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
 您现在的位置:Fun书 > 世纪文学经典•王安忆精选集
世纪文学经典•王安忆精选集


世纪文学经典•王安忆精选集

作  者:王安忆 著

出 版 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丛 书:世界文学60家

出版时间:2011年05月

定  价:25.00

I S B N :9787540217778

所属分类: 文学  >  非小说  >  文集  外版书  >  港台圖書  >  文学    

标  签:作品集  文学  

[查看微博评论]

分享到:

TOP内容简介

王安忆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独特而丰富的存在,书选录了她的中短篇小说数篇。她的小说,多以平凡的小人物为主人公,她注重从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经历与情感中挖掘生活;在艺术表现上,她的早期小说多感情抒发,近期创作则趋于冷静和细致。我们从王安忆的作品里可以感受到一种宽厚的爱,她赋予故事中人物“英雄性”,表现人物美和善良的方面。她以敏感和高超的领悟力来控制故事微妙的气氛发展以及人物的心理变化,细腻精准。她的作品讲的是平常故事,柴米生计,可她探讨的是故事背后强大而仁慈的自然规律,这是她对人性和人的生存状态及本体世界的关怀,这使她的作品具有了超乎寻常的意义。

TOP作者简介

王安忆,一九五四年三月生于南京,一九五五年随母到上海定居,一九七0年赴安徽五河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考入江苏徐州地区文工团任乐队演奏员,一九七八年调入上海中国福利会《儿童时代》杂志社任小说编辑,一九八0年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习,一九八三年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一九八七年应聘上海作家协会专事写作至今。一九七七年发表作品,写作有短篇小说六十余篇,中篇小说三十余篇,长篇小说九部,散文、论述若干。其中,《谁是未来的中队长》获全国儿童文艺作品奖,《本次列车终点站》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流逝》、《小鲍庄》获全国中篇小说奖,《叔叔的故事》获上海中长篇小说二等奖,《文革轶事》、《我爱比尔》获上海中长篇小说三等奖,《富萍》获上海中长篇小说二等奖,《长恨歌》获上海文学艺术奖、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有英、德、荷、法、捷、日、韩、以色列等译本。

