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幻的大潮中,有人背负着困顿的遗愿而来。那是一场喧嚣的夜宴,是赐人智慧的天堂。但也是明争暗斗、才智较量的文坛漩涡。究竟是何原因,引起那场悲壮的内讧,使得《金蔷薇》杂志女主编猝然去世?
女记者为真理也为爱情深入调查,名记者聂风像猎狗一样,寻迹追踪,最后终于揭开了二十年前的一场惊天绑架疑案,剥下了真凶的假面……看看文坛的喧哗热闹,名利场上的是非荣辱,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转眼即逝。连一片龙鳞、一根龙须也没有。
松鹰,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国家一级作家、中国社会派推理小说领军人物。著有《杏的复仇》《白色迷雾》《空瓶子密码》《失窃的天书》等几十部作品。其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
《杏的复仇》英文版已由美国知名圣马丁出版公司推出,并荣登2016年美国《图书馆杂志》最佳推理小说榜。松鹰是圣马丁出版公司推出的第一位中国籍作家。
目录
引? 子 /001
第一章? 主编之死 /003
第二章? 黑马 /022
第三章? 天敌 /051
第四章? 永远的谜 /081
第五章? “鸿门宴”/101
第六章? 命门 /138
第七章? 苍山如血 /165
第八章? 狗尾巴花女孩 /186
第九章? 势 /208
第十章? 死角 /224
第十一章? 看守内阁 /253
第十二章? 真相 /272
尾? 声 /292
附? 记 /296
引 子
雷鸣永生难忘这个激情澎湃的雷电之夜。
他梦见一间温馨的小屋。窗户在黑夜里亮着桔黄色的光。屋外下着瓢泼大雨。他蹲在小屋的一角,望着窗外的雨幕呆然神往。雨下得好大,仿佛要涤荡一切。大街的十字路口上,许多人举着黑色的伞,在雨里踽踽而行。
突然窗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巨响,好象雷神架着战车驶过,那响声从头顶越过,由近及远,渐渐在远方消失。灯蓦然熄了,灿然即逝的白色闪电把屋里照得雪亮。
他发现一个女孩同他席地而坐,那女孩头上戴着玫瑰花环。
另一个女孩坐在他的对面,那女孩头上戴着狗尾巴花。
他为雷声和闪电强烈地震撼了。只觉得内心里瘀积着痛苦的渴望和躁动不安,那是少年时代的青春火焰在熊熊烘烤、燃烧。
“我要蘸着自己的血,用整个生命去写!”在黑暗中,他低着头喃喃地说。
戴着玫瑰花环的女孩站起来,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脸上冷冰冰的,掉头而去。
戴着狗尾巴花的女孩,两眼亮晶晶地瞅着他,嘴角露出微笑……
他梦见黑夜里,一道淡蓝色树枝状闪电,从九天之上一直连到地面,壮观不已。他站在街头,仰着脸淋着大雨,象接受洗礼一般虔诚。举着黑伞的人从他身旁走过。
他缓缓脱去贴在身上的湿衣裳,露出黧黑的肌肉,全身赤裸,尽情沐浴着大自然的赐予。雨水顺着他的脊背、躯干向下流动。人们从伞后探出脸来。一位丽人向他投来默默的注视……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婴儿,正赤条条躺在摇篮里。
一双调皮的眼睛从天上偷偷地望着他。那眼神和雨中的丽人很象,带着神秘的微笑。
哦,他晕乎乎地想起,那是缪司,他的艺术女神!
他伸出双手向摇篮外舞动着。朦朦胧胧间,他看见女神头上戴着狗尾巴花,象一个酋长的女儿。
在她的背后,漫山遍野开满着蓝色的勿忘我。
“哦,你是……小雯!……”
他惊奇地叫着,但是喉咙发不出声来。他挣扎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长成一个伟丈夫。从摇篮里站起来。
小雯远远地朝他奔来,长发在风中飘舞,姿态轻盈优雅。
她的身影离他愈来愈近、愈近,他看清了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在一刹间,她疯狂的投进他的怀抱……
第一章 主编之死
1
殡仪馆。死者最后的小憩之地,也是生者向死者告别的地方。这是人生的终点站,无论是名流显贵,还是平凡的守门人,有一天都会来这里报到。
一位受人尊敬也有人忌恨的女性,匆匆走完了五十四年的人生之旅,今天被死神送到这个花圈簇拥的去处。她是岚山市文联副主席、蜚声全国的《金蔷薇》文学杂志主编韩波,三天前因心脏病猝发去世。正值岚山市文联调整班子的微妙时刻,她的突然死亡引起了许多猜测。
时正初秋,天上飘着细雨。
座落在西郊的殡仪馆里一派肃杀的秋色。大门内立着黑色的桉树和冬青,素洁的花圈从灵堂一直排到大路的两旁。头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潮湿的路面,潮湿的空气,潮湿的树叶。仿佛整座殡仪馆刚在水里浸过一般。
吊唁者云集在院内,人的面孔也是潮湿的。
一排小平房前,泊满各色小轿车。岚山市文艺界和宣传出版部门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这里了。
遗体停放在一间十五平米大小的房间里。房间的两壁摆满花圈和挽联,正面悬着死者遗像,气氛肃穆。
心脏已停止跳动的韩波平躺在浅绿色的网罩下,四周围着常青盆,脚前端放着一个用雏菊扎成的花圈,白色的缎带上写着“《金蔷薇》编辑部敬挽”。
死者面容恬静,象在沉睡一样。
吊唁的人约有三百多。在低沉的哀乐声中,向遗体告别的人排着长队,缓缓地绕过绿色网罩,向死者表示最后的敬意。
吊唁的行列中,有宣传口的领导、文学艺术界的代表、死者的亲朋好友,也有不少素昧平生的业余作者。人们的手臂上系着纸花,脸上现出真诚的或是礼仪性的哀悼之情。一群摄影记者挤在门口,闪光灯频频闪亮。
在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花圈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女记者,穿着白色的风衣,看上去气质高雅,落落大方。她的胸峰上缀着一束淡蓝色的小花,那蓝色的花瓣更增添了她超凡脱俗的风姿。
第一个向死者默哀的,是岚山市文联主席、东方大学教授唐谷城。这位岚山市文坛的泰斗身着藏青色中山服,一脸长髯,从容的学者风度中透着宽厚和长者之风。他在遗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为韩波的去世深感惋惜。
紧跟在后面的,是身材高大的孟达,他是岚山市市委组织部资历最深的副部长,颇孚重望。目注着遗体,他颔首默哀,沉默中显出一种威仪。他的脸色有几分沉重。就在十天前,孟达还向韩波征询过文联新班子人选的意见。韩波的死,使他十分意外。
再往后,是戴着眼镜、富有书卷气的宣传部副部长沈君宜,神情凝重、肃穆。沉默的吊唁者一个接着一个走进灵堂。
穿白风衣的女记者,一直怀着兴趣冷静地注视着这个场面。她不时抬起俊美的眸子,向长龙的后面顾盼一眼。
各部委的头头之后,是报社及传媒单位领导。其中有位体态敦笃、宽额秃顶的胖子,是从省城赶来吊唁的《西部阳光》杂志总编辑吴洪量。他是韩波多年的战友,对于韩波的猝死很沉痛,又有几分震惊。吴的年轻助手、《西部阳光》杂志的首席记者聂风,跟在吴身后。聂风写过许多轰动的独家报道,是省文化新闻界的一颗耀眼的新星。但他今天很内敛,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举止从容,目光中透着一种灵气。
随后是文联诸位副主席。韩波身后留下的空白,在这种时候更显得异常引人瞩目。《金蔷薇》杂志有三位副主编,谁最有希望接替韩波的位置呢?这是眼下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两位副主编在长龙中出现了。
白演达走在前面,中等个子,神态自若。他是东方大学中文系七十年代毕业生,四十七岁,正值年富力强、如日中天之时,无论学历和经验都占着优势。钱诚落后两步,他比白演达大两岁,是岚山市颇有声望的小说家,瘦得象一只仙鹤,让人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坚强而孤高的学者风度。
他们的脚步在主编的遗体前停留了片刻。
白演达淡淡地朝绿纱网瞥了一眼,望着网罩下那张再也不会动容的脸和那双永远合上的眼睛,在一刹间,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快意。但他不露声色,低下头,恭敬地向遗体鞠了一躬。钱诚也是默默一鞠躬,然后两人转身而去。
哀乐的旋律在潮湿的空气中向四处远播。
吊唁的长列缓缓地移动着。
花圈旁,女记者的目光向队伍后面搜索,神态有几分焦急,又有几分落寞。
忽然,她的眸子亮了一下。
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紧接着大步朝队列前赶来。此人皮肤黧黑,面孔轮廓粗犷,给人温和憨厚的印象。他是《金蔷薇》杂志新提不久也是最年轻的副主编雷鸣,三十六岁。他好象是匆匆赶来的,在朝这边奔跑,一头寸发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只见他喘着粗气,越过吊唁的人流,径直朝灵堂奔来,象一头冲进玻璃店的牛犊,慌乱间差点把一个花圈撞翻。
他在灵前站定,深深地埋下头,眼里噙着泪水,久久地默哀。
半个小时之前,雷鸣刚下火车。他在外县纸厂正为刊物搞新闻纸,突然接到韩波去世的电话,他几乎不敢相信是事实。然而此刻,他亲眼看见老主编静静地躺在绿色的网罩下。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撒手离去了!
雷鸣最后一次见韩波,是七天以前在医院里。当时他刚从京城某出版社改完自己的一部长篇新作回来。韩波在病床上刚服过药,看见他来,显得很高兴。显然她一直在等他。
“你回来就好了!有些话我要告诉你。”
她倚着床头,微胖的圆脸有些苍白,但情绪不错。
“你要注意养病。”他笨口拙舌地说。
“小说改得顺利吗?”
“还好,最后定名为《青春祭》。”为了这部作品,雷鸣付出了几乎一年的全部业余时间。
“《青春祭》,这名字挺好。”韩波若有所思地说。
后来,韩波问起雷鸣对刊物有什么看法。韩波生病住院半年,《金蔷薇》由三位副主编轮流值班。雷鸣刚接手不久。他坦率地说:
“存在着危机。”
“为什么?”韩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现在正处于我国期刊的更生期,将有相当一批刊物会在竞争中被淘汰。”雷鸣认真地说,“读者的欣赏兴趣不断在变,纸张提价,订数起伏不定,包括《金蔷薇》这样有名气的刊物也必然会受到冲击。”
韩波微微颔首,鼓励他说下去。
“我觉得《金蔷薇》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这种危机感,是‘守成’。”
“如果让你主持刊物,你会怎么搞喃?”
韩波嘴角露出微笑。
雷鸣并未意会这话的含义,以为只是韩波的一句戏言,他略微想了想,随意而自信地答道:
“树立刊物的新形象,从文人圈里走出来,面向社会,面向最广大的青年读者群。”
“你有这想法很好。”韩波的头向前移了移,显得很兴奋。她把头靠在软枕上,停了一下,郑重地说:
“文联的新班子人选已经定了,孟部长曾两次征求我的意见。经过市上慎重研究,最后确定,由你接替我的工作。”
“哦……”雷鸣没有思想准备,有点愣住了。
“本来这不该由我说的,组织部门会通知你。但我想你有个精神准备好些。”韩波继续往下说着,她的语气带着感情。“我嘛,也该退二线了!我身体一直不好,有些力不从心了。你原来是学工的,思路比较开阔,自己又有作品,相信你能率领大家把刊物办好。”
“编辑部里还有比我经验丰富的人喃。”雷鸣不解地问。
“最早部里曾打算提拔白演达任《金蔷薇》主编的,但调查结果有些问题,所以讨论时分歧较大。”韩波只解释了一句,没有多讲。
雷鸣还来不及细想韩波的话。但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来文联的时间不长,资历也浅。这个重担恐怕担当不起……”雷鸣推辞道。其实他有一个夙愿,就是集中精力把下一部长篇小说写完。一旦进入文联领导班子,就不可能有自己的时间了。
韩波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语重心长地望着雷鸣说:
“市里很器重你,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雷鸣默然。他有点感动。
这时,韩波道出了一个秘密。
“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她的语气郑重其事。
雷鸣很注意地倾听。韩波说起二十年前一桩离奇的绑架案。被绑架人是她的丈夫、著名作家骆汉生。那天傍晚,骆汉生从文联下班,在步行回家途中被人拉上一辆白色面包车,就此从视野里消失。第二天接到绑匪电话,要家属送两万元赎金到一家茶馆。可是赎金按时送到,骆汉生却并没有被放回来。第三天,在一处工地发现了他的尸体……韩波说,骆汉生随身带着一个公文皮包,里面装着他的一部长篇手稿,也不翼而飞。
“那部稿子是老骆毕生的心血,他看得比自己生命还宝贵。”韩波叹息了一声。在一刹那间,雷鸣看到韩波的眸子里流露出悲哀。
“警方破案了吗?”他问。
“警方一直怀疑,作案人很可能与文化圈的人有关联。” 韩波说。“但因为线索太少,案子一直没能破。”
雷鸣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的表情骤然严肃。
“所以我想拜托你,尽最大可能帮助找回老骆的遗稿……你是文坛新人,与岚山文化圈没有什么宿怨,去调查这件事情可能会方便些。”韩波说。
“我明白了。”雷鸣点头。
雷鸣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胸中滚动。一种被信赖的感动和庄重的使命感在他心里隐隐升起。他意识到韩波托付给自己的,不仅是《金蔷薇》的担子,还有一个作家的生命和毕生的心血……这是一付重担,自己担得起吗?富有男子气概和自信心的他心里想道:会的。
“不过你要充分估计到困难,可能会有阻力的。”韩波关照他道。“编辑部主任车夫这个人很正派,又有经验,有事可找他商量。还有钟翼德,文联的老同志了,也能给你出点主意……”
这时,一位胖脸小护士走进来,将血压计的深灰色气囊袋缠在韩波的胳膊上,给她量过血压。韩波脸上微微泛红,露出疲惫之色。雷鸣劝她停停再讲,但她仍然靠在床头上,把话说完。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吞下两粒小药丸,嘴际浮现出安详的笑容,说了一句:
“这下我就放心了!”
