翁小饮。饭后偕行于湖滨。八时半就睡。

六月二十日 星期六

上午拟编译所办事处办事规程数条。看《中学生》之投稿一篇。午刻,洗翁以开明名义邀夏传谟君小叙,将来运输书籍或须得其相助。联棠兄弟、彬然、仲华、文铨同座。夏君人极爽直,自言服务之经历,可知其为尽职之人。散时夏君又订明日之约,仍在此天然酒家,仍为此一席人,再畅叙一次。返开明,明养来,介于文铨,俾今晚结伴出发,同至金城江。仲持来,谈选印英文文学书事。入夜,在楼头乘凉,与洗翁闲谈。九时睡。

六月廿一日 星期日

上午作《中学生》卷头言一篇,千余字,题曰《五足年了》,为抗战五周年应时之作。有唐现之来访,本为中等学校校长,今为广西教育研究所(现并入广西师范学院)资料室主任。其人极推崇开明所出书,因而并重视其作者。教育研究所殆与余所处之教育科学馆性质相近,余询其所之组织与工作,答语不详,似亦草草,与我馆同样有名无实。午刻至天然酒家,应夏君之招。席间皆昨日同叙之一人,惟少一文铨耳。夏君谈其生平经历,并及重庆、香港琐闻,皆有味。餐毕,握手而别。归开明,入睡一小时。清华自乡间进城,即销假,照常在店任事。四时半,美国空军驾机九架飞驰于市空,市民皆欢呼拍手。此辈绰号“飞虎”,击日机有佳绩,宜受人欢迎。傍晚至联棠家,为聚餐会,今夕系锡光夫人主办,雁冰夫人佐之,菜亦不错。食后读云彬所作《谈经》,《国文杂志》之材料也。与仲华闲步街头,君语我镇压青年及被认为不稳分子之实况,闻之深叹。十时就睡,而臭虫大出肆扰,臂腿肿块累累。直至三时,始蒙眬入睡。

六月廿二日 星期一

上午拟作文,为次一期《国志》之材料,翻书多种,而迄无所得。饭后倦甚,入睡一时。起来注解蔡孑民之《责己重而责人轻》,为《国文选读》栏之材料,但作数百字即辍。下雨,天气大凉,余穿夹衣。仲华来,洗翁与余邀共小酌。仲华言秋间或将移居成都,从事述作。余深盼其能实践。雨窗无聊,七时就睡。

六月廿三日 星期二

续作昨未完之注解,得二千余言,仍未完。下午三时与洗翁、云彬、联棠偕出,至商务、中华、世界三家购书,备店中同人随时翻检。书价又将提高,故从早购入为得。但现价亦已可观,付出七八百元,仅购十数部而已。傍晚与洗翁小饮,彬然来,同饮。饭后楼廊坐月。唐现之君来,言有桂林师范毕业班三班来城中参观,寓教育研究所,约于后日下午往作演讲。余允之。

六月廿四日 星期三

雨竟日,时大时小。上午续作昨文,至下午二时得三千言,全篇完毕。彬然来电话,言仲华所托海关秘书高君电话通知,中航机将开,可往购票。于是联棠及其弟剑秋冒雨而出。彬然、云彬相继至。洗翁与余整装待发。但联棠归来言未能得票,盖已为捷足者先得,其余八座则归“办公厅”支配。惟中航主任已答应,下次有机来时必令二人同行云。一小时之间空忙一阵。余先则欣然,至此不免颓然。洗翁谓今日云彬、彬然在此,可续谈开明事,遂招仲华来,楼头共酌。先谈分担《中学生》各门类作稿约稿事。次谈编译所事,委员除云彬、彬然、仲华外,加请子恺、祖璋二人。以墨为办事处职员。关于各人之薪水与费用亦有商定。仲华去时,余托渠再向海关秘书高君嘱托,务令中航公司因彼之人情,使我们有航行之便。