TOP目录

以寻找与发现站立当代文学潮头晓华
中篇小说
流逝
小鲍庄
小城之恋
我爱比尔
隐居的时代
目录目录短篇小说
天仙配
发廊情话
一家之主
创作要目

TOP书摘

  流逝
  一
  隔壁房间里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打了四点,欧阳端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窝很暖和,哪怕只多呆一分钟也好,她拖延着时间。谁家的后门开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灵锁——“砰”,随后,弄堂里响起一阵又急又碎的脚步声。端丽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脚下,似乎为了抵抗热被窝的诱惑。一团寒气把她包裹了,打着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袄、毛裤——毛裤软绵绵的很难套上。五分钟以后,她已经围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挎着篮子,拧开后门锁,重重地碰上门,匆匆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沓沓的脚步声。
  天,很黑。路灯在冰冷的雾气里哆嗦。几辆自行车飞快地驰过去,三两个人缩着脖子匆匆走着,一辆无轨电车开过了。端丽把围巾没头没脑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个北方老大嫂。风吹来,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线裤和呢裤,她觉得似乎只穿了条单裤。俗话说:寒从脚底来。腿一冻,带得全身都打哆嗦。该做一条薄棉裤,她思量着。从没想到上海会有这么料峭的北风。因为她从来不曾起这么早并且出门,她也从不曾以为早起出门是什么难事。有时,阿宝阿姨没买到时鲜菜,她会说:“你不能起早一点吗?”现在,阿宝阿姨走了,轮到她早起了。她叹了一口气。
  穿过马路,赶上前边那个挎菜篮的老太婆,又被两个小姑娘从身后超过,街面房子的门里不时有人走出,提着竹篮,打着哈欠,碰上了门,袖着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场的队伍渐渐壮大了。到了路口,转弯,前面就是菜场。昏黄的灯光像一大团浓重而浑浊的雾气,笼罩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刚下过一场细雨,这里那里沾着菜皮,鱼鳞。人声嘈杂,都在说话,都听不清在说什么。一辆黄鱼车横冲直撞地过来了,人流被劈成两股。一伙小孩子和妇女挤在黄鱼摊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着要打起来了。端丽赶紧站远一点。这种地方,大都是被这些野孩子和以专给人家买菜为职业的阿姨垄断着,旁人休想插脚。他们似乎有一个什么联合同盟。如你想买时鲜菜、热门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开秤,转眼间,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后面了,哪怕在你前边只是一块砖头,刹那间,也会变出这许多人来。他们互相拉扯,互相证明,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堡垒。
  端丽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中,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总也没法子把这八角钱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资全部停发,只给每人十二元生活费,还不包括已经工作了的大儿子,端丽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可惜他从没这么打算过。他拿着六十元的大学毕业工资,早早地结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丽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后竟把她分到了甘肃,她不去,她不少那几个钱用。谁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给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气,水电,米,油盐酱醋,肥皂草纸牙膏等费用,剩下的钱全作菜金,也只够每天八毛。越是没有吃的,越是馋。三个孩子本来吃饭都需要动员,而如今连五岁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饭。一碗雪里蕻炒肉丝放在饭桌上,六只小眼睛一眨一眨,一会儿就把肉丝全啄完了。端丽狠狠心,决定买一块钱的肉,干菜烧肉,解解馋,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挤到肉摊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来个人,她在末尾站上,一边细细打量肉案上的肉,经过衡量比较,看中了一块夹精夹肥的肋条。前边有两位指着那块肉,斩去了五分之二,可别卖完了!她的心有点跳。又有一个人要买那块肋条肉,只剩三指宽的一条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紧张、兴奋,使她一时没说出话来。
  “要哪块?快点快点!”卖肉的小师傅不耐烦地用一根铁条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几下,后边的人直推端丽。
  “要这块肋条,一块钱!”她怕被人挤出去,两手抓住油腻腻的案板。
  小师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盘:“一块两毛!”
  “我只要一块钱的。”她抱歉地说。
  “只多两角钱,别烦了好不好!”
  “麻烦你给我切掉,我只要一块钱。”端丽脸红了。
  “你这个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给我好了,小师傅。”后面一个男人伸过篮子。端丽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夺过肉,掏出钱包,点了一块两角钱给他。
