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眩晕：通过电影理解欲望（精装）

　　《天堂电影院》：不灭的欲望

　　对欲望的欲望，也可以理解为“以欲望本身为对象的欲望”，或者像保罗·艾吕雅所言，是“想要持续存在的坚定欲望”。这是因为，欲望一方面希望得到满足，同时又想作为欲望而永恒存在。勒内·夏尔写道：“诗是已实现的、对不灭的欲望的爱。”所要做的，是既要满足欲望，又不让它逝去，是要让它永恒，而不让它停滞，是要从中汲取生命，而不剥夺它的生命。这正是戈达尔借狂人皮埃罗之口而说出的计划：“我有了一个关于小说的想法。不再描写人们的生活，而是只描写生活。只是生活，别无其他。描写人们之间所存在的事物，空间、声音和色彩。必须做到这一点。乔伊斯曾尝试过，但我们应该能够做得更好。”这便是艺术家的赌注，也是他们的欲望：使欲望具有物体的形式，诠释它，实现它，使它运动起来，但是同时还要保持它所具有的可能性的品质。尽管这一目标是矛盾的，但我们仍应知其不可而为之。确切地说，我们必须这样做，勒内·夏尔所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要不遗余力地使一个矛盾形象化，并准确地将它表达出来，也就是既要实现欲望，又要让欲望不灭。让·杜歇认为，这就是布努埃尔的电影所追求的目标：对欲望的欲望。影片一旦存在，它就是一个真实的、实现了的、圆满完成了的目标，但是它当中的某种东西仍然开放着，运动着，有着各种各样的未来。他实现了欲望，同时将它保持得一成不变。正如德勒兹所言，他没有使欲望降级为快感，降级为庸俗的宣泄——这是一种无法使人满足的满足感——也没有使丰富的欲望退化为贫乏的快感，而是演绎了欲望的快感，它与欲望的结果无关。对于布努埃尔来说，欲望的真正对象，是欲望本身，不只是概念上的欲望，而是处于运动中的欲望。借用德勒兹的说法，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运动式欲望”，但归根结底，二者说的是同一回事。

　　在电影里，欲望总是通过各种运动而体现，而那些运动又会引发其他的欲望。当天堂电影院放映《上帝创造女人》之时，前几排的一群男孩一边看着裸露的碧姬·芭铎，一边在黑暗中悄悄地手淫。“用双眼去爱抚”对他们而言已然不够。“如果说特写是锁孔，透过它，我们撞见了重要的细节，那么摇镜头就是一只手，它焦急地从头到脚寻求着女人的身体。”（阿多·吉胡，《爱、情色与电影》）正是如此，男孩们的手也在焦急地寻求他们自己的摇镜头……一个大人朝他们吼道：“好好看，别乱碰！”好一句妙语，好一句惊人的禁令，因为我们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触碰到碧姬·芭铎。或许，人们在遵从某种平凡无奇的伦理的同时，总是不经意间违背了德勒兹的强求：不要让欲望退居为简单的快感。欲望应该一直是欲望。影院深处，大人们的行为如出一辙：帷幕后，一个妓女正在安慰他们，满足他们对碧姬·芭铎的不可能实现的欲望。BB的裸体令他们震惊，使他们采取实际行动，使他们进入到欲望的运动和不安之中，而妓女则使他们得到释放，使他们回落到现实的生活。然而，他们同样也服从于“好好看，别乱碰”这一命令，因为一旦被妓女触碰，他们也就不再看电影，或者说看着别处和别的事物，而且很有可能已经闭上了眼睛。在此，电影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两种演变（devenir）在电影中交织：一是色情的演变，它以快感为方向，以自慰为目的，它把裸体视为欲望的共同对象，视为在暗中进行集体宣泄的工具；二是勒内·夏尔所说的真正的诗意的演变，在这个过程中，欲望一直是欲望。《天堂电影院》让电影的这两种可能性以及欲望的两个概念相互对峙。

