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
 您现在的位置:Fun书 > 世界华文文学经典 孤意与深情——张晓风散文精选
世界华文文学经典  孤意与深情——张晓风散文精选


世界华文文学经典 孤意与深情——张晓风散文精选

作  者:张晓风

出 版 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02月

定  价:36.00

I S B N :9787549595396

所属分类: 文学  >  非小说  >  随笔/散文  >  中国现当代随笔    

标  签:文学  中国现当代随笔  

[查看微博评论]

分享到:

TOP好评推荐   [展开]

TOP内容简介

本书为“世界华文文学”系列的一本。收录了张晓风创作生涯中较具有代表性的散文,如《地毯的那一端》《母亲的羽衣》《只因为年轻啊》《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愁乡石》等。这些散文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张晓风对乡愁,对人生,对爱情等的思考。她的散文“在安静分析中有激情,在冷眼凝视中有挚爱”。

余光中先生曾称其文字“柔宛中带刚劲”,将之列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有人称“她的作品是中国的,怀乡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纵身现代的,她又是极人道的”。又有人称其文“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

她的散文具备独特的“集纳”型笔路与构架,以及词美句美、充满爱意、节奏感强等特色,内容深刻、语言优美、结构紧凑、意境优雅,犹如元人笔下一首精致的小令,体现了她对人、对生命、对大自然及对生态环境的关切之情。


TOP作者简介

张晓风,中国台湾著名散文家,江苏铜山人。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并曾执教于该校及香港浸会学院,现任台湾阳明医学院教授。36岁时,被台湾地区的批评界推为“中国当代十大散文家”之一。她是中山文艺奖、吴三连文艺奖、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得主,曾经荣获“十大杰出女青年”。有多篇作品入选大陆及台湾中学的教科书。

张晓风创作过散文、新诗、小说、戏剧、杂文等多种不同的体裁,以散文最为著名。她的成名作《地毯的那一端》抒写婚前的喜悦,情感细腻动人,但她的成就并不止于此。她其后的作品在内容和技巧上都不断发展和突破,从描写生活琐事,渐渐转变为抒写家国情怀及社会世态,融入哲理,不断开拓。主要作品有《白手帕》《红手帕》《春之怀古》《地毯的那一端》《愁乡石》《我喜欢》等。

TOP目录

遇 见

情 怀

从你美丽的流域

那部车子

绿色的书简

玉 想

面包出炉时刻

巷 底

食橘者

地毯的那一端

一个女人的爱情观

人体中的繁星和穹苍

母亲的羽衣

初 雪

孤意与深情

山水的巨帙

山水的圣谕

适 者

只因为年轻啊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

一张纸上,如果写的是我的文章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

想你的时候——寄亡友恩佩

我想走进那则笑话里去

炎 凉

我喜欢

有些人

回到家里

小小的烛光

两 岸

归 去

魔 季

秋天秋天

不能被增加的人

蚵仔面线

描 容

雨天的书

定义以命运

一句好话

触 目

林中杂想

台 词

错 误——中国故事常见的开端

画 晴

仗美执言

光 环

木棉花

流苏与诗经

栀子花

花 坼

春之针缕

春之怀古

人物篇 (外四篇)

一捆柴

一条西裤

一柄伞

一个声音

我 在

月,阙也

矛盾篇 (之一)

矛盾篇 (之二)

矛盾篇 (之三)

半 局

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愁乡石

你要做什么

回首风烟

鼻子底下就是路

眼神四则

想要道谢的时刻

老师,这样可以吗?


TOP书摘

一个女人的爱情观

忽然发现自己的爱情观很土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就是满心满意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天地鸿蒙荒凉,我们不能妄想把自己扩充为六合八方的空间,只希望以彼此的火烬把属于两人的一世时间填满。

客居岁月,暮色里归来,看见有人当街亲热,竟也视若无睹,但每看到一对人手牵手提着一把青菜一条鱼从菜场走出来,一颗心就忍不住恻恻地痛了起来,一蔬一饭里的天长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难言啊!相拥的那一对也许今晚就分手,但一鼎一镬里却有其朝朝暮暮的恩情啊!

爱一个人原来就只是在冰箱里为他留一只苹果,并且等他归来。

爱一个人就是在寒冷的夜里不断在他杯子里斟上刚沸的热水。

爱一个人就是喜欢两人一起收尽桌上的残肴,并且听他在水槽里刷碗的音乐——事后再偷偷地把他不曾洗干净的地方重洗一遍。

爱一个人就有权利霸道地说:”不要穿那件衣服,难看死了。穿这件,这是我新给你买的。”

爱一个人就是一本正经地催他去工作,却又忍不住躲在他身后想捣几次小小的蛋。

爱一个人就是在拨通电话时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知道原来只是想听听那熟悉的声音,原来真正想拨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爱一个人就是把他的信藏在皮包里,一日拿出来看几回、哭几回、痴想几回。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迟归时想上一千种坏可能,在想象中经历万般劫难,发誓等他回来要好好罚他,一旦见面却又什么都忘了。

爱一个人就是在众人暗骂:”讨厌!谁在咳嗽!”你却急道:”唉,唉,他这人就是记性坏啊,我该买一瓶川贝枇杷膏放在他的背包里的!”

爱一个人就是上一刻钟想把美丽的恋情像冬季的松鼠秘藏坚果一般,将之一一放在最隐秘最安妥的树洞里,下一刻钟却又想告诉全世界这骄傲自豪的消息。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

也因此,爱一个人就是喜欢听他儿时的故事,喜欢听他有几次大难不死,听他如何淘气惹厌,怎样善于玩弹珠或打”水漂漂”,爱一个人就是忍不住替他记住了许多往事。

爱一个人就不免希望自己更美丽,希望自己被记得,希望自己的容颜体貌在极盛时于对方如霞光过目,永不相忘,即使在繁花谢树的残冬,也有一个人沉如历史典册的瞳仁可以见证你的华采。

爱一个人总会不厌其烦地问些或回答些傻问题,例如:”如果我老了,你还爱我吗?””爱!””我的牙都掉光了呢?””我吻你的牙床!”