仿佛一切都作了交待,可以休息了。
想不到,这一席话竟成了她的遗言。也许她对自己的病早作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雷鸣觉得,当时的情景,无论从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况看,都找不到一丝死神的影子。
她死得太突然了。
哀乐声把雷鸣从沉痛的回忆中唤醒。他抬起头,向韩波的遗体投去最后一瞥,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悼。雷鸣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后面的人群有些浮动。
雷鸣并不知道他的鲁莽举动打乱了吊唁长龙的秩序。许多诧异的目光从背后向他投来。雷鸣转过身,忽然看见一直站在花圈旁凝视他的女记者,那双熟悉的明眸闪动着秋水。
他怔住了,呆立在原处。
在哀乐声中,两人相对无言。女记者脸上略现红晕,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她胸襟上那串淡蓝色的小花令雷鸣一阵激动。那是他最喜欢的花,勿忘我!她仍然记得。短暂的沉默,雷鸣迟疑了一下,终于转过身,大步走出了灵堂。
雨丝已经住了。
殡仪馆院子里,向遗体告别过的人有的正陆续离去。
几步之外的小平房前。组织部孟部长刚刚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司马宏满面春风地凑过来。他是宣传部原副部长,一直兼文联党组书记,与韩波长期不和,现年五十五岁,身穿一件高档深蓝色风衣,显得潇洒精明。无论表情,轻快的举止,都与殡仪馆内的气氛有些不协调。
“孟部长,文联新班子定了吧?”他问。
“基本定了。”孟达转过脸来,无意多谈。
司马宏并不介意,若无其事地又问:
“报市委了吗?”
“快了,准备同蔡部长再最后研究一下。”
“我已给老蔡谈过,白演达这个同志是很不错的。”司马宏轻描淡写地说,但听得出话中有话。
孟达在轿车里坐定,没有表态,但心中有几分不快。组织部主持工作的蔡部长同司马宏是儿女亲家,这在市委大院尽人皆知。他关上车门,微靠在真皮座上,挥挥手。“皇冠”刷地开出殡仪馆。
司马宏望着车后扬起的青烟,嘴角泛起意味深长的微笑。
2
文庙街22号。《金蔷薇》编辑部和市文联所在地。
这是一个古色古香、一门两进的小院。编辑部和文联机关只有一墙之隔。院落和街道都有些年月了,街道不宽,路面铺着细密的青石板。据说前清时,这里是举子们经常聚会的地方。现被市政府列为古建筑保留地。两边的街墙一律刷成青灰色。文庙街的背后,是环绕旧城的一条波光粼粼的白衣江。
几天以后。
雷鸣隐约感到编辑部的气氛有些异常。但究竟异常在什么地方,又说不上。他也来不及去细想。他的情绪还没有从殡仪馆的氛围里完全恢复过来。
此刻,他坐在写字台前,两臂抱胸,凝视着窗外。浑厚黧黑的脸上露出沉思。那件白色风衣的影子总在眼前摇曳,宛若一片遥远的云,又象一张飘然而至的白帆……
透过窗外的晨雾,可以望见江对面岚山黛青色的山脊。一阵阵汽轮的引擎声从雾底传来,使人感觉到江水在缓缓流动。
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邂逅陆雯,雷鸣十分意外。她的面孔依然那么年轻,象从前一样,端庄中透着矜持,但比过去显得成熟了,眼睛里含着一种让人猜不透的目光。待遗体火化完毕出来,他在人丛中已找不见她的身影。在她刚才伫立的地方,花圈上缀着一束勿忘我。那淡淡的、让人心醉的蓝色,勾起他许多甜蜜而又苦涩的回忆。
窗外雾气渐浓。
从对岸传来一阵隐约的叮当声,象是铁器敲击石头的声音,清脆有力,声声入耳。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带着悠悠的回响。雷鸣的心弦为之一震!从遐想中惊醒。
的确,现实不允许雷鸣去追忆往事。他的目光回到写字台前。韩波已经离去了。他知道对死者最好的悼念,不是花圈,也不是颂词,而是完成她未竟的遗愿。老主编临终前的嘱托,她那苍白的圆脸和湿润的、充满信任的目光,雷鸣永远难忘。
他明白,要肩起这付重担,自己必须付出全部精力和时间,而且要作出牺牲……
经过数年的耕耘,雷鸣的创作正迎来收获期。在调入文联的两年里,他的作品发表颇丰。去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远山》,还有一本中篇小说集子《寸草心》,今年刚完成第二部长篇《青春祭》。雷鸣本人是学工程的,调入文联前在一家科技报负责。他是从另一个天地飞来的候鸟,在文艺圈没有宿怨,也没有野心。他的创作正走向成熟,开始腾飞。
然而,在这新老班子交接的历史时刻,命运却把他推上了文坛的舞台。
自己能胜任吗?他相信能。雷鸣是那种具有勇往直前性格的人,并且多少带有些工科毕业生的憨直和单纯。
不过,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正站在一个风口上。编辑部内有各种目光向他投来:善意的关注,会心的微笑,也有冷冷的睨视。
主编是一个刊物的灵魂。失去主编的《金蔷薇》现在实际是靠惯性在运行。谁来填补这个空白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这是一种不安定的等待。
也许还会遇到较量……
他的预感果然被证实了。
正在这时,诗歌组组长殷浩推门而入。
“大伙儿都很关心刊物咋办,自发地聚在一起,想议一议。”他笑嘻嘻地对雷鸣说,语气上特别强调“自发”二字。
“在哪里?”雷鸣问。
“就在小说组。”殷浩的一张皮球脸生动地动员着。
“好,车夫知道不?”雷鸣起身。
“他已经在那里了。”
车夫是《金蔷薇》编辑部主任、韩波生前的得力助手,也是一位小说家,专长儿童文学,为人处事稳重。
雷鸣跨进小说组的门槛时,即感觉到气氛异于往常。编辑部的人员来了一大半。约莫十五平米的房间,挤得满满的,包括钱诚、白演达都在场。
他在一张靠窗的空椅子坐下,表情平静地扫视了一眼会场。
照理说,这种研究刊物如何办的讨论会,通常应由编辑部主任或是值班副主编召集。但显然车夫事先也不知道,他坐在雷鸣正对面,朝这边投来颇有意味的一瞥,然后点燃一支烟,悠然地抽了一口,大有拭目以待的风度。
会议无人主持。众人七嘴八舌,充分体现自发性。起初象是议论刊物明年究竟如何办。有人提出改成通俗文艺,有人建议自办发行,还有人赞成搞承包。连说带笑的。接着,议论的中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动,不知不觉地转向编辑部的班子。话题转得相当微妙,很难觉察出风源在哪里。
“韩波病休了半年,现在人去屋空,编辑部的班子再不解决,刊物谁来牵头嘛!我们应该向市委宣传部反映。”
“领导班子是上面考虑的事,我们穷咋呼做什么哟?”
“这不是穷咋呼,主编必须要大家信得过的人当才行!”殷浩慷慨陈词。
“老殷这个意见我赞成。主编是刊物的旗手、乐队的指挥、航船的船长,必需孚重望者才能担当也。”外号冷面小生的诗歌编辑冷若冰,拉长音调附和道。
众人笑声。
白演达靠在一扇窗前,手里端着茶杯,呷了一口茶,话有所指但又似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上面可能要委派一个人来管,可以分管思想工作,不一定管具体业务嘛。”
“我提议,主编必须编辑部三分之二多数同意才行!”殷浩大声说。
“赞成!”有人拥护。
雷鸣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他的耳畔响起韩波在医院里说过的话:“主编的位置很引人注目,可能会有人不服你……”
但他未动声色,神态象潭水一样宁静。他有一种直觉,这次的会不是自发的。 从气氛和过程看,很可能有人在暗中导演,是事先策划好了的。但究竟谁在幕后操纵,又无迹可循。会议的意图是什么呢?也许不仅仅是造舆论,还包含着一种示威。
这时,一直沉默的车夫开腔了。
“编辑部的班子人选,相信宣传部会作全面的考虑的。我倒认为主编最好让年轻人来担任,我们《金蔷薇》本来就是青年文学月刊嘛。”车夫性格沉稳,有涵养,即使表示反对意见也很有风度。
“车夫说得对!不管谁当主编,关键看他有没有魄力和才干,”小说组女编辑筱红激动地接过话说,她戴着细框眼镜,齐耳短发,面貌清朗。“谁能用改革的精神把刊物搞上去,我就拥护谁当主编。”
这时,雷鸣感到斗志在燃烧,他想站起来陈辞,但忍住了。
他对刊物有一系列改革的设想,但现在谈显然太早了点。雷鸣挠了挠平头,目光移向坐在藤椅上的钱诚,似有所期待。
钱诚头戴铁灰色鸭舌帽,穿一件浅色风衣,自始至终都是听众,态度洒脱,偶而也插上一句让人哄堂的笑话。雷鸣曾听韩波说,钱诚原是韩波丈夫、著名作家骆汉生的得意门生,很得骆的赏识,创作很早,一部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大河奔腾》奠定了他的小说家地位。他的短篇小说文笔幽默、机智,很受一批读者欢迎,虽然近几年作品数量不多,但在岚山市算得上小说的一把手。他的表态在编辑部往往很有号召力。
待大家的意见发表得差不多了,钱诚慢悠悠地说了一番话。
“我认为可以这样子:主编嘛应该年轻一点些,副主编年龄稍大一点可以。副主编的任务,就是给主编当好助手。主编分配副主编干什么,副主编就干什么。”
他的语调平和,似娓娓道来,口气又很谦逊。这番话很容易赢得听者的好感,包括雷鸣在内。
会议进行了约一个小时,从小说组出来时,在回廊上车夫从后面追上两步,小声说:
“今天这个会气氛不大正常。”
“我也有同感。”雷鸣应道。
“这可能是一个信号……”车夫看问题很敏锐。
雷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午,雷鸣与车夫正商量下期刊物的封面,殷浩又进来了。一张皮球脸露着大智若愚般的笑容。
“大家把会上的意见归纳了一下,准备向宣传部反映。同意的请在这里签个名!”他递过一张写着“我们的意见”字样的稿笺,募捐式地指着下面的落款处。
雷鸣接过意见书,扫了一眼,上面写的全是向部里施加压力的意见,其中核心内容为主编必须获编辑部三分之二多数通过才行。最后的签名由冷若冰、殷浩领衔,总共签名的约有十二、三人。他注意到名字里面没有白演达。
雷鸣顺手将意见书递给了车夫。
车夫接过稿笺纸,觑了一眼末尾的名单,一口回绝道:
“我看用不着搞这种签名运动,有意见可以直接向上面反映嘛。”
殷浩并不介意,狡黠地解释:
“反正也不针对具体人,我们是指‘三分之二’的票数。”
“小雷,你喃?”他逼着雷鸣表态。
雷鸣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坦率地说:
“我看这样做不大合适。”
殷浩收回意见书,嘿嘿一笑。
“这是群众多数人赞成的意见。”说着,他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车夫愤然道:
“这明摆着是向上面施加压力。”
“是谁起的草呢……”雷鸣感觉纳闷。
窗外,起风了。一大片红枫的树叶象波涛般起伏着。
3
两周以后,人们翘首已待的岚山市文联新班子终于揭晓了。
文庙街22号。《金蔷薇》编辑部办公室。
雷鸣正伏案看稿,忽然接到市委宣传部办公室电话通知,请他马上到宣传部组织处去谈话。同时接到通知的,还有白演达。白演达当时因感冒正在家里休息,电话是由另外的人代转的。
雷鸣骑上自行车,匆匆赶到市委大院。
宣传部的红楼位于大院西侧,赭色窗台,飞檐斗拱,庄重的气派中透着古色古香的风格。雷鸣在车棚架好自行车,疾步走进红楼,在一楼西头拐角处的组织处办公室,见到正在等他的胡处长。
胡处长中等个子,脸微胖,模样谨慎而干练。他示意雷鸣在桌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用一种近于隆重的语调,代表组织通知雷鸣道:
“文联新班子已由市委批下来,新党组由四人组成:宣传部文艺处处长蒋学贵任党组书记、文联副主席,雷鸣党组成员、文联副主席;党组另外两位成员,一是原旅游局局长庞文聪,也是文联副主席,另一个是《金蔷薇》副主编白演达。”说到此处,胡特意说明了一句:“白演达不兼文联副主席。庞文聪原来就是文联副主席,蒋学贵和你的文联副主席,根据文联章程按有关程序给予追认。”
宣布完毕,胡处长友善地注视着雷鸣,眼神似乎在说:“都清楚了吗?”
