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婚了。
可婚宴尚未举办。
“等你们回来时，会给你们补办婚宴。”卡罗琳·温特沃斯说，“你们俩都累坏了，而且真没多少时间去度蜜月。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在什么地方？”克里斯特尔问道，皮埃蒙特驾驶俱乐部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想象当中，还有鲜花，蜡烛，她是众人瞩目的天之娇女。
“我要给你个惊喜。”卡罗琳微微笑着说。
所以当他们开着车过了横跨在小湾上咯吱咯吱直响的小桥来到火烧谷时，克里斯特尔还穿着缎子礼服，芬奇的燕尾服也还没脱下来。他们是开着芬奇爸爸的奔驰车到这儿来的，车后的行李箱里就只放了几条牛仔裤和便裤，还有毛衣和靴子，这么着是因为芬奇说了，火烧谷会给“休闲”这个词儿增添新的光彩，而且天越来越冷，穿这些衣服正合适。可克里斯特尔还是带了几条丝绒裤子和一件长毛衫，要是去皮埃蒙特驾驶俱乐部，就可以用得上。以备不时之需嘛。
可她连俱乐部的影子都没看到。事实上，这些不规则布局的老房子里面一丁点儿人气都没有，房子建在山脊之上，若隐若现，旁边是一大片草地，一直向下延伸到战女湖边。有些是木板房，木板都已褪了色，有些是石屋，时间久了石头上面覆盖着一层泡沫状的物质。房子周围有很多树，光秃秃的枝杈从四面八方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没有一栋房子的烟囱在冒烟。而且一辆汽车也没有。
克里斯特尔看着她的丈夫。丈夫……？他此刻正高兴地咧着嘴直笑。她脸上也漾出了一个充满期待的笑容。
“只有咱们两个人吗？”她说。
“可能吧。圣诞节时没人会来。可过后新年的时候会有人来。假日狩猎可是这里的保留项目。你确定真不想和家里人一起过圣诞吗？我知道我们说过，可……”
“哦，不。”她说着紧紧挽住他的手臂，“我希望这个圣诞节只属于芬奇·哈里森·温特沃斯三世夫妇的二人世界。”
她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温特沃斯家的度假屋坐落在火烧岩山脊最高处，和其他别墅离得挺远，离那条泥泞的小路和冰冷的灰蒙蒙的湖泊也不近。房子挺大，绿色的墙漆已经风化，已和附着在房顶的苔藓混为一色了。在夏天里枝繁叶茂的葡萄藤现在已经枯萎，藤条攀附在入口的小门廊上，坡度很大的屋顶上也爬满葡萄藤了。火烧岩山峰在房子后面模模糊糊地映衬在宽广苍茫的天空里。屋后的树苗林里散布着很多小屋。有那么一瞬间，克里斯特尔觉得很害怕，她以为其中一间屋子没准是户外厕所。可不肖片刻她就看到房子的窗户透出了怡人的光亮，石头烟囱里也冒出了袅袅青烟，于是乎理智在她心里占了上风。
“这儿看起来挺舒服的。”她说。
芬奇下了车，然后绕过来扶她下车，他连同缎子婚纱一起一下把她抱起来，走上台阶。刺骨的雨夹雪把她的小脸冻得红通通的。
“可怜的小宝贝儿。”他笑着吻了吻她的头发，“冬天里这条路真难走。火烧谷到处都是这样。不过这里很舒服。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后门摆着一大丛新鲜雪松，用一条亮红色的丝带系着。他一直把她抱进厨房才放了下来。厨房里暖烘烘的，一股怡人的香味儿迎面而来，仿佛置身于天堂一般。一把旧铜壶放在一个同样很旧的火炉上正烧着什么，现下壶开了，扑扑直响。克里斯特尔闻到了丁香味儿，桂皮味儿，和其他香料的味道，全都是神秘东方的味道，她不禁微笑起来。
“是俄式茶。”芬奇说，“我可真不知道配料有什么，可科蕾拉每个圣诞节都会做。她和妈妈这个星期来了这里好几趟，她今天中午还来了呢，给咱们准备了晚餐。哦，现在她已经走了；她和奥斯古德去了梅肯看他们的孩子。可我打赌，冰箱里肯定有很多吃的。来看看别的房间吧。”
他们来到客厅，这里很高，有一个被熏得漆黑的大石壁炉，炉子里火烧得正旺，还摆着很多点燃的蜡烛，在火光的映衬下，墙壁上阴影重重，不住跳动。这些影子都很大，一动一动的，看上去仿佛有生命似的；可光亮照不到屋子的角落和天花板上。地板上铺着一张曾经光鲜艳丽如今破旧不堪的东方式地毯，有几处已经磨穿，都能看到底下的地板，房间里放着沙发和座椅，都有些塌陷了，光线昏暗，看不出是什么面料做成。大桌子、箱子、长凳和——钢琴？——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墙上挂着几把琴，克里斯特尔觉得好像是各种式样的小提琴，壁炉上还挂了一个破旧的鹿头，鹿角很大。
