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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袖子


绿袖子

作  者:虹影

出 版 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9月

定  价:36.00

I S B N :9787541145780

所属分类: 文学  >  小说  >  生活小说  >  情感小说    

标  签:小说  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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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内容简介

抗战末期,日本人在长春办的“满映”制片厂厂长山崎决定以一部爱情电影《绿衣》作为终结,并提拔中日混血女演员玉子做主角。山崎在配乐彩排过程中对乐队里一个不按乐谱演奏的中俄混血少年圆号手小罗发火。其实,这次事件只是小罗为引起玉子对他的关注。玉子心中认可小罗的演奏,并在正式录制的时候不自觉地按小罗的谱法演唱。

空袭突然来临,玉子与小罗一起避入防空洞,两人不可避免地相爱了。苏军轰炸长春,玉子因被“满映”起用,被指为汉奸,小罗为玉子辩护,却被指为俄奸。两人一放逐,一关押。

东北战火延烧多年,小罗因狱中粮食紧缺而出狱,开始了与玉子在废墟般的东京和围城般的长春之间,冒死寻找彼此的旅程。


TOP作者简介

虹影,作家,诗人。其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出版。

《饥饿的女儿》曾获台湾《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

《好儿女花》曾获《亚洲周刊》十大中文小说。

《K-英国情人》被评为英国《独立报》2002年十大好书。

《上海王》获新浪网评2003年十大中外小说。

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得主。

意大利“罗马文学奖”得主。


TOP目录

目录

第一部分 绿袖子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第十二节

第十三节

第十四节

第十五节

第十六节

第十七节

第二部分记忆中的十一幅图

第三部分答作者疑难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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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虹影/魏心宏

你在逝去的岁月里寻找什么/虹 影魏心宏


TOP书摘

第十节

有人敲门,玉子警觉地问:“谁呀?”

“小姐,送热水的!”

玉子让少年去开门,一个中年人脱了布鞋,担着两桶热气腾腾的水,进屋来。玉子让伙计担到卫生间里。她路过巷口时,让老虎灶的伙计送热水,本以为今天会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送到。看着伙计往大木桶和瓷盆里倒水,她客气地问了一声。

“今天倒霉透了,要热水的人少。”伙计不高兴地说,挑着两个空桶,拿着钱走了。

“哐当”一声,门关上。

玉子进了卫生间,大约十五分钟后出来,她脸和头发都湿湿的,她慌里慌张地把自己清洗了一番。少年惊异的神情,她有些不自在,站在柜子前,从里取出衣服,对少年说:“请背过身去等我几分钟。衣服脏了,不舒服。”

少年说:“多长都没问题。”

他侧过身去,窗外仍是一片白桦林,风景依旧,风景也不依旧,天黑得幽深红得淡泊,气温一下降了好多度,风从树林那边吹过来,拂动着卷起的窗帘子摇摇摆摆。他注意到房间里有些布垫,手工做得很细,线有意与布垫的颜色相反,红布黑线,黑布红线。墙上贴了剪纸,全是樱花的各种变形,奇怪的是皆成一个圆圈。窗框很洁净,有一根长长的头发丝,他轻轻地拈起来,放在手心上。头发丝不好意思地滑动,他似害怕它跑掉,就握在手中。

玉子关上柜子。背着少年,脱掉脏的裙衣。

少年握着那根头发丝,坐得安静。耳畔是玉子脱衣服的声音,玉子穿衣服的声音,系带子的声音。少年本来看着白桦林的眼睛,在那些声音中慢慢闭合了。玉子打开木柜的声音,她在翻找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到那个卫生间去换衣服,可能是因为那儿太小,她的腿不方便。不过这样的信任,让他心里舒畅。

“好了,小罗,请转过身来吧。”玉子温和地说。

他转过身去,心一惊。玉子穿着那件绿袖绸缎的布拉吉,就是他第一次在化装室遇见她的那个模样,所不同的是:她含着笑,看着他。

“你也换换,身上衣服太脏了。”玉子把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他,不知什么男人留下的衣服,“你不会介意吧?”她大概是看出他心里的想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会呢?”少年腼腆地一笑,接了过来。

“这样吧,我给你准备好热水,你洗个澡。”她转身朝卫生间里去了。

水声使少年心都跳起来,他按住胸口。隔了好一阵,卫生间门打开了,玉子脸上有水汽,她站在那儿,抚抚头发,向他招手,“来吧,小罗。”她叮嘱少年,“注意头上伤口,别沾上水。”

少年进去了,这窄窄的卫生间就他和她两人,他脸红了。

玉子看看木桶里的水,弯腰把瓷盆里的水也倒进木桶里。她经过他的身边,不经意两人的身体相触,她受惊似的退出卫生间。少年脸红得更厉害,他伸过手去,把门关上。这木桶看上去是讲究的玉子请人专门打制的,高过膝盖,算不上很大,却也可以坐进去。而且水温正是他所喜欢的,不冷不热,比大澡堂的水温还舒服。生平第一次用浴桶洗澡,而且是在玉子的浴桶里。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揪揪自己的头发,有些痛,是真的,这一切的确是真的。这不,干干的毛巾就放在他右手边的小木凳上,肥皂压在毛巾边上,美丽的玉子还是个细心的女人。