“分工怎么确定呢?”雷鸣觉得这是最关键的。
胡处长答得很原则:
“由你们新党组自己决定。”
新班子的消息,在文联引起一次不大不小的震动。
冲击波第二天就在全文联传开来。上午九点左右,办公室在一块小黑板上写出通知:“接宣传部通知,下午两点在会议室开会宣布新班子,请大家准时出席。”不到一小时,又突然接到上面电话说,宣布的时间改期了。据说是部领导的意思,要让新老班子先见见面。
三天后,别具一格的“见面会”在市文联会议室举行。
会议由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关勉亲自主持。文联党组老班子三个成员,除去副书记韩波已去世,只剩党组书记司马宏、文联秘书长郝伯臣。文联副秘书长涂图虽不是党组成员,作为将要退到二线的老领导,也参加了见面会。
新老班子人员、宣传部正副部长、组织处长及有关工作人员,大约十三、四人,围坐在会议室中央的长条桌四周。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会议室四壁的墙上,挂着几幅岚山市知名画家的水墨条幅。
关部长坐在桌首,五十开外,穿一件随意的夹克衫,态度稳健,声音洪亮。
首先,他宣读了市委的任命书。新班子排列的顺序是:蒋、雷、庞、白。蒋学贵,四十九岁,东方大学政经系毕业生,理论教员出身,宣传部文艺处处长;雷鸣,三十六岁,华西大学硕士生,青年作家,《金蔷薇》杂志副主编;庞文聪,五十六岁,市文联副主席,原市旅游局局长;白演达,四十七岁,东方大学中文系毕业生,《金蔷薇》杂志副主编。
宣布完任命后,关部长环视长条桌两边端坐的诸人,笑容可掬地说:
“我们这个新班子符合四化条件,年龄结构也很好,三十多岁的、四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都有。文化程度也不低,三个都是大学毕业,老庞嘛在剧团工作时曾到上海戏剧学院进修过,也算大专。文联的班子,市上很重视,反复研究了几次,并且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这次市里下了决心,不搞过渡班子,所以让年轻的同志担担子!”
接着,是分管文艺的宣传部副部长沈君宜讲话。沈副部长一身西服,秀琅眼镜,谦谦君子风度,富有书卷气。
他先谈到文联当前的工作,首先抓机构改革、成立各个协会,办好《金蔷薇》刊物等。在一番鼓励之后,对新班子他提出了中肯的希望:
“我们希望新班子一定搞好团结,领导班子讲团结,干部之间讲团结。要一加一等于三,不能一加一等于零……”
在场的人都能意会到这话是有所指的。文联老班子就是因为正副书记司马宏与韩波长期不和,党组半年多近于瘫痪。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这次市上才下决心班子全换。
处在今天的场合,司马宏的心境并不辉煌。从关部长宣布任命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岚山市文联党组书记。但他不失体面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为新班子祝贺。中国的官员历来是只能上不能下的,即便是下也要找点包装。也是给他下台,关部长方才说明:司马宏主要因为要腾出时间搞创作,就不兼文联党组书记了。
新班子成员逐一表态。
蒋学贵穿一件普通的蓝干部服,身高1米68,体重45公斤,无论重量和高度都缺乏领导气派,但说话态度谦恭,给人印象平易近人而又有点谨小慎微。他声明自己担任这一工作力不胜任,希望大家通力合作。
“郭老有一首诗,记得其中有一句是‘过河卒子勇向前’……”他环顾左右说。“我也是一颗过河卒子,被组织上摆在这个位置,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本人无论能力、资历都难以胜任文联的一把手,请同志们支持,监督,谅解。”
庞文聪体格微胖,酱紫色脸膛,气魄和风度都是足够的。他坐在蒋学贵右侧,象一尊色泽微旧、蒙着尘埃的金刚,沉默中含着一种威仪。两年前他从旅游局长的位置上不明不白被撤下来,究竟什么原因传言很多,但没有一种被证实。如今重新被启用,调到文联作第三把手。这个职位对他说来,显然有些屈就。所以蒋学贵表完态后,关部长转过脸,微笑着先叫他发言。庞文聪报以吟吟一笑,客气地摆摆手,婉谢了。
雷鸣身着黑皮夹克,领口随意地敞着。他没有什么客套,坦率直言了自己的决心,温和的脸上,带着孩子般虔诚的神色:
“自己是班子里年纪最轻的,经验不足,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让我担担子。自己一定虚心向老同志学习,竭尽全力,为开拓岚山市文艺事业的新局面做出贡献……”
雷鸣说得厚道、实在,话中凝聚着三十六岁的男子汉的魄力。他也许没有多想,这样明白的表态是否会被人觉得锋芒太露。其实,率直有时很可贵,有时却是一种变相的愚笨。
同雷鸣相反,白演达在会上采取了一种低姿态。他朝桌对面的胡处长殷勤地一笑,转过脸不紧不慢地说:
“那天胡处长给我谈话,我对自己进班子感到意外。文联有人比我能干得多,没有进班子。我算老几!既然组织上这么定,我只好滥竽充数……”
通常党组成员都是三名或五名。为什么文联新党组会是四人,部长没有作任何说明。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显然成员是在最后一刻由奇数变成偶数的。政治和数学的微妙关系,对于对官场一无所知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个谜。
党组成员的分工问题,任命里也没有明确。
关部长关于《金蔷薇》刊物只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后来雷鸣才懂得了,“似是而非”有时是一种最高的领导艺术。
“《金蔷薇》嘛,既然是青年文学月刊,我看可以让年轻一点的人来抓。”部长笑道。
另一句话,是在他要求老秘书长郝伯臣协助一段时间工作后说的。
“文联当前的工作,主要有四项:机构改革,确定中层干部,成立各协会,办好刊物。老郝是文联老同志了,熟悉情况,可协助新班子一段时间,尤其是下一步的机构改革。”关部长说得很恳切,模样沉稳温厚的郝伯臣不便推辞,欣然接受下来。
说完,关部长对坐在郝伯臣左侧的白演达关照道:
“老白是老副主编了,刊物的事要多关心一些。”
接着的工作,将是新党组研究分工,同文联全体人员见面,确定机构及中层干部人选等等,时间相当紧迫。蒋学贵下午还要赶去文化局处理文艺调演的善后事宜,他在会后同雷鸣约好,晚上登门拜访,交换班子分工的意见。
返回编辑部办公室,雷鸣偶而听到隔壁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嗓音有些嘶哑,很象是白演达。
“真他妈操蛋!没想到,大家等了半年多,竟等来这么个样子的班子!”
第二章 黑马
1
晚上,蒋学贵如约来访。
雷鸣刚吃罢晚饭,正靠在一个木扶手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晚报。四岁的女儿倩倩爬在他背上撒娇。她穿一身红色毛衣毛裤,头上扎着蝴蝶结,楚楚动人。雷妻祝若雅围着一条蓝地白花厨裙,在拾缀餐具,动作麻利,一看便知是位能干漂亮的主妇。
听见“嘭、嘭”的敲门声,倩倩一跃而下,象蜻蜓一样飞到门口,把门拉开。祝若雅从厨房里探出脸来。
蒋学贵瘦小的身材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笑。雷鸣把蒋迎进小过厅,在木扶手沙发上落座。
雷鸣住在平安巷原科技报宿舍。一套二居室,建筑总面积不到四十平米。过厅只有五、六平米,很窄,有客来时更显得拥挤。不过小厅布置得很有情调,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现代摄影作品,矮平柜上摆着钟、杂志和一尊造型古朴的犀牛陶塑。
寒暄过后,蒋学贵和雷鸣开始交换意见。
祝若雅沏上茶给蒋学贵,然后连哄带呵地把倩倩牵进里屋。
这是文联新班子一、二把手第一次面谈,气氛是诚恳的。雷鸣耿直寡言,不大善于客套。好在蒋学贵没有什么架子,加上外貌的瘦小,不会给人以威压感,交谈还比较融洽。
蒋学贵先谈到这次新班子人选的确定,一拖再拖,反复了数次,背景很复杂,市委书记们都研究了好几次。最终他是在“难产”之际被推上马的,感到压力很大。希望得到雷鸣的支持。雷鸣自无二话可说。
“你看看咱们究竟怎么分工好?”蒋学贵呷了一口茉莉花茶,态度随和地问。
“我希望分管刊物。”雷鸣用一种不容回绝的语气说。“《金蔷薇》现在面临很大困难,实际上是靠惯性在维持,需要下大力气狠抓一下……”
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坦白。
“噢,你说说刊物的情况看。”蒋学贵在文艺处听到的,都是《金蔷薇》的辉煌。
说到刊物,雷鸣的话多起来。他从容不迫地分析了《金蔷薇》的现状,以及刊物面临竞争的危机。
“许多人都被《金蔷薇》十多万的发行量所迷惑了。”他比了一个手势说道。“实际上刊物已处在危机的边缘。衡量一个刊物是否有生命力,主要看是否不断有好作品问世,有新人推出来。今年《金蔷薇》所发的作品平平,没有一篇引人注目或是在读者中产生强烈反响的。翻开杂志,转来转去总是那么一些人名!封面设计也缺乏整体风格,因为追求色彩刺激,大红大绿的,读者反映是‘县班子水平’。”
他那温和沉静的态度中,似乎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强信念。
蒋学贵仔细地听着,表情关注。
“今年下半年《金蔷薇》发行量已经落了两万,目前的趋势是继续下跌。”雷鸣继续说道:“明年新闻纸大幅度涨价,稿费也要提高,办刊物的难度会更大。我不久前跑岚县纸厂,就是为了求援新闻纸。”
“解决了吗?”
“只解决了两吨。”
蒋学贵点头。
接着,雷鸣把自己关于刊物革新的设想也合盘托出。蒋学贵越往下听,越觉得意外。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中肯而大胆的意见,不禁对雷鸣刮目相看。
“你的意见很好,有价值。人选你有什么考虑呢?”沉吟了片刻,蒋学贵试探道。
“设一个主编,两个副主编。主编由分管刊物的党组成员兼任;副主编人选,我想推荐钱诚和车夫。”雷鸣说得很有把握。他不善于掩饰或伪装自己的观点,也不懂得来点谦虚的客套。
“那白演达咋个安排呢?”蒋学贵问。
“作秘书长,或者其它职务,比如筹备、分管市作协等,都可以。”雷鸣说的是真话。
“他恐怕不会干……”蒋学贵脸上掠过一丝难色。“他本人倒是说不大愿意管刊物。据我知道他最近两年主要想写点东西,出本评论集子。”
蒋学贵的话听起来好象有些矛盾,但又不象是假的。
“这不正合适吗?既然他自己不愿意管刊物……”憨厚的雷鸣信以为真。
“估计没有这么简单。”蒋学贵一笑。
送走蒋学贵后。祝若雅嗔怪道:
“我看你们这个一把手好象没得魄力!”
“人不可貌相。”雷鸣嘴上虽是这么说,心头也产生一种不踏实感。从蒋的谈话和微妙的态度中,他感到一种并不乐观的信息。
第二天是星期日。淅淅沥沥下着雨。
雷鸣披着透明的塑料雨衣,骑着他那辆28型旧永久奔走了一天。
他首先拜访编辑部的两位资深老同志,一个是编辑部主任车夫,一个是小说组老编辑方梅,征求对刊物革新的意见,也是寻求支持。
车夫的家距编辑部很近,房间里摆满了书籍和儿童文学。他的夫人是英语教师,正在家中辅导两个十来岁的小学生。车夫把雷鸣让进卧室,两人坐在一张长藤椅上促膝相谈。
“我想请你作副主编,帮我一把。”雷鸣期待地望着车夫。他同车夫说话不用客气,两人一向默契。
“党组分工定了吗?”车夫递给雷鸣一支烟,雷鸣摆摆手,车夫自己点燃,吸了一口。
“昨天我已同蒋学贵谈了,要求分管刊物。”
“他怎么说?”车夫考虑问题很审慎。
“没有表态。但对我提出的办刊方针看来是赞成的,”雷鸣的脸上露着率真的微笑。
车夫思忖了一下,点头道:“如果你任主编,我可以考虑留编辑部。白演达是一个很难合作的人!”