  肉确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么,就作两天吃好了。这么一想,她轻松了。走过禽蛋柜,她站住脚:买几只鸡蛋吧!蛋和肉一起红烧,味道很好。孩子的营养要紧,来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称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两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过了这两天再说吧!她吐了一口长气,转回头走出菜场。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车“滴铃铃”地直响成一片,争先恐后地冲。有一些小孩子,斜背书包,手捧粢饭或大饼油条,边走边吃。端丽想起了多多和来来,加快了脚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们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没忘了点煤气烧泡饭。这时,都围着桌子吃早饭呢!
  “妈妈,买油条了吗?”来来问。
  “妈妈买肉了,今天吃红烧肉烧蛋。”端丽安慰孩子。
  来来欢呼了一声,满意地就着什锦咸菜吃泡饭。多多却噘起了嘴,没精打采地数珍珠似的往嘴里拣饭米粒。这孩子最娇,也许因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点的缘故吧,对眼下的艰苦日子,适应能力还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别忘了给姆妈爹爹端一点过去。”文耀说,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里却十分犯愁。
  “我的语录包呢!”多多跺着脚,烦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丽压制着火气说。她刚披上毛巾开始梳头,这么披头散发地在菜场上走了一早晨,简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东西。没有语录包不能进校门的呀!”
  端丽只好放下梳子,帮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后面找,她最小,却最懂事。最后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赶紧声明。
  “不是你,难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检查着里面的语录、老三篇等宝书,这是他们的课本。去年年底划块块分进中学,每天不知在学什么,纪律倒很严,不许迟到早退,多多这样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学校少说话,听到吗?”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随他的去,你不要响,别回嘴,听到吗?”
  “晓得了!”多多下楼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丽最替她担心了。
  “妈妈,我走了。”来来也跟着下了楼,他还在上小学,很老实,不大会闯祸。
  这时候,端丽才能定下心继续梳头。她的头发很厚,很黑,曾经很长很长,经过冷烫,就像黑色的天鹅绒。披在肩上也好,盘在脑后也好,都显得漂亮而华贵。她在这上头花时间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红卫兵来抄家时勒令她在十二小时内把头发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当生命财产都受到威胁时,谁还有闲心为几根头发叹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尽快尽好地过去。只是从此,她再不愿在镜子前逗留,她不愿看见自己的模样。匆匆地梳好头,匆匆地刷牙、洗脸……她干什么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过去,她的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话梅,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点儿,再含上半天,细细地品味,每一分钟,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着的这碗冷泡饭,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体味,只求肚子不饿,只求把这一顿赶紧打发过去,把这一天,这一月,这一年,甚至这一辈子都尽快地打发过去。好些事,她不能细想,细想起来,她会哭。
  “妈妈,我到楼下后门口站一会儿好吗?”咪咪请示。
  “好孩子,在家里。妈妈煮好蛋,帮妈妈剥蛋壳。”端丽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邻居孩子接触。一旦有了纠纷,吃亏的总是咪咪,碰到不讲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没有坚持,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这孩子会叹气。她走开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丽洗碗,扫地,揩房间,把肉洗干净泡上酱油炖在沙锅里,另一个煤气煮鸡蛋。
  “妈妈,”咪咪从窗口扭过头来说,“‘甫志高’又来找小娘娘了。”
  “噢。”端丽答应着。“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学校里高她两级的同学,长得和电影里的“甫志高”活像。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亲开私人诊所,两人都没资格参加红卫兵,逍遥在家,不知怎么开的头,来往起来了。
  “他俩出去了,”咪咪又报告,“‘甫志高’走在前头,小娘娘在后边。”
  “咪咪,来剥蛋!”
  “噢!”咪咪来不及地跑了过来。能有点事干,她很高兴。
  沙锅里飘出肉的香味,十分馋人。可是,肉却缩小了。端丽惶惑地看着它们,不晓得该如何阻止它们继续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着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到水池子跟前,拧开水龙头冲了一下,收进碗柜。
  “这么就算洗过了?”端丽恶心地说。看他那么懒洋洋的邋遢样子,她不晓得他当年和父亲划清界线的革命闯劲上哪儿去了。
  “并没有油腻。”他和蔼地解释道,走出厨房,顺手摸了摸咪咪的脑袋。咪咪毫不理会,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鸡蛋,她轻轻地敲了几下,翘起小手指头,小心地揭着,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严肃。