他揭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衣服坠地,他赤裸着跨入浴桶。让身体尽可能浸透在水里,空气里弥漫着一个女子的特殊芬香,他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喜爱她,差不多整整十年!他闭上眼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有靠得这么近的机会,真是太幸运。他吞了一口水,连这水都是香甜的。他有好一阵子睡着了。水渐渐凉了,他才醒神,取过肥皂抹洗头发,再仔细地往身上抹,两腿间的那东西胀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而且硬。

他站起来,弯下腰看,还是硬硬的,火烧般难受。他用水浇在上面,没用。全身又全浸在水里,什么也别想,没用。因为他眼里心里全是浴室外那个女子。

他一下不知所措,迅速从水里站起来。取过干毛巾擦身上的水珠,准备换衣服,却发现忘了把衣服带进来。他窘得不知如何办才好,玉子听到里面的声音,明白了局面。门轻轻推开一条缝,玉子坦然地把衣服放在门前,少年条件反射地用毛巾遮住自己的下体,满脸羞红,心跳加快。听到她退了出去,门关上的声音。他出浴桶,站在脏衣服上,把那叠得整齐的衣服一一穿上,有些宽大,不过干净的衣服很舒服。

玉子趁少年洗澡的工夫,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摆碗筷盘勺。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矮几前,上面有几样他看到过但是从来没有尝过的日式菜。他不知道如何下筷。玉子突然想起什么,把遮住厨房油烟的头巾揭掉,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瓶伏特加酒,又取了两个酒杯。她拿起火柴,往一个瓷烛台上半截蜡上点火。

“烈酒,”玉子高兴地说,“你们老家的。你倒酒吧。”

听到这话,少年手里倒着酒,心里很惭愧:他没有喝过伏特加,他只喝过中国的“烧酒”,他不喜欢那味道,绕过自己面前的酒杯,可玉子拿过酒瓶,给他斟上了。

玉子举起杯子,碰了一下少年的杯子,刚要说什么,突然,警报又响起来。他们就什么也不说,喝了一口,少年呛了起来,但是玉子喝一口,却觉得很满意,一口就喝完了杯子里的烈酒。

“你去防空洞吗?”玉子问他,却没有等他回答,自己说了下去,“我先前在小学教过书,考进满映,多少年,一直让我给李香兰小姐——就是山口淑子——当中国话的配音演员,当远景背景的替身演员,还有危险场面。只要不拍到脸的镜头,就是我演。有的脸看不清的空镜头,哪怕是正面,也是我演。人家是大明星,大红人,忙!”

“她的歌也是你代唱?”少年好奇地问。

“如果是中国话,就是我唱。后来,要我一句一句教她中国话唱词,直到她会自己唱为止。”

少年想想,说:“那么,凭什么让她做大明星?”

玉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是日本人,这仗就打不到我们身上。”她想起少年的话,坚决地说,“哎,凭什么要我躲防空洞?”

“我也不去防空洞,”少年说,“你不去我就不去。”

“我在哪里,你也在哪里?”玉子微笑地问少年。

少年看着她的笑容,傻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做,我也怎么做。”

“那么你的酒?”玉子说。

少年看看杯子,一口喝了下去,脸马上飞红了。这个少年羞涩天真的脸容,让她看呆了。她以前做过小学教师,还到一个孤儿院代过课,虽然孩子们可爱,但着实觉得男童实在吵闹得慌。有一次甚至故意大冷天在门前泼水,让她滑一跤,她装作不在乎,心里却很恼火。因为有那么一种经验,她很不想自己有孩子。在她多次“恋爱”中,她的不育,而且她对不育似乎反而高兴的态度,让男人们都觉得这女子性情不够贤淑,而男人却是要传宗接代的女人。她回想自己第一次恋爱,他与她分手时,一个男人家哭成泪人。而她呢,哭也哭,但时间一长,就淡忘了,谈不上伤心。第二次恋爱到了应当结婚时,双方都停住了:男人等着等着,看她就是怀不上,也就理直气壮地离开了,她觉得连被抛弃的权利都没有。至于山崎——她的思绪在这个名字前打住——他们不是恋爱:“遇上”这个日本导演时,她早已不会爱上任何男人了。

她从来不知道,美少年可以如此让她心动,刚才无意中在卫生间瞧见他一小部分裸着身体的样子,她险些晕眩过去。想起防空洞里的情景,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觉得无法把持住自己了。

两人开始吃菜,可是玉子一点没胃口。这种既饥饿又吃不下去的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她的心开始乱跳,她脸色和嘴唇变得红润,不知该怎么办才是。她已经很久很久,很多年了,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兴奋得头都晕了。

