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亚洲第一刀”全纪实
1.抉择
1996年5月。
古诗云:“农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对于李朝龙教授来说,他的人生既无四季,更无闲月,只有手术和病人。
此时,李朝龙教授领导的南方医院肝胆血管外科,经过近4年的大动物的器官移植实验,完成了各项预定目标,按计划进入临床过渡的准备。
5月14日这天,梁锦河在家人搀扶下,出现在南方医院。
这位来自广东从化的农民,从5年前开始,嗜烟嗜酒,似乎不吃饭可以,烟酒不能缺,每天至少要抽两包烟。虽然他才38岁,但面色蜡黄,双颊凹陷,有气无力。和大多数病弱无力、情绪淡漠的人一样,他不太愿意与人对视,偶尔抬起眼皮,眼睛毫无光泽。
但是,经过详问病情和交流后,他忧郁的眼神里涌出了强烈的求生渴望。
每当看到病人这种眼神,李朝龙的心中就会升腾起最大的悲悯,就会为他们拼命!
早在1991年的年末,梁锦河因右上腹不适,到南方医院求治。当时B超检查提示右肝前叶占位,进行了右肝前叶切除术,病理证实为“低分化型肝细胞癌”。手术很成功,术后他恢复良好,无黄疸,无腹痛及其它不适,生活如常。手术后第二年,他回第一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南方医院)两次复查,未发现肝癌复发。
当时,因为对“低分化”概念没什么了解,梁锦河并没有意识到,肝癌细胞,会将不幸埋藏在自己的生命里。机体组织的细胞从胚胎到发育成熟, 要经过各种分化阶段。细胞愈原始,分化的潜力愈大,所形成的肿瘤成分越复杂。病理检查根据肿瘤细胞分化程度的高低,分为高分化癌、低分化癌与未分化癌。高分化癌及肿瘤组织与正常组织相似,成熟度高,恶性度低。低分化癌与未分化癌肿瘤组织与正常组织相差很大,成熟度差,恶性度高。高分化癌转移少,发展慢,预后良好。低分化癌转移多,发展快,预后差。
1993年7月,梁锦河到南方医院复查,B超提示右肝胆囊旁有2.2X1.5cm低回声。当时他没有任何不适感觉,也无任何症状,寝食正常,也照常劳动。
从1996年3月开始,梁锦河感到浑身无力,胃口差。至5月初,他吃不下东西,出现腹胀,无法下地干活,体重迅速减轻了两公斤。
健康人体重减轻两公斤在形体上没什么大变化,对于原本就消瘦的他,这两公斤肉,让他立刻现出病人的形,这才引起了家人的重视,赶紧要求复查入院。
CT检查提示:肝内多发占位。查体一般情况好,全身皮肤巩腊无黄染,表浅淋巴结无肿大,心肺听诊正常,腹部平坦,肝肋下未触及,脾侧位肋下刚触及,无压病,光滑。全腹未触及包块,肠鸣音正常。
考虑梁锦河在四年半前进行过肝细胞癌手术,李朝龙教授要求进一步详细检查。经过心电图检查、胸电及各项生化检查排除有远处转移,又进行了详细全面的体格检查和肝胆专科检查,最后被诊断为肝癌术后复发伴肝内及肝外转移。
虽然梁锦河肝癌手术后存活已经接近5年,但这次的肝癌复发,将死亡的威胁逼到了眼前。李朝龙教授曾经经过大动物实验和临床实践研究发现,肝切除75%不影响生命存活,但梁锦河的肝已经没有可留用部分,肝癌复发伴肝内及肝外转移,还累及腹腔内除心肺以外的其他器官。
梁锦河入院第二天,李朝龙教授一早就赶到病房查房。
当天的住院医生写下查房记录:
今日李朝龙主任查房,详细询问了病史及查体,指示患者为晚期肝癌,无法手术切除,必要时可经腹动脉插管化疗,目前先外周应用5-Fu0.5 ,1/日,羟基喜树碱4mg 隔日用,执行。
梁锦河应用化疗药物后无任何不适,食量还有所增加。但是,查血象,他的血白细胞只有3300。对于癌症病人来说,白细胞低,警示其免疫力十分低下,时刻会面临危险。所以,李朝龙教授指示化疗药物暂停。
16日上午的B超检查提示,梁锦河的腹主动脉旁已有肿大淋巴结,肝内门静脉有癌栓,其肝癌已经是晚期。
梁锦河及家属知情后,主动要求做肝移植手术,并向医院递交了申请书。
李朝龙教授决定就梁锦河的病例,立刻组织召开科内讨论会。
全科医生迅速集聚医生办公室。
李朝龙教授望着他的战友们,心中产生很多感概。短短的3天时间里,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梁锦河脸上从薄薄的皮肤下凸起的颧骨,以及一双眼睛里对他的恳求。
他要作出一个决定……
2.难忘的1996年
李朝龙教授后来曾说:“在那个年代,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只知道拼命干,把科室快点搞上去。全科同志很齐心,一呼百应,都抢活干,很留恋那样的日子!”