六月廿五日 星期四

仍竟日下雨。上午为店中略作改编旧版书之工作。其所以须改编,因现在各地设有书审处,凡书店初版再版书籍均须送审,审后如有所指摘,须改编方可印行。写二信,一寄家中,告日内或可离桂,一寄子恺,申述请为编辑委员之意。午后一时彬然来,与张伞偕出,过中正桥,直东过花桥。漓江水大涨,黄流滚滚,虽不及大渡河,亦复壮观。自花桥右折,即至教育研究所。唐现之君令桂师毕业生三班集合于礼堂,即为演讲会。余讲训练教学之要及文艺写作之要,彬然讲出任教师宜取之态度。余不自满意。梁漱溟先生自港回大陆,留居桂林(梁本桂林人),近寓所中,现之、彬然导余往访之。状貌严肃,发言颇缓而沉着。坐少顷,现之邀往吃月牙山豆腐。月牙山在研究所附近,山前有素菜馆,煮豆腐尤有名,桂人所谓桂林三宝之一。三宝者,乳腐,月牙山豆腐及女伶小金凤也。余在店中几乎每餐有乳腐,豆腐则适然遇之,是已识其二宝。惟小金凤已嫁人,不复唱戏,此宝不可识矣。谈次知梁先生持素已三十年,其动机为不嗜杀生。问其近著何书,谓方拟作《中国文化概义》,因言全书之组织并及其书之结论。结论可以一语表之,曰“中国文化之特质为理性发展得早”。理性别于理智而言。超出事物而为客观观察,是为理智。处身事物之间而求主观体验,是为理性。儒家即纯从理性上做功夫者。儒家之影响最大,以故中国社会史之种种问题皆当从此一结论出发而探求之。梁之言大略如是。余以为有所见到,而谓遽可以解决文化方面之诸问题,恐未必也。吃豆腐,的确滑嫩鲜美。另吃素菜三色,各吃面一碗,而后出。现之、彬然导登月牙山,石磴之左为石壁,其右高树拏攫,漓江直泻,远望诸山,烟雾迷蒙,颇称佳景。石磴不过三四十级,上有寺,殿屋在洞中。其前临江楼阁贮藏军用品,锁闭不得入,未免憾事。伫立有顷而下。入城返开明。彬然与余谈做事之态度,颇有所得。士敭、清华与余谈数年间杂事,亲切有味。洗翁出饮归来,又谈有顷。九时半就睡。

六月廿六日 星期五

上午胡绳、全衡夫妇来谈,得知数年间二人境况。胡绳病已愈,面瘦削干黄。饭后小睡一时。起来助锡光校《国文月刊》二十余面,至于日暮。清华、士敭特做菜觞余,因与彼夫妇并洗翁共叙。菜有鸡、鱼、虾、排骨,不禁多饮,逾于往日。席间言二人结婚,余为媒人之一,当时未及相谢,此有谢媒之意云。洗翁倡议看桂剧,八时往广西剧场。剧场门面颇壮大,里面则不及上海之戏院。据闻桂剧系自湘剧转变而来,有静趣,不用大锣大鼓。该场之戏班现由欧阳予倩君指导,于各方面均酌加改良。奏乐者不现于台面,惟仍有值场两人与演员同在台上。所观戏凡三出,曰《黄鹤饮宴》,曰《打雁回窑》,曰《荷珠进府》,第三出不知出于何种说部。唱工做工与京戏相仿佛。因距离较远,唱白多未能听清,似无多大佳趣。十一时散,归店即睡。

六月廿七日 星期六

上午熊佛西来访,渠亦编文艺杂志,嘱为撰文。谈一时许而去。看《鹤林玉露》为遣。饭后入睡二时,昨日迟睡,得此可以补偿。醒来时仰之在洗翁室中。云此次至赣即折回,未及入闽。其夫人产后出血,颇为危急,幸得人输血,已无问题。医药费殆七八千元。云彬、仲华、彬然皆来谈,不久即去。傍晚与洗翁对饮,小醺而止。天气如江南黄梅时节,云压群山,风飘阵雨,气压极低,令人困倦。八时就睡。飞机杳无消息,思归之心甚切。

六月廿八日 星期日

甚无聊,竟日看架上杂书为遣。看《今古奇观》最多,约十篇左右。傍晚为聚餐会,仍集于联棠所。本为仲华之妹当值,渠不善烹调,委佣妇为之。仲华方发烧,似为疟疾,未参加。食毕谈一时许即归。洗擦全身,较感爽适。