克里斯特尔害怕地缩了缩身子。芬奇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鹿首。
“不用害怕那个鹿头。它可不是死在温特沃斯家的人手里。我爸爸下手没准头，什么也打不中，这是他在阿拉巴马州一个打猎的地方向别人买来的。当然了，我们从来都不说破这事儿。”
“我会记住。”克里斯特尔轻轻地说，向四周看了看。客厅里到处点缀着新嫩的绿色植物编成的花环，许多瓶子里插着大把冬青，上面还结着果子，显得非常明艳，老旧的沙发后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小棵鲜嫩的雪松树，上面点缀着松果，成串的小红莓和爆米花，并挂着苹果和橘子增添色彩，还挂上了白色的地衣充当雪花。没有灯饰，反倒是雪松顶上有一个很大的锡质星星，样子稀奇古怪，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割痕。
“这全都是我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独立完成的，那个星星也是我的杰作。”芬奇说着咧着嘴笑了起来，“我们总说这是我们的火烧谷之树。”
树下是一堆包装好的盒子。最大的几个放在壁炉边上。咖啡桌上面放着一盘饼干，有的是星星形状，有的是铃铛形状，居然还有天使的形状，所有饼干上都撒着一层白色糖霜，闪闪发亮，而咖啡桌看上去就像用一只大桶的桶盖做成似的。
“又是科蕾拉。”芬奇说，“她总喜欢做这些，也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吃。咱们去厨房看一眼吧。”
厨房非常小巧精致，镶着松木护墙板，里面很暗，炉火冒出的烟遮住了视线，一边墙壁的玻璃门上有许多玻璃格，可以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其余几面墙上挂满了东西，让人咂舌不已，有壶、平底锅、刀、切肉刀、勺子、过滤器、刷子、扫帚和粘蝇纸，还有一些东西，克里斯特尔甚至都叫不出名字。墙上还挂着一块告示板，上面的东西都很有年头了，污渍斑斑的食谱，还有很多发黄的老照片，是几个大人和孩子在山上和湖边的合影，身边还有好几条狗，可都是些普通品种。每张照片的背景都是夏天，里面的人也笑得很开心。克里斯特尔不知道她能否弄清楚这些人都是谁。
松木长台面上有很多碗、烤箱、几个牛皮纸袋和锡纸包好的包。芬奇一把拉开那个轰轰作响的老古董电冰箱，她就看到里面塞满了各种食物：火腿、烤牛肉、几个馅饼、鸡蛋、牛奶、培根、黄油，各种各样的炖菜，好几瓶红酒，还有一瓶上面缠着丝带的香槟。丝带上还附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新婚之夜享用！中间的架子上只放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结婚蛋糕，蛋糕摆在水晶盘子上，精致至极，上面裹着糖衣，还插着鲜花和圣诞小蜡烛，熠熠生辉，最上面还有用棉花糖做成的新郎新娘小人偶。蛋糕四周点缀着很多翠绿的冬青枝。边上还有一张便条，一看就是卡罗琳·温特沃斯的反斜线笔记：“举行婚宴的时候，会给你们准备一个大蛋糕，可新婚之夜你们上床睡觉的时候必须把一小块结婚蛋糕放在枕头下面。”这时候烤炉里传来阵阵浓郁的香味儿，是一种混合着酒和黄油的味道。
“不会是妈妈又做准备了什么吧？”芬奇高兴地说，一边搂住克里斯特尔，把她拉到身边。她伸出双臂圈住他的脖子，仰起脸，迎接他的吻，可跟着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电光火石之间，有些东西——所有的一切——气味儿，食物，跳跃摇晃的影子，还有外面那可怕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所有这些都一古脑儿塞在了她的喉咙深处，她不由得一阵恶心。
“哦，芬奇，我想吐！”她大哭起来，一边挣脱开芬奇怀抱，“哪里可以——”
“到这儿来。”他立刻说，一边猛推开一扇门。她摇摇晃晃地冲进那间小厕所，里面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洗手池。她只来得及看清里面贴着大都已发黄的《纽约客》杂志封面，就一把掀开马桶盖子，哇哇大吐起来。