爱一个人便忍不住迷上那首《白发吟》:

亲爱的,我年已渐老

白发如霜银光耀

唯你永是我爱人

永远美丽又温柔……

爱一个人常是一串奇怪的矛盾,你会依他如父,却又怜他如子;尊他如兄,又复宠他如弟;想师事他,跟他学,却又想教导他,把他俘虏成自己的徒弟;亲他如友,又复气他如仇;希望成为他的女皇,他唯一的女主人,却又甘心做他的小丫鬟小女奴。

爱一个人会使人变得俗气,你不断地想:晚餐该吃牛舌好呢,还是猪舌?蔬菜该买大白菜呢,还是小白菜?房子该买在三张犁呢,还是六张犁?而终于在这份世俗里,你了解了众生,你参与了自古以来匹夫匹妇的微不足道的喜悦与悲辛,然后你发觉这世上有超乎雅俗之上的情境,正如日光超越调色盘上的色样。

爱一个人就是喜欢和他拥有现在,却又追忆着和他在一起的过去。喜欢听他说,那一年他怎样偷偷喜欢你,远远地凝望着你。爱一个人又总期望着未来,想到地老天荒的他年。

爱一个人便是小别时带走他的吻痕,如同一幅画,带着鉴赏者的朱印。

爱一个人就是横下心来,把自己小小的赌本跟他合起来,向生命的大轮盘去下一番赌注。

爱一个人就是让那人的名字在临终之际成为你双唇间最后的音乐。

爱一个人,就不免生出共同的、霸占的欲望。想认识他的朋友,想了解他的事业,想知道他的梦。希望共有一张餐桌,愿意同用一双筷子,喜欢轮饮一杯茶,合穿一件衣,并且同衾共枕,奔赴一个命运,共寝一个墓穴。

前两天,整理房间,理出一只提袋,上面赫然写着”××孕妇服装中心”,我愕然许久,既然这房子只我一人住,这只手提袋当然是我的了,可是,我何曾跑到孕妇店去买衣服?于是不甘心地坐下来想,想了许久,终于想出来了。我那天曾去买一件斗篷式的土褐色短褛,便是用这只绿袋子提回来的,我的确闯到孕妇店去买衣服了。细想起来那家店的模特儿似乎都穿着孕妇装,我好像正是被那种美丽沉甸的繁殖喜悦所吸引而走进去的。这样说来,原来我买的那件宽松适意的斗篷式短褛竟真是给孕妇设计的。

这里面有什么心理分析吗?是不是我一直追忆着怀孕时强烈的酸苦和欣喜而情不自禁地又去买了一件那样的衣服呢?想多年前冬夜独起,灯下乳儿的寒冷和温暖便一下涌回心头,小儿吮乳的时候,你多么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为他竭泽啊!

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就不免想跟他生一窝孩子。

当然,这世上也有人无法生育,那么,就让共同培育的学生,共同经营的事业,共同爱过的子侄晚辈,共同谱成的生活之歌,共同写完的生命之书来做他们的孩子。

也许还有更多更多可以说的,正如此刻,爱情对我的意义是终夜守在一盏灯旁,听车声退潮再复涨潮,看淡紫的天光愈来愈明亮,凝视两人共同凝视过的长窗外的水波,在矛盾的凄凉和欢喜里,在知足感恩和渴切不足里细细体会一条河的韵律,并且写一篇叫《爱情观》的文章。

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红红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曝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混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菜,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卜,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边整理,一边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堆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更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以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住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地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折得极为秘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真该是一幅庄严的画,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把它挂出来……

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

“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

“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睁开。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床之间,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睡容。

小小的烛光

他的头发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很费猜了,因为它现在是纯粹珠银白。

他的身材很瘦小,比一般中国人还要矮上一截。加上白色的头发,如果从后面看上去,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他是美国人——我多么希望他不是美国人。每次,当我怀着敬畏的目光注视他,我心里总羼合着几分嫉妒、几分懊恼、几分痛苦。为什么,当我发现一个人,禀赋了我所钦慕的诸般美德,而他却偏偏是一个美国人呢?为什么在我心中那个非常接近完美的人,竟不属于我自己的民族?

他已经很老了,听说是六十七。他看起来也并不比实际岁数年轻。当然,如果他也学中国老头的样子,坐在大躺椅里抱孙子玩,闲来就和一般年纪的人聊天喝酒,或是戴着老花眼镜搓麻将,那么,他也许看起来不致这么憔悴吧!

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大概也都落伍二十年了,细边的眼镜,宽腿的裤子,带着长链子的怀表,以及冬天里很古怪的西装。每在走廊上碰面,我总要偷偷地看他几眼,那些古老的衣物好像从来也没有进步的迹象。我常常怀疑,他究竟藏有多少条这种可笑的裤子?为什么永远也穿不完呢?

他颈上的皱褶很深很粗,脸上的皮肤显然也有挂下来的趋势。如果要把那些松弛的地方重新撑饱满,恐怕还得三十磅肉呢!他有一个很尖峭的鼻子——那大概就他唯一不见皱纹的地方了。他的眼光很清澈,稍微有点严厉,长方带尖的脸型衬着线条很分明的薄嘴唇,嘴角很倔强地向下拢着、向里陷着。使他整个的容貌都显露出一种罕见贵族气质。

那年,我是二年级,他就到学校来了。他是来接任系主任的。可是他刚来几天就贴出海报要招募合唱团员,我当时很从心里怜悯他,不过也有几分认为他是太幼稚太不明实况。其实当个系主任就够忙的了,何苦又自己另找罪受,他所征来的那批人马,除了少数几个,大部分连五线谱都认不清楚的。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在二楼靠边的那间教室里练习。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唱了有个把月,把每个人的耳朵都听腻了,他们还是唱不准。后来记不清有一次怎样的集会,他们居然正式登台了。唱的就是那首人人已经听够了的歌。老桑先生急得一面指挥一面用他以前在大陆上学过的苏州话帮腔,结果还是不理想。其实那次失败并不意外——甚至我想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的。

意外的是四年后一个美丽的春天晚上。我被邀请坐在学校的大礼堂里。紫红绒的帷幕缓缓拉开,灿烂的花篮在台上和台下微笑着,节目单很有分量地沉在我的手中,优雅的管弦乐在台上奏着,和谐的四重唱缭绕而弥漫。我不能不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用的是怎样的一根指挥棒。

他又是个极仔细的人。那时候学校宿舍还没盖好,所有的女生都借住在阳明山腰的一个夏令营地时,山上的蚊虫很多,我们经常是体无完肤的。有一次,他到山上看我们,饭后大家坐在饭厅的里,他的眼睛盯在那两扇纱门上,看来往的同学怎样开关它。其实大部分的同学是只管开门不管关门的。许多人只顾走进走出,然后就随便由自动弹簧去使它合上了。他看了一会,站起来。我还以为他要发表有关生物学的演讲呢——他学的是生物——不料他很严肃地直走到纱门前。

“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蚊子吗?”他的目光四下巡视,没有人说话,他指着不甚合拢的门说,”门不是这样关的,这样一定有缝。”

他重新把门摊开,先关好其中第一扇,然后把第二扇紧紧地合上去,最后又用力一拉。”纱门合拢了,连空气都不夹呢!”他满意地微笑,又沉默地退到座位上去了。

我特别喜欢看他坐在书库里的样子。这两年来,学校不断地扩充,图书馆的工作不免繁复而艰巨,要把一个贫乏的,没有组织、没有系统的图书馆从头建设起来,真需要不少的魄力呢?我真不晓得他为什么又和这种工作发生了关系。那年我被分到图书馆做工读生,发现所有的旧次序都需要另编,真让我不胜惊骇。每次,当编排书目的时候,他好像总在那里。安静地,穿着一身很干净的浅颜色衣服,坐在高高的书架下面,很仔细地指导工作。他的样子很慎重,也很怡然。日子久了,偶然走进书库如果他不在那里,我好像也能看见一个银发的影子坐在那儿。好几次,我很冲动地想告诉他那四个字——皓首穷经。但我终于没有说,用文字去向一个人解说他已经了解、已经践行的真理,实在有点可笑。

想他是很孤单的,虽然他那样忙。桑夫人已经去世多年了,学校里设有一个桑夫人纪念奖学金。我四年级的时候曾经得到它。那天,他在办公室见我,用最简单的句子和我说话。他说得很慢,并且常常停下来,尽可能的思索一个简单的字汇——后来我渐渐知道这是他和中国人说话的习惯。其实他的苏州话说得不错,只是对大多数的学生而言,听英文还比听苏州话容易一些!

