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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狂风一起旅行


与狂风一起旅行

作  者:薛忆沩

出 版 社: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时间:2016年05月

定  价:38.00

I S B N :9787807681168

所属分类: 文学  >  非小说  >  随笔/散文  >  中国现当代随笔    

标  签:社会小说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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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书荐

TOP内容简介

     “两性关系”也是我通过文学作品执着地探讨的一个重要主题。它出现在我最早的作品中,也出现在我最近的作品中;它出现在我最长的作品中,也出现在我最短的作品中。我一直相信,探讨“两性关系”的奥秘是文学的天赋和使命。——薛忆沩

    所有的激情都具有同一种颜色,这种颜色就叫做“青春” 。——薛忆沩

TOP作者简介

薛忆沩,近年来影响力迅速上胜的知识分子气质作家

一位注定属于“经典”的作家

1991 年荣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

    2014 年荣获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

    第三届“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

    2014—2016 年,连续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提名

    作品多次入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南方都市报》“年度十大中文小说”,“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奖”

TOP目录

004 神童

025 与 狂 风 一 起 旅 行

029 生 活 中 的 细 节

034 流 动 的 房 间

068 『你 肯 定 听 不 懂 的 故 事 』

084 父亲

102 剧 作 家

127 两 姐 妹

159 通 往 天 堂 的 最 后 那 一 段 路 程

TOP书摘

  神 童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参加那次庆功会的真实原因。那是市教委为我和我的老师举行的庆功会。那是为我获得了全国业余钢琴大奖赛少年组二等奖而举行的庆功会。会议组织者将会议的安排通知我父母的时候说,那一天全市所有的媒体都会派记者到场,而主管文教的副市长还将在庆功会上致辞并亲自为我和我的老师颁发奖金和奖状。

但是在开会之前二十分钟,会议组织者突然接到了我父母的电话。他们说我因为高烧一直不退,肯定不能在庆功会上露面了。他们说我是两天前开始发烧的。他们说医生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我的病情却还是不见好转。他们向会议组织者表示非常抱歉。他们说他们自己仍会按计划出席庆功会,为我代领奖金和奖状。不过,他们将肯定没有时间和心情接受媒体的采访。他们希望会议组织者能够体谅他们的处境。

实际的情况是,我父母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去向。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已经发现了我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们四处寻找,找了将近八个小时,还是没有任何结果。他们不得不打那个电话。他们不得不那样撒谎。他们以为我第二次离家出走了。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发生在他们拒绝我更换钢琴老师的请求之后。他们最后是接到广州火车站铁路公安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了我的下落。这一次,他们却完全“以为”错了:我根本就没有离家出走。我就躲在我们楼下的配电间里。天还没有亮,我就躲进去了。我决定一直躲到庆功会开始之后再出来。

我父母参加完庆功会匆匆赶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了。他们如释重负。他们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他们应该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又一次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我不会采取如此激烈的行动。我是两天前向他们提出不去参加庆功会的请求的。如果他们稍微耐心一点,让我有时间把话说完(也就是让我说出早已经编好的理由),事情肯定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但是,他们不由分说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他们甚至说,我即使是发高烧发到了走不动的程度,他们也会要将我架到庆功会的会场上去。

我父母一起走到了我的床边。他们没有责备我,也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他们只是说我没有去参加庆功会非常可惜。他们说副市长在会上的致辞令人振奋。他们说我的老师关于我这一两年琴艺飞速长进的介绍更是引起了到会的所有家长和琴童们的兴趣,将庆功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我一直低着头。我耐心地等待着我父母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在他们最后准备将奖状打开给我看的时候,我突然抬起头来,向他们宣布了我如果去参加庆功会的话就会在那里当众宣布的决定。“我再也不会碰琴键了。”我坚定地说,“你们打死我,我也不会再碰了,一辈子都不会再碰了。”

