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书摘】两届普利策奖得主戴维·麦卡洛的《1776：美国的诞生》日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本书中，麦卡洛在众多的史料中挖掘出背后的故事，对华盛顿率领美军和英军战斗的历史给出了与众不同的描述。简而言之，这是一部由美国著名历史作家打造的杰作——引人入胜的题材、扎实专业的史料运用、文采斐然的叙述……这些长处在本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两届普利策奖得主戴维·麦卡洛的《1776：美国的诞生》日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776年是美国独立战争最关键的一年，在华盛顿取得的两场大捷之中，作者巧妙地捕捉到了引导美国走向独立富强的“1776精神”，正如《纽约时报》所评论的“这部著作将美国独立战争演绎得栩栩如生，无论你是“历史宅”还是中学开始就翘掉历史课的“坏小子”，它都会令你爱不释手。”

麦卡洛在众多的史料中挖掘出背后的故事，对华盛顿率领美军和英军战斗的历史给出了与众不同的描述。简而言之，这是一部由美国著名历史作家打造的杰作——引人入胜的题材、扎实专业的史料运用、文采斐然的叙述……这些长处在本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下文摘自：[美]戴维·麦卡洛：《1776：美国的诞生》）

第一部 围城

反复思考我的处境、这支军队的处境，让我忧心忡忡。而我周围的人还在蒙头大睡，很少有人知道我们面临的困境。——乔治?华盛顿将军1776年1月14日

第1章 王权之责

天佑乔治吾王

福泽寿命无疆

天佑吾王

护彼奏凯

赐彼荣光

永延帝祚

天佑吾王

第一节

1775年10月26日下午，星期四，英王乔治三世乘车离开圣詹姆斯宫，前往威斯敏斯特宫，所到之处，威仪尽显。议会将就不断升级的美洲战事召开会议，乔治三世前去参加会议并发表讲话。

天气微凉，但天空晴朗，阳光普照，这在伦敦并不多见。万物都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皇家骑兵队装扮一新，光鲜夺目，无懈可击。在这个传唱着激昂爱国的《天佑吾王》和《大不列颠一统天下》的时代，在一个崇尚华服盛典的国家，此情此景几臻完美。

到场的大约有6万人，沿纵贯圣詹姆斯公园的街道列队守候。在威斯敏斯特，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有人一大早就站到这里，希望一睹国王或某些议会名流的风采。由于过于拥挤，后来者想看到点什么都有困难。

当时有很多美洲人住在伦敦，其中一位是个支持英国统治美洲的亲英分子，名叫塞缪尔·柯温，来自马萨诸塞。他觉得上议院门外“草民”太多，难以忍受，只好返回自己的住所。他想看一眼国王却没有看成，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国王陛下坐轿从圣詹姆斯宫附近经过，但他正在看报纸，报纸离脸太近，只露出一只手。“这是我见过的最白的手，带着一顶大大的玫瑰花形钻戒。”柯温如是记录。

国王的仪仗队2点从圣詹姆斯宫启程，以步行的速度向前行进。依照传统，两名近卫骑兵手持宝剑在前开道，后面是一辆辆闪闪发光的四轮马车，车上坐满达官显贵，再后面是铿锵作响的皇家骑兵卫队、身着红色和金色制服的王室警卫，以及一队同样身着红色和金色制服的步兵。队列最后是国王的四轮礼车，体量巨大，金碧辉煌，拉车的八匹高头大马通体奶油色（真正的汉诺威奶油），一名御马师骑在左首的领头马上，旁边六人步行陪同。

国王仪仗的派头举世无人能及，英格兰人对此心知肚明。皇家彩车长24英尺，宽13英尺，重量将近4吨，经过时足以令大地发抖。乔治三世几年前开始建造这辆彩车，坚称彩车必须“无与伦比”。彩车上方有三个镀金小天使，代表着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高居在镀金王冠上。在沉甸甸的带有轮辐的前后车轮上方，耸立着四个镀金的海神，令人敬畏，提醒人英国是海上的霸主。门板上绘有代表英国辉煌历史的象征性场景。车窗宽敞，足以让人看清车内头戴皇冠的威严王者。