1996年,南方医院的肝胆血管外科发展到达了鼎盛时期。由于建器官移植层流病房,肝胆外科的普通病房减少了9张病床,而手术却比上一年增加了108台,全麻手术居全院之首。也就是说,李朝龙教授率领下的肝胆外科,只用了5年时间,就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是啊,这是个多么齐心协力的团队!医学探索就像是冲浪,大家并肩作战,一群勇敢的冲浪者,一会儿在浪尖,一会儿在波谷,每天都在迎接挑战,彼此配合默契。有时看似冒险,实际上是一种有充分准备的大步跨越。
跨越成功之后,那种难得的精神享受,便是最大的回报!
在科学探索的领域里,谁都希望找到捷径。思维决定人的行为导向,不同的人观察事物、追求目标,总有不同的路径和发现。李朝龙教授一再对团队里的战友们说:“无论你走平路还是爬坡,都要一步一个脚印。但未必先踏三山五岳,再登珠穆朗玛。如果你的终极目标是爬上最高峰,不如一开始就一步一步地登向珠峰,这就是捷径!”
南方医院肝胆血管外科微创外科、器官移植手术的发展,就是在李朝龙这位深谋远虑的“将军”的率领下,一开始就瞄准难度大的肝脏微创手术、多器官联合移植进行攻坚。
攻坚的成功,证明了李朝龙快速发展外科战略思路的实效性和创新性。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腹腔镜肝切除的课题研究获得了广东省的资助。
经过艰辛努力,至1996年,李朝龙教授已经完成了20种肝脏微创手术,手术种类和数量均居当时国内领先和世界先进行列。他发明了腹腔镜下肝动脉结扎、肝动脉插管、门静脉插管和双插管及其皮下药盒植入法,使手术简单易行、风险降低、病人康复更快。
当年11月,作为广东省腹腔镜外科和微创外科专业委员会的创始人和带头人,为了培养外科人才,李朝龙教授特地举办了国内首届腹腔镜肝脏外科讲习班。这种培训班,他举办了多期,而且是免费的,让同行大为受益。作为一名军人,一个医学专业学科带头人,李朝龙教授认为,为国家的医学事业,技术业务上的学习和分享,就要不分你我,就要大公无私。
南方医院肝胆血管外科医生办公室。
吕祥枝、赵国湘、周杰等3位副教授到了,7位主治医生于晓园、朱玮冰、方学军、廖彩仙、林建华及进修生黄丽辉、苗建国也到了。
作为一名著名的外科专家,长期以来,李朝龙教授一直用他敏锐的眼光,不停地盯着临床出现的新问题。有了问题就要尽快找到答案。为了寻找答案,他常常废寝忘食,在家吃饭时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吃饭,反问妻子:“我装饭了吗?”妻子心疼他向来吃得少,骗他说:“没有!”于是他又去盛饭……
他说:“不让思维睡觉,不让问题过夜。”
正是这种特殊的个性和对自己的特殊要求,造就他的特殊智慧。只有乐于思考和善于思考的他,才有可能破解前人无法解决的难题。
为梁锦河,他已经思考了几个夜晚,并考虑要采用非常规的手段。
今天,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苗建国详述了梁锦河的病史之后,于晓园率先发言。
“该患者1991年12月30日因肝癌手术,93年7月份B超提示复发,近3月来纳差乏力,但无明显体征,无远处转移。CT提示肝内多发占位,无法局部切除。病人和家属申请肝移植。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该患者是否适应肝移植。我个人认为,目前,他才住院2天,检查还不全面,一些检查还在进行中……”
于晓园浅浅地触碰了一下主题,打住了。
李朝龙希望他们能够说出一些能够打动他的意见,也必须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家。
他说:“讨论的目的是此病例是否能行肝移植。但我认为,此病人不是理想的移植对象。国外对肝移植对象的选择条件要求是比较严的,在中国肝移植不适应小肝癌。肝移植也有死亡威胁,主要原因是感染,而不是肝癌的转移。病人及家属坚决要求肝移植,也知道如果为他行肝移植,将是我科的首例,他们信任我们。肝移植是代表肝胆外科的技术力量的,医院领导也曾经指示一定要把肝移植搞上去。该病人是否能作为肝移植候选,应先进一步检查。尽管如此,我也相信我们的实力。科里已给医院打了报告,批了经费。今天,我们要提出治疗计划、手术方式及注意事项。目前,大家要多看书,在理论上强化一下,结合临床实验,多考虑细节。广东三家大医院中,就我院还没有进行肝移植,院领导是希望我们能够突破的。我们有决心从今年开始,每年增加移植数量,提高质量!”