“哦,是你吗?”他和我握手,我忽然难受起来,我使他想起他的亡妻了,我觉得那样内疚。

“我要一张你的照片,”他很温和地说,”那个捐款的人想看看你。”

“好,我渐渐安定下来,下礼拜我拿给你。”

“我可以付洗照片的钱。”他很率真地笑着。

“不,我要送给你!”

那次以后,我常常和他点点头,说一句”早安”或是”哈罗”。后来我毕业了,仍旧留在学校里,接近他的机会更多了。我才发现,原来他那清澈的双目中有一只是瞎了的!那天我和他坐在一辆校车里,他在中山北路下车。他们系里的一个助教慌忙把头伸出窗外。

“桑先生,”他叫着,”今天坐计程车回去吧,不要再坐巴士了。”

他回过脸来,像一个在犯错的边缘被抓到的孩子,带着顽皮的笑容点了点头。

“你看,他就是这样。人病着,还不肯停。”那助教对我说,”并且他有一只眼已经失明了,还这样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叫人担心。”

我忽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哽咽住了,他瞎了一只眼!难怪他和人打招呼的时候总是那样迟钝,难怪他下楼梯的时候显得那样步履维艰。他必定忍受了很大的痛苦,什么都不为,什么都贪图,这是何苦来呢!

只有受伤者,才能安慰人,或许这就是上帝准许他盲目的唯一解释。学生有了困难,很少不去麻烦他的。常常看他带着一个学生走进办公室来,慢慢地说:”这个男孩他需要帮助。”他说话的时候每每微佝着腰,一只手搭在那学生的肩膀上,他的眼光透过镜片,透露出深切真挚的同情——以致让我觉得他不可能瞎过,他总让我不由自已地想起一句话:”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屈身帮助一个孩子的人那样直。”

他所唯一帮不上忙的工作,恐怕就是为想放洋的人写介绍信了。有一次,吴气急败坏地来找我。

“我托错人了,人家都说我太糊涂,”她说得很快,不容我插嘴,”你知道,人家说凡是请他写介绍信的,就没一个申请了,我也没希望了。我事前一点不晓得,只当他是个大好佬呢!”

“你知道,他也写得太老实了,唉,这种教徒真是没办法,一点谎都不撒。”她接着说,气势逐渐弱了。”你说,写介绍信怎么能不吹嘘呢?何必那么死心眼?你说,这种年头……”

她走后办公室里剩下我一个人。想象中仿佛能看到他坐在对面的办公室里,面对着打字机,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斟酌,要写封诚实无讹的介绍信。但他也许不会知道,诚实并不被欢迎。

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星期天,他总是忙着。有时偶然碰到放假,我到办公室去看他一眼,他竟然还在上着班,打字机的声音响在静静的走廊上,显得很单调。

他爱写一些诗,有几首刊载出来的我曾经看过,但我猜想那是多年以前写的了,这些年来,他最喜欢的恐怕还是音乐。他有一架大钢琴,声音很好,也很漂亮。放在大礼堂里,从来不让人碰。去夏令会的时候,学音乐的徐径自跑上去弹,工友急忙跑来阻止。他很严重地叫道:”桑先生听见要生气的!”

“弹下去,孩子。”另一个声音忽然温和地响起,那双流露着笑意的眼睛闪着,是桑先生自己来了,”他叫什么名字,你弹得真好。”

我不由想起那古老的瑶琴的故事。

后来有次在中山堂听音乐,徐忽然跑过来,指着前面说:”瞧,那不是你们的老桑先生吗?他,很可爱。”

“是的,我们的老桑先生,”我不觉纳纳地重复着徐的话,”他很可爱。”

我想,徐已经了解我说的是什么了。

节目即将开始,我却不自禁地望着他的背影,那白亮的头发,多沟纹的后颈,瘦削的肩膀。我不由想起俄曼在《青春》一文中开头的几句话:”青春并不完全是人生的一段时光——它是一种心理的状态。它并不完全指丰润的双颊、鲜红的嘴唇,或是伸屈自如的腿胫。而是意志的韧度、理想的特质、情感的蓬勃。在深远的人生之泉中,它是一股新鲜沁凉的清流。”我觉得,他是那样年轻。这时他发现了我,回头一笑。在那安静自足的笑容里,我记起上次院长和我谈他的话了。

“你看他说过话吗?不,他不说话的,他只是埋着头做事。有一次我问:’

桑先生,你这样干下去,如果有一天穷得没饭吃怎么办?’他很郑重地用苏州话说:’

我喝稀饭。’’

稀饭也没得喝呢?’’

我喝开水!’”

我忍不住抵了身旁的德一下。

“这是为什么呢,德?”我指了指前面的桑先生。”一个人孤零零地、颤巍巍地绕过半个地球,住在另外一个民族里面,听另外一种语言,吃另外一种食物。没有享受,只有操劳,没有聚敛,只有付出。病着,累着,半瞎着,强撑着,做别人不在意的工作,人家只把道理挂在嘴上说说,笔下写写,他倒当真拼着命去做了,这,是何苦呢?”

“我常想,”德带着沉思说,”他就像《马太福音》里所说的那种光,点着了,放在高处。上面被烧着,下面被插着——但却照亮了一家的人,找着了许多失落的东西。”

灯忽然熄了,节目开始,会场立刻显得空旷而安静。台上的光线很柔和,音乐如潮水,在大厅中回荡着。而在这一切之中和这一切之外,我看到一支小小的烛光,温柔而美丽,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秋天·秋天

满山的牵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冲击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势。

阳光是耀眼的白,像锡,像许多发光的金属。是哪个聪明的古人想起来以木像春而以金像秋的?我们喜欢木的青绿,但我们怎能不钦仰金属的灿白。

对了,就是这灿白,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芦苇上,在满山的翠竹上,在满谷的长风里,这样乱扑扑地压了下来。

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是永远不会被混淆的——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

已经是生命中第二十五个秋天了,却依然这样容易激动。正如一个诗人说的:

“依然迷信着美。”

是的,到第五十个秋天来的时候,对于美,我怕是还要这样执迷的。

那时候,在南京,刚刚开始记得一些零碎的事,画面里常常出现一片美丽的郊野,我悄悄地从大人身边走开,独自坐在草地上。梧桐叶子开始簌簌地落着,簌簌地落着,把许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进我的心里来了。我忽然迷乱起来,小小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我就那样迷乱地捡起一片落叶。叶子是黄褐色的,弯曲的,像一只载着梦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每起一阵风我就在落叶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两颗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发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听到遥远的西风,以及风里簌簌的落叶。我仍然能看见那载着梦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种子的希望里。

又记得小阳台上黄昏,视线的尽处是一列古老的城墙。在暮色和秋色的双重苍凉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加上一阵笛音的苍凉。我喜欢这种凄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欢。小舅舅曾经带着我一直走到城墙的旁边,那些斑驳的石头,蔓生的乱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长大了读辛稼轩的词,对于那种沉郁悲凉的意境总觉得那样熟悉,其实我何尝熟悉什么词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罢了。

后来,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树。走在街上,两旁总夹着橘柚的芬芳。学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总觉得那就是地理课本上的十万大山。秋天的时候,山容澄清而微黄,蓝天显得更高了。

“媛媛,”我怀着十分的敬畏问我的同伴,”你说,教我们美术的龚老师能不能画下这个山?”