从人们眼前经过的仿佛是大英帝国的荣耀、财富和实力。这一帝国现在已把加拿大收入其中，版图从马萨诸塞和弗吉尼亚海岸一直到密西西比河以远，从加勒比海一直到孟加拉湾。伦敦人口接近100万，是欧洲最大的城市，也被公认为世界的首都。

1760年，乔治三世登基为帝，时年22岁。总的说来，他一贯简朴，毫不做作。他喜欢粗茶淡饭，喝酒浅尝辄止，而且只喝葡萄酒。他蔑视时尚，不戴假发。圣詹姆斯宫已略显寒酸，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更愿意圣詹姆斯宫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在宫廷场合待人接物有些拘谨，很多人觉得他沉闷无趣，令人失望——他更愿意在温莎宫的农场穿着农夫的装束优游度日。社会上，宫廷中，浮华风气盛行。包养情妇、背叛婚姻，不仅是生活中可以接受的一部分，而且收到吹捧。国王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直对相貌平平的王后、德国梅克伦堡—斯特雷利茨公国的公主夏洛特·索菲亚忠贞不渝。他和她生养了10个孩子（最后这个数字达到了15个）。有传言说，农夫乔治主要的爱好是羊腿肉和其貌不扬的妻子。

但这样说有失公允。他绝不像当时及后来的那些批评者所说的，是一个没有魅力、缺乏智慧的人。他身材高挑，仪表不凡，一双清澈的蓝眼，总是带着欢悦的神情。乔治三世真心热爱音乐，能演奏小提琴和钢琴。（他最喜欢的作曲家是亨德尔，但对巴赫的音乐同样倾心。1764年，他听到少年莫扎特演奏管风琴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还热爱建筑，能亲手绘制美观的建筑图。他对艺术的鉴赏力不凡，很早就开始搜罗自己的藏品。目前他的藏品不仅包括普珊（Poussin）和拉斐尔等老一辈艺术巨匠的水彩画和油画，还包括当时意大利画家卡纳莱托（Canaletto）的作品。他热衷藏书，建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图书馆之一。他喜欢钟表、轮船模型，对实用的东西和天文学都很感兴趣，还创办了皇家艺术学院。

他还有本事让人如沐春风。塞缪尔?约翰逊在思想领域无一不精，却一向不喜臧否人物，但他对乔治三世“率真的性格”青眼有加。约翰逊参观乔治三世图书馆的时候，两人初次会面并交谈，之后约翰逊对图书管理员说道：“先生，别人爱怎么评价国王都可以，但他是我见过的最文雅的绅士。”

有传闻说，乔治三世脑子笨，11岁时还不识字，但这都是无稽之谈。乔治三世的怪异行为，被人称为“癫狂”的举止，很晚才露出苗头，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所谓的“癫狂”也并非精神疾病，而可能源于卟啉症，一种直到20世纪才被诊断出来的遗传病。

37岁的乔治三世年富力强，即位15年后仍勤于政事。他有时会固执己见，常常目光短浅，这些缺点很突出。但他真心热爱自己的国家，永远恪尽职守。“乔治，别忘了你是国王。”他的母亲曾这样对他说。当美洲局势日益恶化，议会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清楚地看到：他必须做一位爱国之君。

他从未有过从军经历，从未去过美洲，也从来到过苏格兰和爱尔兰。但他对该做什么了然于胸。他相信上帝的眷顾，相信自己高度的责任感。必须让美洲屈服。“我毫不怀疑，整个国家看清了美洲局势。”他曾向首相诺斯勋爵写信这样说：“我确信，除了强制管辖，任何措施都将是毁灭性的……因此，任何事由都不会让我偏离当前的道路，我自觉有义务沿当前道路走下去。”

1775年3月，上议院有人质疑海军大臣桑威克勋爵，英国赢得美洲战事的机会有多大。桑威克一脸怀疑：“就算美洲殖民地的人多，那又能代表什么？”他问：“他们都是懦弱的野蛮人，一盘散沙。”持这种观点的远不止桑威克一人。下议院议员詹姆斯?格兰特将军吹嘘说，只要有一支5000人的正规军，他就能横扫美洲大陆。他的话被广为引用。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议会中一些最有权势的人却非常支持和钦佩美洲人民，这里面包括激进的伦敦市长约翰·威尔克斯，还有辉格党知名学者埃德蒙·伯克。3月22日，伯克操一口浓重的爱尔兰口音，发表了他职业生涯中最长、最成功的演说，号召与美洲人民和解。