六月廿九日 星期一

晨起作《国志》文稿,得数百言即停手。梁漱溟先生来访,托带一文至重庆。与洗翁偕出,至社会服务处观叶浅予漫画展览。画凡七十余幅,分两部分,一曰《重庆小景》,一曰《走出香港》,前一部中有写空袭期间之种种状况者,后一部中记其所亲历,画面时见敌兵形象。叶以画《王先生》著名,今所展出之画观察深入,笔姿似拙而劲,可见其进步。社会服务处系新开幕,房屋与布置较贵阳者尤讲究。凡大都会殆必将有一社会服务处,以见社会部确在办事。然仅为都市旅客数十人解决食住问题,岂即“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之义乎?盖亦粉饰表面而已。回开明,看雁冰在香港所撰杂记《如是我见我闻》小册,皆记在各地旅行之琐屑事,寓讥评于反语之中。余以为如此作法似欠缺诚挚态度。孙春台来。春台近为中国旅行社编《旅行杂志》,上唇已蓄髭,壮健诚恳犹昔。言前闻余阻滞贵阳不得车辆,曾寄书于余,介往中国旅行社。余闻而心感之。坐不久即去,约明晚在乐群社宴饮,再谈一切。胡绳来,谈半时许。小饮后与洗翁在楼头乘凉。《宇宙风》之编者林憾庐来,林语堂之兄也,亦谈一小时。天气闷热,洗身而睡,仍复不爽,小臭虫潜出肆扰,半夜未得美睡。

六月三十日 星期二

晨间洗翁邀同出,思吃汤团,但途次遇雨,在一家北方馆子吃烧饼、油条、小米稀饭而归。归即续作前文,至于下午五时,得三千言左右。系以学生口吻谈自己学习国文之经验,思以引起一般读者之注意,俾各自抒其所见,为文投来。接小墨、二官各一信,尚是月初所发,希望我于端午前到家。讵知我在此候机,距端午已十多日,尚未能动身耶。二官久咳不愈,人见得消瘦,疑肺部有病,往照X光照片。我颇念之。又接君斐一信,言已为我托定银行中人,到渝时可往接洽返蓉附车事。午后桂中教师叶苍岑、周之风来访,言已与此间特种师范教师说定,如往参观,当派人来接。特种师范专收瑶人子弟,毕业后即令从事瑶民教育,颇值一观。但地点距此十八里,往返无可代步者,又恐适有飞机到来,只得辞谢不去。傍晚与洗翁及雁冰夫妇至乐群社,应春台之招宴。实系中国旅行社请客,为《旅行杂志》宴请作者与画家。客凡两席,菜甚精,饮湖南制之绍酒,味作酸。九时散。

七月一日 星期三

上午续作昨文,得一千余言。午刻,为纪念总办事处成立一周年,全店“打牙祭”。饭后入睡两时。醒来,校《国文月刊》十余面。傍晚彬然来,再约云彬、锡光偕出小饮叙谈。入下江馆名复兴馆者,坐于露天,谈叙甚适。惟念不知何日成行,心总不能安然无事。家中必已盼我甚矣。

七月二日 星期四

晨早起,作《中学生》卷头言《德目与实践》。九时洗翁邀同访仲华,视其病。至则知其病确系疟疾,医生主打针,购药一支,价千元,尚系便宜货,市价须千二或千三,亦骇人听闻矣。仲华言海关高秘书来言,五日或六日之飞机决可附载,闻之心为少慰,惟希其言不虚,又无他种阻障,致不得成行耳。复至雁冰之室中少坐而后归。续作文字。饭后入睡一时半,起来复续作文字,完篇,共千五百言。傍晚仍与洗翁对饮。八时洗翁邀余与士敭、顾惠民往听大鼓书。董莲枝唱《哭祖庙》,此折叙事句多,不及唱《红楼》《西厢》等多抒情句者之宛转有致。花佩秋唱《武松杀嫂》,系八角鼓杂牌子,虽声音响亮而无多趣味。十时半散。坐书场中虽为时无多,亦颇感疲劳。