当时,中国国内肝移植已有140多例,但大多数行肝移植的患者生存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年,其死亡原因主要是感染。
因此,大家建议对梁锦河做进一步检查,包括:CT、腹主动脉,肝动脉、肠系膜上动脉造影,核磁共振,有无门静脉栓子。查肝的病毒,痰、血尿细菌培养,凝血因子查全,特殊激素测定,以及全消化道钡餐排除肠道疾病,等等。
又有人提出,梁锦河的CT片子质量不理想。另外,其肝癌手术后复发,膈肌及腹膜会不会有浸润?
“这些问题,我也考虑到了。”李朝龙说,“此病人由肝移植组朱玮冰主治医生专门负责管理。”
朱玮冰点头:“好!”
李朝龙望着朱玮冰,一字一句叮嘱:“进一步检查有无邻近侵犯。行胸片、全身骨扫描、CT、血管造影,了解肝动脉、门静脉以及有无异位血管。多谱勒了解肝内血管并测血流量。做重要脏器功能检查,免疫状况、营养状况、精神检查、组织配型等检查。该患者有轻度脾功能亢进表现,术前用neural,术中用cyclosporin。应用抗病毒药物。抗生素要用一周左右,注意预防胆瘘、出血等并发症!”
朱玮冰一一详细记录:“明白!”
3. 医学与冒险同在
事实上,在5月17日的这次讨论中,大家对梁锦河能否进行肝移植手术,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他不仅仅是肝的问题,还有肝内外的癌转移,需进一步进行有关项目检查。
经检查,梁锦河心肺无异常,脾功能轻度亢进。心电图、胸片正常。总胆红素26.2mmol/L,谷丙转氨酶71u,B超提示腹膜后淋巴结肿大。门静脉癌栓形成,小量腹水。
梁锦河本人和家属强烈要求器官移植。
要挽救他的生命,似也只有这一条出路。
晚上下班时,李朝龙教授又去病房看梁锦河,陪他聊聊天。
虽然病人的体征和所有检查、治疗情况主治医生都有详细记录,但李朝龙教授还是要问问他方方面面的情况,他身体方面的各种感觉。这是李朝龙教授的习惯,要了解病人,不仅仅是病史,还包括他们的人生态度,面对疾病甚至死亡的精神强度。病人的意志是非常重要的,在医生和死神的搏斗中,他们的意志不容忽视。
“今天胃口好不好?”
“好,好。李教授,你一定要救我。”梁锦河用手指指自己的腹部,用力说:“我这个不行了,你给我换个好的,你一定要帮我!”