“那咱们一言为定呐!”雷鸣喜形于色,起身告辞。他笑起来的表情,带着几分孩子气。
“不过白演达这个人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他。”车夫提醒雷鸣。
方梅为编辑部的元老,五十九岁,大家都叫她方老太,禀性天真,好激动,扶持过不少业余作者。方家住在报社的旧宿舍,只有两间平房,家中还有一个年逾八十的老父亲。
对于雷鸣的冒雨来访,她有些意外,似乎有几分感动,显得格外热情。
“这几天编辑部的人都在说,新班子已批下来了:蒋学贵是书记,白演达管刊物,老庞当秘书长先带一带,雷鸣作副秘书长。”方老太无意间告诉了雷鸣一个传言。
雷鸣听后大为诧异。党组分工还没有明确,已经有人把风放出来了!这一点他万万没有想到。
“白演达当主编我不服,我就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还是二把手?”方老太撇撇嘴,嘟哝道。
“分工还没有定。”雷鸣平静地解释。他意识到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编辑部里风传的话,实际是有意把他和白演达的位置偷换了。这里面必有文章。
“我是听诗歌组的人说的,”方老太困惑地摇头,“反正钱诚当主编我服,其他人……”
“我希望分管刊物。”雷鸣坦诚地望着她说。
方老太打住话头,鱼纹围住的眼睛显出一点意外。
“你是编辑部的元老,希望得到你的支持。”雷鸣说得很恳切。
雷鸣接着概略地介绍了一下对刊物革新的设想。
方老太眼角的鱼纹舒展开来。
“你有这个勇气,这很难得!只是你来编辑部的时间不长,大家对你还不太了解。”
“再加上我是学工的,半途飞来的一只笨鸟,恐怕难以得到文坛圈子的承认。”雷鸣笑道。
“那倒不一定。鲁迅、郭沫若也都不是学文的嘛!”方老太也乐了,笑着说:“关键是你要让大家了解你。比如你办刊物的设想,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
“谢谢!”雷鸣颔首,眼里透出诚意。
末了,这位童心未泯的老编辑提了一个要求:
“不管你们哪个当主编,我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让我退休哈!”她很恋栈,编辑岗位就是她的全部寄托。谁要让她离退下来,她会跳起来同谁拼命的。
雷鸣从方家出来,又绕道去文联老副秘书长涂图家拜晤。霏霏雨丝洒在脸上,有几分凉意。自行车的车轮上沾满了泥。
涂图住在枫园市府宿舍楼,建筑很雅致,围墙里映着摇曳的枫叶。涂宅的室内布置也相当气派。涂图已经六十一岁,但肤色丰润,保养得很好,一张带笑的婆婆脸,殷勤之中藏着圆滑。据说他的内弟是省文化厅一位副厅长,很有些背景。
雷鸣对涂图了解不深,只曾风闻涂与韩波以前的成见很深。他未摸清庙门就来朝拜,是想以自己的坦诚打动对方。涂图对他的来访没有表露一点惊奇。
雷鸣坦率地谈了自己对文联下一步工作的一些想法。
涂图听罢他关于分工和刊物的设想后,淡淡地笑了一下,用一种开导小学生的口吻说:
“你有如此大的干劲,确实可贵。不过恐怕不让白演达当主编搁不平……你也许不知道,他们经常到司马部长家里小聚,刊物也是他们一手搞起来的!”
雷鸣从涂的谈话中,隐隐感觉到一种幕后的势力。他显然是在暗示什么。
涂图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继续往下说:
“不过你的雄心难得,可以再商量看。这次任命有点奇怪,为什么不明确主编,又不任命秘书长?那天关部长宣布任命后,我们几个议论了一下。比如老庞如何安排?如果你提出让他当秘书长,那也许你分管刊物的可能会大些……”
雷鸣并未听出这话中的叵测。线性代数、系统工程那套思维,到了官场上并不适用。权谋、平衡、幕后策划、上下其手,这些政治艺术对他说来还很陌生。
走出涂图家的楼门,已是华灯初上。
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上倒映着黄色斑烂的灯影。雷鸣骑上他的28型旧永久车,沿着临江路朝城中区驰去。
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耳边传来流水的喧哗。暮色中的白衣江,象一条银练绕过市区西边向南直泻而去。雷鸣在桥头停留了片刻。他手推着自行车,望着江心的激流,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实际上,我是在作‘竞选’主编的游说!”他自嘲地想。
在刊物处在危难之际,怀着一颗振兴的雄心,甚至敢于立下军令状……可是现在看来分工的分歧甚大。结果如何,还很难预料。
雷鸣第一次感到,韩波的逝世,使他失去了有力的依托。而且文联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深。他开始体会到了,一位哲人说过的“大潮之下,必有漩涡”这句话的含义。
雷鸣隐隐觉得胸中一阵滚烫。他敞开领口,透了透气。在他温和憨厚的外表下面,涌动着一股血性方刚的气慨。
“我要一搏到底,决不退缩。”
他决定次日去找宣传部领导请缨。
2
岚山市市委大院。枫叶正红。
这里是岚山市最高权力机关所在地,大门外肃立着身穿橄榄绿的警卫。雷鸣进得大院,骑着自行车绕过一个圆形的大花圃和喷泉,径直朝宣传部红楼奔去。他在车棚架好自行车,匆匆踏上石阶,走进红楼。
宣传部的职能部门大多分布在一楼,几位部长在楼上办公。雷鸣沿着一条红漆木楼梯,登上二楼,在过道左侧,寻到沈君宜的办公室。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轻轻叩响了房门。
镶着饰条的门打开来,露出沈君宜文质彬彬的面孔。
“沈部长,我有点事想占你一点时间。”
“你先在文艺处等等,”沈君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四点种左右吧!”
雷鸣意外地发现,在沈君宜身后,写字台的另一面正坐着蒋学贵。让他捷足先登了!
蒋学贵也看见了雷鸣,起身走过来,很民主地说:“对,你的意见等会儿也可以直接找部领导谈谈。”
雷鸣没有去文艺处傻等。
看看离四点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走出红楼,顺着一条冬青夹道的水泥路,信步朝后面的组织部灰楼走去。他想起了韩波生前的一句话:“组织部孟部长对你印象不错。”其实他和孟达并不熟,也没有什么交情。但直觉告诉雷鸣可以找找他求得支持。
不巧,灰楼值班室一个眼镜干事告诉他,孟部长住院了。
好在市机关医院就在市委大院背后,雷鸣蹬上自行车就去了。据说孟达心脏不大好,但已无大恙。
在医院住院部三楼的一间单人病房里,雷鸣见到了孟部长。
孟达披着一件蓝条睡衣,半躺在床上,正在看文件。他比在韩波追悼会上见到时稍微瘦了点,但气色不错。部长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叫雷鸣剥橘子吃。态度亲切随和。
雷鸣汇报了关于文联分工的想法,孟达听得很仔细,但没有明确表态。他询问了一些文联最近的情况。
“我的意见是,干部情况弄清楚了后再说分工。”他说。
雷鸣听出,关于文联班子的组成,上面似乎存在分歧。
“听说编辑部还搞了一个什么‘群众签名’,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搞一套!”孟达话中带着不满。
想不到孟部长知道殷浩他们搞签名的事。雷鸣感觉到文联的情况上面很关注,但他不便多问。
从医院赶回市委大院时,时间刚到四点。沈君宜正夹着文件包从红楼出来,行色匆忙。
雷鸣迎了上去。
“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个闭幕式,来不及了。”沈部长一边说,一边朝一辆枣红色面包车车走去。除了文化艺术,沈部长还分管出版和旅游,应酬很多。
雷鸣紧追不舍。在车门旁,他抢着时间同沈部长交谈了一分钟。
末了,雷鸣恳切地说:“沈部长看能不能另约一个时间?”
“情况我都知道了,以后再说吧。”
沈说罢,即登车而去。
望着驶出市委大院的枣红面包车背影,雷鸣心里若有所失。他隐隐觉得沈部长有回避的意思。但又找不出具体理由。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了。
能发挥的能量似乎也都发挥了。
前景却扑朔迷离。
雷鸣怏怏地推车绕过喷泉,向大院外面走去。
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从后面驶来,车开过他的前面,蓦然停住了。
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一个西服革履的男士。一张生动的富态脸,大声朝他喝道:
“嗨!小雷,不认识我哪?”
“哦,是你呀,陆海空!”雷鸣也认出了对方。
陆海空本名叫陆石,是雷鸣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全校的数学冠军兼耍公子,因喜欢喂鸽子,养热带鱼,抓蛐蛐,大家给他取了个“陆海空”的外号。此外,这个名字还包含了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褒意。
“听说老兄到文联当副主席了!”陆石笑孜孜地说。
“听谁说的!”雷鸣傻笑,露出一颗背背牙。
“小雯呀,她总爱提到你。”
雷鸣脸上的笑容默然凝固了。
勿忘我淡蓝色的花影,仿佛穿过喷泉晶莹四射的水幕,隐隐浮现在眼前。
“她夏天刚从西北调回来,在晚报作记者。还是那样任性,谁也管不了她……”
雷鸣的目光离开喷泉,低下头望了望双脚,又抬起来注视着同窗好友。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停了一刻,他问道。声音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的。
“一直没有结婚……”陆石一脸的无奈。“我这个当大哥的也拿她没有办法!”
雷鸣默然不语。
“有机会还是你劝劝她吧!”陆石捅了雷鸣一拳,带着浓重的感情说:“她从小最听你的话。”
雷鸣的脸红了。
“别杵在这里象根电杆似的啦,有空上我家来聊聊。”
陆石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雷鸣接过名片,上面用楷体醒目地印着:
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
陆 石
右下角是地址、办公室及住宅电话。
“老兄是官运亨通呀!”雷鸣和他开玩笑道。
“这有什么稀奇,”陆石摇晃着胖脸,半真半谑地说。“当官有个秘诀,就是要有后台。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哈哈!”
雷鸣想不起陆海空朝中有什么人,但陆石的老成、练达却是不假。
陆石拍拍他的肩头,钻进桑塔纳,一扬手,轿车刷地开走了。在雷鸣耳际丢下一句话:
“别忘了打电话给我!”
雷鸣推着自行车走出市委大院时,他并未想到,蒋学贵正在宣传部红楼里,同另一位重要人物谈分工问题。
司马宏坐在皮沙发上,静静地听着蒋学贵介绍情况,偶而端起紫色碎纹保温杯,呷上一口香茶。雷鸣要求分管刊物的强硬态度,他听得格外仔细。
这位已退二线的宣传部副部长,在红楼里仍然保留着自己的办公房间。他现在的正式头衔是宣传部“部务委员”,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政坛发明的新名词。类似国务院设的国务委员,级别相当于副总理,但又不是副总理;部务委员级别相当于副部长,但又不是副部长。
司马宏本人对“部务委员”这个头衔并不甘愿,他觉得自己无论年龄、资格、雄心,都不到退出政治舞台的时候。文联的宿怨,使他和韩波两败俱伤。但他并没有认输。白演达进班子,是他在最后一刻力争成功的。蒋学贵到文联作党组书记,也是他的推荐。这意味着在市文联新的领导班子里,他仍然掌握着两票。选择蒋学贵也是有原因的。司马宏在宣传部原来分管文艺,文艺处长是其直接下属,信得过。而且个子瘦小的蒋学贵没有野心,容易驾驭。
听完蒋学贵的介绍,司马宏沉思了片刻。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低估了雷鸣的能量。
司马宏原先只认为雷鸣年轻,有才干,但根底较浅,不会造成多大威胁。因此明知雷鸣进班子是韩波和唐谷城推荐的,也没有反对。再说雷鸣符合“四化”条件,反对也没有理由。
没想到雷鸣刚进班子就坚决要分管刊物,出任主编。简直是突然冒出来的一匹黑马!而且他有年纪轻和二把手的优势,不可掉以轻心。
蒋学贵见司马宏作沉思状,心里觉得不摸底。
“不知部里对分工有没有倾向?”他探询地问。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关部长,关的答复比较原则:“部里是有个倾向,但最终还是尊重你们党组的意见。”
司马宏的回答却不一样。他向蒋学贵交了底:
“这很清楚嘛!让白演达进班子的目的就是让他管刊物。”
“现在分歧很大。”蒋学贵哭丧着脸说。
“编辑部不是一致要求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才行吗?这个意见很好嘛。”司马宏提示道。
蒋学贵顿悟。
3
《金蔷薇》编辑部主编的角逐到了最后阶段。
雷鸣以锲而不舍的精神,把老秘书长郝伯臣也说动了。
“希望你能支持我分管刊物……”他专程拜访老郝家,恳请道。
“从新班子的排列看,你是准备接班的,照理应对文联的全面工作多负些责。”老郝六十岁光景,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说话的口气语重心长。“但看来你对办刊物的决心这么大,又有这么一套可行的办法,我可以投你一票。”
第二天,郝伯臣把这个意见转达给蒋学贵。
“我觉得从工作出发,雷鸣担任《金蔷薇》主编比较合适。这同文联工作也不矛盾,韩波原来是二把手,也分管刊物嘛。”
老秘书长是真诚地支持雷鸣。
蒋学贵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说:
“部里好象不是这个意思……”
“部里究竟有没有明确的意见嘛?”郝伯臣问他。
蒋学贵欲言又止。
司马宏交的底自然不便对郝说。蒋学贵只含糊其辞道:
“我请示过沈部长,沈说文联班子酝酿时他没有参加,主要是关部长和组织部孟副部长最后定的。找到关部长,关说,部里有点倾向,但最后由我们党组定。”
“这就要你拿主意了。据我这几年的体会,岚山市文联的工作要开创新局面,必须大胆启用有开拓精神的新人。”
蒋学贵踌躇不决:“我同老庞再商量一下看。”
接连两天,蒋学贵拉着庞文聪一道,在编辑部里开展了一场车轮式的“民意测验”。他俩轮流找人谈话。谈话内容都是一个:“你赞成《金蔷薇》由谁当主编——是白演达还是雷鸣?”
这样一来,从班子分工尚未确定的一开始,就形成了蒋倚重庞而撇开雷的格局。庞文聪深有城府,起初推辞道:“雷鸣任命的是二把手,我怎么好决定他的工作?”