 ……十三年过去了,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我只有现在一半的年纪。那时候我是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神童”。那时候我受家人的宠爱,受社会的关注,受媒体的追捧。那时候我是所有孩子的榜样,更是所有家长用来评估自己孩子的坐标。所有人都知道我十三岁生日那天上午市长亲自打来了祝贺的电话。所有人都知道我在那次生日之前不久举行的全省初中生数学和作文比赛中都得了一等奖。所有人都知道我正在用原文阅读《哈利.波特》。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国际象棋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二十岁以下的对手……大家甚至记得我十二岁那年不仅已经熟知梁山泊全部好汉的姓名、绰号和座次,还读完了《战争与和平》和《西线无战事》。大家甚至还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就已经能够背出《滕王阁序》和《过秦论》。大家甚至还记得我十岁那年发现了高考语文试卷上的一个错误。大家甚至还记得我九岁那年就能够随口说出耶路撒冷的面积和塞拉利昂的人口……关于我的钢琴,大家知道的当然就更多了:我几岁开始学琴,几岁开始得奖,几岁考过了几级等等等等都是报纸上重复过多次的内容。所有强迫孩子学琴的家长都用我的进度来测量和要求自己的孩子。我是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神童”。而根据一位儿童心理学家的研究,我最“神”的地方还在于我没有其他的“神童”都有的那些怪癖,比如偏执、比如忧郁、比如孤僻。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心智十分健全。我一直都在担任班级和学校的干部,我经常去书城和图书馆做义工,我对邻居们很有礼貌,我在同学们面前非常谦恭……一句话,我是全面的“神童”,我是健康的“神童”,我是快乐的“神童”。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包括我父母在内的这“所有人”对我是多么的无知。他们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我耀眼的生活后面的黑暗。他们尤其不可能知道我在十三岁生日前后那半年多时间里的特殊遭遇。我在那一段神秘的时间里先后与“天使”和“魔鬼”相遇,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和震荡。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也没有人愿意知道这一点。庆功会本来是我的机会。我本来想利用那次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对我是多么的无知。但是,我突然退缩了。我突然向我父母提出了不去参加庆功会的请求。我突然不愿意向别人显露自己心灵上的创伤了……可是,我父母根本就没有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他们说那是为我举行的庆功会,我必须去参加。他们以为我不去参加会让他们丢尽面子。他们不知道我去了才会让他们丢尽面子。

如果我去参加了庆功会,所有人就会知道我遇见的“天使”比我大十五岁。她是我的表姐。她在那个初秋的傍晚从石龙赶来。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光泽,目光里没有一点生机。她显得极为疲惫。我将近两年没有见过表姐了。我没有想到她突然变了样子:她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表姐”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对我充满诱惑的女人。哪怕她显得那样疲惫,我还是立刻就嗅到了她带来的那种特别的“气息”。那是从她生命深处渗透出来的“气息”,那是女人的“气息”,那是充满诱惑的“气息”。当她将手轻轻放在我头顶上的时候,我的身体畅快又羞涩地痉挛了一下。

母亲临睡前过来督促我关灯睡觉。她顺便告诉我,表姐要在我们家里住一段时间。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因为她自己的家里已经不能住了。我又问为什么。母亲低声问我是不是看见了表姐左颊上的那一道伤痕。那是很明显的伤痕,我当然看到了。母亲说那是表姐夫用滚烫的锅铲打出来的。我又问表姐夫为什么要打表姐。母亲说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还提醒我千万我不能向表姐打听那道伤痕的来历。

表姐在我们家住了两个星期。 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两个星期。那两个星期里,母亲安排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而让表姐睡在我的房间里。那两个星期里的每天晚上,我都很难入睡。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我总是听见表姐在我的床上辗转反侧。这种对应让我觉得“夜晚”是我们单独相处的地方……应该说还有未来。我有好几次看见了“我们”单独相处的未来:我看见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而表姐还像现在这样年轻漂亮。她穿着颜色鲜艳的围裙,从厨房里端出了我喜欢吃的麻婆豆腐和粉蒸排骨。我盯着她洁白的臂膀,那一阵畅快又羞涩的痉挛又穿过了我的身体……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两个星期。夜晚的躁动和兴奋让我白天神情恍惚。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不管是在黑板上、在琴谱上还是在天空上,我看到的都是表姐的身影:她鼻尖上的汗珠,她嘴角上的纹理,她飘动的头发,她隆起的胸脯,她大小臂挤压在一起而形成的那道诱人的缝隙 ……那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两个星期。我每天下课之后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跑。我只想尽快回到表姐的身边。我只想闻到从她生命深处渗透出来的那种女人的“气息”。