少年多半是个处男,她明白,以前都是男人发疯,她尽量自持。这个男人不会做任何主动的事,但是两人不能再这样紧张下去,连屋子里的空气都打了个结,难受得透不出气了。唯一的办法,她来解开这结。这么一想,她就想走开。

她真的站起来,往卫生间去。关上门,去看门后面挂着的一个圆镜,上面的水汽已滴成一条线往下淌,她伸手去抹了抹。镜子里的人,像是她,又不是她。她取过牛骨梳子,慢慢梳着头发,这几分钟,她把前生后世都梳了一个遍似的。这个世界正在崩坍,凭什么她不能喜欢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一个少年?她记起少年说,他就是那个调皮的小男孩,在那个沉闷的孤儿院。她摸摸自己的脸,终于搁下牛骨梳子,打开门,静静地走出来,静静地经过自己的座位,坐到少年身边。

“其实防空洞倒是个好地方,”玉子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她觉得是她的手在颤抖,也可能是他的手在颤抖。

“我真怕。”少年想抽回他的手,但是玉子这时反倒比先前握得紧,她担心自己会改变主意。

“怕什么?”她问。

“怕你不再出现。”

“就刚才我走开这么一会儿?”

少年点点头。

“别怕,”玉子的头偏在他的耳边说,“在防空洞里你就一点都不怕。你那么死拉活扯地要我去那里。”

“我现在也不怕!”少年强硬着嘴,“要你去那儿,也是为你好。”

“当然,我该谢谢你才是。”玉子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嘴唇几乎擦着他的脸颊,“你就是不怕摸我。”

“我没有摸!”少年抗议,要跳起来。

“你摸了,到处都摸了,”玉子一把抓住他,毫不留情地说,“你还让我摸你:你差一点就像炸弹要爆炸了。”

这下子少年再也无法忍受,他把玉子推开,不高兴地说:“你欺负我!你作弄我!”

玉子脸上强笑着,手放开了。心里对自己说,停止吧,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她准备照这个想法说了,可是她却说:“瞧你这样子,怎么就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一样。”

“你那时注意我了?”少年惊喜地问,“‘吹错’ 那次?”

“就是那次,五个多月前,像个受气的孩子,手脚都没放处。”玉子看着他说,“弄得我心里不是个滋味!”

“那时,你就喜欢我?”

“是你喜欢我!当时你看我那个眼光,你那么看我哪像个男孩子?”玉子脸红了,不说下去。少年也羞得不敢接话。他拿起酒瓶给玉子倒满一杯酒,也给自己的杯子倒满。

他举起杯子来,像是在想词似的,却一口干尽。“我说了,你别笑我。”

玉子听他太一本正经的口气,笑了起来,“你说,我不会笑你。”

“你的眼睛太像我的——”少年停住不说,见玉子温柔地看着他,他才有些害羞地说,“跟我母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他闭上眼睛,“美得让我掉了魂!从见你的那天开始!”

玉子移动身子,靠近他,“你说的是十年前?”

她是打趣地说话,想不到少年却认认真真地说:“就是,就是十年前。”

“但那时你只是小学生。”玉子惊叹起来。

“从那时起,我一直只爱你一个人,没有爱上过别人!”

她生气地说:“不开玩笑,你不干这杯,我可不饶你了!我真的生气了,这酒也不会喝,这菜也不吃。看你怎么办?”她说完,果然背过身去。

窗外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高射炮开始脆裂地撕破天空。突然一声猛烈的爆炸,似乎就在近旁,整个房子震动了,窗玻璃开始碎裂,只是因为贴着纸条,才没有碎得飞溅开来。

少年把手中的酒杯子一扔,将玉子一把抱住,压在身下,她呼吸困难,大张开嘴。

过了一会儿,少年才放开了她。她剧烈地咳了起来,两人都咯咯笑了起来,笑这个炸弹给了他们运气,他们的身体亲昵地靠拢,两人搂抱在一起。

玉子抚摸着少年浓密的头发,问他:“十七了吧?”

“再过两个月就十七。”

“我明年就三十四了,你的双倍年纪。”玉子说,“不错啊,你还记得生日!”