“能,他能。”

“当然能,当然,”她热切地喊着,”可惜他最近打篮球把手摔坏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画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真的吗?”

“真的,当然真的。”

我望着她,然后又望着那座山,那神圣的、美丽的、深沉的秋山。

“不,不可能。”我忽然肯定地说,”他不会画,一定不会。”

那天的辩论会后来怎样结束,我已不记得了。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和我已经阔别了十几年。如果我能重见她,我仍会那样坚持的。

没有人会画那样的山,没有人能。

媛媛,你呢?你现在承认了吗?前年我碰到一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问她,她却笑着说已经记不得住过柳州没有了。那么,她不会是你了。没有人能忘记柳州的,没有人能忘记那苍郁的、沉雄的、微带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

而日子被西风刮尽了,那一串金属性的、有着欢乐叮当声的日子。终于,人长大了,会念《秋声赋》了,也会骑在自行车上,想象着陆放翁”饱将两耳听秋风”的情怀了。

秋季旅行,相片册里照例有发光的记忆。还记得那次倦游回来,坐在游览车上。

“你最喜欢哪一季呢?”我问芷。

“秋天。”她简单地回答,眼睛里凝聚了所有美丽的秋光。

我忽然欢欣起来。

“我也是,啊,我们都是。”

她说了许多秋天的故事给我听,那些山野和乡村里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个她常在它旁边睡觉的小池塘,以及林间说不完的故事。

车子一路走着,同学沿站下车,车厢里越来越空虚了。

“芷,”我忽然垂下头来,”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生命的同伴一个个下车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会怎样呢?”

“我会很难过。”她黯然地说。

我们在做什么呢?芷,我们只不过说了些小女孩的傻话罢了,那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摇落之悲,又岂是我们所能了解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一起躲在小树丛中念书、一起说梦话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现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传教士一样地工作着,从心里爱那些朴实的山地灵魂。今年初秋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兴致仍然那样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还没有揭开薄薄的蓝雾,橹声琅然,你又继续你的山林故事了。

“有时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个人,慢慢地翻越过许多山岭。”你说,”忽然,我停住了,发现四壁都是山!都是雄伟的、插天的青色!我吃惊地站着,啊,怎么会那样美!”

我望着你,芷,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分别这样多年了,我们都无恙,我们的梦也都无恙——那些高高的、不属于地平线上的梦。

而现在,秋在我们这里的山中已经很浓很白了。偶然落一阵秋雨,薄寒袭人,雨后常常又现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种悲秋的情怀。你那儿呢?窗外也该换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样地适合故人之情,又怎样的适合银银亮亮的梦啊!

随着风,紫色的浪花翻腾,把一山的秋凉都翻到我的心上来了。我爱这样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爱得这样孤独。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温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炽热,只是生命应该严肃、应该成熟、应该神圣,就像秋天所给我们的一样——然而,谁懂呢?谁知道呢?谁去欣赏深度呢?

远山在退,遥远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而近处的木本珠兰仍香着(香气真是一种权力,可以统辖很大片的土地),溪水从小夹缝里奔窜出来,在原野里写着没有人了解的行书,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绘纯净的秋光的。

而我的扉页空着,我没有小令,只是我爱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诚与敬畏。

愿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太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夏云、没有喧哗、没有旋转着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与严肃,只有梦,像一样红枫那样热切殷实的梦。

秋天,这坚硬而明亮的金属季,是我深深爱着的。

孤意与深情

我和俞大纲老师的认识是颇为戏剧性的,那是八年以前,我去听他演讲,活动是李曼瑰老师办的,地点在中国话剧欣赏委员会,地方小,到会的人也少,大家听完了也就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但对我而言,那是个截然不同的晚上,也不管夜深了,我走上台去找他,连自我介绍都省了,就留在李老师那套破旧的椅子上继续向他请教。

俞老师是一个谈起话来就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我们愈谈愈晚,后来他忽然问了一句:

“你在什么学校?”?

“东吴———”?

“东吴有一个人,”他很起劲地说,”你去找她谈谈,她叫张晓风。”

我一下愣住了,原来俞老师竟知道我而器重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也会留心当代文学,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兴奋得要轰然一声烧起来,可惜我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我立刻就忍不住告诉他我就是张晓风。

然后他告诉我他喜欢我的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认为深得中国文学中的阴柔之美,我其实对自己早期的作品很羞于启齿,由于年轻和浮浅,我把许多好东西写得糟糕极了,但被俞老师在这种情形下无心地盛赞一番,仍使我窃喜不已。接着又谈了一些话,他忽然说:

“白先勇你认识吗?”?

“认识。那时候他刚好约我在他的晨钟出版社出书。”

“他的?游园惊梦?里有一点小错,”他很认真地说,”吹腔,不等于昆曲,下回告诉他改过来。”

?我真的惊讶于他的细腻。

后来,我就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理直气壮地穿过怡太旅行社业务部而直趋他的办公室里聊起天来。

“办公室”设在馆前街,天晓得俞老师用什么时间办”正务”,总之那间属于怡太旅行社的办公室,时而是戏剧研究所的教室,时而又似乎是”振兴国剧委员地”的免费会议厅,时而又是某个杂志的顾问室……总之,印象里满屋子全是人,有的人来晚了,到外面再搬张椅子将自己塞挤进来,有的人有事便径自先行离去,前前后后,川流不息,仿佛开着流水席,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做学术上的或艺术上的打尖。

也许是缘于我的自入,我自己虽也多次从这类当面的和电话聊天中得到许多好处,但我却不赞成俞老师如此无日无夜地来者不拒,我固执地认为,不留下文字,其他都是不可信赖的,即使是嫡传弟子,复述自己言论的时候也难免有失实之处,这话不好直说,我只能间接催老师。

“老师,您的平剧剧本应该抽点时间整理出来发表。”

“我也是这样想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每次一想到发表,就觉得到处都是缺点,几乎想整个重新写过——可是,心里不免又想,唉,既然要花那么多功夫,不如干脆写一本新的……”

“好啊,那就写一个新的!”

?”可是,想想旧的还没有修整好,何必又弄新的?”