“没办法,只好让他回避。”蒋学贵说。
似乎这也有情可原,庞文聪就当仁不让了。
谈话结果下来,编辑部分成两种绝然不同的意见。
中年编辑不少主张白演达接任主编,年轻的一群编辑则更希望由雷鸣组阁。而且据说两边的意见都不乏尖锐之辞。诸如“如果白演达当主编,我坚决要求调走”;“本人反对雷鸣当主编,宁愿不要党票,也只同白演达合作。”等等。究竟这些话出自谁人之口,只有蒋学贵和庞文聪两人知道。
“民意测验”结果,赞成白演达任主编的人略居多数,这也是蒋学贵意料中的。尽管没有超过三分之二,也足以作为依据了。因为“三分之二”这条杠子,本来就是他们为别人设的。
最后摊牌,是在第三天上午。
这是一个雾气浓重的秋日。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只能望见一片朦胧的乳白色。从雾底的江心传来低沉的涛声。
上班后几分钟,蒋学贵约雷鸣单独谈话。
两人在小会议室的沙发上坐定,蒋学贵说:
“我向部领导作了汇报,又同老庞一道广泛地征求了编辑部群众的意见,这你都看见了。因为涉及到你,所以没有请你参加,这要请你谅解。”
蒋学贵态度很客气,话极力说得婉转。他打量了一下雷鸣脸上的表情,接着亮出了底牌。
“根据各方面的意见考虑,我还是觉得由白演达担任主编合适。老庞也是这个意见。”
白演达自然不会赞成他当主编。雷鸣突然发觉自己处在一比三的不利地位。
“你看呢?”蒋学贵探出身子,征询地望着他。
“部里是不是这个意思?”雷鸣反问道。
“好象也有这个意思。”
“我问过组织部孟部长,他说定班子时并没有分工。”雷鸣心中有数。
“但是关部长说,有这个倾向。”蒋学贵有意把关部长的后半句话给贪污了。
雷鸣不吭气。
看看雷鸣没有表态,蒋学贵接着说:
“新班子任命已经十天了,分工一直定不下来,再拖下去,恐怕会影响全文联的情绪……”
这话表面上似乎在道出蒋学贵的苦衷,其实真正的潜台词是:雷鸣再不接受这种安排,就要承担责任了。
窗外传来江水的轻声喧哗。
雷鸣瞥了一眼窗外漫天的大雾,在一刹间,眼前叠现出殡仪馆洁白的花圈、韩波苍白的面容,一个细弱、熟悉的声音从记忆的深处袅然升起:
“这下我就放心了!”
他兀然不语。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隐隐的愧疚,一种失去支撑的悬空感。
“这下我就放心了……”
那熟悉的声音转瞬即逝。
蓦然间,从江对岸隐约传来铁器敲石的叮当声,一下、两下、三下……低沉,悦耳,那声音透过大雾,带着几分悠远,几分庄严,雷鸣觉得心头一震。
他转过脸,气度不凡地对蒋学贵说:
“我建议,由白演达和我分别把自己的办刊方针在编辑部全体会上宣布,再请大家作出选择。”
“这个……”蒋学贵没料到雷鸣会提出这个建议,一时语塞。这不等于搞竞选演说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
“这得征得老白的同意才行。”
“那你去对白演达说吧。”
事实上不需要征得白演达同意,也可以作为方案提出来。雷鸣毕竟不如蒋学贵老辣,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试试看。”蒋学贵愿意尽可能做得公平。
说完,他到隔壁小院去了一趟。
《金蔷薇》编辑部与文联只有一壁之隔,两个小院一门进,编辑部在外,文联机关在里面,说话大声了都可以串音。小院回廊幽径,廊前的天井里长满了胭脂花。这种花很贱,不需修剪浇灌,常年花枝纷繁茂盛,花呈小喇叭状。所奇的是,文联里院的胭脂,一律开紫红色花;编辑部外院的胭脂花,全是杏黄色小喇叭。有人试过,把里院胭脂花结的黑籽埋在前院土里,长出来的枝藤上,开的花也会变成杏黄色!
雷鸣在小会议室里等着蒋学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皮记事本,翻到昨晚在灯下准备的内容,又看了看。上面记着提纲挈领的几条,包括对《金蔷薇》的革新设想和实施计划,从刊物的编辑方针、读者定位、编审发行,甚至封面装帧,都作了周密的考虑,有不少新的举措。要和白演达面对面进行“施政演说”,他是有足够信心的。
不一会儿,蒋学贵从前院返回来。
他脸上挂着无奈的神情,抱歉似地说:
“老白不同意。”
雷鸣粗黑的双眉蹙了蹙。是哦,白演达已胜卷在握,何必再冒这个风险呢?这一点事先应该料到的。
就这样妥协,或者说就这样屈从于某种势力么?
雷鸣不甘心就此放弃振兴刊物的热愿。他还有最后一张牌,那是车夫事前建议的。
“既然老白不愿开大会,也可以这样,”他坦诚地对蒋学贵说。“设双主编,白演达和我一起管刊物。”
雷鸣从内心真诚地准备同白演达携手合作。如果能扣手,会干得更好。如果是分力,也不仿试试。这样当然会有些掣肘,但至少自己的改革设想能够部分实施。
蒋学贵瞪大眼睛瞅着雷鸣。
“这有先例吗?”他问。
“有,《人民文学》是双主编,《文艺报》也是。”雷鸣从容说道。
“但是……不知老白同不同意?”
“我去请他来当面商量。”雷鸣这次学乖了。
雷鸣踏着花径来到前院。在白演达的办公室,看见白正同钱诚在谈话。钱诚掉过清瘦的脸来,朝他吟吟一笑。
雷鸣开门见山地对白演达说:
“老蒋有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唔,我就来。”白演达应道。
待三人在小会议室坐定后,白演达似乎预感到即将最后摊牌,表情有些不自然,手里端着青花瓷茶杯,避开雷鸣的目光,望着蒋学贵。
“小雷提出来,由你们两人共同分管刊物,你看怎么样?”蒋学贵解释说。
白演达脸色微变,表情有些尴尬,但只在一、两秒之间。当着雷鸣的面,尽管很不情愿,仍然表示:
“这个,我本人没有意见。”稍作停顿,他接着说,“不过,要问问编辑部的意见……”
“关键在你同不同意。”雷鸣开诚布公地说。
“我没有关系,最好征求一下老钱的意见。”白演达神态恢复了自然。
雷鸣眼前掠过钱诚吟吟的微笑,一口答应:
“这可以。”
他还记得上次钱诚在小说组办公室的表白,对这位小说高手,他一直怀着某种敬重和好感。
五分钟以后,雷鸣同钱诚的一席对话,决定了大局。
据说长着大把胡子的马克思一次答女儿问时,曾说:最容易宽容的错误是轻信。雷鸣犯的就是这个错误。他从来没有觉察到,钱诚的笑容背后藏着寒凛凛的闪电。
钱诚客气地听完雷鸣的建议后,以一种居高临下而略带揶揄的口气说:
“小雷同志,恕我直言,你现在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你的下一部长篇写出来,谦让一些嘛,不要去争那个主编!”
“我不是想争主编,而是想振兴一下《金蔷薇》刊物。”
雷鸣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当然,他不可能说自己还想以《金蔷薇》作为平台,查寻骆汉生遗稿的线索……
“你自己能振兴,也应该相信别人也能振兴。老白都四十六、七了,你就让他当一任主编又何尝不可呢?”钱诚冷冷地说。
雷鸣语塞。他一向对钱诚怀着友好和尊敬,听到这话不啻是当头一棒。
钱诚瞧着他微红的腮帮,继续说了一通诸如“你平时很难和大家交往,大家不了解你,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心……”的话。
雷鸣这才听懂了钱诚话中的意思:他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
“所以我认为:《金蔷薇》编辑部只能一个主编,一个副主编!”钱诚态度傲慢,口气斩钉截铁。话说到这一步,已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直到这时,雷鸣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钱诚的态度与上次完全判若两人。他把戏言当真了!
雷鸣是一个七尺男儿,O型血、狮子星座,他的性格基调是憨厚倔强。他可以是一块煤,一锭钢,一把剑,有时却又淳朴得象一个大儿童。面对着白、钱二人的神圣同盟,他才如梦初醒自己过于诚恳,过于轻信,被人捉弄了。可惜为时已晚。
此刻,雷鸣看上去活象个输了球的童星,胀红着脸,紧抿双唇,转身走出小说组房间。
没想到那一腔热忱,到头来成了一团傻气。
他觉得一阵隐隐的懊丧。
4
《金蔷薇》编辑部和文联机关三十多号人,全部到齐了,在会议室坐成两圈。中间落坐的是围着长条会议桌,高背椅。四周倚壁的,是一圈白色皮沙发。大家悄然入座,肃静的气氛中透着一种期待和对峙。
这是两天以后,在市文联召开的全体职工大会。
蒋学贵在会上宣布了新班子分工的决定。
“经过十来天的酝酿和广泛征求意见,新党组作如下分工──”蒋学贵环视会议室,略作停顿,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声调宣布:
“我主持文联的全面工作,暂时兼管办公室,因为文联秘书长待定;雷鸣同志协助我负责全文联工作,具体负责筹建作协和创作评论部的工作;老庞同志,分管联络部和筹建作协以外的其他各协会;演达同志,分管《金蔷薇》编辑部。”
会议室里寂然无声。
几十张面孔,不同的表情。
“希望全文联的同志支持我们的工作。刊物一定要有信心,我们现在发行量15万,在全国都是有名气的!下一步将尽快调整编辑部班子,确定主编、副主编,协同抓好……”
蒋学贵脸上带着诚恳的微笑,语调亲切,话中有一种走出维谷的如释重负感。的确,党组分工是他走马上任遇到的第一个难题,终于解决了。
风掀动着缕花的白色窗帘。
老庞正襟危坐,一张酱紫色的脸凝结着深谋远虑的神情。
白演达轻轻旋转着手里的青花瓷茶杯,不动声色。那把令多少人垂涎的主编的交椅,终于非他莫属了!这是他几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15万户的发行量,15万元的余款,这笔遗产足够他操的了。
坐在白演达旁边的钱诚,脸上带着胜者的浅笑,一副孤高得意的表情。
车夫泰然地抽着香烟,神态自若。他是经过风雨的,爱憎分明,洁身自好。他能理解雷鸣的处境,并为他的败北惋惜。至于白演达,他是不可能与其合作的。
雷鸣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暗淡。他的视线透过掀起一角的白色窗帘,停在几片殷红欲落的枫叶上。
他很清楚,这个分工是一种妥协。分管创评部和尚不存在的“作协”,是他提出的条件;他对蒋学贵说,如果白演达愿意对调也可以。白演达自然不会那么傻。刊物是一个有声势的实体,而那两者都是“虚”的。雷鸣晓得,作协、创评部,那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需要他用一种拓荒的精神去耕耘,毕路蓝缕,以启山林。如果这对岚山市的文学繁荣有益,他愿意去做点铺路的工作。可惜手里没有刊物,团结和培养作者缺少园地。那一番雄心,真成了一团“傻气”!失去了 《金蔷薇》,他的抱负成了无本之木。
而且雷鸣此时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气球,看上去斑烂夺目,实则是身不由己,被悬掉在空中。
老主编临终前的托咐,像刀子般刺得他隐隐作痛。他想介入岚山文化圈的意图,实现得非常艰难,障碍重重……要是韩波不突然去世,会出现这种局面吗?她把他扶上了马(也许是战车——几年后他才意识到这点),可是还未来得及送上一程,就撒手而去了。
会议室里萦绕着蒋学贵表态的声音:
“我希望新党组一定是一个团结的班子。大家以大局为重,互相支持。我向同志们保证,我一定按组织原则办事,重大问题由党组集体讨论。我对每一个同志都以诚相待。谢谢大家!”
在《金蔷薇》编辑部变成水泼不进的王国之前,还必须完成最后一道程序:组阁。
在编辑部举行的就职演说上,白演达充分施展了他的才干。口才,文才,辩才,外加政治家的韬略、演说家的鼓动和理论家的旁征博引,使他赢得了一片掌声。
“我拥护党组关于分工的决定。不多说了。编辑部下面还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还要下力气,这是肯定的。但是先说一句,因为主客观原因,工作不一定做得好。当然我会尽全力去做的。我决不会利用这个刊物来做违背四项基本原则的事,谋取个人的私利,请诸位放心。”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张冷漠的刀条脸上露着踌躇的笑意。
“刊物当然要改革。但怎么个改法呢?我想第一条是要增加编辑部的福利,提高编辑人员的待遇和地位,要有这种气魄,不怕别人说什么。”他知道,首要的是笼络住编辑部的人心,因此要许愿,并且要说得冠冕堂皇,“我准备实行刊物每增加一万份,编辑费相应递增百分之十。现在大家都在搞以商养文,我们也可以办个服务公司嘛!广开财路。必要时可以搞增刊,出专集,卖刊号!”