  端丽在剥好的光滑的鸡蛋上浅浅划了三刀,放进肉锅,对边上神情关注的咪咪解释:“这样,味道才能烧进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涂,妈妈。”咪咪说。
  端丽心里不由一酸,这种菜是乡下粗菜,过去谁吃啊!难得烧一小钵,直到烧化了,也很少有人动筷子。她看了就发腻,可现在居然真觉得香。
  肉煮好,连同干菜、鸡蛋,有大半沙锅。端丽找了一个样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铺上一层干菜,然后放上几块方方正正的肉、一只蛋,送到隔壁房间去。他们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发工资后,婆婆说分开好安排,就分开了。
  “端丽,你们自己吃好了,让来来吃好了。”婆婆客气着。
  “一点点东西,姆妈,给爹爹尝尝味道。”端丽放下碟子赶紧走了。这么一点东西再推来让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准备吃两天的计划,在中午就破产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锅里划分了一下,勉强够三顿,可一顿只浅浅一碗,分到五张嘴里,又有几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满:要吃就要吃畅,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午饭后,是一天中最清闲自在的时候。端丽松了一口气,打开衣柜,想找几件旧衣服拆拆,翻一条棉裤。找出两条旧裤子,可作里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时候的旧棉袄,把棉花拆出来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开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缝还难,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着,小姑文影来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举止有几分恬静,很讨人喜爱。她们姑嫂以前的感情并不怎么好,常为一些小事叽叽咕咕。文影见端丽做了新衣服要和妈妈吵,端丽见文影买了新东西也要和丈夫生气。现在,所有的东西一抄而空,再没什么可争的了。加上文影学校停课,整天很无聊,常来嫂嫂房间坐坐,反倒和睦了许多。
  “嫂嫂,你在拆什么?”
  “两件旧衣服,改一条棉裤。”
  “这件也要拆吗?我帮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来,“棉裤太笨重了,应该用丝棉做。”
  “几斤丝棉都抄掉了,还都是大红牌的呢!几件丝棉棉袄也抄了,全放在楼下,连房间一道封起来。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驼毛棉袄了。”
  “再加一条厚毛线裤还不行吗?穿棉裤难看!”
  “我老太婆了,难看就难看,随它去了。”端丽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瞎三话四。嫂嫂你是最不见老的。不过,那时你真漂亮,我至今还记得你结婚那天的模样。”
  “是吗?”
  “真的。你穿一套银灰色的西装,领口上别一朵紫红玫瑰,头发这么长,波浪似的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样,又黑又亮。那时我五岁,都看傻了。”
  00“是吗?”端丽惆怅地微笑着。
  “我觉得你怎么打扮都好看。记得那年你妈妈故世,大殓时,你把头发老老实实地编两根辫子,还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轻,怎么都好看。”端丽决计打断小姑的追忆,她不忍听了,越听越觉得眼下寒伧,寒伧得叫人简直没勇气活下去,“你现在是最最开心的时候,人生最美好的阶段。”
  “可是我们只能穿灰的,蓝的,草绿的,只能把头发剪到齐耳根,像个乡下人。”文影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也好看,仍然会有人爱你。”嫂嫂安慰她。
  “但愿……”
  “你那同学对你有意思?看他来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话四!”文影脸红到脖子根。
  “我说的是实话,你也有十七岁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还想读书。”
  “想读有什么用。再说,真读了又怎么样?我大学毕业还不是做家庭妇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妇女。我就不!”
  “说得好听!如果要你去外地,你去吗?我是怎么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饭萝卜干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传说,我们毕业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额。”文影忧愁地说。
  “端丽,”婆婆来了,一脸的惊恐不安,“楼下来了十几个人,都是你们爹爹单位的,戴着红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顿时紧张起来,文影脸色都发白了。端丽站起身,把门关好,强作镇静安慰婆婆:“别怕。最多是抄家,东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们上来缠,问这问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错了,又给你爹爹添麻烦。”
  “别说话,”文影低声叫,眼睛充满了惊恐。她很容易紧张,有点神经质。每次抄家之后,她都要发高烧,“别说话,让他们以为楼上没有人,就不会上来了。”
  于是,三个人不再出声,静默着,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只听见楼下传来拆封开门的声音,有人吆喝:“再来两个人,嘿——扎!”好像在搬东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房门忽然开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却是来来。大家松了口气,婆婆直用手抚摸胸口以安抚心脏。
  “你怎么上来的?”端丽不放心地问,似乎楼下布了一道封锁线。
  “我走上来的。”来来实事求是地回答。
  “楼下那些人没和你说话?”
  “没有。他们在搬东西呢,把东西都搬到卡车上。小娘娘的钢琴也搬走了。”