七月三日 星期五

晨出剪发。归后取郭沫若所译屠格涅夫之《新时代》为遣。思归程不知在何日,究以何种交通工具而行,心至不宁定。饭后仍午睡两时。起来续看小说。傍晚应熊佛西、蒋本菁、萧铁(蒋、萧系经营书店者,未详其店何名)三君之招,至功德林。同座有柳亚子父女、雁冰、洪深、春台、胡风及安娥女士。洪深多年不见,彼此共言消瘦矣,然其谈风之健仍如曩日。素菜甚佳,共饮颇畅。向柳无垢女士约得翻译小说一篇,供《中学生》用。八时归。九时睡。臭虫肆扰,久不成眠。方得蒙眬而忽传警报,看表方两点。遂独往文供社,月光下照,诸山生辉,人群如流水而余厕其间,宛然梦境也。在彬然室中小坐,彬然令余洗面。坐一时许,警报解除,仍踏月而归。

七月四日 星期六

晨以六时半起,较往日为迟。早餐方罢,又传警报,与洗翁偕往百雁山堆栈中,栈旁有洞,紧急时可入。此堆栈系租地自建之屋,存书不少。以前堆栈分散为四五处,今集中于一处,管理上方便得多。继闻紧急警报,闻我方之飞机声,而不见敌机到来,旋即解除。遂缓步而归。至老君洞旁,警报器复鸣,先归者皆返身而来,遂上磴道,观老君后洞。洞不止一个,高下不一,各有其名。入之,皆凉气袭人,于方出汗之身体非宜,因立于洞外。又传紧急,姑入洞小坐。待半时许,不见动静,乃自后山履岩石翻至前山,入老君洞一观。洞中有老君像,高大而颇拙劣。旋闻解除,遂缓步至联棠家,登楼访仲华,小坐然后归,时为十一时。观报纸,知昨夜敌机炸冷水滩(在自桂至衡阳之中途)。饭后洗衣,小睡一时,起来观《新时代》。四时半韩祖琦、吴朗西(方自柳州来)偕来,邀余与洗翁往桂东路昌生园小叙。昌生园为广东馆,其菜颇可口,使余忆及上海之新雅。食方毕又传警报。此去江东甚近,即过中正桥,桥上之行列殊为大观。过桥不远,至文化生活社之社址小坐。朗西即宿社中,又有青年五六人皆寄寓其中者。林憾庐亦在。又见巴金之恋人陈女士。祖琦将来即管理桂林社务,为朗西之助云。未久,警报解除。朗西赠余以曹禺之独幕剧《正在想》,陈占元君(前曾到乐山,由孟实介绍相识,广东人)赠余以其译作两册,曰《夜航》,曰《山水阳光》。归店早睡。夜一时三刻又传警,余与洗翁未出,起来至楼下坐。忽下雨甚大,风亦大,颇为洞旁避警者虑。三时解除,余匆匆登床而睡。

七月五日 星期日

昨夜雨后天气转凉,今日遂无暑意。上午将《新时代》看完。此书前曾读过,今日重读仍极有味。写人物,写动作,写风景,处处有佳趣,殊不可及。饭后入睡一时有半,起来看《正在想》。此是喜剧,在曹禺为小品。傍晚与洗翁凭楼阑饮酒。饭罢彬然来,言海关高秘书今日访仲华,于乘机事彼颇关心,无论中航或欧亚,日内有机到必为设法。闻之心少安。余于昨日已致电成都,告尚须候机数日,以免家中悬望。今日之交通不能如所预期,固亦无可奈何事。左下颚所装金齿今日脱落,于是左下颚靠边二臼齿俱无,殊不便于嚼物。此金齿装未十年而已脱落,亦见牙医之技拙劣。柳无垢女士来,交一翻译小说,曰《低声歌唱的人》。