掌声。笑脸。
“刊物的编辑方针,是经过几年的摔打形成的,不能轻易改变。我们一向以野性和泼辣而著称,这个特色要继续发扬。要搞好刊物,全靠在座的诸君。下面紧接着我要调整编辑部的班子。明朝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有一句话,叫做‘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诗,也是真理。我们不怕别人说我们搞‘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个任职演说白演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没有任期内的具体目标,这就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一年以后即使刊物办得不景气,主编也有后路可退。把大家关心的福利问题首先提出来,名义上是打破大锅饭,实际上让大家都尝点甜头,可以收买人心。他只宣布编辑费随发行量增加而递增,刊物下跌呢?编辑费照拿不误,人人有糖吃,皆大欢喜。至于编辑部领导班子,他早已策划好了,只不过要先造造舆论,所以引经据典,发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宏论。
这一施政纲领,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坐守其成”。无论从编辑方针,还是从经营管理看,都缺乏开拓精神。在文学期刊林立,竞争激烈的大背景下,《金蔷薇》注定将直线下跌。在编辑部里,看清这一点的只有车夫。
5
岚山温泉山庄。漫山的红叶。
三天后,由蒋学贵主持,在这里研究文联中层班子。这是继党组分工后的第二个重大决策。
会议选在远离市区的岚山,是为了避免干扰。
庞文聪在旅游局任上时,常在温泉山庄聚会,与这里的经理很熟。岚山位于岚山市的西郊,白衣江上游。温泉山庄是这里的一个旅游景点,素以温泉和枫叶著名。大家乘坐一辆白色面包车,驱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四个党组成员、两位卸任的正副老秘书长,六个人在一间名为“丹榭”的贵宾室落座,品着香茗,决定文联下一步运转的轨迹和命运。
会议由党组书记蒋学贵主持。
第一个议题,是研究《金蔷薇》编辑部的领导班子。
“可不可以成立一个实质性的编委会,来领导刊物?”庞文聪提议道,他的嗓音带点山西腔,淳和浑厚。“编委会嘛,由老白负责,再考虑几个得力的委员……”
“要成立编委会的话,我倒有个建议,”老秘书长郝伯臣字斟句酌,很恳切地说,“可以考虑雷鸣也参加,这样有利于编辑部与创评部的协调。”
两位卸任的老秘书长虽然是列席党组会,却有相当的发言权。尤其是老郝,作为文联的老领导和与韩波多年合作的同仁,总希望文联的班交接得更周全,对事业的发展更有利些。
“老郝的这个意见倒不是不可以考虑。”庞文聪用烟头指指老秘书长,表示赞成。
“要我说呀,”在一旁的涂图表示异议道,“雷鸣同志不参加编委会为好,这样老白便于开展工作。”
雷鸣没有吱声。
蒋学贵瞅着白演达:
“老白意见怎样?”
“都可以,你们定就是了。”白演达不置可否。
蒋学贵笑了笑说:
“编辑部由你组阁,你说说你的设想嘛。”
“那好吧,不过我想的也不成熟。”白演达拖着慢腔,摆出一种遵命的姿态,端出了他的组阁方案:
“主编由钱诚担任,副主编由我和殷浩担任。我协助老钱工作,殷浩负责编务。”
对于白演达提出让钱诚作主编,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感到意外。谁也不知这是故作姿态,还是真心让贤。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白演达这一手是很漂亮的。既表示了对钱诚的回报和推重,又显示出自己的谦虚,而且还可以反衬雷鸣“争主编”的狂妄,可谓一石三鸟。雷鸣不由从内心感到白演达的老练和韬略绝非平常之辈。
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由老白分管刊物,自然应该由老白作主编嘛!”涂图满脸堆笑道。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庞文聪弹了弹香烟的烟灰说。
白演达再三谦让,也明知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于是白任主编、钱任副主编的事顺利地定了下来。雷鸣对钱诚也投了赞成票,虽然他对钱有了新的认识。
关于第二副主编的人选,却发生了明显的分歧。
“殷浩四十六岁了,论条件……不是太合适。”郝伯臣用双手抚了抚两鬓,权衡道。“能不能就设钱诚一个副主编,让车夫留任编辑部主任,负责编务?”
殷浩原是北郊某厂的工人业余作者,是司马宏调来编辑部的,高中学历,尚未转干。无论从年龄、学历、政策等方面看,都不大符合提干的条件。
“老车是个实干家,又熟悉业务,我觉得他留任编辑部主任是可以的。”雷鸣支持老秘书长的意见。
“对,究竟老车合适,还是殷浩合适?我也拿不稳,大家议议看。” 蒋学贵说。
庞文聪点燃又一支云烟,没有表态。
蒋学贵朝白演达点头示意:
“老白,你说说看。”
其实他也知道,殷浩是白的铁哥们儿。
“车夫当然也可以,但听说他要求调离编辑部,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婉留……”白演达拒绝得很巧妙。
“既然由老白组阁,人选就应以老白的意见为主嘛。”涂图替他帮腔道。
“几个党组成员看还有什么意见吗?”蒋学贵问。
“这恐怕不大符合干部的组织路线吧?”雷鸣觉得有必要把问题挑明。
“请雷鸣同志谈谈,怎么个不符合法?”白演达反唇相讥。
“我觉得用人应该五湖四海。”雷鸣说得很平和,但却一针见血。
“你是说我是任人为亲啦?”白演达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有点气急败坏地。
“这你应该最清楚。殷浩年龄已超过四十五岁,本人连干都未转,这不符合提干的基本条件。”雷鸣依然平静地说。“我还听人说,他十年前曾以‘借’的名义抄走东大唐谷城教授一套《鲁迅全集》,至今赖着不还。影响好不好。蒋书记也知道这事。事情还没有搞清楚,这样仓促提副主编是不是妥当?”
贵宾室里哑然无声。空气有些僵持。
蒋学贵打破沉默,解释道:
“文联机关是有人反映过这件事。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殷浩:我们文联是不是有人抄过唐谷城的一套《鲁迅全集》?他说,‘没听说过,恐怕那老头儿记错罗!’”
“这个问题和提干是两码事,有疑点是允许的,但不能作依据嘛。”庞文聪说了一句。
这句关键的话等于是投了殷浩一票。
蒋学贵拍板道:
“行,那就尊重老白的意见,殷浩提为副主编,负责编务。怎么样?”
“我保留意见。”雷鸣坦然说道。
他那沉静的态度中,有一种不可动摇的正气。
是是,非非,不说违心之言。这是雷鸣作人的原则。科研的熏陶和学工的素养,使他奉行“只问真理,不计利害”的科学工作者的准则。在泥淖式的文坛碰壁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是党组会第一次表决:一比三。这意味着雷鸣不仅因分工失去了事业的立足点,而且一开始就在班子里处于孤立地位。老秘书长郝伯臣明知他坚持的对,但也无能为力。
蒋学贵一锤定音:
“就这么定了,先报上去再说。”
这句话后来成了蒋的口头禅。每每讨论文联的重大问题,凡事遇有分歧意见,就往宣传部报。
会议形成决议:《金蔷薇》编辑部主编白演达,副主编钱诚、殷浩;创作评论部雷鸣兼主任,车夫副主任;根据郝伯臣的建议,启用年轻人,从编辑部抽调女编辑筱红作文联办公室副主任。
由于涂图的坚持,会上还明确雷鸣不过问《金蔷薇》的事。换句话说,不让雷鸣插手刊物。
至此,岚山市文联编辑部和创评部一分为二,两个阵营泾渭分明。接着将演出一幕幕内战的活剧。眼下还不清楚的是,在这场角逐中,蒋学贵起了什么样的作用?真正左右全局的也许另有其人。受制于人的无奈也好,谦谦君子的善良愿望也好,他也许没有想到从此在文联种下了分裂的祸根。
从岚山温泉山庄乘车返回时,雷鸣的心情很恶劣。
车窗外掠过稀稀拉拉的枫林,树枝上残存的枫叶红得象血。从盘山公路向下望去,白衣江的江水,象一条蜿蜒的青蛇,掩没在迷蒙的烟霭中。
不知为什么,在一刹间,雷鸣有些后悔不该进文联新班子。他突然发觉,自己身不由己陷进了一个浑浊的白色漩涡,里面充满着权谋、撕杀和谎言……面对着强大的对手,他有点势单力薄之感。
汽车一路颠簸。
凝视着车窗外雾蔼朦胧的岚山,雷鸣暗自思忖着什么。他一时真不知自己的这种“孤立”是光荣,还是愚蠢?
白色面包车行至山腰,长得圆头活脑的司机小刘在一岔路口刹车下来方便。
雷鸣跳下车来,伸伸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的清新空气。刚才的不快,像车厢里带着汗渍和烟味的浊气一样,被风吹散。回头眺望,山下阡陌,沉在薄霭之中。山坡的斜面上,点缀着斑烂的红色,煞是好看。他信步朝岔路口走去。
一条弯曲的石铺路沿着陡峭的山脊延伸而去,显得崎岖险峻。隐约间,从山梁的背后方向,飘来几声清晰的叮当声。一下、两下、三下,带着颤动的回音,在山谷里萦绕。那声音雷鸣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见过,非常熟悉,一种莫名的兴奋攫住了他。
雷鸣循声向前寻去。走了几步,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苍凉,几分神秘,每一声都象在叩击他的心扉。
雷鸣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自己。他停下步来,再一聆听,敲石声蓦然消失。在丛林深处,只有啄木鸟敲击树洞发出的清脆声响,如同嘭嘭鼓点,在林中回荡。雷鸣呆然伫立。
这时,从背后传来呼喊:
“雷鸣,要开车啦!”
他转过身来,看见司机在朝这边招手,车门旁闪着蒋学贵的笑脸。雷鸣朝回走了几步,又分明听见那叮当回响的敲石声从山后传来,不禁心中大奇。登车就座,他忍不住回眸。
“那山是摩天崖!”司机小刘告诉他。
推上车门,清冽的敲石声嘎然而止,象是被刀子割断了一样。雷鸣惊奇地感到面前一片空虚和寂静。
第三章 天 敌
1
陆石家的客厅。
雷鸣仰坐在彩纹绒面沙发上。
陆石满面殷勤地:
“喝点什么?雀巢咖啡,还是铁观音?”
“随便,还是茶吧!”
他打量着客厅。大约十五、六平米的面积,落地窗帘,SONY组合音箱,茶色玻橱,显出几分时髦,但并不俗气。正对沙发的墙上,悬着一幅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匾额字帖,黑地白字,乍一看那上面的繁体“难”字写得象“鸡”,笔趣盎然。
一只黑黄白三色小猫,“喵喵”地在客厅的地板上转来转去,见了客人也不怯生,很逗人喜爱。
茶端上来,杯底沉着几段粗硕的茶条。
陆石笑道:
“上月跟市长去福州开会时主人送的,据说是十大名茶之一,号称‘七泡有余香’,味道特别浓。”
雷鸣捧着茶杯,吹了吹热气,咕咕地吞下一口,除了淡淡的苦涩,也没品出什么味。
他向陆石讲起文联组阁的事,闷闷说道:
“我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钱诚、白演达会对我这样敌视?原来在编辑部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大家相处也很自然。”
“你是他们的天敌。”陆石以一种圈内人的睿智,一语点破道。“因为你挡了他们的道!任何人处在你的位置,他们都会把他当做敌人的。你想想,论资格和威望,钱诚当文联副主席是没有问题的,白演达的根底也不简单。结果由你取代他们的位置,他们能服吗?”
“文联新班子是上面定的呀,事先我并不知道。”雷鸣还未全醒。
“正是这样,他们把你当做韩波的人了。”陆石目不转睛地瞅着雷鸣,一字一顿地说。“要么你向他们屈服,靠拢,日子会好过些;要么你坚持原则,不作退让,就要准备受夹磨,走一条坎坷之路。”
雷鸣掰了掰手指,似乎有点悟觉。他想起了钱诚那句带着冷战味的话:“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心”。
他把手攥成了拳头。
“我不怕夹磨,不怕受挫,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打算和诺言。”他一脸倔犟,瓮声瓮气地说。
“同志,那你就准备着内战吧。中国的‘窝里斗’是渊远流长的!所谓每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加起来变成一条虫,我看说得一点不过分耶。尤其文人圈的‘窝里斗’,有盐有味,相信会更富有艺术感……”陆石戏谑道。
“我不想和谁斗,我只想借刊物的阵地,把韩波老师托付的事查个水落石出。”雷鸣沉静地说。
“韩波托付付的什么事?” 陆石问。
“骆汉生被绑架的真相,还有他的一部遗稿的下落。”
“骆汉生被绑架的事?” 陆石有点诧异。“警方当年都没有破的案子,你去充什么英雄好汉?”
“我答应了韩波,我必须做到。”雷鸣瓮声瓮气地说。
“而且,凭我的直觉,《金蔷薇》那几个重量级人物与韩波有很深的宿怨……说不定幕后的疑犯就在他们当中。”他突然冒出一句。
陆石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兴奋地一面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一面望着天花板说:
“是呀,愿望很善良!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对他们有怀疑,他们会给你下烂药的!”
说到兴头上,陆石突然在雷鸣面前站住,俯身问道:
“老弟,你作好了斗争的准备吗?嗯?”
那只三色猫乖乖地蹲在沙发脚旁,毛茸茸的黄色耳廓微微扇动,仿佛也在聆听主人的宏论。
雷鸣冷不丁答了一句:
“我们的伟大领袖不是有句名言,就叫着:‘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吗!”
