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文存---记得青山那一边

     旧方志说，“平邑民多劲悍，俗尚古朴，性耐劳苦，俭啬力耕”。这也许是各地山民的共性，但平江人的“俭啬”和“劲悍”也许更为突出。
    读高小时寄食某家，主人的祖上当过学官(县学教谕)，家有恒产，一件士林蓝布的长衫却极为珍重，通年难得穿上两三回，全家每日三顿吃的也大半是茴丝(红薯刨丝晒干，还要洗出薯粉来卖钱，然后再蒸食)，只给我另蒸一碗白米饭。主人家和同学家的男丁，大都学过一点“打”，包括许多同学在内，可见不肖生笔下的“王拳范棍”并非虚语。省城的妙高峰中学多收平江旅省子弟，校中流传过这样的口头禅：“长沙里手湘潭票，平江人的拳头箍捏得叫。”第一句意谓长沙人爱逞能，湘潭人好显摆；第二句则是说，学生中若起争斗，长沙人湘潭人嘴巴子厉害，动起“拳头箍”来却不是平江人的对手。
     但在故乡生活的八年中，感受得更多的却是这些“俭啬”和“劲悍” 中的温情。寄食的主人家睡得早，我夜里无伴可玩，又无书可看。隔壁曾家有位六十多岁的“浣干娘”(“干”读如“官”)，见我呆坐灯前或倚窗望月，常送来一杯热茶，当然是用极粗的“老妈叶”泡在大壶里，再从挨着火塘的壶中倒出来的，不是什么香茗，有时还搭上点炒豆子或红薯片，这些带来温暖的东西，我都默默地接受了。父母亲来后，我不再孤独，她便没有再送。父亲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格”．不允许小孩随便接受别人的食物。我也羞于告诉父母这件事，于是忘恩负义地连谢谢都没有对“ 浣干娘”说一声，直到后来离开这个山村。
     进初中以后，有个星期天母亲叫我到集上去买油豆腐。卖者是个彪形大汉，挑副大箩筐，一筐里是三角形金黄色的油豆腐，另一筐里放一杆秤，几束稻草，和收得的钞票。此时我正全神贯注地在看好不容易刚刚借到的《三国演义》，走路，上集，眼睛都不离书。付钱秤了一斤油豆腐，请其用稻草穿成两串，一只手提着它，另一只手还举着书本看。回程走了一大半，猛然想起还没找回钱(母亲给我的是一张大票子)，这一惊非同小可，立马回头又往集上跑，《三国》也顾不上看了。幸亏大汉的油豆腐还没卖完，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说，还得找钱啊。大汉开始有点犹疑，“ 没找钱？不会吧？”又问我是张什么票子，一翻，箩筐里确实有这样一张。此时生意还在做着，看热闹的人站拢来了好些，说话好像都偏向着卖者。可是这位彪形大汉却不仗势欺人，他说：“一箩筐快卖完了，你才来说没找给你钱，老实说找没找我也记不清了。这样吧，我今天是二十五斤半油豆腐出的门，现在来对一对钱数，如果多出了钱，那就真的是没有找钱给你了。”于是他过秤，数钱，结果果然多出了钱，虽然并不正好“如数 ”，他却仍然如数将钱找给了我。
     这个卖油豆腐的彪形大汉，和花白头发梳着巴巴头的“浣干娘”一样，都是我记忆中平江人的代表。但当时找回了钱，免于挨骂，喜出望外，急着回家，也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
     我怀念故乡，大半是怀念故乡的人和事。当然，在故乡也遇见过不好的人，不好的事。但百年心事归平淡，回顾前尘，还是宁愿多想一想好的和美的，忘掉那些不好的和丑恶的。这倒不一定是害怕抚摸旧的创痕，或者有意为自家或别人隐讳什么，不过不想破坏垂暮之年难得的平静，死时也不想咬牙切齿地说什么“一个也不宽恕”了。P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