“孤儿院的人说,我的衣服上写着出生日期,是我妈写的,还有一张我父母的照片,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

又是一阵爆炸,他们并不害怕,借这个理由彼此搂得更紧。少年的衣服太宽,一抱领子就松了,玉子本是抚摸他的颈子,却摸到了他的后背,他的前胸。少年的皮肤很光滑,像个女人,但是他心在猛地敲击肋骨,敲到她的手心上。

她说:“看来我只能当你的妈,不能当你老婆?我们年龄不对。”

少年想想,一清二楚地说:“我只有你。你什么都要当。”他一把拉开她布拉吉上的腰带,解开了她背上的扣子,“你不愿意当什么,现在就说,不然就晚了。”

她挺了一下身子,她的绿袖裙子从她身上落了下去,露出依然青春美好如玉雕一般的身体。她说:“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什么都得当:当我的儿子,当我的弟弟,当我的男人。”她没能说得完,就被他的亲吻堵住了嘴。

高射炮的声音,响在远远的地方,没过十几秒,近处也有火球闪耀着强烈的淡红色光芒。幽蓝中发黄的天空,炮火像一朵朵煤烟。炸弹却落得远了,有一些闪闪的火光,在还没有染尽的暮色中。

改天换地的隆隆炮声里,依稀听得见外面有人在暮色中忙碌地拼命地奔跑,叫喊着什么。那急急的脚步,经过他们的窗下,竭尽全力地喊叫,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屋子里的两人,双手相交,眼睛里只有对方,身体里只有对方,欣喜万分地露出笑容。

火光照得整个城市如同白昼,照着那些绝望逃命人的脸,也照着屋里的两人。他们的身体下压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抽走,那绿衣上的飘带拖曳在地上,他们的身体悠缓地起伏波澜,他们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少年的手紧紧抓住玉子的手,生怕这一场梦会不经他同意就溜掉。

玉子在榻榻米上叫了起来:“快,快,快给我!”

“给你什么?”少年不明白。

“你从来没有碰过女人?”

“就你一个。”少年把头抬起来,“只有你一个。”

玉子听到这话,声音几乎沙哑了。“快给我!”

“怎么给?怎么给?” 少年着急了。

“别停,”玉子焦急地说,“你别停就行,马上就会给我的。”

少年还要说话,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色都变了。他昂起头,嘶叫了一声,然后头倒在玉子的头发中,全身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玉子也发不出声音,她闭着眼睛,双手把少年的头勒得紧紧的。

她终于睁开眼睛,正好看见窗口的天空中开满了降落伞的白色花朵。她叫唤急促起来,以为自己性兴奋过分,出现了幻觉。可再看,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灵魂在离开,她索性什么也不顾地闭上眼睛,甜滋滋地叹了一口气。屋子里暗了下来,榻榻米上,两个人的身体依然抱在一起,不想分开。几乎只是一会儿的停顿,他把她压在身下,她张开嘴,激动得想喊,却发现他看着她,第一次在她身上这么看她。她将脸害羞地偏向一边,身体却与他贴成一体。

窗外的花朵也消失了,变成密密麻麻的机枪声。放鞭炮一样,噼噼啪啪响得欢,持续到天完全黑下来。

8月9日,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同日,苏联军队六路攻入东北。

整个远东爆炸声震耳欲聋。这些枪声中,有一声响动比较轻,来自那个日本首脑住的豪华公寓里。那是山崎修治,他坐得端正,背挺得笔直,穿得整齐——一身烫得服帖的和服。他手上拿着锋利的武士刀,那古色古香的刀鞘依然挂在墙上。

他认真地看看刀刃,掉转了一只手,左手换到右手,把刀放在桌上。将桌上的半截熄灭了的雪茄,用打火机点燃,他抽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按灭了雪茄。将刀拿了起来,一手解开自己的和服,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也放在刀柄上,准备往里刺入。

如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剖腹自杀。他想了半天,大概觉得过于矫情,挥手把刀扔在地上。

他起身从卧室拿出他的手枪。重新坐下后,用左手试一试心脏跳动的准确位置,然后用两个手倒握住枪,抵住心口,大拇指扣住扳机,深呼一口气,猛然开枪。

他的视觉散成碎片时,好像看见一个女子的眼泪流了下来。

可惜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如一个重物“哐当”一声倒在地上,血像自来水管一样朝外流,顺着桌顺着垫子,顺着他的头朝向的门方向流淌,在一双女人的木屐前减缓速度,只是犹疑了一阵子,便从木屐下面穿了过去。

玉子的脸上有泪水,她在这天夜里梦见山崎自杀了。她惊叫着从梦里醒来,一头大汗,她用枕头的一角抹去眼角的泪水,把手托在脸颊,想象他死的整个过程。她看见他写在化装室墙上的字,从那以后,结局写定,不可改变。

少年抱着她,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山崎的。不过,就是从这天开始,他再也未提过这个日本导演的名字。

在山崎自杀的那个下午,有人给玉子递来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一个黑皮夹子。她看着窗外,天空阳光灿烂,大雁在飞,柏桦树葱葱绿绿。山崎的信上说:“这当然是一个钓鱼者的结局,希望不是整个岛国山水的结局。在原子弹和俄国军队坦克之下,日本成为奴隶民族,不再需要电影。”他自拟为那屏风上画着的渔翁,信写得带着几分禅意,漂亮的毛笔字,看上去既遒媚又挺拔,如“颜筋柳骨”,他想最后留个艺术家印象。