七月六日 星期一

晨起洗衣。看《低声歌唱的人》,略为润色。又看张铁生《哲学讲话》一篇,亦《中学生》所用。又作新书提要三则,预备登广告于报纸。十一时半传警报。与洗翁偕往联棠家,即午饭焉。既而有敌机一架现于云际,“飞虎”两架追之。未闻机枪声,殆以彼此距离尚远之故。阵雨忽至,远山迷蒙。敌机亦即杳然。一时许解除。归开明,心绪恶劣,念何日可以登程,思之殊不能释。傍晚仍与洗翁对饮。今日清华特买鲢鱼一尾供下酒。饭后煮普洱茶品之,闲谈至八时半。

七月七日 星期二

晨临窗下望,见街民与学生之队伍,皆赴体育场参加抗战五周年集会者。广西保甲制度比较办得好,凡公众集会,街民每家至少有一人出席。然此犹是形式,民众咸集而集会本身苟无精魂,则仍为“具文”而已。海关高秘书前言迟至六七日,欧亚机位必可弄到,今日已是七日,而高处杳无信息,欧亚机似亦未见到来,纳闷之极,至于坐立不安。自为排遣,足成前夕所得句为一律,以赠洗翁。诗见本集第四辑:《桂林赠冼翁》。午后大雨。雨少止,因闷甚往仲华处小坐。据谈高君关切,机位当非无望。又谈开明编辑及《中学生》收稿事。三时半归。傍晚与洗翁对饮听雨。晚饭后吃荸荠,此亦桂林名产。

七月八日 星期三

晨接成都办事处来急电,问余行否,知家中盼念深矣,心益不安。洗翁为复一电,言仍在候机。十时联棠往海关访高秘书,归来言已得欧亚应允,今明飞机到来即可令余附载。乍闻之几疑梦寐。联棠复详述所历:顷与高君偕往欧亚公司,询知今明有机来,即请将余名入乘客之列。答言人家登记者尚多,不能越次(余之申请书在中航)。高言海关有杨税务司本可乘此班之机,今杨不动身,可易之以余。公司主任闻之,遂于名单上圈去杨税务司而写上余名。一俟机到,即可购票。接洽至此,殆已不成问题。然事正难言,总须成行方可算数。午后士敭往公司探听,言飞机尚未自重庆开出。主任复言此班附载必可算数。傍晚云彬、彬然、仲华皆来,洗翁留之小叙(惟云彬以有客在家,先去)。谈杂志编辑事,仲华最为关切。八时高秘书来,言明日中航亦有机到,正为洗翁设法,或亦可以成行。如成事实,中航机以明日午刻自桂返渝,洗翁且先我成行矣。今日写聘请编译委员书五件,分致仲华、云彬、彬然、子恺、祖璋。

七月九日 星期四

晨间士敭、清华邀洗翁与余至桂东路鸿运楼吃小笼包子与汤团。其点心系苏锡式,亦以怀故乡也。所食皆素品,以今日追悼五年来阵亡将士,全市食店无售荤者。八时许挂红球一个,此为“注意情报”之记号,但未久即解除。中航机到,洗翁往访高秘书。高言此一班无办法。十一时后看此机开出。士敭往欧亚询问,知机来须以明日,登程为后天。余已深知今时旅行毫无定准,亦复不着急。忽言有高君来访,下楼见一木然之人,目定,身僵,面无表情,扶一人而立。其一人自言黄姓。高君即高士其,前曾为《中学生》撰稿,集其稿而编成《菌儿自传》《细菌与人》者也。高毕业于清华,继留学美国,研究细菌。有某种细菌自其耳际入于脑,神经系统遂受损伤,司言语与动作之官能皆木僵不灵。得病已十五年,近乃加剧。曾在各地治疗,今日自曲江到此(因曲江疏散人口)。扶之坐,则垂头而坐,手脚皆抖动不已。与之语,发言甚慢,且不相连贯,久之乃曰“我说不出来”。为科学研究而牺牲至此,深可悲悯。黄君系其同学,云至医院就医,无空病榻,遍找旅馆,亦无一空房间,希望相助。洗翁乃嘱同人代为寻找,居然于隔壁西亚旅馆得一单人房间,黄遂扶之而去。黄言在桂林有高之友好数人,须往访之,庶几可以共同扶助。又言高拟撰《自然科学发达史》,已拟定大纲,将来殆须有人为之笔录云。刘百闵自乐群社打电话来邀往午餐。至则共餐于食堂,吃素西菜。刘此次来桂系代表中央邀自港来桂之“文化人”赴渝,但来已两月,殊无成果。其意似欲余向雁冰、仲华劝说。其语亦有感情,有理由,而谓某某人必须住某处而不宜住某处,则没甚道理。刘言甚多,余听之亦广见闻。直谈至三时而别。余前在文供社夜会谈话,有人录之。云彬今日送其稿来,嘱订正。余即为删润,附条言此决不值发表,希望留在抽斗中为纪念可也。傍晚与洗翁对酌。彬然来,谈有顷即去。晚饭后煮粥一器送与高君,与洗翁偕看之。黄君言高饮食由渠喂之,夜眠与同榻,以便照顾。友情如此,良可感动。高君闽人,其家属皆在本乡。