星期五的晚上,父母亲要去医院看望一位突然中风的同事。他们匆匆吃完晚餐就离开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有机会与表姐单独相处。我们都还没有吃完。我故意减慢了吃饭的速度。我根本就不想吃完。我一边吃着,一边感受着与表姐单独相处的美妙。每次我们目光相遇的时候,表姐的脸上都会出现温情的微笑。我觉得那是只属于我的微笑。那微笑带给我至高无上的美感。那是音乐无法带给我的美感。那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获得的美感。突然,我有点神魂颠倒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我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未来的世界。“他为什么要打你?”我突然很气愤地问。表姐微笑着看着我,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是我不应该问的问题。“因为……”她说,“因为他知道我不爱他。”我没有想到表姐会这样回答。 “你不爱他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我接着问。表姐放下碗筷,将身体靠到了椅背上。“我也不知道。”她说, “生活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问为什么的。”我没有被她的这句话吓倒。我还有许多的“为什么”想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我继续问。表姐用迷惘的目光看着我。“因为他不想离婚。”她用沮丧的声音说。我比她还要沮丧。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生活得如此地无奈。“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吗?”我继续问。表姐很伤感地点了点头。“我爱另外的一个人。”她说。这“另外的”信息让我感到了一阵欣慰,好像那另外的人就是我自己。“你为什么不跟他结婚呢?”我迫不及待地问。“我不可能跟他结婚。”表姐说。“为什么?”我问。“因为他死了。”表姐突然非常激动地说,“因为他已经死了。”我全身颤抖了一下。我不敢再问任何问题了。我不想让表姐伤心。我低下了头。我想起了我见过的第一个死人。那是一个在水库里淹死的初中生。那一年我才七岁。我挤进围观的人群。我盯着那惨白的尸体。我突然知道了死亡的恐怖。而那还只是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自己爱人的死该会有多么恐怖呢?!

没有人知道我与表姐之间的这次对话。更没有人知道这次对话对我的心理和生活造成的影响。这次对话让爱情和死亡在我的心中交汇,孕育了我终身都无法摆脱的忧郁和恐惧。那天晚上,我就在这忧郁和恐惧的阴影下练习巴赫的《哥登堡变奏曲》。当弹到第十六首变奏曲的时候,我听到了从音乐深处传来的一个很神秘的声音:“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声音在短短的一分钟时间里不断重复,让我感受到了音乐的崇高和演奏的庄严。我发誓要加倍努力,要像大家期待的那样在下一次钢琴比赛中得奖。我要用殊荣来抚慰受伤的“天使”, 我要用殊荣向表姐传递那神秘的信息:她的爱人没有死,他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大成人……就在这时候,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冲水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意识到表姐刚刚上完了厕所。这种低俗的“意识”马上带给了我一阵强烈的羞愧。我的手指停了下来。我将脸贴到了琴键上。我想让自己摆脱羞愧的纠缠。可是这时候,花洒喷水的声音又出现了。我意识表姐上完厕所之后接着还要冲凉。我意识到她已经脱光了衣服。我听到了她拉动浴帘的声音,接着是从她身体上反弹出来的流水溅洒在浴帘上的声音……强烈的羞愧立刻被更强烈的好奇代替了。我慢慢地离开了琴凳,慢慢地走出了房间,慢慢地将脸贴到了卫生间门的毛玻璃上……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能够“听到”。我能够从水声的变化里“听到”表姐体态的变化。那充满诱惑的变化让我全身激烈地颤抖起来。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感觉左下腹部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我感觉一股热浪喷出了我的身体。 我感觉羞愧难当。            