“伊势崎!”她脱口而出。那地方在他的信里再次提及,那次他进医院,快出院时曾对她说过,在东京北郊,在关东山地的边缘,它秀丽而古朴,一半在泉水淙淙的山坡上。

街上不久就开始使用新的货币——苏联军队的军票。那个傀儡满洲皇帝溥仪,与他手下的几员大臣未能如愿以偿逃到日本,却被苏联军队押往西伯利亚。而整个日本被美国军队占领。整个世界在剧变,她没有时间寻思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她低头看墙,蚂蚁围着那墙和木框爬着,恐怕这可怜的小动物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满映宿舍,一幢幢房子突然变得陌生,与周围的人一样陌生,只有自己的家,她越来越熟悉。

她独自一人去山崎导演住的公寓周围走了一圈,这个旅馆现在住的全是苏联高级军官,门口守卫森严。看到满街人惶惶的脸色,她奇怪,为什么她的心不慌?罪恶的蘑菇云,能把一个两个巨大的城市,连同无穷的忧虑一道带走,并长久保留,血流成弯弯曲曲的图案,也能让一些人的忧虑消失,让另外一些人永远忧虑下去。她回到家,拎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开始打扫房间,跪在地板上擦灰尘。

一身都是汗,来不及烧热水,她用冷水洗了身体。

洗完后,她擦干一头湿发,打开柜子,找衣服时,看到那鲜美的绿衣有点皱了,便将衣服熨好,放进一个包袱里。这一刻我就能做到不忧虑,起码我这么裸着身体做事,一点也不觉得不对劲。

少年外出找工作,答应天黑前就会回来。她应当穿上衣服做饭,试了一下,很别扭。谁说过,在屋里就得穿上衣服!她一个人对着墙笑了。

柜子里有不少漂亮的衣服——这些做明星的衣服,大多是山崎送给她的;几件和服,那是专门用来讨山崎喜欢的;还有最家常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简单得如扯了两块布直接缝上,穿上这样的衣服,就是个家常的中国女人,只在意油盐酱醋。

所有这些服饰都把她变成一个特定团体特定年龄的女人。她不是,她就是她自己,什么伪装都不要。

她拿起围裙,往头颈一挂,就开始做饭。要是少年回来,看到她身上只有这么一块布,会怎么样?他马上熬不住要亲热一番!想到这里,她自己先气喘得无法忍受,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不由得拉掉围裙,紧抱住榻榻米上的布垫,抚摸自己的脸,弯成曲线的身体一阵阵抽搐。

翻了一个身,她那黑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与布垫的红白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嘴唇湿湿的,轻轻咬着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她摇摇头。我这是怎么啦?我是爱男人,还是爱我自己?恐怕都爱!我爱恋爱中的自己,我怎么到这刻才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第十一节

这个喧闹的九月多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天一晴,蛞蝓也从草丛里跑出来见太阳光。拂晓时,下了一夜的暴雨转小,雨水如丝如帘,滴沥沥挂在屋檐下。也许就是因为催眠的雨声消失,少年从被窝里钻出来,起来把窗帘拉紧一些。晨光映出他的身影,他一转身,光线仔细勾画出他的挺直的背、微微有些凸出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

声音使玉子半醒过来,她摸着少年睡的地方,没有摸到他,一下子吓醒了。她撑起身子,慌慌乱乱地轻声喊:“小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少年赶快从身后抱住她:“别慌,我在这里。”

她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快,快进被子里来。”

他打着寒噤,被她的裸身紧紧抱住。

 “瞧瞧,凉着了吧。我给你暖暖。我以为你已经又要出去打小工了。天还没有亮透。”

“又不是冬天,只是大清早有一点凉而已,我还没有这么不经事。”他轻轻笑起来,“以前每个冬天,把我可给冻死了。我最怕过冬天。”

“现在呢?”

“抱着老婆就是暖和!今年过冬天,我就不会怕了,冬天越早来越好!”少年得意扬扬地说。

“老婆就是给你暖被窝的人吗?”她揪了他一下。

“哟,你别虐待我,”他叫了起来,“老婆还有别的用处吗?”

“没有别的用处?”她说,“那你怎么又不老实起来?”

“你才不老实!”他说,“你好意思!”

“没脸没羞!你每天夜里要几次!”她咬住了他的耳朵。

“快一个月了,你还是像第一天夜里!你想要整死我。”

“那就死吧,”她长叹了一口气,愉快地微笑起来,“死在一起多好!”

