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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地方
2007年，多多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岳父病重，夫人的工作也起了变化，她抱着多多回家去了。他们俩离开我的那些日子里，我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活着。
最终我做了个决定，卖掉北京的房子，举家回到了南宁，我的出发地。那时的我，虽是痛下决心，原本安稳的生活一旦动荡起来，仍有很多无法释怀的东西堵在胸口，不知何处安放。回到家,百废待兴，日子变得缓慢冗长，不见方向。我也更加沉默，尤其是和父亲，常年无话。
我与父亲失和，始于童年。父亲的挫折教育贯彻得非常彻底，因顽皮挨揍是家常便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被举着棍棒的父亲追打。即便如此，每个男孩都仍期待与父亲玩耍，但他总是忙，偶尔想起我的学业和表现时，便以拳脚相加收场。我转而期待他永远出差在外，直到发现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便抛家弃业，毅然决然地离家去了北京。这十多年间，我在北京干得蛮好，结了婚，买了房子，做了父亲。每周和家里通个电话，互报平安。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隔绝了争吵，却也再无法填补我们心里的沟渠。这次回来，同一屋檐下，也仅仅是面面相觑。
多多一岁开始吃辅食，当我用勺子撬开他的小嘴，一点点往里头塞果泥和米糊的时候，沮丧之感挥之不去：这挤牙膏似的每一顿，要多久才能把怀里这个小家伙养大呢？
现在多多八岁半了。有时我会惊觉岁月飞逝，但生活的每一个点滴仍会历历在目——若不是这些照片，我恐怕已经忘了这当中许多细节带来的触动。从他一出生，我就开始给他拍照，很多父母都会这么做。在这个全民相机的时代，按快门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是拍了这么久，我还是不太确定这意味着什么。这并不仅仅只是给他的一份记录。记录他的成长，也在记录我的成长。做儿子，做父亲，我们都是头一遭。看着一直在长大的多多，有时我会觉得，就像是坐上了时光穿梭机去拜访当年的自己。这个小男孩的泪与笑里，藏着一个也曾属于我的童年。
我非常乐意地陪他四处游荡，让日子过得闲散简单。我更改了人生计划，做了一个长期投资的规划，至少在最初的这几年，空出了自己，全心带着多多，在他开始探索这个世界的时候，在他最需要父母的这几年，尽可能多地陪着他。
多多牵着我的手跑过山岗，他尖叫，大笑，他的体温和情感藉此传来，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孩子需要我，需要陪伴，更需要从我这里获得力量，那份力量能让他有一天离开我走出去，走得更高更远。总有一天，孩子会长大，会离开我们去寻找他的理想，我希望他是带着爱和自由出发的，我不知道这当中有没有弥补的意味，那些我渴望却不曾得到的，我希望能尽可能地给予。我不能在不断痛惜过往的同时，错失更多可能的未来。在孩子还需要仰望需要依靠和抚慰的时候，我不能让他不断被忽略被误解被拒绝。
我想，这些照片既是留念，也是自我的重新发现。它们就像生命中的碎片，最后能拼凑成怎样的画卷，现在还不得而知。我只需享受其中，甘苦自知。
等你再长大一点
隔一阵，就会有某个友人急于脱手一窝小猫小狗，问我要不要，原因不外乎生活和工作起了变化，没法继续照顾，虽视如己出，也只得割爱。见我一再婉拒，他们狡猾地话锋一转，说就当是给多多添个玩伴，小朋友都喜欢小动物。
每次去逛花鸟市场，看到各色花鸟鱼虫，多多就走不动道了，蹲在那里馋上半天不肯离开，恳求我允他带一两只回去养。做父母的很难拒绝孩子这样烂漫纯真的爱心，但买了一两回，我便下定了决心，不会再答应了。
多多委屈又不解，他低头看着笼子里欢实可爱的小生灵，又抬头望着绝决的我，他那突然升腾起来的爱心使他挺起小小胸脯，“我保证会好好爱它们，爱很久很久！”