我只见过一次表姐夫,就是他来将表姐接走的那一次。他看上去果然像亲戚们谈论的那样温文尔雅。我无法将他与用滚烫的锅铲毒打表姐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他将表姐接走了(或者应该说是表姐跟着他走了?!)。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种浓烈的怨恨油然而生。我没有恨将我的“天使”接走的那个人,我恨的是我的“天使”。“为什么她要跟他走?”我绝望地向母亲提问。母亲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她要回家啊。”这粗糙的回答在我受伤的心灵上又刺了一刀。“那不是她的家。”我绝望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心不在焉地问,“那你说哪里是她的家?”我低下了头。我知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表姐的家在远方,在未来。我不能说她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恨表姐。我无法原谅她突然抛下我,跟着她不爱的人走了。我恨表姐。我无法原谅她让我短暂的初恋变成了我的第一次失恋。

…… 十三年过去了,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如果我去参加了庆功会,我一定会情绪激动地指着站在身边的那个秃头对所有人说:“就是他!”他是我的老师或者说恩师。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而如果我出现在庆功会上,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还是一个“魔鬼”,一个差点将我推进地狱的“魔鬼”。

我们之间的机缘是那次全省的少年钢琴比赛。他是那场比赛的评委,而我当时还不到十一岁,是比赛中年纪最小的得奖者。比赛结束之后,他走到我父母身边,夸奖我很有潜力,并且说他愿意收我为学生。我的父母异常兴奋,因为他是有口皆碑的老师,因为所有家长都梦想自己的孩子能够得到他的指点,因为他的“愿意”不仅标定了我的水准,还预设了我的前景。

经过他一年的指导,我的琴艺果然突飞猛进。那是愉快又正常的一年。每次上课,母亲都会陪在我的身边。每次课后,母亲都会对名师的教法仔细评点。她说我太幸运了,能够得到如此精到的指导。她对我的进步也同样赞不绝口。母亲甚至改变了她一贯的态度,开始认为我应该确定以钢琴为终身的专业。

异常是从第二年的夏天开始的。我母亲那天对我说,像我这么自觉的孩子其实没有必要每次都由家长陪着去上课了。我后来知道这其实是“魔鬼”自己的说法。我母亲因此决定不再每次都陪着我去上课了。她说这是对我的一种“锻炼”。这种“锻炼”导致了异常情况的出现。我很快就注意到,母亲在场与不在场,“魔鬼”对我会有不同的态度。母亲不在场的时候,他对我会特别亲热。上课的时候,他不仅会有许多手把手的动作,他还经常会用手在我的肩膀或者后背上搓揉。而在下课之后,他不是简单地拍拍我的头,而是还要紧紧地抱我一下,才对我说再见。

表姐对我的影响也没有逃过“魔鬼”的眼睛。那最神奇的两个星期里,他每次上课都发了脾气。他指责我注意力太不集中,他指责我眼睛盯着的好像不是乐谱。而我“失恋”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尽管我更不在状态,“魔鬼”却显得非常随和。他好像知道我生活中发生的变故,他好像很高兴我已经“失恋”,他好像有点幸灾乐祸。就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将他的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他用他肥胖的手指在我的大腿上演示指法和力度。他的指尖与我大腿皮肤的接触让我感觉肉麻。但是我不敢反对,因为他说那是他发明的特殊方法,他说在大腿上演示容易将各种技术上的要求刻入我的大脑。而那天下课之后,情绪亢奋的“魔鬼”不仅紧紧地抱了我,还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这让我感觉羞愧难当。

那一天,我急急忙忙往家赶。我想马上将“魔鬼”的异常表现告诉母亲。但是跨进家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强烈的羞耻感让我改变了主意。我怕母亲批评我或者笑话我,我更怕母亲不相信我。我决定不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永远都不让她知道。接下来的那一次课,母亲本来是说好要陪我去上的,但是我在上课的前一天晚上告诉她,我不想要她陪了,我想自己去。我至今也不是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我也许是怕她知道了我和“魔鬼”之间的秘密。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它让“魔鬼”看透了我的懦弱。他看出了我完全没有反抗的勇气和能力。