尽管如此，不管是保守党还是辉格党，没人否认：对于美洲的福祉，英国议会拥有最高的决定权。即便埃德蒙·伯克在那次著名的演说中也不停提到“我们的”殖民地。

第二节

乔治三世确信英国在波士顿驻军不足，开始增兵，并派去三个最好的少将：威廉·豪、约翰·伯戈因和亨利?克林顿。豪是议员，辉格党人，早些时候曾对诺丁汉地区的选民承诺，如果美洲爆发战争，派他前去，他会一口拒绝。但现在，派遣令下来了，他解释说：“我受命前往，为危机中的祖国服务，我不能拒绝，不想招致落后的恶名。”豪曾在七年战争（美国人称为法国和印第安战争）中在美洲服役。他相信，与亲英分子相比，“暴徒”的人数少之又少。

4月19日战争爆发，第一起流血事件发生在波士顿附近的列克星敦和康科德，然后于6月17日在布里德山和邦克山冲突升级（6月的战役在英美两地都被称为邦克山战役）。英国军队一直受困，食物和给养短缺。7月3日，弗吉尼亚的乔治?华盛顿将军取得了美洲“暴民”的指挥权。

英国及其美洲殖民地之间横亘着3000英里的大洋，关于这些事件的报告传到伦敦需要一个月或更长时间。第一批关于列克星敦和康科德的消息传来时，正值5月底，议会正休漫长的暑假，议员离开伦敦来到乡下的住宅。

邦克山战役的消息直到7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才被知晓，这更坚定了乔治三世的决心。“我们必须坚持。”他对诺斯勋爵说：“我知道我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因此永不会退缩。”

诺斯有一副热心肠，他建议不能再把美洲局势当作叛乱来看，而应视为“对外战争”，因此必须采取“一切必要手段”。

7月23日，在唐宁街10召开了紧急会议。内阁决定：立即向波士顿增兵2000人，使得来年春天驻美正规军不少于2万人。

邦克山战役号称英军取胜，严格说来确实如此。但赤裸裸的事实是：豪将军率领的英军在一场惨烈的战役中伤亡1000多人，这才夺取了高地。伦敦和波士顿都对此出言尖刻——再有几场这样的胜利，胜者将在劫难逃。

夏末，一艘从波士顿出发的英国轮船停泊在普利茅斯，船上是170名受伤将士，大多数人参加过邦克山战役，所有伤员“都是一副凄惨景象”，当时发表的一篇文章生动地记录这一场景：

几个人上得岸来，绝少有人见过这样的人：一些人丢了大腿，另一些人没了胳膊。疾病缠身，缺少营养，他们全都虚弱不堪。船上还有将近60名妇孺，是阵亡者的妻儿，其中几位也惨不忍睹。即便是轮船本身也让人难以忍受，这庞然大物正散发着伤病者的恶臭。

军队仍受困波士顿。那些忠于英王的美洲移民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抛家舍业进城避难。这些惨状也记载在伦敦报刊的通信栏目，以及致伦敦亲友的信件中。《大众晚报》的一篇文章中，一名士兵描述波士顿的情形，说那里除了“悲伤、疾病和死亡”别无所有。另一位士兵的信件刊登在《纪事及广告晨报》上，称军队“急需新鲜给养，几近迷乱……我们完全被困住了……像笼中的鸟儿。”

约翰·辛格尔顿·科普利是一位肖像画画家，头年离开波士顿定居伦敦，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写给他的信中说道：这场反常的争端带给波士顿及其居民的艰难困窘让人难以想象。差不多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所有营业场所都不开业……我和许多人一样，被弃之不管，极其不幸。我积攒下来的那点东西全都没有了。身上的衣服和口袋里的几美元现在是我唯一的财产。