“你不止肝不能用了,其他一些器官也不行了。”
“总之,你要救我,一定要救我。”
梁锦河一说话,额头上就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几句话也耗费了身体里仅有的一些力气。李朝龙给他擦汗,他抓住李朝龙的手,眼里泪光闪烁,久久不松手。李朝龙依着他,坐下来,继续和他聊,问他在从化乡下干些什么农活。
李朝龙教授要在这种看似平常的聊天中,了解疾病带给病人生理和心理上的影响,了解这些影响的所有细节。它们可以印证他对病人病情的诊断和治疗预后判断。一些病人不经意讲述的他们身体上的细微变化和感知,有时也许会给他带来启发。
更重要的是,他要尽力给病人精神上的安抚,稳定病人的情绪,既要让他们知晓自己身体病患的实情,又减轻他们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让他们信赖医生并在治疗过程中完全配合。
这个梁锦河,还是多么年轻的一个生命啊,本该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强壮的年纪,但他那么瘦弱,那么无力。他望着李朝龙,原本暗淡的眼睛变得湿润,眼神里出现温暖的光亮。
梁锦河一直拉着李朝龙教授的手,他的手瘦弱冰凉。虽然无语,李朝龙却能感受到他对生的渴望和祈求。
晚上,妻子黄玫发现李朝龙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问他:“又失眠了?还想着梁锦河?”
“是啊。”李朝龙回答,“还有以前做动物实验时的那些手术画面。”
回忆这些年的成就,李朝龙胸中激情燃烧。他本是一个安宁祥和的人,热爱工作,热爱妻子、女儿和家庭。对于女儿来说,父亲深情却又理性。对于妻子来说,他忘我地投入工作,似乎有些让她感到寂寞。他是内疚的。不一定能每天准时回家,就算能回家吃一餐晚饭,和她聊的,也是病人、胆管、内脏……。
妻子因此听了几十年的“医学课”。
黄玫在南方医院的许多科室工作过,后来主要从事检验科生化工作,在前几年他的那些大动物实验中,她也是个得力的助手,专门为他提供实验物的生化检测指标和数据结果。
每天晚上,他习惯在入睡前把一些白天思考的问题,在脑子里再梳理一遍。遇到一些大事,比如肝癌手术、器官移植,比如眼下的梁锦河……他就可能是半睡半醒,彻夜思索。
按照李朝龙的战略规划,大动物实验研究接下来的课题,就是器官移植。从肝移植到腹部多器官联合移植,他带领他的研究生和同事们,已经进行了长达四年的动物实验了。
没有别人的研究可供参考,没有经验借鉴,没有理论指导,四年时间可以说是苦不堪言。但是,他们坚持下来了!
不仅坚持下来,还训练出一支强大的技术队伍,发表了大量的研究论文。尤其在腹部多器官联合移植系统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方面,他们的实验研究,在世界医学领域也是超前的,为在临床开展多器官移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是,这个梁锦河,就他的病况而言,仅仅肝脏器官移植,能解决他的问题吗?
1996年5月21日,李朝龙将肝胆科拟对梁锦河行肝脏器官移植的计划向院领导汇报后,得到批准,各项术前检查和准备工作紧张有序进行。
5月24日的病程记录:
患者自觉症状基本同前,查体仍无黄疸与腹水。血、尿、粪常规无异常,血糖,血脂,电解质,血肌酐和尿素氮等正常,血清蛋白,心肌酶浦和肝功酶谱基本正常,HBsAg(+).丙肝抗体(-)。血培养无细菌生长,其他抗体在检查中。
5月27日的病程记录:
患者自觉症状及身体情况基本同前。T细胞亚群,补体3和补体4含量,纤维蛋白原,凝血酶原时间,凝血后酶生成时间,凝血酶原消耗试验,血气分析等查的结果基本正常。心电图正常,全消化道钡餐未见异常。超声心动图提示:左室顺应性降低,心内结构未见异常,李朝龙主任查看病人后指示申请全院会诊,已执行。
李朝龙的申请得到批准,全院会诊讨论于27日进行,地点仍然在肝胆血管外科医生办公室,李朝龙主持。
除了本科室的教授和全体医生外,年过70的周正端教授来了,他是南方医院惠侨科普外科教授,广州抗癌协会副会长,广东中西结合学会肿瘤专业委员会顾问,《现代临床普通外科杂志》顾问,中晚期消化道肿瘤综合治疗方面的权威,是李朝龙尊敬的前辈。
呼吸内科主任刘久山、影像科李绍林、麻醉科古妙宁、血库崔玉民、医教部李文源,以及其他相关科室的负责人周淑芸等也参加讨论。
朱玮冰汇报完病情及术前准备情况。
大家对相关情况有了清晰的了解,李朝龙教授第一个发言。正是南方酷热季节,室内空调机呼呼地吐着冷气。他厚实的嗓音,令室内空气变得凝重。
“该患者肝癌术后复发诊断明确。现在,患者一般情况良好,无黄疸,无腹水,无恶液质表现。但是,门静脉已有癌栓形成,腹膜后淋巴结已有转移。因此,我认为该患者不是腹部器官移植的理想受体。仅仅移植肝脏是无效的。”
“哦?”周正端意外地望着他,“那你的想法是?”