七月十日 星期五

晨八时至文供社,与彬然、云彬为别。余言来桂月余,今又分别,不知何日再见,不免有怅然之感。关于《国志》,彬然言彼愿任约稿并设计,嘱余勉力为之,每期连《习作展览》供给两万言。至雁冰所,以昨与刘君会晤事告之。于仲华亦然。二人均无应招径往重庆之意。仲华谈拟办一杂志曰《新史地》,聆其规划,颇有胜处。云彬忽归来,言士敭来电话,嘱往欧亚公司购票。意下午即将飞航,匆匆别云彬夫妇、雁冰夫妇、仲华兄妹、联棠夫人及蕴庄而行。到开明,士敭已携余之衣包及小皮包而待。偕往公司,填表格,权体重,然后购得一票,其值为一千三百五十元。余之体重为五十公斤,两个包才六公斤耳。公司职员嘱以今夜到公司取齐,飞航当在明晨。归开明,彬然已先在,闻不即行,复归文供社,言下午再来。饭后入睡一时有半。士敭、清华以海货及三午之毛巾衫相赠,洗翁以汗衫相赠,却之不可,只得受之。此次来游,费诸友好亦已多矣。三时至仰之家,门锁上,全家不在。意其夫人尚未出院,即往省立医院看之。晤仰之夫人一人而已。云产后病已愈,而复患疟疾,遂留滞院中。坐少顷即归。傍晚联棠邀吃北平津津馆,同往者洗翁、锡光、云彬,后至者彬然及莫志恒夫妇。饮食毕归开明,打牌八圈为消夜之计。前四圈余与洗翁、云彬、彬然成局,后四圈云彬归去,胡瑞清代之。余赢二十余元,共谓归程顺利之兆。牌毕,清华备小酌,共吃鸡粥,时已午夜矣。