过了好一阵,两个人的身体才湿淋淋地分开一些,各自伏在枕头上。但是手握着,彼此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出了什么错?好像一辈子没有这么碰过男人。实际上,她算是经历最多的女人,也是最能对付男人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就有不少男人追她。似乎一辈子与男人做戏,虽然有好几次弄到被凌辱的地步,但是大部分时间,都能应付男人。她知道在床上满足男人,是女人的天职。她呢,却从来没有感到多少快乐:弄得上下水淋淋黏糊糊,怪不舒服的;有时是让她讨厌的,她只是忍受着男人的欲望要求,在这个乱世换取自己的一点生存所需。

隔了一会儿,少年把头埋到她的胸前,依恋地咬着她的乳头。他的鬈发挠得她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她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一想起自己怀里的少年,心里马上涌上一股又酸又甜的水,又涩喉又滋润的滋味。他们俩永远没有疲倦,永远想两个人缠绵在一道:这种感觉太奇怪,实在是太美好。

她遇见过优秀的男子,干大事的英雄,人人敬畏的权势者,但是她好像从来没有爱上过这些男人。以前她以为爱过,现在她完全明白了,她从没有爱过。跟这个好害羞的少年,她真正是在初恋,恋得心痛,每一刻都听得见她的魂魄在歌唱。

天一亮,玉子爬到少年背上,翻开他的头发,他额头上的伤口早结疤好了。她爱恋地抚摸上面的痕迹,然后把乱蓬蓬的头发理顺,声音轻柔地说:“唉,我在巷子里碰到的中国女同事,都不理我了,她们咬我背脊根里,说我是东洋女人血性,天生下流。”

其中有人当着她的面骂:“猪狗不如,禽兽!”但是她不想对少年说,怕伤害他。那一天她为此吃不下饭,当时少年还以为她生病了。后来就学会了避免侮辱的办法,远远看见同事就躲开。她还是要做她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评判。

少年一下全醒了,睁眼看着她。

她的神情很自然,略带点伤感。她说:“其实我对母亲没有印象,因为我恨她抛下我。”

“这么说你有印象。”他倒精灵,把她的心思扯开。

“我十岁时,父亲说她死了。但是我知道她跟人跑了,没人告诉我,我也清楚。我每天都担心她会离开我和父亲,每天害怕她不会回来。所以,她走掉后,我恨她瞧不起父亲,丢得下我。父亲本来就是终日喝酒赌博,他继承了一点家产,但生性懦弱。母亲一走就更加自暴自弃。经不起折腾,家就败了,有一天父亲喝醉了,冻死在夜雪中,离家门就几步路,没人发现。”

玉子抱着少年,叹了一口气。“我那时十六岁,也就是你这般年龄,就开始当小学教师。”

“就是你来孤儿院当我的老师的时候?”

“我忘了孤儿院是第几个学校了,反正到哪里都是我一个人,一辈子一个人过惯了,早就准备一个人过到老,一个人悄悄死去。”玉子沉思地说,“没想到现在碰上了你。”

“觉得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少年反问。

“聪明的孩子!”玉子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而且与你说这些心里的话。”

她从未对人说过父母,在她进满映前,她发了誓,彻底忘掉那个家。她真的忘掉了。到这个早晨,她对少年说起父亲,特别是母亲,她想起母亲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纠正她的日语。那早早落定的尘埃,莫非是被少年爱她的手拂起?多少年前那个三十多岁的俏艳的女人,唱出的歌能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心酸,或许该是个好母亲。

少年亲吻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隔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好羡慕你。”声音非常忧伤。

“为什么?”

“毕竟你见到过父母,还记得起他们。我只有一张照片。”

“从小就是孤儿。”玉子抚摸少年的脸,“所以,我才如此待你。”楼下有人在走动,远处狗在吠。她喃喃自语,“天说亮就亮了。”

“我真不想天亮。”少年说。

“我也不想。”

少年问玉子:“你渴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去给她倒一大杯水,好像知道她有喝凉水的习惯,那水凉凉的正好。

这一整天玉子都在恍恍惚惚之中度过。少年吹圆号,那音乐,在市嚣声里飘荡沉浮。她在给少年剪头发之前,他本是吹完了,可那曲子在她心坎上缠个不停。

“把它卖掉,如何?”少年左手指着桌上的圆号问。

“那可是你音乐老师的礼物。”玉子说,“真的不后悔,卖掉?”

“识货之人还是有的!也许能让我们度过几个不愁盐米之日。”

他们开始是说说而已,结果以此为由上了街。本不是想卖的,本就是想让身体分开一阵,想走出房子——两人的空间之后,感知对方是否还是那个人。结果进了一家店铺,拿出圆号递上时,玉子不同意了。

“没圆号,你会心疼。我们吃少点吃粗点。”

“留着也没用。”少年很坚决,他让玉子等着,独自折回店铺。

大约五分钟不到,玉子看见少年快乐地出来,“我终于可以请你吃一顿饭了。”那天晚上,结果他们走来走去,又到了那家面馆,就是在空袭那天,他们无意间去的那家餐馆,不过这次他们面前多了一碗牛肉和两个鸡蛋。