“我的想法是,或许可以考虑行腹部多器官联合移植。”
专家们低声议论起来。有些人是没有听说过多器官联合移植的。
李朝龙解释:“此种移植术目前国内没人做过,全亚洲都没有。全世界范围嘛,如果我们做了,就是第四例!”
“这……有可能吗?哪怕一点点可能?”
“我们有长期大动物试验的基础。”李朝龙冷静地回答。
他又补充道:“只有腹部多器官联合移植,才能挽救患者生命。93年校长基金的重点课题之一,就是腹部多器官联合移植。这些年我们通过实验,已经基本掌握了此种移植的外科技术。”
面对大家疑惑的目光,李朝龙心里冒出一句话:“医学本身就是冒险,如果没有人去冒险,那医学的进步从何而来?”
“综合起来,此种移植术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技术上其实相对较简单,只需吻合几根大血管及肠管。第二,排斥反应会较单纯肝脏移植轻。但也有可能会出现GVHD,也就是移植物抗宿主反应。这是一种特异的免疫现象,是由于移植物组织中的免疫活性细胞,与免疫受抑制的、组织不相融性抗原受者的组织之间的反应。第三,我们也会面临一些难题,比如,供体器官的灌注与提取比较困难,包括主动脉,门静脉、胆道、肠道等四个方面的灌注。”
李朝龙稍停顿,等大家的思维跟上。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点!
“当然,最重要的是供体质量。供体质量的好坏,是移植能否成功的关键。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受体病灶的彻底切除手术。这也是个难点。”
对于这个难点,他其实也有了充分的考虑。
“对于本例患者,我主张采用的术式为肝、胰、十二指肠等器官联合移植,为了减少瘘的并发症,他决定移植部分胃和空肠。术中静脉转流,测血糖等问题也很重要。今天请大家讨论的重点是,患者是否适合作移植手术?我们的术前准备情况是否有不完善的地方?请大家多多指教。”
周正端老教授清清嗓子:“肝移植,是体现医院整体技术水平的技术,要要多学科的协作才能完成的。患者为肝癌切除术后复发的诊断明确,但切除后未经特殊治疗却能生存5年多的情况较少见,请病理科复查该患者的病理切片。术前应作肝动脉造影。”他想了想,继续补充:“取器官是重要环节,人员要固定,操作要熟练。移植术式很有讲究。同意行肝、胰、十二指肠移植术式。在移植术前还要进行一次术前讨论,力争使术前准备做到完善。”
影像科李绍林拿出梁锦河的CT片,说:“从CT片来看,肝内复发灶为结节状,已分布到整个肝脏。此外,门静脉有癌栓形成。下腔静脉肝内段已受到肿瘤侵犯,伴有癌栓形成。腹腔动脉干根部及胰头后方可能有转移肿大的淋巴结。腹壁也可能已受到肿瘤的侵犯。”
周淑芸认为不宜做移植:“患者浅表淋巴结有肿大,门静脉有癌栓形成,故应补行骨髓穿刺检查,以了解骨髓有否转移。另外,门静脉有癌栓形成时是否适合作肝移植,是值得讨论的。一般来说,肝癌有了肝外转移就不宜作肝移植。”
刘久山表示:“肝移植术后的肺部并发症常见,在早期主要是AROS即肝移植术后胆道并发症,后期则是各类型的肺部感染。术前应作肺功能检查,准备性能良好的呼吸机,准备低压气襄的气管导管,复查血气分析。术后如果出现了各种呼吸问题,我们会积极配合处理。”
“麻醉方面我们有一定的把握,选用不经肝脏代谢的麻醉药。”麻醉科古妙宁的发言既给李朝龙以信心,也提出新的问题:“另外建议几点:第一,正如周教授所说,这个手术需要多学科的协作才能完成,要充分发挥相关学科的作用;第二,即使手术成功,患者的生存期可能也是非常有限的,这个应当告知家属,有必要向他们交待清楚。第三,这么大的手术,备血不应少于10000ml。第四,由于手术中的血流动力学变化较大,最好请心内科来协助处理。”
“备血10000ml可能都不够。” 崔玉民说,“但是,要备这么多血液,而且全部为新鲜血,我们有困难啊。我们最多只能保证6000—8000ml的新鲜血!”