唉,这真是可怕的循环。我常想,世间一流的人才往往由于求全心切反而没有写下什么,大概执着笔的,多半是二流以下的角色。

老师去世后,我忍不住有几分生气,世间有些胡乱出版的人是造孽,但惜墨如金,竟至不立文字则对晚辈而言近乎残忍,对造孽的人历史还有办法,不多久,他们的油墨污染便成陈迹,但不勤事写作的人连历史也对他们无可奈何。倒是一本?戏剧纵横谈?在编辑的半逼半催下以写随笔心情反而写出来了,算是不幸中的小幸。

有一天和尉素秋先生谈起,她也和我持一样的看法,她说:”唉,每天看讣闻都有一些朋友是带着满肚子学问死的——可惜了。”

老师在世时,我和他虽每有会意深契之处,但也有不少时候,老师坚持他的看法,我则坚持我的。如果老师今日复生,我第一件急于和他辩驳的事便是坚持他至少要写两部书,一部是关于戏剧理论,另一部则应该至少包括十个平剧剧本,他不应该只做我们这一代的老师,他应该做以后很多代年轻人的老师……

可是老师已不在了,深夜里我打电话和谁争论去呢?

对于我的戏剧演出,老师的意见也甚多,不论是灯光、表演、舞台设计、舞蹈他都有意见,事实上俞老师是个连对自己都有意见的人,他的可爱正在于他的有意见。他的意见有的我同意,有的我不同意,但无论如何,我十分感动于每次演戏他必然来看的关切,而且还让怡太旅行社为我们的演出特别赞助一个广告。

老师说对说错表情都极强烈,认为正确时,他会一叠声地说:”对——对——对——对……”

每一个对字都说得清晰、缓慢、悠长,而且几乎等节拍,认为不正确时,他会嘿嘿而笑,摇头,说:”完全不对,完全不对……”

令我惊讶的是老师完全不赞同比较文学,记得我第一次试着和他谈谈一位学者所写的关于元杂剧的悲剧观,他立刻拒绝了,并且说:

“晓风,你要知道,中国和西洋是完全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一点相同的都没有!”

“好,我不服气,就算比出来的结果是’

一无可比’,也是一种比较研究啊!”

可是老师不为所动,他仍坚持中国的戏就是中国的戏,没有比较的必要,也没有比较的可能。

“举例而言”,好多次以后我仍不死心,”莎士比亚和中国的悲剧里在最严肃最正经的时候,却常常冒出一段科诨——而且,常常还是黄色的,这不是十分相似的吗?”

“那是因为观众都是新兴的小市民的缘故。”

奇怪,老师肯承认它们相似,但他仍反对比较文学。后来,我发觉俞老师和其他年轻人在各方面的看法也每有不同,到头来各人还是保持了各人的看法,而师生,也仍然是师生。

有一阵,报上猛骂一个人,简直像打落水狗,我打电话请教他的意见,其实说请教是太严肃了些,俞老师自己反正只是和人聊天(他真的聊一辈子天,很有深度而又很活泼的天),他绝口不提那人的为人,却盛赞那人的文章,说:

“自有白话文以来,能把旧的诗词套用得那么好,能把固有的东西用得那么高明,此人当数第一!”

“是’

才子之笔’对吗?”?

“对,对,对。”?

他又赞美他取譬喻取得委婉贴切。放下电话,我感到什么很温暖的东西,我并不赞成老师说他是白话文的第一高手,但我喜欢他那种论事从宽的胸襟。

我又提到一个骂那人的人。

“我告诉你,”他忽然说,”大凡骂人的人,自己就已经受了影响了,骂人的人就是受影响最深的人。”

我几乎被这种怪论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自己同不同意这种看法,但细细推想,也不是毫无道理。俞老师凡事愿意退一步想,所以海阔天空竟成为很自然的事了。

最后一次见老师是在国军文艺中心,那晚演上本?白蛇传?,休息的时候才看到老师和师母原来也来了。师母穿一件枣红色的曳地长裙,衬着银发发亮,师母一向清丽绝俗,那晚看起来比平常更为出尘。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老师脸色不好。

“?救风尘?写了没?”我趁机上前去催问老师。

老师曾告诉我他极喜欢元杂剧?救风尘?,很想将之改编为平剧。其实这话说了也有好几年了。

“大家都说?救风尘?是喜剧,”他曾感叹地说,”实在是悲剧啊!”?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提醒俞老师一次?救风尘?的事,我自己极喜欢那个戏。?

“唉——难啊——”俞老师的脸色真的很不好。

“从前有位赵先生给我打谱——打谱太重要了,后来赵先生死了,现在要写,难啊,平剧——”

我心里不禁悲伤起来,作词的人失去了谱曲的人固然悲痛,但作词的人自己也不是永恒的啊!

“这戏写得好,他把话题拉回?白蛇传?,是田汉写的。后来的?海瑞罢官?也是他写的——就是给批斗了的那一本。”

“明天我不来了!”老师又说。

“明天下半本比较好啊!”

“这戏看了太多遍了。”老师说话中透露出显然的疲倦。?

“我不再说什么。”后来,就在报上看到老师的死。老师患先天性心脏肥大症多年,原来也就是随时可以撒手的,前不久他甚至在计程车上突然失去记忆,不知道回家的路。如果从这些方面来看,老师的心脏病突发倒是我们所可能预期的最幸福的死了。

悲伤的是留下来的,师母,和一切承受过他关切和期望的年轻人,我们有多长的一段路要走啊!

老师生前喜欢提及明代的一位女伶楚生,说她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孤意和深情原是矛盾的,却又很微妙的是一个艺术家必要的一种矛盾。

老师死后我忽然觉得老师自己也是一个有其孤意有其深情的人,他执着于一个绵邈温馨的中国,他的孤意是一个中国读书人对传统的悲痛的拥姿,而他的深情,使他容纳接受每一股昂扬冲激的生命,因而使自己更为波澜壮阔,浩瀚森森……

只因为年轻啊

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我停下来发问:?

“爱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约因为对答案很有把握,他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过一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一个”恨”字。

我环顾教室,心里浩叹,只因为年轻啊,只因为太年轻啊,我放下书,说:

“这样说吧,譬如说你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就分手了,过了五十年,你七十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对方定定地看着你,说,‘XXX,我恨你!’

“如果情节是这样的,那么,你应该庆幸,居然被别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当时你走过去说:‘XXX,还认得我吗?’?

“对方愣愣地呆望着你说:‘啊,有点面熟,你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想象中那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

“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结论吗?———只因为太年轻啊,爱和恨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一个字吗?

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

“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总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着我,我忽然笑了起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地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创吗!

经济学的旁听生

“什么是经济学呢?”他站在讲台上,戴眼镜,灰西装,声音平静,典型的中年学者。

台下坐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而我,是置身在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听的一个。

从一开学我就昂奋起来,因为在课表上看见要开一门”社会科学概论”的课程,包括四位教授来设”政治”、”法律”、”经济”、”人类学”四个讲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学生,去听一门门对我而言崭新的知识,那份喜悦真是掩不住藏不严,一个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轻轻地笑起来。

“经济学就是把‘有限资源’做‘最适当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台下的学生沙沙地抄着笔记。

“经济学为什么发生呢?因为资源’稀少’,不单物质‘稀少’,时间也’稀少’——而’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相对于’欲望’,一切就显得’稀少’了……”

原来是想在四门课里跳过经济学不听的,因为觉得讨论物质

的东西大概无甚可观,没想到一走进教室来竟听到这一番解释。

”你以为什么是经济学呢?一个学生要考试,时间不够了,书该怎么念,这就叫经济学啊!”