陆石在他的脑后拍了拍,忍俊不禁道:
“妙哉,简直是点睛之语。”
雷鸣却一点也没笑。他初衷未改道:
“说真的,我只希望下一步抓点创作,成立作协,把局面打开。然后相机调查骆汉生的事情。”
“你有把握吗?”陆石提起茶几旁的花壳温水瓶,朝他杯里掺了点开水。
“没有刊物,困难会很大。但是我们可以从零开始。”
“我说你呀,还是老毛病:太认真了!这样会碰壁的。”
陆石放下温水瓶,在对面的一张藤椅上坐下,递过一支阿诗玛,雷鸣摆手未接。
陆石掏出打火机,自己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那淡青色的烟环,在空中飘悠悠的,慢慢升起,扩大,如丝如缕。陆石得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在空中飞舞,然后目视着雷鸣,用一种近于诚恳的口气关照道:
“我一向主张,处事做人,既不能不认真,也不能太认真。”
“你还是这样玩世不恭!”雷鸣咧嘴一笑。
“老弟,不是玩世不恭。”陆石一本正经地说。“这里面有辩证法,将来你会懂的。”
雷鸣看了一眼在头顶散去的烟环,品味着老同学的高论。也许我过于认真了?他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后转向陆石讨教道:
“你说我该怎么做?”
“能化解的尽量化解,能妥协的作点妥协,以免腹背受敌。不过秘书长是实权,你要抓住。不然你这个二把手就悬空了。”
“我不想争权。”雷鸣很坦荡。
“你太书生气了!要知道,有时候没有权,也就干不成事。”
陆石和雷鸣是老同学,又是多年的朋友,说话用不着掩饰。不过他觉得,雷鸣的书生气中包含着一种傻劲。那是一种对理想真诚的追求,赤子之心般的可贵。正因为这样,他要给朋友出点主意,提醒他不要太单纯了。
雷鸣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这时,陆妻端上一盘切开的广柑,笑盈盈地搁在玻璃茶几上。
“你们一见面就抬杠,也不累吗?小雷,别听他的高谈阔论,吃广柑。”
“谁说我们在抬杠?是智慧的聊天。”陆石笑辩道,他拿起一牙黄澄澄的广柑,递给雷鸣:
“这是小雯单位分的,有名的鹅蛋橙。”
雷鸣接过鹅蛋橙,似有所动,眼里露出温和的光芒。他低头咬了一口,满嘴流汁,甜津津的。自从殡仪馆同陆雯擦肩而过,他没有再见到过她。
“你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吧?”陆石问。
“七年。”雷鸣说,话中带着浓重的思绪。
“当初你们是怎么分手的?”陆石一直不明白。
雷鸣默然。那段往事是那样平淡,又那样令他铭心刻骨。这个谜在他心底埋了整整七年。也许该向朋友吐露一下。
蹲在沙发脚的三色猫懒懒地站起来,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突然,它象听到什么声响,“喵喵”地欢叫着向客厅门奔去。
几乎同时,门铃响了。
陆石起身过去,打开门。只见是陆雯飘然而至。她穿一身入时的深秋装,挎着牛仔包,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大声说:
“妈叫我告诉你和嫂子,明天中午回家吃饺子!”
“你瞧谁来啦?”陆石接过牛仔包,指指客厅里面。
陆雯发现雷鸣在座,略感意外,她嘴角的笑容荡开来,清澈的眸子里明显地透着惊喜。
雷鸣朝她点点头,无言之中含着深情的问候。
陆雯在沙发上落座,小花猫围着她的裙边蹭来蹭去。陆雯一把把它推开:
“去去去,三花脸!”
久别重逢,没有千言万语的诉说,也用不着寒暄,雷鸣感觉到两人之间,就象昨天还在一起似的亲近。
“听说文联这一阵子很热闹呀!”她掠掠乌黑的云鬓说。
“你也听说了?”雷鸣有些诧异,傻愣愣地问了一句。
“文学界都传遍了,说你争主编,野心勃勃……”
“是吗?这简直是…… ”雷鸣的腮帮子因为激动变红了。但他强捺下性子,忍住了怒火。
“可我就喜欢有野心的人!”陆雯瞅着他,莞尔一笑。她的眼神热辣辣的,十分诱人。“不过有的人很善于在外面造舆论,你可要提防着点。”
“这一帮人的能量很大!”陆石说。
“白演达那人一看就是搞政治的,像个阴谋家。”陆雯不屑道。
雷鸣没有吭声。这沉默里蕴含着滚动的岩浆。
“我还听到一个传言,”陆雯认真地说。“韩波的死可能有问题。”她的表情很冷静,但话却极有份量。
“这是真的?”雷鸣瞪大了眼睛。
陆雯带来的这一惊人信息,使客厅的气氛骤然变得严肃起来。陆石也感到很意外。
“传闻医院的一位护士讲,韩波去世那天上午,她的病房里传出过激烈的争吵声,吵得很厉害。中午韩波就突然去世了。”
“知不知道在病房里争吵的人是谁?”
“不知道,好象有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声音很特别,带沙哑音。”
“带沙哑音?”雷鸣挠挠头,满腹狐疑。
“你这个消息确实不?小雯,这可是事关重大的哟。”陆石审慎地问。
陆雯点头。
雷鸣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如果是真的,这就意味着韩波的死不是正常死亡!莫非……他的眉头上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
2
从陆石家出来,已是华灯初上。
雷鸣的心情有几分沉重。他说不出是愤懑,还是疑惑。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他今天没有骑车,信步沿着皇岗路走去。夜幕下的都市人流如织,灯火辉煌。街两边建筑上的大小广告牌,闪烁着红红绿绿的霓虹灯。
雷鸣的眼前,若隐若现地浮现出韩波那张殷切期望和略带倦意的面影。他又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这下我就放心了!”……
这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这位敬业的老主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那么多话?她当时似乎有什么预感,可那是什么预感呢?
穿过十字路口,雷鸣登上一座天桥。这座桥是全市的少先队员募捐造的,洁白的桥身,银灰色栏杆,桥的底座上镌刻着“希望号”几个字。
雷鸣在桥上停留了一刻,凭栏眺望。黑黢黢的夜空,什么也看不见。山下面,万家灯火通明,恰似一片灯的海洋。那黄的灯,白的灯,绿的灯,间或有红的灯,星星点点,互相辉映,一直延伸到天幕的尽头,灿烂夺目。景色壮观极了!
白衣江就象一条黑色的缎带,闪着粼粼波光。浓黑的江心,有条船影在缓缓移动。
多么迷人的夜色啊!谁能想象在这诗情画意的背后,会藏着虚伪、仇怨和阴谋呢?
凉风拂面,雷鸣感觉到寒意,紧了紧领口。
一声低沉的气笛,象粗犷的牛嗥一般,蓦地从江心传来。雷鸣想到陆雯,心头涌起一股温暖的感激之情。
翌日。文联里院创评部办公室。
雷鸣将陆雯透露的信息,告诉了车夫和钟翼德两人。
钟翼德是文联的创联部主任,刚从西北探亲回来。一张脸被紫外线晒得黑黑的,穿一件棕色皮外套,矮壮敦笃。他是羌族出身的作曲家,而且写得一手好书法,秉性粗犷豪放。早年在部队搞过宣传,一曲《酥油茶》至今还为人们在传唱。
听完雷鸣的话,他沉吟道:“你们注意到没有?编辑部里有一个人好象就那种嗓音!”
“是谁?”雷鸣心中一动。
钟翼德压低了嗓门,一字字地说:
“白—演—达。”
车夫击掌。
“对的,老钟不说还不觉得。他说话嗓音抬高时,就是嘶哑的,象公鸭嗓。”
“韩波病故那天是几号?”雷鸣两眼炯炯。
车夫回忆道:
“好象是星期五,几号记不清了……那个礼拜我正好当班,下午两点左右接到医院病危的电话。”
“当时编辑部还有谁?”
“那时刚上班,只有筱红在。”
“问问筱红或许记得,她脑子特别好使。”钟翼德建议。
“我去。”说着,车夫转身去到隔壁办公室。
“筱红在编辑部也是受排挤的,”钟翼德了解很多内情。“听说蒋学贵征求意见时,她曾表示支持你作主编,坚决不同白演达合作。”
难怪郝伯臣建议调她到文联办公室。
不一会儿,车夫回来。
“是星期五!9月21日。筱红还记得整个上午白演达和钱诚都不在编辑部。”
雷鸣和钟翼德相互对视了一下。
钟翼德断然说道:
“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文章,我的意见,非查清楚不可。”
车夫很沉得住气,他不动声色地说:
“不过这事暂时不能声张,一是干系重大 ,二是也不完全排除其他人的可能。”
雷鸣想了想说:
“好吧,我和老车去一趟红十字医院。”
市中区。红十字医院。
这是全市绿化得最好的一所医院,虽然座落在岚山市中心区,却是绿荫环绕。这里的医疗条件也属上乘。医院的主楼是一幢十层浅赭色大厦。临街的白色铁栏杆内,栽着一围四季常青的夹竹桃。据说这种植物有净化空气的特效。赭楼迎面的高壁上,嵌着一个巨大的红十字,百米以外都能看见。
雷鸣和车夫在路边停好自行车,大步走进医院。
赭楼前的环形喷泉,水花叮咚。
喷泉中央,立着一尊不锈钢制的雕塑。这雕塑名为《生命》,造型独特,颇富现代感,给人一种宁静与和平的联想。
雷鸣每次经过喷泉,都要向它投去欣赏的一瞥。他很喜欢雕塑。有位艺术家说过,雕塑是凝固的音乐。一点不错。但今天他经过这里,心中却别有一番感受。同样的一尊塑像,往日那种飘逸、轻松的韵律不见了。映着天光的不锈钢躯体,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凝重而冰凉。
雷鸣和车夫走进赭楼大门。
内科病区在八楼。雷鸣和车夫搭乘蓝色电梯上行。
在电梯徐徐升起的几秒钟里,两人都默然不语。但雷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八楼病区。走廊上散发着医院特有的药水气味。洁白的墙壁下端一律漆成灰蓝色,增添了一种肃静的感觉。他们正遇上查房的时间,雷鸣很容易就问到了值班护士长。
“找我有什么事吗?”护士长是位中年女性,穿着紧身白大褂,人很干练,白色护士帽下露出一双明眸。
“我们是市文联的,”车夫先说明身分,然后谨慎地说,“主要想了解一下,9月21日韩波发病那天上午谁来探视过?”
“哦。”护士长打量着他俩说,“又是这事,已经有人来问过了。”
“有人来打听过了?”雷鸣和车夫面面相觑,有些诧异。
“是一个女记者。”
唔,一定是她。雷鸣心中一震。
“事情隔了快两个月了,来医院探视病人的很多,又不登记,不好查。”护士长的脸上有些难色。
她留意到两人的反应,认真问道:
“不过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们只是了解一下。”
“这样吧,你们请等一下。”护士长很合作,随即叫来几个年轻的护士,把情况大概说了说。
“就是32床那个脸圆圆的文联副主席呀?”一个戴耳环的小护士抢着说。
“来医院看病人的人那么多,又不登记,哪个记得哟!”她旁边的另一个小胖子说。雷鸣记起来,这个小胖子就是那天他来医院探视时,给韩波量血压的护士。“请问你贵姓?”雷鸣问她。
“我姓陶。”
“请你们再回忆一下,平常的探视时间都是下午,上午来探视的人不会很多的。”雷鸣启发她道。
姓陶的小胖子和“耳环”相视了一下,没有吱声。
另一个挺文静的护士说道:
“那个星期是小柳值班,不知道她还有印象没有?”
“能请她来一下吗?”雷鸣急切地问。
“她请病假了。”护士长答道。
雷鸣和车夫脸上露出失望。
“另外还有人记得吗?”车夫又追问了一句。
“没有了。”护士长脸上带着浅笑,摇了摇头。
每一位护士小姐的脸都象是真诚的。
雷鸣和车夫只好道谢告辞。
他们一无所获地从医院出来,推着自行车,心中有些怏怏。
但雷鸣凭一种直觉感到,韩波的猝死确有疑团。他回头望了一眼赭楼顶那个巨大的红十字,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怅惘。
3
《西部阳光》编辑部。
“听说韩波死得有些蹊跷。” 聂风说。
“你也听说啦?”吴总编瞅着他问。
“喔,无风不起浪。”聂风点头。
吴总编坐在大班椅上,聂风坐在他的对面。老报头的体态矮胖,额头宽阔发亮,是位一丝不苟的资深编辑家。案头上摆着一个精致的胡桃木盒子。吴总编打开盒盖,取出一支深褐色笔形雪茄,点燃。
聂风穿件棕色套头毛衣,戴顶棒球帽,有几分帅气。
“司马宏这个人,我认识。”吴总说。“《金蔷薇》杂志三年前创刊时,他带着一帮人来省城找《西部阳光》取过经。人很能干,雄心勃勃的,说是要创办一份在全国叫得响的文学刊物。韩波就是我向他推荐的。当时她是岚山市文化局的副局长,分管群众文艺创作。司马宏当时问我,省城有没有合适的主编人选?我说,你们岚山就有人嘛。”
吴总说,他后来才明白,司马宏要找的其实是一个名义上的主编。这位文艺官僚要一手控制刊物,但作为宣传部长又不便亲自兼刊物主编,所以要找一个有身份而又听话的替身。
“我当时看他办刊物的热情很高,被他打动了。”吴总吐出一口青烟说。“但我总觉得,他这个人身上有种杀伐之气。也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吴总说起当时的一个细节。司马宏登门造访,穿件咖啡色西式皮外套,满面红光的。他和吴总握手寒暄后,随即示意背后的人从一个皮包里取出他的名片。在宾主见面之初,郑重地递上自己的名片,这是社交的普通礼仪。但司马宏自己并不拿名片,而是颐指气使,叫随员把取出的名片递给吴总。他不是不懂礼仪,显然是在摆官架子。
“也许我不该推荐韩波去《金蔷薇》的。”吴总叹息道。“听说在刊物创办之初两人处得还可以,后来刊物有名气了,司马宏和她的矛盾闹得越来越大。”
“有没有个人恩怨在里面喃?”