她吐了很长时间，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似的，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胃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在这个火烧岩上的马桶里了。她最终还是停止了呕吐，虚弱地靠在墙上，然后支撑起身子，对着布满小斑点的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跟着痛哭了起来。
她一头美丽的金发本来卷得非常漂亮，此刻都变直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整张脸又肿又脏。胸口和肩膀上溅上了很多呕吐物，她那条镶珍珠的白缎子礼服松松垮垮地从一边肩膀上垂了下来，而且也溅上了很多呕吐物。她再一次闭上眼睛，没完没了地哭了起来。
芬奇使劲儿地敲门。
“宝贝儿！快让我进去！天呀，克里斯特尔，你听上去好像——”
“不！别进来！你敢！”
“那你出来——”
“我死在里面算了！”说着她嚎啕大哭。他猛地把门拉开，看着她。“哦，老天，亲爱的，出了什么事儿？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不要！我身上很臭！”
他扶着她倚在墙上，担心地看着她。然后他慢慢地把她拉到近前，柔声哼着小调，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仿佛她是个小孩子。
“芬奇，会弄得你满身都是的！请让我……”
他松开她，拿起干净的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擦洗她的脸和脖子。又用湿毛巾给她清洗了头发和双手。他让她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解开礼服的缎子小圆扣，就在礼服快要掉在地上的时候一把抄起，把整件礼服都放进了脏衣篮里。克里斯特尔只是站在那儿，瑟瑟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双手掩着脸。
“把鞋脱掉。”他说，她照着做，跟着他解开了她的缎子胸罩，又脱下了她的丝绸蕾丝长裤，同样都扔进了脏衣篓。接下来他继续拿温热的湿毛巾把她那美丽的胴体洗干净，然后拿出一杯冰泉水给她漱口，她终于转过身来对着他，全身洁白无瑕，却抖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他跑到卫生间里，拿回一条大毛巾浴衣把她包了起来，浴袍有的地方都破了，却有一股漂白剂和香皂的清香味儿。他一把把她抱起来，走到卧室，和她一起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好一会儿，他就只是轻轻揽着她。她渐渐不再发抖，然后开始怯怯地一声接一声说对不起。他一只手撑着抬起身子，低头看着她。
“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是的，可……我看上去肯定挺吓人的……”
“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可人儿。”他说，一边吻遍了她的脸和脖颈。
“可我看上去这么的……”
“嗯，你看上去美丽依然，只不过没穿衣服罢了。你以为你会穿着衣服度过你的新婚之夜？”
“可不应该是这样呀！而且你的礼服也没脱下来呢……”看着她，四周炉火闪耀，烛光星星点点。
“结果都一样。”他说。
她抬头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又高又瘦，身体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就像一个年轻的异教之神，以往无数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她躺在利顿家里的床上，脑海里出现的他就是眼前这个样子。这时候胃底有些既熟悉又迟钝的东西翻滚了起来，盘绕着，慢慢地向四处延伸。她觉得很温暖，甚至有些浑身发烫。她不自觉地向他张开双臂，屁股从扎人的旧沙发上抬起来，缓慢地挪动着。
“是的，你说得对。”她低声说。
这就是母亲的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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