我愣在那里反复想着他那句”为什么有经济学———因为稀少———为什么稀少,因为欲望”而麻颤惊动,如同山间顽崖愚壁偶闻大师说法,不免震动到石骨土髓格格作响的程度。原来整场生命也可作经济学来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却在于那颗永远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跃动、有所未足的心,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呢?我痴坐着,任泪下如麻不敢去动它,不敢让身旁年轻的助教看到,不敢让大一年轻的孩子看到。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流泪呢?只因为年轻吗?因年轻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戏,也只能像一场短短的独幕剧吗?”朝如青丝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间又何尝真有少年与壮年之分?”急把盏,夜阑灯灭”,匆匆如赴一场喧哗夜宴的人生,又岂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别?然而他们不悲伤,他们在低头记笔记。听经济学听到哭起来,这话如果是别人讲给我听,我大概会大笑,笑人家的滥情,可是……

“所以,”经济学教授又说话了,”有位文学家卡莱亚这样形容:经济学是门’忧郁的科学’……”

我疑惑起来,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来说法的长者,还是以无心来度脱的异人?至于满堂的学生正襟危坐是因岁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浅溪,所以才凝然无动吗?为什么五月山栀子的香馥里,独独旁听经济学的我为这被一语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惊又痛泪如雨下呢?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

”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的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来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地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你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中国是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是花,我们会说:

‘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

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们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很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高倍数显微镜

他是一位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国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

小时候,父亲是医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边,他说:’孩子,你过来,这是哪一块骨头?’我就立刻说出名字来……”

我喜欢听老年人说自己幼小时候的事,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

这人大概注定要当生物学家的。

“少年时候,喜欢看显微镜,因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隐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细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赶快做出高倍数的新式显微镜吧,让我看得更清楚,让我对细枝末节了解得更透彻,这样,我就会对生命的原质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难就会消失……”

“后来呢?”

“后来,果然显微镜愈做愈好,我们能看清楚的东西,愈来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自己所预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显微倍数不够,有些东西根本

没发现,所以不知道那里隐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现在,我看得愈细,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来在奥秘的后面还连着另一串奥秘”

我看着他清癯渐消的颊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终于”认了”,半世纪以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为只要一架高倍数的显微镜,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为年轻吧?只因为年轻吧?而退休后,在校园的行道树下看花开花谢的他终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赖的口气说:

“没有办法啊,高倍数的显微镜也没有办法啊,在你想尽办法以为可以看到更多东西的时候,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浪掷

开学的时候,我要他们把自己形容一下,因为我是他们的导师,想多知道他们一点。

大一的孩子,新从成功岭下来,从某一点上看来,也只像高四罢了,他们倒是很合作,一个一个把自己尽其所能地描述了一番。

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另一句大为疑惑。

“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

“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上学,当然就浪费青春啦!”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但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说话,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春色恼人”,又不死心地去问,春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恼,别人也答不上来,那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给人的恼和”性”有关。但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一个道理,那道理我隐约知道,却说不出来。

更大以后,读?浮士德?,那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汇拢过来,我隐隐知道那里有一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阴影中他乍乍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那一霎间,他懊悔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抛掷了,他以为只要再让他年轻一次,一切都会改观。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戏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却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种种可能”。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沙砾,归于沙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处,那就是你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谬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珍珠只是它圆灿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它,你只能欢喜或喟然———因为你及时赶上了它出于沙砾且必然还原为沙砾之间的这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执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只要再让他玩一盘,他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我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鱼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掷青春的话,挑柴的女子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眼目为之昏眊,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春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爱情就不算烟云过眼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浪掷,回头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恼人”那句话现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兵来有将可挡,水来以土能掩”,只要有对策就不怕对方出招。怕就怕在一个人正小小心心地和现实生活斗阵,打成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一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斜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我们真是措手不及。对着排天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我们张皇无措,当此之际,真是不做什么既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在我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年轻啊,只因太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意,何不反过来想想,那么,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地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鱼,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发职业病做一个把别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师吗?抑或我仍然只是一个太年轻的蒙童,一个不信不服欲有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

初雪

诗诗,我的孩子: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发的处所,我知道,你便是从那里来的。

这些日子以来,痛苦和欢欣都如此尖锐,我惊奇在它们之间区别竟是这样的少。每当我为你受苦的时候,总觉得那十字架是那样轻省,于是我忽然了解了我对你的爱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秘密地带给了园。

在全人类里,我有权利成为第一个爱你的人。他们必须看见你,了解你,认识你而后才决定爱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梦里翱翔,具体而又真实。我爱你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忍得住对孩子的爱情。

你来的时候,我开始成为一个爱思想的人,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思过生命的意义,这样敬重过生命的价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圣和庄严感动了。

因着你,我爱了全人类,甚至那些金黄色的雏鸡,甚至那些走起路来摇摆不定的小狗,它们全都让我爱得心疼。

我无可避免地想到战争,想到人类最不可抵御的一种悲剧。我们这一代人像菌类植物一般,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里。我们的童年便在拥塞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海船里度过。而你,我能给你怎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既不能回到诗一般的十九世纪,也不能隐向神话般的阿尔卑斯山,我们注定生活在这苦难的年代,以及苦难的中国。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对你抱歉,人类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惨的命运里。而今,在这充满核恐怖的地球上,我们有什么给新生的婴儿?不是金锁片,不是香槟酒,而是每人平均相当一百万吨TNT的核威力。孩子,当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是否看得见那些残忍的武器正悬在你小小的摇篮上,以及你父母亲的大床上?

我生你于这样一个世界,我也许是错了。天知道我们为你安排了一段怎样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们仍然要你来,我们愿意你和我们一起学习爱人类,并且和人类一起受苦。不久,你将学会为这一切的悲剧而流泪———而我们的时代多么需要这样的泪水和祈祷。

诗诗,我的孩子,有了你我开始变得坚韧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对着冰冷的死亡而无惧于它的毒钩,我正视着生产的苦难而仍觉傲然。为你,孩子,我会去胜过它们。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过生命,你教会我这样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贵的情操,我为你而献上感谢。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约?上的那句话:“你们虽然没有见过他,却是爱他。”我立刻明白爱是一种怎样独立的感情。当尤加利的梢头掠过更多的北风,当高山的峰巅开始落下第一片初雪的莹白,你便会来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还没有开始在这个世界挥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还没有照耀这个城市之先,你已拥有我们完整的爱情,我们会教导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爱。诗诗,我们答应你要给你一个快乐的童年。

写到这里,我又模糊地忆起江南那些那么好的春天,而我们总是伏在火车的小窗上,火车绕着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样延续着,我仍记得那满山满谷的野杜鹃!满山满谷又凄凉又美丽的忧愁!