七月十一日 星期六

晨二时离开明,洗翁、士敭、彬然、瑞清送行。余言此生未必再来桂林,此游良可珍惜。诸君言未必然,人事变更难料,或不久须重到也。至欧亚公司,乘客到者尚无有。候至三时半,客始到齐,遂入汽车往机场。送客者例不得同往,珍重道谢,招手而别。车行约半时许到达,亦不知所经何路,场在何地。到则入一草棚中。至天放明,关员检查行李。见场外一机,机身大如两间房间,两翼横广,约相当于屋七间。发动机凡三个,一一开动,试验推进机之旋转有无障碍。旋公司主任令上机,诸客自机左侧之小门入。座位凡两行,每行七座,余坐左边之第四座,正居中。自窗外望,即见左翼之顶部,如在楼上望平屋之屋面。五时四十分开行,左旋右转数次,机即直驰,渐渐离地,初不之觉。在漓江上空北行,未能详观桂林市廛。余初以为或将感觉不舒,此时乃知不然,与乘汽车无异,又似乘江上小船,有随波轻荡之感。机声虽响,亦不致震耳,初塞棉花,旋即去之。凭窗外望,惟见山头,大约黔桂之山带黑色,川境之山多绿色。白云铺于谷间,为诸山之界。有时下望尽是白云,初阳照之,其白极明朗,卷舒松散似棉絮,不像雪山。有时掠疾流之云而过,则暂时无所见。余虽不知升高若干尺,意料之殆不甚高。机头司机者三,机械复杂远胜汽车,亦不知其分职何如。乘客有老头、老太太,有时装女子、西服青年,有美大使馆馆员一人,又有日本俘虏一人,一军官押解之。此俘虏似作冥想,垂目而坐,不知其何所思也。余曾入睡半时许。八时半降落于重庆江中之珊瑚坝。自桂至渝不足三小时,痛快极矣。若陆行乘木炭汽车,即一路无耽搁亦须半个月。在机场取行李,候检查,历一小时,遂乘划子靠岸。雇滑竿往保安路开明办事处,闻人言日来重庆酷热。余坐滑竿上汗流不止。至则与祥麟、诸同人及寿康、李诵邺(近从泸州来)握晤。看家中之信数封,又有君斐之信,言中行不日有车开蓉。余心动,即驰往中行,访君斐之妻弟方谋成。方言君来良巧,明晨即有运钞票之车开出。遂为余介绍司其事之同事数人,并嘱下午再往问明确息。归开明午饭,祥麟打黄酒一器,因与诵邺及诸同人共饮。饭后入睡二小时。三时半再至中行,知明晨决开车,即纳车价二百七十元。因墨信中有入城接余之说,即往电报局发一电曰“真晨乘中行车”。大约由于太高兴了,竟弄错了代日韵目,明日该是“文”而非“真”也。累墨空候一趟,殊觉不安,决以明晨再发一电更正之,告以十三日抵蓉。四时半至中华书局访金子敦。金自金华来渝已近两月,主持中华编辑事务,与余于开明相同。多年不见,亦颇见老态矣。七时至冠生园,祥麟以开明名义请客,客为子敦、寿康、李季谷,此外则办事处同事(韵锵在焉,韵锵以本月一日抵渝,主出版印刷之事)。仍不饮酒,光吃菜。子敦谈自沪返金华,自金华来重庆之经历,颇有味。席散归开明,洗身洗衣,十时就睡。但天气炎热,辗转难成眠。一夜仅蒙眬两小时而已。

七月十二日 星期日

五时离开明至中行,祥麟送余往。为时尚早,则憩于小茶馆。六时半始装钞票及行李于汽车。车为福特卡车,用汽油,此最令余满意。附载者皆行中同人及家属,又有押车宪兵数人。六时四十分开。余坐一铺盖之上,以呢帽遮日光。过化龙桥,停车修理约一小时。至青木关,检查站以所载汽油有问题不放行,磋商再四始商定通融办法,然费时已多,再开时将十二时矣。日光灼体,热不可耐,幸开行有风,聊舒困迫。两臂发红,抚之作痛。在路旁一大树下休息半小时,在安富场中行吃茶,休息半小时,余时皆开行。此车并不快,夜八时方抵内江。余入复兴旅馆,洗面毕出外进餐,买糖食少许而归。有武大毕业同学服务于中行者林春森君来访,坐少顷即去。十一时睡。天热,臭虫为祟,终夜未获安眠。

七月十三日 星期一

晨起洗面进餐毕,至中国银行。知汽车尚在修理,何时可毕事殊不可知。阳光渐高,热度亦增,不能早行,为之怅惜。至十时半始开车。余坐一装钞票之板箱上,昨日所坐人家之铺盖不复可得。讵意开行而后即甚感困苦,臀部与木板磨擦,越来越痛。皮肤破碎多处。转侧移动,勉为支持,身体费力不少。幸天空有白云,聊遮阳光,稍减灼热之苦。下午四时至简阳之石桥,饭于中行办事处。五时半再开,八时始入成都城,停于中行行内。余盼墨或小墨在相候,而不见。乃雇人力车至新西门,改乘鸡公车到家。在门外呼唤开门,家中诸人欢声出迎。自母亲以下皆安好。三午肥大,已如半岁以上之小孩。二官毕业考试已过,不日将参加毕业会考。三官则正将应学年考试。杂乱谈旅中所历,不能详尽。洗身毕,食鸡子三枚以代晚餐。十一时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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