“应该说不全是个人恩怨。”吴总沉吟道。“你抽空可跟踪一下岚山市文坛事态的发展,背后可能有些名堂。”
“阴谋与爱情?”聂风说了句俏皮话。
“是阴谋与权欲。”老报头说。
他并叮嘱聂风同雷鸣保持联系,把岚山市作为一个典型案例,作点解剖。争取发一篇精彩的头条。
“正所谓‘大潮之下,必有漩涡’呀!”吴总弹了弹烟灰,斟酌道。“篇名嘛,可叫……”。
聂风脱口而出:“白色漩涡之谜。”
“这个题目不错。” 老报头点头。
“那就这样定了。”聂风起身,准备告退。
正在此时,有个编辑推门,探进头说:“吴总,有客人。”
“哦,请他进来。”
是雷鸣,穿件黑皮夹克。走进来,像带进一股旋风。
“您好,吴总。我是岚山市文联的雷鸣。”
“哦,韩波的接班人,欢迎!欢迎!” 吴总热情迎客,并给他作介绍:“这是我的助手聂风。”
聂风向雷鸣点头致意,态度友好。
“聂风记者,久闻大名哦!”雷鸣眼睛一亮,在沙发坐下。
聂风用纸杯给他沏了一杯茶。
“哦,谢谢!”他接过纸杯,放在玻璃茶几上。
“我是专程来拜访的。”雷鸣说明来意。“韩波老师生前曾叮嘱我,遇到难题时,可找吴洪量总编辑。”
吴总颔首,期待地注视着他。
“韩波老师生前很佩服吴总的办刊理念,还有引导潮流的雄心……可惜我没有接好韩波老师班……”雷鸣的语气有点无奈。
“韩波是个好人。”吴总说。“还有她的丈夫骆汉生我也很熟,一个鲠直的北方汉子,我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他们俩是一对真正有才情、又有骨气的文化人。可惜都走得太早……”
“吴总知道当年骆汉生绑架案一事吗?”雷鸣问。
“知道。骆汉生是全国知名作家,当时这个案子很轰动。省公安厅都介入了,可是骆汉生最后被绑匪撕票了,案情很蹊跷。”
“听说骆汉生有部小说手稿,也一并失落了。”雷鸣说。
“我听韩波说起过,这可是她的一块心病啊!”吴总叹道。
“很有可能,玄机就藏在岚山的文坛圈里……” 雷鸣说。
他的脸上略现疲惫之色。他说到对未能完成韩波遗愿的懊悔。
“刚才我还同小聂在谈,你们岚山市挺复杂的。”
吴总示意聂风留在办公室作陪。
聂风和雷鸣相对而坐。雷鸣的个头比聂风略高一点,显得更粗犷些。两人一见如故。雷鸣说起对韩波之死的疑惑,引起聂风高度的关注。
雷鸣的口气很谨慎,但说出的情节具有很大的震撼力。
“据红十字医院的一个护士讲,韩波去世那天上午,她曾听到病房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声音很高,吵得很厉害。午后韩波就突然发病猝死了……当时病房里有两三个来探视的人,其中有一个声音很特别,带沙哑音,像是《金蔷薇》编辑部的白演达……这说明韩波的死,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不排除有人故意要置她于死地……”
“你说是……有谋杀的可能?”聂风问他。
“是的。”雷鸣点头。
“能不能请警方介入?” 吴总问。
“没有任何证据。警方不会立案。”聂风说。
“找到目击证人了吗?”聂风问雷鸣。
“正在找。”雷鸣答道。
“目击证人非常重要。”聂风提醒道。
“我们一定会找到的!”雷鸣口气坚定。
“如果在病房现场吵闹的人,确实是《金蔷薇》编辑部的,那也存在两种可能。”聂风分析说。“一种可能是他们的目的只是逼宫,要求韩波辞职,遭到韩波的严词拒绝,由于其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猝发心肌梗塞。也就是说是一件意外事故。只能算过失,不存在刑事责任……”
聂风看了雷鸣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了逼命,而逼宫只是手段而已。他们故意挑起韩波的情绪失控,从而导致她猝发心肌梗塞死亡。但这后者有时候很难定罪,因为这种谋杀的企图往往藏得很深,很隐蔽,也最可怕。”
“会不会这两种情况兼而有之呢?”吴总插了一句。
“也有可能。”聂风推测道。“比如这帮人一开始只是逼宫,想逼韩波主动下台,如果韩波接受辞职,就平安无事了。但韩波的态度很强硬,于是他们在失望和愤怒中情绪失控,带着某种恶意,大吵大闹,将韩波置于死地……”
“带着某种恶意……”雷鸣重复道。
“对,就是不怀好意。”聂风点头。
“啊,明白了!”雷鸣很佩服聂风的的分析。
“但问题是,要查明这一点很困难。”聂风说。“恶人的心机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听说你协助警方破过好几个大案哟。”雷鸣由衷地说。都知道聂风在警界的名气比他在新闻界的名气还大。
“都是缺牙巴咬虱子。”聂风傻笑。
“那帮我们也咬咬虱子吧。”雷鸣态度真诚。
聂风望了一眼吴总。老报头点头微笑。
“那我试试吧。也许我不能全程跟进,但关键的时候我会出手的。”
“太感谢了!”雷鸣兴奋地同他握手。
雷鸣起身告辞,来去像一阵风。身后留下一串脚步声。
4
司马宏家客厅。
每逢节假日,或是有要事商议时,白演达、钱诚和殷浩常来这里小坐。这里俨然一座艺术殿堂。岚山市文坛的风云,作品的贬褒,人员的升迁,往往事先都在这里定调。韩波主持《金蔷薇》工作时,司马宏常常也是在这里通过白、钱等人遥控刊物。连发稿、定编辑费、赠送刊物等,他都可以在背后操纵。韩波同他的矛盾起因也就在此。所以,它又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一般的人很难进入这个核心圈子。
这个王国的主宰,就是客厅的主人司马宏。他今天穿一件浅色休闲服,领口露出海蓝色澳毛衣,显出几分潇洒,气色相当好。
客厅的布置半官气半儒雅。地面铺着细条榉木地板,墙上点缀着几幅名人字画。一帧司马宏率杂技团访问香港的大幅彩照,悬挂在醒目的中堂处。大家随意地坐在一圈暗红皮沙发上,中间围着一方玻面藤茶几。上面摆着酒杯和一些花生、糖果。
客厅的一角立着镀铬脚落地灯和一台42英寸大屏幕日立彩电,有些气派。
“来,大家小酌一杯!”
司马宏举起盛着红葡萄酒的玻璃杯,容光焕发。
白演达、殷浩、钱诚款款举起酒杯,显得春风得意。
“为岚山市文联的未来……”
“为《金蔷薇》大放异彩……”
“为我们初战告捷……”
“……干杯!”
窗台的大玻璃缸里,几尾泡眼金鱼悠闲地在水中游着。
“这次编辑部组阁,你们干得不错嘛,”司马宏啜了一口红酒,微笑道。“刊物是个实体,抓到手里,可以团结更多的作者。”
“这次搞得还算利索,雷鸣和车夫完全被排除在外了。”白演达将酒杯轻轻碰了碰嘴唇。
“要不是韩波拦路,《金蔷薇》早就摆平了!”殷浩将满满一杯酒灌进喉咙。
“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讲,”司马宏觉得殷浩说得太露骨,纠正道:“人已经死了,就不计较啦。她的心胸太窄,女同志嘛,总有些弱点。”
钱诚奚落道:
“那女人生前很赏识雷鸣的。这小子尽管年轻,有才气,可惜还是嫩了点。”
司马宏目光扫过众人:
“不过,对雷鸣你们不可小看了。此人憨厚之中潜藏着一股英气,而且部里面有人支持他。”
“谁喃?”殷浩酒色已经上脸。
“谁最支持韩波嘛?”司马宏以问作答。
“听说这次文联调整班子,本来还是你作党组书记的,因为韩波坚决反对,市上最终才改变决定的?”白演达问。
司马宏一笑。
“我个人作不作党组书记没有什么,我的季节已经过了嘛!”说这话时他并不情愿,而且带着半自嘲半感慨的语调。“遗憾的是,韩波是我自己当初建议从文化局调来的。完全是《西部阳光》那个老报头的误导。”
他点燃一支红塔山,吸了一口,苦笑着摇摇头,口气似宽容大度地说:
“那个老报头把韩波说得完美无缺,想不到她来了会同我唱对台戏!”
司马宏的最后一句话里,带有一种淡淡的苦涩。
《金蔷薇》杂志创办于三年前,从抽调人员,确定编辑方针到申请刊号,都是他一手张罗的。那时,作为分管文化艺术和出版旅游的宣传部副部长,他充分运用了领导机关的权威和行政的效力。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很快就建立起一支队伍。他本人既是一位文艺官员,又是一个能写小说、发表过剧本的作家。这双重的身分, 无疑使他如乘青云,在岚山市文艺界确立了文坛“霸主”的地位。
对《金蔷薇》这个刊物,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连刊物的名称,也是他当初亲自圈定的。当时大家提了好多名字,诸如《新潮》、《当代作家》、《白衣江》……等等,他都觉得小气了。唯有这个名字不俗,独具一格。苏联有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写过一本小册子,书名就叫《金蔷薇》,很受欢迎。他读过那本书,印象颇深。
也正因为和刊物的这种特殊关系,他不能容忍编辑部存在反对他的声音。司马宏没有想到,象韩波那样一个文静的女同志,会蔑视他的权威,在他的领地里自行其事地搞一套。她还不是仗着她丈夫生前的名气!司马宏也没有想到自己在五十五岁的年龄上就“下野”了。心里难免有种沉重的失落感。人总是不愿意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荣誉、地位、权势,抑或是工作的乐趣。更何况他曾经拥有那样的辉煌!
五十五岁,正是一个人事业的顶峰和金秋时节。他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成为被人淡忘的历史。他司马宏有资格,有经验,也有足够的能量作文坛的领袖。他清楚自己多年经营的阵地根基是厚实的。唯一出乎司马宏意料之外的,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继韩波之后,会杀出雷鸣这样一匹黑马来,差一点把他的阵脚冲乱。
“凡是同我们唱对台戏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白演达阴阳怪气地说。
“好在那女人见马克思去了。”钱诚笑一笑。
“关于韩波的死,最近外面有些风言风语的,你们要留意。” 司马宏想起什么来,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殷浩不以为然。
“有人胡乱猜测的,没有证据!”
白演达不语。神情似有些警觉。
钱诚打诨道:
“扑风捉影的事,神龙见尾不见首咧……”
“空穴来风总有原因。”司马宏扫了众人一眼,正色道:“我听说,文联最近有人到红十字医院去查问过韩波死那天的事……”
“肯定是雷鸣和车夫。” 白演达猜测。
“幸好他们是一无所获。” 司马宏捋了一下头发,警告说:“大家要记住,在韩波死这件事上,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我想,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你们应该懂得的。”
大家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看必要时,可以给‘红十字’一点颜色看!” 殷浩的话里藏着杀气。
司马宏没有吭气。
白演达和钱诚注视着他的脸,似乎读出了默许的意思。
“不能留任何痕迹。” 司马宏交代了一句。
“部长放心。”殷浩说。
“还有。”他用中指弹弹茶几玻面说。“钟翼德休假回来了,这位韩波的高参大家要提防点。”
“还有一个郝伯臣,那老头也是多事,处处在卫护雷鸣。”殷浩嘟咙道。
“他不打紧,马上就下了。”
司马宏语气缓和了些,问道:
“另外,听说方梅对老白有点成见?她是个有影响的老编辑,要注意做工作。”
“没问题,老白已经摆平了。”殷浩笑道。
“怎么作的?”司马宏询问白演达。
“不外乎答应她永不下岗。”白演达一笑。他很会收买人心。
司马宏满意地颔首,停了停,关切地问:
“下一步你们准备怎么办?”
钱诚推测说:
“雷鸣没有管成编辑部,肯定会抓作协的。”
“嘿嘿,作协和创评部现在都是空中楼阁,他有什么好抓的?”殷浩讪笑道。
白演达没有吭声。
司马宏胸有城府地:
“最重要的有一步棋。”
“部长有什么高招?”殷浩恭敬地问。
“不能让他当秘书长,这是实权。”司马宏一字一句地说。
“老白一肩挑算啦!”殷浩说。
“你开玩笑嗦。”白演达白了他一眼。
“那谁当最好喃?”
司马宏微笑道:
“你们可以争取庞文聪嘛……”
“雷鸣会拱手让出秘书长吗?”殷浩有些顾虑。
“我看未必。”白演达说。
“也可能。”钱诚品了一口司马宏为他特备的盖碗茶,分析说:“雷鸣这个人有点个性,也有斗志,但缺少心计,有时单纯得可爱。”
“你们不要低估了他的能量。”司马宏提醒他的干将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