我们是太早懂得忧愁的一代。

而诗诗,你的时代未必就没有忧愁,但我们总会给你一个丰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顶下没有属于这个世界的财富,但有许多的爱,许多的书,许多的理想和梦幻。我们会为你砌一座故事里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软的花瓣上游戏和休息。

当你渐渐认识你的父亲,诗诗,你会惊奇于自己的幸运,他诚实而高贵,他亲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会发现你的父母相爱得有多么深。经过这样多年,他们的爱仍然像林间的松风,清馨而又新鲜。

诗诗,我的孩子,不要以为这是必然的,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的。这个世界不是每一对父母都相爱的。曾有多少个孩子在黑夜里独泣,在他们还没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时候,生命的意义便已经否定了。诗诗,诗诗,你不会了解那种幻灭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剧之前,那是第一出悲剧。而事实上,整个人类都在相残着,历史并没有教会人类相爱。诗诗,你去教他们相爱吧,像那位诗哲所说的:他们残暴地贪婪着、嫉妒着,他们的言辞有如隐藏的刀锋正渴于饮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们不欢之心的中间,让你温和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有如黄昏的柔霭淹没那日间的争扰。

让他们看你的脸,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而彼此相爱。

诗诗,有一天你会明白,上苍不会容许你吝守着你所继承的爱。诗诗,爱是蕾,它必须绽放。它必须在疼痛的破拆中献出芳香。

诗诗,你也教导我们学习更多更高的爱。记得前几天,一则药商的广告使我惊骇不已。那广告是这样说的:“孩子,不该比别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关系着我们的面子。要是孩子长得比别人的健康、美丽、快乐,该多好多荣耀啊。”诗诗,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齿冷。诗诗,我爱你,我答应你,永不在我对你的爱里掺入不纯洁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会被我们拿来和别人比较,你不需要为满足父母的虚荣心而痛苦。你在我们眼中永远杰出,你可以贫穷、可以失败,甚至可以潦倒。诗诗,如果我们骄傲,是为你本身而骄傲,不是为你的健康美丽或者聪明。你是人,不是我们培养的灌木,我们绝不会把你修剪成某种形态来使别人称赞我们的园艺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倾向生长,你选择什么样式,我们都会喜欢———或者学习着去喜欢。

我们会竭力地去了解你,我们会慎重地俯下身去听你述说一个孩童的秘密愿望,我们会带着同情与谅解帮助你度过忧闷的少年时期。而当你成年,诗诗,我们仍愿分担你的哀伤,人生总有那么些悲怆和无奈的事,诗诗,如果在未来的日子里你感觉孤单,请记住你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会努力使这种系联持续到永恒。我再说,诗诗,我们会试着了解你,以及属于你的时代。我们会信任你———上帝从不赐下坏的婴孩。

我们会为你祈祷,孩子,我们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岁月会在什么时候重现。那种好日子终我们一生也许都看不见了。

如果这种承平永远不会再重现,那么,诗诗,那也是无可抗拒无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灵,能在苦难的岁月里有内在的宁静。

常常记得,诗诗,你不单是我们的孩子,你也属于山,属于海,属于五月里无云的天空———而这一切,将永远是人类欢乐的主题。

你即将长大,孩子,每一次当你轻轻地颤动,爱情便在我的心里急速涨潮,你是小芽,蕴藏在我最深的深心里,如同音乐蕴藏在长长的箫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一则美丽的日本故事。说到每年冬天,当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们便坐在庭院里,穆然无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轻柔的白色。?那是一种怎样虔敬动人的景象!那时候,我就想到你,诗诗,你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初雪,纯洁而高贵,深深地撼动着我。那些对生命的惊服和热爱,常使我在静穆中有哭泣的冲动。

诗诗,给我们的大地一些美丽的白色。诗诗,我们的初雪。

雨天的书

我不知道,天为什么无端落起雨来了。薄薄的水雾把山和树隔到更远的地方去,我的窗外遂只剩下一片辽阔的空茫了。

想你那里必是很冷了吧?另芳。青色的屋顶上滚动着水珠子,滴沥的声音单调而沉闷,你会不会觉得很寂寥呢?

你的信仍放在我的梳妆台上,折得方方正正的,依然是当日的手痕。我以前没见过你;以后也找不着你,我所能持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片模模糊糊的痕迹罢了。另芳,而你呢?你没有我的只字片语,等到我提起笔,却又没有人能为我传递了。

冬天里,南馨拿着你的信来。细细斜斜的笔迹,优雅温婉的话语。我很高兴看你的信,我把它和另外一些信件并放着。它们总是给我鼓励和自信,让我知道,当我在灯下执笔的时候,实际并不孤独。

另芳,我没有即时回你的信,人大了,忙的事也就多了。后悔有什么用呢?早知道你是在病榻上写那封信,我就去和你谈谈,陪你出去散散步,一同看看黄昏时候的落霞。但我又怎么想象得到呢?十七岁,怎么能和死亡联想在一起呢?死亡,那样冰冷阴森的字眼,无论如何也不该和你发生关系的。这出戏结束得太早,迟到的观众只好望着合拢黑绒幕黯然了。

雨仍在落着,频频叩打我的玻璃窗。雨水把世界布置得幽冥昏暗,我不由幻想你打着一把小伞。从芳草没胫的小路上走来,走过生,走过死,走过永恒。

那时候,放了寒假。另芳,我心里其实一直是惦着你的。只是找不着南馨,没有可以传信的人。等开了学,找着了南馨,一问及你,她就哭了。另芳,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自己。另芳,如今我向哪一条街寄信给你呢?有谁知道你的新地址呢?

南馨寄来你留给她的最后字条,捧着它使我泫然。另芳,我算什么呢?我和你一样,是被送来这世界观光的客人。我带着惊奇和喜悦看青山和绿水,看生命和知识。另芳,我有什么特别值得一顾的呢?只是我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比别人多了一份冲动,便不由得把它记录下来了。我究竟有什么值得结识的呢?那些美得叫人痴狂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创造的,也没有一件是我经营的,而我那些仅有的记录,也是破碎支离,几乎完全走样的,另芳,聪慧的你,为什么念念要得到我的信呢?

“她死的时候没有遗憾,”南馨说,“除了想你的信。你能写一封信给她吗?我要烧给她———我是信耶稣的,我想耶稣一定会拿给她的。”

她是那样天真,我是要写给你的,我一直想着要写的,我把我的信交给她,但是,我想你已经不需要它了。你此刻在做什么呢?正在和鼓翼的小天使嬉戏吧?或是拿软软的白云捏人像吧?(你可曾塑过我的?)再不然就一定是在茂美的林园里倾听金琴的轻拨了。

另芳,想象中,你是一个纤柔多愁的影子,皮肤是细致的浅黄,眉很浓,眼很深,嘴唇很薄(但不爱说话),是吗?常常穿着淡蓝色的衣裙,喜欢望帘外的落雨而出神,是吗?另芳,或许我们真是不该见面的,好让我想象中的你更为真切。

另芳,雨仍下着,淡淡的哀愁在雨里飘零。遥想你墓地上的草早该绿透了,但今年春天你却没有看见。想象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开在你的坟头,透明而苍白,在雨中幽幽地抽泣。

而在天上,在那灿烂的灵境上,是不是也正落着阳光的雨、落花的雨和音乐的雨呢?另芳,请俯下你的脸来,看我们,以及你生长过的地方。或许你会觉得好笑,便立刻把头转开了。你会惊讶地自语:“那些年,我怎么那么痴呢?其实,那些事不是都显得很滑稽吗?”