4. 大战前的冷静
手术条件似有些瑕疵,比如鲜血供应。但是,李朝龙教授不能受这些小问题困扰。
一场无声的战斗即将打响。
它令人期待,又略有不安。
李朝龙教授知道,作为这场生死大战的最高统帅,此时,他最需要的是全面而细致的思索,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准备,甩掉任何思想包袱,轻装上阵。
谁能为他排忧解难?
他从小自生自长,习惯了独立思考。他自言自语地告诫自己:“千万冷静!”
他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
但是,时间总是飞快消逝。时间并不是以昼夜更替方式一天天消失的,它一秒一秒地急速行走,就像穿上新鞋的孩子,故意在他跟前把鞋底跺出声音,提醒他:我走了,走了……
他想抓住每一秒。
他必须以更充分的准备,以更快的节奏,去打赢这场生死大战!
在病房里,他仔细看朱玮冰医生的记录:
患者一般情况好,未诉不适,查体情况同前,无明显阳性体征,化验结果AFP<25ug/L,CEA<5ug/L,COR605.4nmol/L,ALDO.9nmol/L,HBV-DNA(+),按27日全院讨论意见复查肝功,酶谱普遍升高,余无明显异常,肺功检查示气道阻力增加,轻度阻塞型通气功能障碍;头颅CT(一);和病理科学联系拟复检91年手术切除肝癌的病理切片,未找到原切片,28日行骨穿骨髓检查未成功,请示李朝龙主任后指示不再检查,为防止术后肺部并发症,已严嘱病人彻底戒烟,余治疗同前。
李朝龙教授每天要去看梁锦河数次。
梁锦河的病况在一天天恶化,增添了李朝龙的忧虑和紧张。时间太煎熬人了!
梁锦河则不同,每一次见到李朝龙,梁锦河的心里又多了一分踏实,因为,他从李朝龙教授的脸上看到的,是大师的沉着和从容。他问护士要了一张纸,写下一些话,感谢医生、护士无微不至照顾他,感谢李教授给他信心和希望。他横着写几句,又竖着写几句,随意,真情,不会发现自己写了好几个错别字。他坚强地等待着……
6月5号这天,梁锦河一早等着他的主治医生朱玮冰。
朱玮冰问:“今天感觉怎么样呢?”
“我肚子又胀了,有点恶心,不想吃东西。”
“哦?还有没有其他感觉?”
“这个地方——”梁锦河将手放在腹上。
“嗯,是肝区。什么感觉?”
“这个地方有点胀痛,昨天晚上开始的。”
朱玮冰给他检查。
上午的B超检查结果送到,正好李朝龙教授来了。
“主任,”朱玮冰向他报告,“病人自述腹胀,我检查了,无黄疸,心肺正常。腹部有明显微隆,无压痛。双下肢无水肿。复查B超,提示腹水较前增多。
李朝龙查看了梁锦河体征和B超,说:“适当补液,加强支持,同时利尿控制腹水。”
“好。”
李朝龙又说:“要随时注意他的血电解质和肝功情况。”
“好。”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梁锦河的状况有所改善,腹胀减轻。
但是,癌细胞一直在梁锦河的腹腔里肆虐。由于癌细胞的扩散转移和侵犯,查体腹水征仍是阳性。晚上睡觉时,他还会感觉到肝区稍有胀痛。
朱玮冰给他对症处理后,疼痛缓解。
一连几夜,梁锦河睡眠不错。
李朝龙教授却无法安睡,因为供体渺无音讯。
手术的关键是供体,如果没有供体,病人只能等待。有些时候,病人的生命,就是在等待中走向了终点……
终于,医院联络部主任陈志敏传来喜讯,供体找到了!