尽管有美洲战事，更有可能正因为美洲战事，乔治三世在国内总的说来仍受欢迎，议会中仍有众多拥虿。施政纲领、爱国主义以及与乔治三世一样的责任感是议会两院需要考虑的因素。同样需要考虑的是归乔治三世一人支配的巨额赞助和公款。如果这还不够，还得考虑明目张胆的贿赂。贿赂在这个唯利是图的体制内已呈常态，这一体制不是乔治三世创立的，但他欣然利用这一体制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事实上，行贿受贿、党同伐异、贪污腐败巧立名目，甚嚣尘上，不仅表现在政治领域，而且表现在社会的各个层面。这早已成为神职人员和著名观察家（如乔纳森·斯威夫特和托拜厄斯·斯莫利特）乐于涉足的题材。斯莫利特说，伦敦就是“魔鬼的会客室”。亲英分子、塞勒姆居民塞缪尔·柯温举目所及看到的都是挥霍和“可耻的放纵”，“从底层人出没的场所到达官显贵精美奢华的聚会地都是如此。”思乡心切的柯温感谢上帝没让新英格兰也是这个样子。

报刊上和议会中反对派的批评不绝于耳，美洲战事以及英国的应对措施难免收到误导。《晚报》的谴责最为偏激，称这场战争“不合常理、违反宪法、没有必要、缺少根据、为害甚烈、无利可图”。《圣詹姆斯纪事报》用轻蔑的口吻说乔治三世是一位“愚蠢固执、刚愎自用的国王”。激进报刊《危机报》攻击“王室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招式”和乔治三世的险恶用心。

“看在上帝份儿上，你们这些人在英国都在干些什么？你们把我们忘掉了吗？”一名英国军官从波士顿寄信这样说，这封信刊登在《纪事晨报》上。他希望那些主张在美洲采取更严厉措施的“狂徒”都来亲身看一看，他们的狂热情绪很快就会冷却。“在英格兰，上帝赐予我们和平且温暖的家。”

英王同时召回他在波士顿的总司令托马斯·盖奇将军，让刚毅果敢的威廉·豪将军取而代之。位于费城的大陆会议派遣特使理查德·佩恩前往伦敦，递上“橄榄枝请愿书”，表达对英王的忠诚，实则请求英王寻求和解之道。乔治三世对此全然不顾。

幕后，诺斯勋爵悄悄开始与黑森和不伦瑞克的几个王公谈判招募雇佣兵。10月15日的一封密信中，乔治三世向首相保证，一切“打击美洲”的方法都会得到他的批准。

10月26日那个清爽灿烂的下午，乔治三世前往议会，他的声望似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所有人都知道，伦敦的反战声音比国内其他地方都要强硬和张扬，但在这里，夹道欢迎的人却比他登基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多。此外，人群看起来全都兴高采烈，甚至连《伦敦大众广告报》也注意到了。所有人“面色和悦，心情开朗”，“简直没有人喝倒彩”，英王“受到子民热爱”，君心大悦。

礼炮齐鸣，恭迎国王陛下来到威斯敏斯特，举行了传统的欢迎仪式。英王来到上议院上首的御座，两侧是身着深红色长袍的贵族。下议院的议员没有预留座位，都站在下首。

这一时刻的庄重意义无人不晓。不出所料，国王陛下此次发表的将是英格兰自有君主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演说。

乔治三世嗓音洪亮流畅。“目前美洲出现了这样的局势，而我始终希望诸位能在所有重大事件上给出建议、齐心相助。这让我下决心这么早就召集大家来到这里。”他宣布，美洲已公然反叛。他把那些“肆意歪曲事实”、力图挑拨美洲子民的人斥为叛徒，怀有“丧心病狂的阴谋”。他们一直表示忠于母国，“极力申明效忠于我”，现在却在为叛乱做准备。

他们组建了陆军，又在招募海军。他们攫取了财政收入，僭夺立法、行政和司法的权力，肆意妄用，独断专行……虽有很多不幸的人忠贞不贰……但暴虐势力犹如狂流，令他们不敢出声，除非有足够强大的力量站出来加以援助。

像议会一样，他表现得足够温和。他说，他“希望能尽可能避免臣民流血，避免战争必然带来的伤亡。”他希望美洲人民认清形势，充分了解“做大英帝国的臣民，就是做最自由的公民，任何一个人类社会都无法与之相比。”

然后，根据波士顿总司令传来的意见，他发出新的指控。那些人欺骗不幸的美洲人民，必须认清楚他们的真实意图了。“叛乱……明显是为了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这样的图谋一旦成功，会取得怎样致命的后果，我不必多说。美洲意义重大，大英帝国民族情绪高涨，上帝又赐予我们那么多资源，不容我们放弃数量如此众多的殖民地。我们为这些殖民地兴办实业，悉心照料，优待扶植，用热血和财富等巨大代价加以保护和捍卫。”