终于玉子伤感起来:“没了圆号,我再也不唱了。”这种伤感也影响了少年。他们身上仿佛浓罩着整个城市的灾难,步子变得沉重。

他们慢慢走着,雨点打在身上,她伸手接,他也伸手接,惊喜地说:“下雨啦。”她把手指放在嘴里,独自体会雨水的滋味,然后她跑了起来,跑得很快很猛。

她跑在这个灾难频频降临的城市中,雨水来得正好,他追了上去。在这一刻,玉子突然停住,靠在一堵爬有藤蔓的老石墙上。两个人都跑得接不上气,但是身体朝对方逼过来,他揽过她的腰。她踮起脚尖,深情地吻起他的额头,呼吸着他剪短的头发,她的吻最后落到他的嘴唇上。

玉子同每天一样,很早就醒了。见她动了动,少年本来松松地抱着她的身子,一下抱紧。少年抽抽鼻子嗅:她裸露的双臂贴着他的脸,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哦。那么厂里的日本人呢?”少年问。

玉子说,“真怪,我们俩好像是天天接着往下说。”

“就是。”他说。

“就是。”她说。她仰天对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日本人变聪明了,现在尽量不说话。但是我听到日本婆子在叨咕,说我做的事,只有中国女人做得出来。”她起身,从梳妆盒里掏出一个小方镜,照照自己的脸,想明白自己看上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然后她用手指节敲敲少年的头,“你说我是不是下流的中国女人?” 

“奇怪,”少年把脸凑过来,镜子里现在有两个人的脸,“我碰到的男人,个个都说我有艳福,说是我把厂里最漂亮的女人‘骗’到手。他们说,满映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全东北最漂亮的女人!”

“你们男人太合算了。”玉子说,“男人风流是有本事,女人风流是杂种天性淫荡。”

“没你说的那么便宜。他们说我是老毛子血,性燥!”少年红着脸说,“前天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毛子玩意儿大,能让你过瘾。”

“哟,男人这么坏!”她嚷了起来,双手捶少年的头,好像他是全世界男人的代表,“男人在背后不知把我说成什么怪物了!”

她坐起来,这刻才想到,只要在房里,她成日里裸着身体。恐怕她现在真是有点毛病。

她连吃饭的时候,都想做爱,有时只好两个人各自腾出手来拿碗筷,下面还是缠结在一起。连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脸红:简直太不知羞。她一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自己是个骨子里需求爱的女人,每一分钟都想好好做个女人。

“这样吃饭太难,汤水泼洒,会淋一身”。少年说,“这样,我躺着,你坐在我身上吃,不就行了?上面下面都同时吃。”

玉子吃了两口米饭,停住了:“你饿着,怎么办?”

少年说:“你吃到嘴里,喂给我,不就行了。”

“像婴儿?”

“对了。”

玉子吃了一口青菜,俯身含到少年嘴里。这么纠缠着扭动,嘴里来来去去,就两分钟不到,两人受不了,她趴在他身上浑身瘫软了起不来,恨恨地说:“你怎么像个老淫棍,那么多怪花招?”

少年大笑:“你不已经知道了?我是杂种二毛子,天性淫荡!”

好一阵玉子才平静下来,说:“好吧,我们继续吃饭,不然,我们会双双饿死。现在我可想与你一起活。”

第十二节

吃完饭,洗涮完毕。两人洗衣服,玉子用一根绳子在厨房里牵绳子,少年把洗好的几件衣服搭在上面。

“每个人都坏,”少年说,“我见了谁都不想理。厂里已经不发工资,去不去无所谓。还不是自己到处打小工混几个钱。”他拿着瓷盆,转过头来对玉子说,“不过,女人我不知道,男人骂我是半真半假的,背后是嫉妒我,羡慕我好运气。”

玉子理理长发,跟着他走:“那么你自己觉得是不是好运气呢?”

“要我老老实实跟你说?”少年走到卫生间,放下瓷盆。

“当然,你小小年纪,胆敢撒谎?”玉子口气严厉。

“我以前老是想:只有我妈,才会可怜我这个孤儿。现在我老是想,我妈现在可为我高兴了——如果她能看到我们在一起的话!”

玉子听了这个话,站在门后,看着上面的圆镜,一手拢拢自己披着的头发,对着镜子,半晌没言语。

少年摇着她肩膀说:“你怎么啦,我说错话了?”

她回过神来。“没有,没有说错,谢谢你说这话。”她想想,继续说,“或许我真像你的妈,不像你的老婆。也好: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就我们两个无亲无友,相依为命,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去说,幸好这个乱世,没人出来维护道德。不然,我们还不知添多少磨难。”

“我也想,这个日子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

“恐怕这样的日子不会长。”她沉思地说,“秩序总是要建立的,道德总是要维持的。”

“谁也别想管我们。” 

 “我有过一只兔子,全白,红眼睛。叫白珍儿,我可疼白珍儿。”她说着,走出卫生间,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送人了吧?”他站在她的身后。

“哪舍得。”她伸出手比画,“从这么小养这么大,精灵古怪的。每天就蹲在门口等我回家。”但是她突然不往下说了。

他蹲了下来,摇摇她的肩膀。

“白珍儿走了。”她泪水流了出来,“他们,哦,邻居说,十有八九被人抓走杀了吃了。但我不相信。因为我有两天两夜没有回家。我知道白珍儿是生我的气,干脆离开了。”

“我不是白珍儿呀,我不会因为你一时不在就离开你。”

“以前我不这么想,现在我不由得这么想。”

少年绕到她前面,看着眼睛说:“我向你发誓。”

他举起右手,看着她,“我不会像白珍儿,谁也别想吃了我!”他禁不住吻她漂亮的眼睛,但是她没有回应,只是让他吻。

 “你怎么啦?”