　　第一种可能性，也即色情的可能性，是从宗教中继承而来，它的基础是这样一种观念：欲望终将在宣泄和快感中耗尽，所以要通过某种审查对它加以预防。在《千高原》中，德勒兹和/或加塔利写道：“欲望每次被背叛、被诅咒、被人从它的内在场域中连根拔起之时，后面总有一个神父。就是这个神父，念出了欲望的三条咒语：否定法则的咒语、外在法则的咒语、超验的典范的咒语。”否定法则，也即欠缺的法则；外在法则，就是快感的法则；超验的典范，则是不可企及的幻觉。德勒兹和加塔利详细解释了三条咒语，每条配以一个小故事，或是一部恐怖片的某一段剧情。片中，欲望遭到了神父的谴责：“神父朝北方转过身，说道：欲望即为欠缺（人们怎会不欠缺他们所欲望之物？）。神父执行了第一次献身，它被称为阉割。此时，北方的男男女女在他身后站成一排，有节奏地叫喊着‘欠缺，欠缺，这是共同的法则。’接着，神父朝南方转过身，把欲望和快感联系在一起。要知道，有些神父是享乐主义的，甚至是快感主义的。欲望将在快感中得到宽慰；得到的快感将使欲望暂时平息，不仅如此，获得快感本身也是打断欲望、暂时宣泄欲望、摆脱欲望的一种方式。宣泄式快感：神父执行了第二次献身，它被称为手淫。接着，神父又朝东方转过身，喊道：快感无法实现，但不可实现的愉悦已被铭刻在欲望之中。因为，这正是理想（尽管不可实现），也正是生活的本义，即‘愉悦的欠缺’。神父执行了第三次献身，它被称为幻觉，或一千零一夜、一百二十天。此时，东方的人唱道：对，我们将是您的幻觉、您的理想、您的不可能性，是您的，同样也是我们的。”

　　这段文字值得深入分析，下文我们还将提到。其中，追求性快感的享乐主义神父这一意象尤为令人惊叹。在《天堂电影院》的开头处，所有影片公映前，阿尔代费奥神父都要把它们仔细地看一遍。他拿着一个小摇铃，每当遇到要剪去的镜头，他便摇动铃铛提示放映员阿尔弗莱多（菲利普·诺瓦雷饰）。那是上世纪40年代的西西里，神父是当地社会的精神领袖，而教区里的天堂电影院虽然美其名曰“天堂”，但却把天堂置于地狱的背景。阿尔弗莱多遵命行事，标出被禁的镜头——大多是慵懒的接吻或不着衣衫的曼妙胴体——然后拿出剪刀。正如上文那段文字所言，神父在这里扮演者传统角色，代表着北方，也即阉割。对于教会而言，欲望和禁令密切相关，教会总是把欲望简化为快感。几年后，影院不慎起火，一个私人投资商把它重建了起来。此时，神父丧失了他的权威，不再审查影片，但是他对欲望的看法先入为主，仍然一成不变：在欲望中，快感总是建立在禁令的基础上。不过，这次人们已经朝南方转过身，手淫取代了阉割。审查和宣泄，这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此外，影院在关门之前的几年里，也曾被专门用来放映色情片。之后的问题是如何解放禁令和审查实际上激起的欲望，使之真正富有诗意。正是放映员阿尔弗莱多在多多的协助下创造了这一奇迹。当神父私下看电影的时候，小淘气多多曾溜进去偷看，而且试图偷走那些被禁的胶片。一开始，阿尔弗莱多总是把他驱之门外，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他，并且喜欢上了他。四十年后，多多，真名萨瓦尔多（雅克·佩兰饰），当上了导演，定居罗马，变得富有且声名远扬，尽管（或者说由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却显得麻木不仁，面露悲伤。按照阿尔弗莱多的建议，他已三十年没再踏足西西里。一天，他的母亲打来电话，告诉他阿尔弗莱多的死讯。儿子回到家乡，参加良师益友的葬礼。阿尔弗莱多给他留下了一盘胶片，直到回到罗马他才把它打开。他独自坐在放映室里，发现孩提时代心目中的英雄送给他的礼物原来是被神父审禁的所有接吻镜头。萨瓦尔多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找回了他曾失去的东西：欲望。对电影的欲望，以及电影所是的欲望。阿尔弗莱多给了他最为罕见的东西：“已实现的、对不变的欲望的爱”，使欲望永恒不灭的满足感。萨瓦尔多之所以为他的成功而感到悲伤，那是因为他的成功掩盖了一个深层的失败：欲望有可能会根据它成功的方式而遭到惩罚。天堂电影院先是遭到教会的审查，接着变得商业化而且表面上似乎得到了解放，然后完全沦为情色或色情场所，最终关门大吉，被拆毁而用于建停车场。影院的历史折射出电影的演变：停车场也好，多功能厅也罢，其实都是一回事，逝去的电影总有一种继续生存的方式，但同时也有它所特有的一种怀旧之情，这种怀旧或许就是电影最为隐秘的生命。萨尔瓦多在激动的泪水中找回了微笑，一种再次拥有未来的人的微笑。可以感觉到，他的导演生涯将真正拉开帷幕。

　　影片《天堂电影院》向我们展现了电影的死亡，同时也树立了电影的无限力量。或者说：它向我们展现了电影的色情的消极方面（其中欲望退居为欠缺、宣泄式快感和无法实现的幻觉），同时又演绎出电影作为欲望这一富有诗意的积极的一面。它救了自己，并通过重新激起欲望的方式而拯救了众人。

　　……

页　　数：280

版　　次：1

开　　本：32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