李朝龙教授很兴奋。有了供体,就有了手术的基本条件。接下来,在6月12号的全院术前讨论前,他必须拿出各方都无可置疑的手术方案。
他已经在办公室熬了好几夜了。
无影灯下的战斗,迫在眉睫!
虽然已经有了那么多年的实验基础,人体五器官联合移植,亚洲尚无先例。他感到,全世界的同行都在注视着他的举动,尤其是亚洲的同行们。想到这些,李朝龙难免激动。
但是,他比谁都明白,任何人都可以紧张或发慌,他作为大战的指挥官和主要的战斗员,必须冷静、清晰,镇定。
他平静而细致地检查每一项准备工作,哪怕是手术用的一针一线。
他一天又一天地工作到凌晨……
他的同事们,为了完成各自的任务,都在默默地准备着,希望不要给肝胆外科丢脸。他们也会不时地抬起头,望一眼李教授办公室亮着灯的窗户,希望能分担主任的忧愁。他们,这场即将开始的大战的主力和他的研究生们,包括了吕祥枝、赵国湘、周杰、朱玮冰、于晓园、林建华、林智琪、方学军、邹衍泰、周占春、蒲淼水、廖彩仙、严曙光、张胜利、张思云、李春芳、钟翰辉、谭永法、吴烈、蒋邦好、王志伟、黄平、潘世杰、孟红霞、刘玮、王迎新、张一纯、王春莲、陈龙带、何艳、阳立群、杨小云,等等。他们各就各位,分为供体组、受体组、特别护理组、通信联络组、后勤保障组,每天都在重复着工作演练,一次又一次……
“那时的肝胆血管外科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尤其是我和吕祥枝、赵国湘三个老同志很齐心,一呼百应,大家抢活干。我太喜欢他们了!是他们,一个训练有素的团队,创造了亚洲和中国器官移植的历史!”
李朝龙教授回忆说。
新的一天来到了。他推开窗,让黎明的清凉空气进来。
他深深呼吸,走出那办公室,保持同事们非常熟悉的那种他特有的镇定自若,脸上很少有笑容,也很少露出愁容,就像一位深思熟虑的将军。每一天都开始新的部署,一切有序地进行着。
在全院讨论会之前,他利用仅有的十几分钟时间再看看梁锦河。朱医生已经写好了记录:
患者精神、食欲可,查体未见明显黄胆,心肺(一),腹微隆,未触及包块,无压痛,移动性浊音(+),复查血常规,血小板,电解质、肾功正常,ESR增快,肝功酶谱升高,总胆红素41.9umol/L,A/G35/35g/L,复查B超示:中等量腹水,余大致同前,现仍予利尿治疗,每日尿量2300~2700ml,拟定14日行肝、胰、十二指肠联合移植术,各项术前检查已完成,手术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待行全院术前讨论。
看完病情记录,他走到病床前,望着梁锦河,温和地说:“很快就可以给你做手术了,星期五!”
梁锦河笑了。
梁锦河脸上浮出的那种小孩子看见糖一般的笑容,让李朝龙觉得很可爱,熬夜的劳累和隐隐的忧虑顿时一扫而空。
面对眼前这个特殊的病人,他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安详地生活、专心致志地工作、学习。他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病情……手术……手术中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供体……预后……
自当医生以来,李朝龙就把自己给了病人。芸芸病患,他们那么信任他,依赖他,他们只为求生而来,他对他们胸怀大爱,必须要帮助他们。他不是上帝。但上帝无法摘除他们身上的病变器官,无法从身体的内部修复他们,让他们重新恢复健康与活力,但是,他能!
他对他们有神圣的责任。他必须要保护他们,挽救他们。他愿意为他们去冒险,甚至去拼命!
“怕吗?”他又问。梁锦河看起来的确太脆弱了。
“不怕!是你做手术我就不怕。”梁锦河仿佛明白李教授的担心。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口渴。医院的饭太难吃了,盐味都没有。朱医生还不准我多喝水。”
“朱医生是对的,腹水,要少吃盐,少喝水。你要听话。”
“我听你的。”
“也要听朱医生的。”
“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