可多多大概已经忘了他曾买回来的绿豆鸟。如获至宝地玩了两天之后，其中两只饿了三天最后被冻死，另外两只搁在阳台忘了收回来，被野猫咬断了脖子。我试探过孩子的心情，除了流露出一点惋惜，也没多大的伤心，他觉得反正市场里还有很多，再弄两只回来就是。当时他不足三岁，童言无忌，但在我听来却像当头棒喝。对他而言，那只鸟的价值更多的是一个玩具而非一个生命，所以爱时无以复加，弃之理所当然。
养猫跟养儿，其实差不了多少。除了享受它的天真可爱，也要承担它的生老病死，琐碎到一日三餐，吃喝拉撒，都要按部就班。不然哪来的毛茸茸、粉嘟嘟。日久生情，生离死别也就成了牵扯神经的烦恼。若之前没有足够的准备，之后没有坚持下去的决心，始乱终弃是迟早的事。
“那些小鸟并不是随时可以拔掉电源的玩具，它们爱吃虫子，它们也爱拉屎；它们会唱歌，它们也会生病；它们有多可爱，就有多脆弱。你得好好照顾它们。即便如此，没有一个小动物喜欢被关在笼子中。它们和你一样需要陪伴，但更喜欢自由。所以，等你再长大一点，想清楚了，我们再买，好吗？”
我蹲下来试着跟他解释，他听得似懂非懂。目光很快又被另一处景致吸引，刚才的念头也就抛诸脑后。我也知道一个人的责任心、恒心、道德感，并非与生俱来，一蹴而就。我得耐心一点，像喂饭一样将道理一嚼再嚼，更得言传身教，我希望他日后成为一个有始有终有担当的男儿。
多多病了
多多病了。他变得有些萎靡，却也显得更乖了。他时常要抱，偶尔歪在我的肩膀上歇一会儿，又打起精神到处看，但显然，没了平常的生猛。嗓子哑了，身上有些发烫，吃着饭就会吐出来，简直把上顿都倾囊而出。夜里总要惊醒几回，哭一会儿，又睡过去。
今天挂了专家号，三十块，所以不用排队等候，可以看见慈祥的老大夫慈祥的笑，慢吞吞地给多多检查，耐心回答我们的询问。大夫开了药，临了嘱咐我们：“孩子扁桃腺发炎，要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
在多多生病的这些日子里，我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及我在他面前的言行举止。我无法控制地要对他好一点，在他懵懂又固执地犯错的时候，给予他宽容，而不是责骂。实际上他仿佛一夜长大，不再执拗地违背我的意愿，乖乖地刷牙、喝水、不吃手，努力地喝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为我未尽的责任，也为我们逐日流失的亲密关系。
他越来越沉，我就快抱不动他了，很快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的怀抱，离开我的手心，离开我的视线。而我的感情是否还能收回，回到他来到我们生活之前。
“多多”这个小名
男孩顽皮爱闯祸，这我们是有准备的。但多多出的状况之多，还是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承受力。四岁未满，他的小脑袋上就已经缝了四道口子，其余那些大大小小的磕磕碰碰，更是不计其数。这个小孩，到底要经历多少血和泪才能记得，才能长大。每一次，还能从大夫手中捡回这个多了道伤疤，但还算完整的鲁莽的小冒险家时，我真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喝上一杯。
多多这个小名是夫人给取的。当时他只是腹中一团混沌肉，性别未知，我们又是南方北方两地跑。取名多多，考虑了男女属性和南北发音，更是寄予了快乐多多、幸福多多之意。却忘了这个世界是辩证的——有多少欢乐，就会有多少泪。乐极生悲这种事，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我一直记得多多出生那天，夫人难产，需用产钳，护士拿了同意书请我签字，一同在外等候的外婆一看这情形，险些站不稳，她嘴里一直反复念叨，“请菩萨保佑母子平安，健康，我什么都再不求了。”现在，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父母对儿女最绵长最朴素的心愿，莫过于此。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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