“好吧,我相信你。”她沉思良久,才说她真正想说的话,“看来又要打仗了,原先打的现在不打了;原先不打的现在打起来。万一打到我们头上,要是我们跑散了,怎么办?”

“别怕,我会到处找你的。”他用舌头舔她下巴,顺着脖子望下舔,舔到乳头还继续往下,舔到肚脐还往下。

“找不到呢?”她还在想她的问题。

“怎么会?能找到!” 

“要是多少年都找不到呢?”

“不管多少年我都会找下去!”他已经舔到他最想舔的地方,喘口气说,“你呢?”

“你找我一百年,那么我找你也是一百年。”她嘘出一口长气说,“一百年后,我们的灵魂也会找到一起。”

“一言为定!” 

“说清楚了?”她把他的身子一把拉上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一言为定!”

 

他们两人对视,感觉身体在火焰上烤一样难受,尽管今天已经丢甩了好几次,还是饥饿得慌,想更满足一点,想把胃口拎高一些,更激动地大摔一把。

玉子对少年说:“你知道现在我最想看什么?”

 “我不知道?”

玉子脸一下子臊红了:“我不好意思说。”

少年好奇地看着她,“我们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么我就说。”玉子别转脸去,还是有点吞吞吐吐,“你看外面天还蒙蒙亮,淋着小雨,一个人都没有。”

“是啊,天还没全亮。”

“我想看见你从雨中走过来,敲我的门。”

“那有什么?”

“我要你一点衣服不穿,就现在这个样!”

“嗨!”少年惊叫起来,“被人看到怎么办?怎么解释?这里是满映宿舍,周围全是你的同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被人看到可就全厂都传开了。我们的背脊现在就被人戳烂了,那时就要被戳通了。”

玉子想,现在她面前若有镜子,她的脸一定红到脖子上了。她说:“恐怕我就是想被人看到。不不,我就是想——想害怕被人看到。”

少年不明白玉子的心理,好像太复杂一点。但是他说:“你要看,就让你看,别人会不会看到,看到会怎么说,我都不管。我为你什么都敢做!”他高兴地说,“反正我一进来,你就得把我弄暖和!”

说着,他站起来,就光着身子慢慢走过去拉开门。她直起身,如痴如醉地看着。

少年转身冲着她笑了一下,就走了出去,合上了门。他出去的脚步很清晰地传来,一步一步下楼梯,如她的心跳,渐渐急促起来,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玉子眼前冒金花,她抓住自己的腿,狠狠地捏了一下,有痛感。这下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就突然一下消失了?

她不由自主地从榻榻米上猛跳起来,来不及穿衣服,就大步冲到门口。

她拉开门:黄昏细雨,外面像挡了一块漆黑的板,雨丝照着门里的灯光,在黑色上悠悠地画出痕迹。她张开嘴,傻住了,这深不可测的暗黑里没有少年。突然,她一头冲下楼梯,冲进雨里,完全感觉不到雨水淋在裸身上的凉意,至于会不会被别人看见,她想都没有想到。如果这时有人能帮她找到少年,她不会在意。

她在花园找了一圈,还是看不到人。这个“花园”早已没人管,除了树木和杂草,只有野花。她大张开手臂,在雨中转圈,光脚踢起泥水,嘴里叨念:“这怎么办?人没了,这怎么办?小罗!”她叫了起来。

可是没人答应。

“小罗!”她不管有人听见,会怎样笑话自己,索性放大声音叫,“小罗!”

玉子在迷惘和慌乱中,再次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少年站在她背后,正偷偷地看着她,也痴迷了。雨从他们头上淋到他们赤裸的身上。

她反身一把就抱住他,狠命地吻他的脸颊。

“你敢跑掉!你敢跑掉!”

“我一直在看你,你的身体在雨中,真是漂亮到了极点。” 少年对着她的耳朵气喘吁吁地说,“而且我明白了你的心思:我就是害怕别人看见你一丝不挂的样子,又想让人看见你!”

玉子心里一紧,两人搂在一起,动作那么猛,一同倒在雨水流淌的草地上,泥水溅得满身。他们互相凶猛地绞缠对方,雨水浇淋的身体真的在燃烧,甚至身上都冒出了蒸汽。

他们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下脸颊,流到紧吻的嘴里,亲吻与眼泪融合在一起,有着魔术般的神奇。时间停住了,终于少年喘着气,仰起头来,高声说:“天地做证,玉子天天都是我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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