另芳,你看,我写了这样多的,是的,其实写这些信也很滑稽,在永恒里你已不需要这些了。但我还是要写,我许诺过要写的。

或者,明天早晨,小天使会在你的窗前放一朵白色的小花,上面滚动着无数银亮的小雨珠。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在地上发现的,有一个人,写了一封信给你,我们不愿把那样拙劣的文字带进来,只好把它化成一朵小白花了———你去念吧,她写的都在里面了。”

那细碎质朴的小白花遂在你的手里轻颤着。另芳,那时候,你怎样想呢?它把什么都说了,而同时,它什么也没有说,那一片白,乱簌簌地摇着,模模糊糊地摇着你生前曾喜爱过的颜色。

那时候,我愿看到你的微笑,隐约而又浅淡,映在花丛的水珠里———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见,并且也没有想象过的。

细致的湘帘外响起潺潺的声音,雨丝和帘子垂直地交织着,遂织出这样一个朦胧黯淡而又多愁绪的下午。

山径上两个顶着书包的孩子在跑着、跳着、互相追逐着。她们不像是雨中的行人,倒像是在过泼水节了。一会儿,她们消逝在树丛后面,我的面前重新现出湿湿的绿野,低低的天空。

手里握着笔,满纸画的都是人头,上次念心理系的王说,人所画的,多半是自己的写照。而我的人像都是沉思的,嘴角有一些悲悯的笑意。那么,难道这些都是我吗?难道这些身上穿着曳地长裙,右手握着檀香折扇,左手擎着小花阳伞的都是我吗?咦,我竟是那个样子吗?

一张信笺摊在玻璃板上,白而又薄。信债欠得太多了,究竟今天先还谁的呢?黄昏的雨落得这样忧愁,那千万只柔柔的纤指抚弄着一束看不见的弦索,轻挑慢捻,触着的总是一片凄凉悲怆。

那么,今日的信寄给谁呢?谁愿意看一带灰白的烟雨呢?但是,我的眼前又没有万里晴岚,这封信却怎么写呢?

这样吧,寄给自己,那个逝去的自己。寄给那个听小舅讲?灰姑娘?的女孩子,寄给那个跟父亲念?新丰折臂翁?的中学生。寄给那个在水边静坐的织梦者,寄给那个在窗前扶头的沉思者。

但是,她在哪里呢?就像刚才那两个在山径上嬉玩的孩童,倏忽之间,便无法追寻了。而那个“我”呢?你隐藏到哪一处树丛后面去了呢?

你听,雨落得这样温柔,这不是你所盼的雨吗?记得那一次,你站在后庭里,抬起头,让雨水落在你张开的口里,那真是很好笑的。你又喜欢一大早爬起来,到小树叶下去找雨珠儿。很小心地放在写算术用的化学垫板上,高兴得像是得了一满盘珠宝。你真是很富有的孩子,真的。

什么时候你又走进中学的校园了,在遮天的古木下,听隆隆的雷声,看松鼠在枝间乱跳,你忽然欢悦起来。你的欣喜有一种原始的单纯和热烈,使你生起一种欲舞的意念。但当天空陡然变黑,暴风夹雨而至的时候,你就突然静穆下来,带着一种虔诚的敬畏。你是喜欢雨的,你一向如此。

那年夏天,教室后面那棵花树开得特别灿美,你和芷同时都发现了。那些嫩枝被成串的黄花压得低垂下来,一直垂到小楼的窗口。每当落雨时分,那些花串儿就变得透明起来,美得让人简直不敢喘气。

那天下课的时候,你和芷站在窗前。花在雨里,雨在花里,你们遂被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颠倒了。但渐渐地,那些声音和颜色也悄然退去,你们遂迷失在生命早年的梦里。猛回头,教室竟空了,才想起那一节是音乐课,同学们都走光了。那天老师没骂你们,真是很幸运的———不过他本来就不该骂你们,你们在听夏日花雨的组曲呢!

渐渐地,你会忧愁了。当夜间,你不自禁地去听竹叶滴雨的微响;当初秋,你勉强念着“留得残荷听雨声”,你就模模糊糊地为自己拼凑起一些哀愁了。你愁着什么呢?你不能回答———你至今都不能回答。你不能抑制自己去喜欢那些苍凉的景物,又不能保护自己不受那种愁绪的感染。其实,你是不必那么善感的,你看,别人家都忙自己的事,偏是你要愁那不相干的愁。

年齿渐长,慢慢也会遭逢一点人事了,只是很少看到你心平气和过,并且总是带着鄙夷,看那些血气衰败到不得不心平气和的人,在你,爱是火炽的,恨是死冰的,同情是渊深的,哀愁是层叠的。但是,谁知道呢?人们总说你是文静的,只当你是温柔的,他们永远不了解,你所以爱阳光,是钦慕那种光明;你所以爱雨水,是向往那份淋漓。但是,谁知道呢?

当你读到?论语?上那句“知其不可而为之”时,忽然血如潮涌,几天之久不能安坐。你从来没有经过这样大的暴雨———在你的思想和心灵之中。你仿佛看见那位圣人的终生颠沛,因而预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命运。但你不能不同时感到欣慰,因为许久以来,你所想要表达的一个意念,竟在两千年前的一部典籍上出现了。直到现在,一想起这句话,我心里总激动得不能自已。你真是傻得可笑,你。

凭窗望去,雨已看不分明,黄昏竟也过去了。只是那清晰的声音仍然持续,像乐谱上一个延长符号。那么,今夜又是一个凄冷的雨夜了。你在哪里呢?你愿意今宵来入梦吗?带我到某个旧游之处去走走吧!南京的古老城墙是否已经苔滑?柳州的峻拔山水是否也已剥落?

下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呢?我不知道。当有一天我老的时候,或许会写一封很长的信给你呢!我不希望你接到一封有谴责意味的信,我是多么期望能写一封感谢和赞美的信啊!只是,那时候的你配得到它吗?

雨声滴答,寥落而美丽。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忽然发现小室里的灯光竟这般温柔;同时,在不经意的回顾里,你童稚的光辉竟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而我呢?我的光芒呢?真的,我的光芒呢?在许多年之后,当我桌上这盏灯燃尽了,世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光呢?哦,我的朋友,我不知道那么多,只愿那时候你我仍发着光,在每个黑暗凄冷的雨夜里。


TOP 其它信息

装  帧:平装-胶订

页  数:360

开  本:32开

纸  张:胶版纸

加载页面用时:41.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