他从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在接下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只要母亲没有陪我,他就一定会反复使用他发明的“特殊方法”。终于有一天,弹着弹着,他的手指离我腹股沟越来越近。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继续前进,将手指伸到了我的裤裆里。伴随着恐惧感和羞耻感,我的身体出现了迅速又强烈的反应。“你看,它懂音乐。”“魔鬼”用启发式的声音说,“音乐让它强大无比。”我根本就不敢往下看。我固执地盯着琴谱。我没有中断我的弹奏。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弹奏什么。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表姐湿漉和变化的体态,我好像又将脸贴到了卫生间门的毛玻璃上。我怀疑“魔鬼”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感到无地自容。这时候,我的身体又被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紧紧地夹住双腿,想制止住身体的崩溃……已经太晚了,那股曾经令我羞愧难当的热浪又喷出了我的身体。“魔鬼”的脸上出现了我从没有见过的得意笑容。我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魔鬼”竟做出了让我更觉得无地自容的举动。他低下头,在我湿透的裤裆上亲了一下。

我冲动地站起来,冲动地收好琴谱,冲动地冲出了“魔鬼”的家。回到家里,我马上对我父母说我还是想跟原来的老师去学琴。我父母问我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我说我还是比较喜欢女老师。“你这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怪癖?!”我母亲说。而我父亲斥责我不知好歹,辜负了恩师的厚爱。他们不同意我更换老师。他们说我现在已经到了大赛的前夕,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挑战,不管有什么理由,我在这时候都不应该更换老师。我母亲鼓励我坚持下去,我父亲说坚持下去才能够捍卫“神童”的“尊严”。

那天晚上,强烈无比的羞耻感让我根本就无法入睡。许多稀奇古怪的意念在我的头脑中横冲直撞。其中最让我无法承受的是我的小麻雀变成了一只小爬虫。而那小爬虫又越长越大,越长越长,最后变成了一条大蟒蛇。那条大蟒蛇缠绕着我瘦弱的身体。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看见人们对着我指手画脚。在城市广场的一角,一个魔鬼举着火把向我逼近。大蟒蛇迅速散开,与魔鬼展开了搏斗。几个回合之后,一股白热的毒液从大蟒蛇嘴里喷出,将魔鬼顷刻间化为乌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意念让我的身心更加疲惫。

有一刹那,我甚至想到了自杀。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杀。我想只有那可怕的死亡能够抹去我无法承受的羞耻。是表姐将我从绝望的感觉中领带了出来。我突然想到了她。我想去找她。我想告诉她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的这一切。 天还没有亮,我从床垫下翻出我积攒压岁钱的信封,然后悄悄溜出了大门。我在小区的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我让疲惫不堪的出租车司机将我送到火车站。我在那里买了一张到石龙去的火车票。

刚上车,我就感到了强烈的睡意。我马上就靠在窗户上睡着了。我不知道火车已经经过了石龙车站,我甚至不知道火车已经到达了终点站广州车站。是列车长将我叫醒的。她马上就发现了我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她将我交给了火车上的乘警,乘警又将我转交给广州火车站铁路公安办公室。母亲接到铁路公安的电话后马上就赶了过来。

在回家的大巴上,母亲问了我一些问题,我都没有回答。我的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我的右手手指在车窗玻璃上机械地重复着《哥德堡变奏曲》最开始的那几个小节。突然,一个奇怪的想法出现在我的头脑中。我决定认真练琴,争取将在不久举行的全国比赛中获奖。我知道获奖之后我们城市将会为我们举行隆重的庆功会,我和“魔鬼”将会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那是我的机会。我会指着他的秃头对所有人说:“就是他!”这个想法让我振作起来。我告诉母亲,我已经不打算更换老师了。不过,我希望她还是每次都陪我去上琴课。“现在每节课的内容太多了,”我说,“我自己根本就记不住。”

…… 十三年过去了,所有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后来的许多事情大家都很清楚:我果然在比赛中得了奖。市教委果然要为我和“魔鬼”举行庆功会。那正是我为自己创造的机会。但是,在开会前两天我退缩了。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将自己蒙受的羞辱公之于众。我父母不理解我。他们拒绝了我不去参加庆功会的请求。我只好用“失踪”来逃避。躲在配电间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为自己的退缩而羞愧。我更为钢琴带给我的耻辱而羞愧。我决定再也不碰琴键了。我必须远离钢琴。我必须忘记钢琴。我的决定并没有让我父母大惊失色。我上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仍然让他们记忆犹新,仍然让他们心有余悸。他们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他们在那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我母亲独自从卧室里走出来。她走到我的身边,扶着我的肩膀,用很温和的声音提醒我应该抓紧时间复习学校的功课,因为期中考试就快到了。我从这句与我的决定无关的话里听出了父母们刚才争吵的结果:他们妥协了。这是他们对我的第一次妥协。

