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里克·威廉·房龙(1882—1944),荷裔美国历史学家、记者,著名人文主义科普作家,在历史、文化、文明、科学等方面著述颇丰,且读者众多。1921年,《人类的故事》出版,他一举成名。其代表作还有《宽容》《圣经的故事》《地理的故事》《艺术的故事》等。
第1章 序言
关于艺术家的一般属性以及阻碍我们判断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的难点,还有诸多其他可能永远无解的问题的一般属性。
艺术具有共性。对于这一点,我们可能毫不怀疑。但我在说“艺术具有共性”的时候,你可能会走入误区,认为艺术(音乐、绘画、雕塑或舞蹈)似乎是某种通用的语言,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读懂。
这种观点显然完全错误。对于坐在楼上桌子边的我来说,巴赫的《G小调赋格曲》是最为华美壮丽的乐章。而我可怜的妻子等一会儿就会过来,拿走这几页书稿到楼下去誊写,以便远离留声机和小提琴这些令她生厌的噪声。
弗兰斯·哈尔斯或伦勃朗的肖像画让我屏住呼吸。因为一个凡夫俗子仅仅依靠一点颜料、一些油、一块帆布和一把旧刷子就能表达如此丰富的含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而拨动我心弦的同一幅画,对其他参观者来说,也许只不过是杂乱堆砌的色彩。
在我小的时候,一位叔叔做了一件让他德高望重的邻居打心眼儿里瞧不上的事,那就是他从一位流浪汉那里买了一幅素描,流浪汉的名字叫文森特·凡·高。然而,去年冬天的纽约城,有人还报了警让警察来维持秩序,只是因为人们如狂风暴雨般冲向博物馆,想看博物馆里向美国公众展出的几幅画。画画的还是那位文森特·凡·高。
我们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弄明白,不论从哪方面来看,中国的绘画和西方绘画相比,技术上并没有落后我们一大截。他们的画作和我们的一样,需要娴熟的技巧,而且内容也非常丰富有趣。
巴赫在莱比锡的雇主认为他的音乐只能让人感到无休止的烦躁。奥地利帝王约瑟夫二世也曾抱怨莫扎特的乐曲里“音符太多”。瓦格纳的作品不被听众接受,演奏者被公然赶下舞台。阿拉伯或中国的音乐,让两国的百姓听得如痴如醉、激情澎湃,可对我个人而言,却仿佛邻居院内猫咪酣战时的嘶叫。
因此,我所说的艺术具有共性,仅仅指艺术不受某一区域或者某个历史时期的限制。人类刚刚出现,艺术便诞生了,所以艺术之于人,就如同眼耳口鼻或饥渴冷暖之于人一样。澳大利亚最偏远地区的一个最不开化的部族——这个部族在很多层面上甚至比不上与他们为伴的动物高等——从未学习过搭建房屋或穿衣蔽体,他们却创造了一种非常有趣的艺术。我们发现过几个对宗教信仰一无所知的土著部落。然而据我所知,我们却从未找到过(不论远离文明中心多远)完全没有艺术表现形式的部落。
所谓艺术具有共性也正是此意。而且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本书的第一章从哪里开头——从欧洲还是中国,从毛利人还是爱斯基摩人——就都不重要了。不过,我想与大家分享一个与此相关的故事,这是我从一本中国古书中读到的故事,或者说是从中国古书的译作中读到的。这种千千万万中国人使用的语言,对我的大门却是紧闭的。悲哉,我太老了,已经学不动中文了。下面就是我读到的那则故事:
老孔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他叫众弟子围聚在自己身边,打算在踏上那段不归路之前再看他们最后一眼,给他们交代些临终嘱托。
于是大家都来了。老画家还在他的画室里面,与往常一样坐在画架前,但他现在非常虚弱,连画笔都拿不动了。弟子们劝他躺下来休息一下,他摇摇头说:“这些画笔和画默默地陪伴了我一生,与我情同手足。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最应该和它们待在一块儿。”
众弟子听闻,统统跪倒在师父面前,等待师父的嘱托。很多弟子已经难掩悲痛,开始痛哭流涕。这时老孔看着他们,一脸诧异,问道:“徒儿们,怎么了?你们被邀请来赴宴!你们受邀来分享最伟大的体验,平常人只独享这份感受!你们应该高兴才是,怎能低头垂泪呢?”
老画家笑着望着弟子们,弟子们立刻停止哭泣,用长长的衣袖拭干眼泪。其中一个弟子说道:“敬爱的师父啊,请原谅我们的软弱,但每想到您的命运,我们便悲从中来。您没有妻子悲悼您的仙去,没有膝下在灵前送终。在您的有生之年,您兢兢业业、披星戴月,可市上的奸商却用卑劣的手段攫取钱财,您的心血竟抵不过他们的收入。您为众人呕心沥血,可世人默默榨干您的心血后悄然离开,对您的命运没有一丝关切。现在我们想问您,您觉得公平吗?上天对您有一丝怜悯吗?在您离开之后,我们一定会继续您的事业。我们要问您一个问题,您的牺牲真的值吗?”
老画家慢慢抬起头,带着伟人成功时刻的表情,回答道:“岂止公平,我得到的甚至远远高于我的期望。你说得对,我无妻无子,已活近百岁,常常食不果腹。如果没有友人的善意相助,恐怕早已露宿街头。我放弃了一切个人私欲,全身心投入到我的使命中去。我甘愿拒绝我可能获得的一切,不希望以狡诈对抗狡诈,以贪婪制伏贪婪。内心的声音让我选择了这条独居的道路,我已经实现了我们能渴望的最高的目标。”
刚才提问的那位——众弟子中最年长者又提出一个问题,不过这次他的话不那么坚定了。
“师父!”他说,“我们敬爱的师父,作为临终嘱托,您能告诉我们人类可以渴望的最高目标是什么吗?”
老孔起身,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他颤抖着走向屋子另一头,来到他最爱的一幅作品前。那幅画画的是一叶草,整幅画一挥而就,刚劲有力,草叶充满生机,仿佛可以呼吸。那不仅仅是一叶草,这叶草蕴含了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草的精神。
“看,”老画家说,“这就是我的答案。我可以和上帝平起平坐,因为我也创造了一片永恒。”
老画家嘱咐完弟子们,弟子将他扶到长榻上。不久,他便仙去了。
这则故事虽短,却又如此扣人心弦,道出真谛。我完全可以就此收尾,结束本章,余下的全凭诸位想象。但是,那位中国老人最后一句话勾起了我太多思绪,我不得不在这章多停留一会儿。不过也不会太久,因为这种讨论有个奇怪的趋势,容易把我们带回中世纪的美好时光。那时候,连“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的问题”,艺术家们都可以大辩特辩好几年,还乐此不疲。
照老孔的说法,真正的艺术家是那些被允许触碰到永恒的人。但讨论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角度。这是我自己的观点。你也许同意,也许强烈反对。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这种见解似乎从希腊时期开始就在许多人眼里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果我是老孔,我可能会给出如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