  “让他们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们别上来。”文影疲倦地说。
  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儿,听见下面钥匙哗啦啦的锁门声,然后,是汽车的启动声,“嘟”——走了。
  “妈妈,我肚子饿。”来来说。他十一岁,正是长的时候,老感到饥饿,随时随地都可进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饭。”端丽随口说,可立刻觉察到婆婆极不高兴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说:“给你一角钱吧。”
  来来高兴地跑过来接了钱,把这张小钞票摊平夹在书里。仍然爬上椅子继续做功课,没资格参加红小兵,只好闷头做做功课。他是长孙,是阿奶的命根子。
  过了一会儿,多多也回来了。端丽一边和小姑、婆婆闲聊,一边听见来来轻声得意地对姐姐说:“妈妈给我一角钱。”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来了。
  来来讨好地趴在姐姐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多多的脸色才和缓下来。端丽放心了,一旦孩子当着婆婆的面闹起来,就是她的过错了。
  “你们爹爹置这份家业,是千辛万苦,你们不晓得,”婆婆唠叨,“当年他一个铺盖卷到上海来学生意,吃了多少苦头,才开了那爿厂……”
  “那都是剥削来的。”小姑不耐烦地顶母亲。
  “什么剥削来的?你也学文光。我的陪嫁全贴进去了,银洋钿像水一样流出去……”
  “你不要讲了好吗?给人听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这么凶的,”端丽制止小姑,“姆妈,你心里烦就对我们说,这话可万万不能对外人讲。”
  “妈妈!”多多在叫,“我们出去玩,一歇歇就回来。”多多搀着咪咪,来来走在前边,一只脚已经下了楼梯。
  “去去就来噢!”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都不要搭腔啊!”
  “晓得了!”多多回答,三个人扑通扑通下了楼。
  淘米烧晚饭时,三个人才回来,一脸的心满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些黄黄的咖喱末。
  “你们吃什么了?”
  “吃牛肉汤,妈妈。”咪咪兴奋地说。
  端丽吓了一跳,一毛钱如何能吃到牛肉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讲。”
  “是吃牛肉汤,一人一碗。”来来证明,妈妈的惊讶叫他更觉着得意了。
  “多少钱一碗?”
  “三分钱。还多一分钱,给咪咪称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这么便宜?”端丽更加吃惊,“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吗?”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条小马路,角落里有一爿点心店,名字叫红卫合作食堂。”
  “你们怎么找到那里去的?”端丽不知道那个地方,她只知道红房子西餐馆,新雅粤菜馆,梅龙镇酒家……
  “我们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看。姐姐说要买合算的东西吃。”
  “多多,”端丽叫道,“你们吃的那地方卫生不卫生?可别吃出毛病来。”
  “有什么不卫生,好多人在那里吃呢!”多多说。
  “我们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说,“我们对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汤是两毛钱呢,其实和我们的汤一模一样,就是有几片肉。”
  “你们的汤里没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说。
  “我也不要。”来来和咪咪异口同声地响应。
  端丽一阵心酸,说不出话来了。接连吃两天素菜的决定便在这一刻里崩溃了。
  她每天上菜场,总要被一些荤菜、时鲜菜所诱惑,总是要超过预算。她不会克制,不会俭省,不会瞻前顾后,却很会花钱,很会享受。她习惯了碗橱里必定要存着虾米、紫菜、香菇等调味的东西,她习惯每顿饭都要有一碗像样的汤。她觉得自己克得很紧,过得很苦,可是钱,迅速地少下去,没了。她苦恼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还发愁,最后仍然得由她来想办法:
  “有些用不着的东西,卖掉算了。”
  “对,就这么办!”文耀高兴了,刚才还山穷水尽,这会却柳暗花明,他以为可以一往无前,于是翻了一个身,呼呼地睡着了。他在学校以潇洒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风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电影厂借学校拍电影,也把他拉去充当群众。他学的是土木,功课平平,却很活跃。学校乐队里吹蛇形大号,田径赛当拉拉队,组织学生旅游,开晚会,都很积极。他会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丽的端丽委身于他,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这个没得玩了的日子,端丽发觉他,只会玩。
  后门轻轻地吱嘎了一声,开了,又轻轻地咯嗒碰上了。然后,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文光回来了。他就像个幽灵,神出鬼没的。出去,进来,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站出来同父亲划清界线,将被子铺盖一卷,上学校去住了。可是不到两个月,却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红卫兵仍不愿意接受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参加。回来时,又黑、又瘦、又脏,据说身上还长了虱子。总之,像个叫花子。父亲没骂他,没赶他,却不再搭理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母亲呢?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变成这么一摊子,端丽只觉得自己命苦。
    ……

TOP 其它信息

装  帧:精装

开  本:32开

纸  张:胶版纸

加载页面用时:46.8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