……十三年过去了,所有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是“魔鬼”的死让我重新想起了这一切。 我从此再也没有碰过琴键了。我也放弃了包括阅读和国际象棋在内的所有业余爱好。我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孩子。我的学习成绩也迅速下降。我虽然勉强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但是高中阶段的学习成绩却继续下滑。最后,我只考上了位于汕头的一所普通大学。我学的是文秘专业。大学三年级的上学期,我受强烈的厌学情绪困扰,曾经一度有退学的冲动。但是当时我父母的关系已经到了最紧张的阶段,我不敢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我知道那一天他们在是否应该向我妥协的问题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那是他们关系破裂的端倪。我勉强完成了学业。  毕业之后,我先是通过父亲的关系进入了市政府属下的一个小机构。在那里工作四年多之后,我调到了一家著名的房地产公司。那家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是我母亲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一直在她的手下工作到现在。

十三年就这样过去了。这是极为平庸的十三年。父母最后终于还是离婚了。除此之外,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当然,我经常还是会被人认出来。我也经常听见别人在背后或者甚至当面议论我。他们最常见的感叹当然是“太可惜了”。我对他们的议论和感叹无动于衷。他们不知道我经历过的地狱般的黑暗。他们不知道“天使”带给我的忧伤。他们不知道“魔鬼”带给我的绝望。他们不知道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他们不知道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这座城市里引人注目的“神童”而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

也许我心理的(或者是生理的?!)那种令我费解的变化可以算是发生在我生活中的大事。最近三年来,经常有人想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是,我发现自己对“异性”不仅已经没有任何的兴趣,而且还有了一种很深的反感。我觉得女孩子都很龌龊都很无聊。我觉得她们会弄脏或者弄乱我的生活。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种心理的(或者是生理的?!)反感是十三年前那两段痛苦经历留下的创伤,但真凶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我却并不清楚。

现在,“魔鬼”死了。这当然也应该算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是服用了过量的抗抑郁药片之后死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的。那是我坐过的沙发。那是带给我许多痛苦记忆的沙发。我知道在我停止学琴之后,“魔鬼”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很快就不再带学生了,他很快就不当评委了,他很快就不大出门了,他甚至很快就不接电话了。我母亲每年都会去看他两次。她说他家里乱七八糟,气味也很不好闻。她说不少人想为他物色一个合适的女人来照顾他的生活,他总是断然拒绝。她说最近这些年来,他抽烟抽得非常厉害,喝酒也喝得非常厉害。他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是母亲首先将“魔鬼”的死讯带给了我。她没有想到我会想去参加“魔鬼”的葬礼。她用费解的目光看着我。她知道这十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对“魔鬼”的状况表示过任何兴趣。“你不知道你停止学琴对他是一种怎样的打击。”母亲说,“我一直都在为这件事感到深深的内疚。他曾经对你寄托过多么大的希望啊。”

我很容易就可以终止母亲的内疚,甚至将这深深的内疚转化为深深的憎恨,但是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让她知道十三年前“魔鬼”在我的生活中和身体上留下的痕迹。身体上的痕迹在我回家之后就被冲洗掉了。但是,生活中的那种痕迹却永远也不可能抹去。我已经带着那种痕迹生活了十三年。这是平庸的十三年。经过时间平庸的浸泡,我现在不仅一点也不恨他了,甚至还有点感激他。这是我想去参加他的葬礼的原因。我真的有点感激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点肥胖的手指,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手指将音乐送进了我的裤裆,如果不是他对我的那种特殊的“启发式”教育,我现在肯定还是“神童”,我肯定还以为自己是“神童”。我肯定还在做“神童”的梦。那是我父母让我做的梦。那是我们这个狂躁的社会让我做的梦。 真的,我现在甚至还有点感激我的恩师:是他魔鬼般的行径将引人注目的“神童”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人。我其实就是一个平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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