“迅速终结”这场骚乱显然是明智之举，因此，乔治三世将增派海军和陆军。此外，他欣然告知议会，他已接到“外国友军的主动请缨”。

“不幸受到蒙蔽的人为数众多，他们面临这支军队的打击，应知晓其中的利害。我将以仁慈和宽厚的态度接纳那些被引入歧途的人。”他发誓。为了表明他的善意，他将授权“某些人”在美洲“就地”予以赦免。但除此以外他没再多说什么。

简要言之，大英帝国的君主乔治三世宣布，美洲已处在叛乱之中。他证实，他已调拨陆军和海军，以及不知名的外国雇佣军，其力量足以扑灭这场叛乱。他谴责美洲起义的领导者的真正目标是美洲独立，而这一目标美洲起义的领导者迄今为止还未公开宣布。

“这场叛乱即将带来很多恶果，”乔治三世最后说，“其中最让我动容的是它必将带给我忠诚子民沉重的负担。”国王陛下在议会露面的时间只有20分钟，根据报道，之后他回到圣詹姆斯宫，“一如来时那般平静。”下议院的议员鱼贯而出，径直来到自己的会议厅。针对国王演讲的辩论立刻“热烈而井然有序地”在两院展开。关于和解案的意见针锋相对。

上议院热情洋溢地表达了对国王的支持，尽管相对简短。议员赞扬国王捍卫帝国利益和荣耀的决心，赞扬了他的果敢。“我们将支持国王陛下，不惜生命，不计付出。”汤森子爵发出誓言。

反对派有更多的话要说，说话有时明显带有情绪。罗金厄姆侯爵警告说，国王建议采取的措施“势必带了凶险和毁灭性的后果。”雇佣外国军队是一种“危险堪忧的权宜之计。”英国人“同室操戈”的前景更是受到谴责。考文垂伯爵声称，任何征服美洲的想法都是“野蛮和极端的”。利特尔顿勋爵怒斥现政府“已不再值得信任。”

“美洲殖民地筹划独立，这样的罪名是如何得来的？”谢尔本伯爵要求做出解释。“是谁不顾事实，不顾证据，做出如此的杜撰？诸位，除了杜撰我还能叫它什么呢……在美洲人民的心目中，独立的字眼总是那么美妙。难道杜撰者的本意就是引导美洲独立吗？”

暮色渐沉，会议厅里暗了下来，枝形吊灯上的蜡烛点亮了。

第三节

随着辩论的进行，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事件。格拉夫顿公爵奥古斯塔斯·亨利·菲茨罗伊发表了措辞强硬的讲话。这位前首相本来并不反对现行政府。他说，此前他一直相信，政府处理美洲事务时越强硬，事态越有可能“向良性方面发展”。但他错了，他受到了误导和欺骗。他承认，他对美洲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并推断说这个短处在议会中绝不只是他才有。之后，他强烈要求废止1765年印花税法条例以来所有关于美洲的法案。容我大胆断言，这将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能达成期望的目标而不造成破坏和毁灭，一想到那种毁灭的场景我就不禁毛骨悚然。”

殖民地大臣达特茅斯伯爵大吃一惊。不管是哪个贵族，怎么能不经考量就谴责施政方针或者收回自己的支持呢？

接下来在下议院发生了更长久更激烈的冲突。二十多位议员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发言。对国王的攻击、对诺斯勋爵的攻击、对整个外交部的攻击，以及不时出现的相互攻击，让辩论的热度达到了沸点。积怨已久的相互攻讦爆发了，到处都是夸大其词和危言耸听。有时候为了强化戏剧效果，华丽的辞藻也加入进来，这样的情景即便在下议院也难得一见。

议会好像剧院，让人眼花缭乱——尽管如同大多数戏剧一样，最终结局大家自始至终心知肚明。重要的是，大家同样了解并深深感觉到：会议厅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历史又一次在这里上演。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实则整个国运都面临着危险。

当德文郡的约翰·戴克·阿克兰宣称，他强烈支持国王的演讲，此时对立观点立刻达到了白热化。诚然，他说，“迫使美洲适当地服从”这一任务不可低估，但考虑到“广大民众的利益”，“必须克服困难，而不是屈从困难。”

阿克兰是位倔强的年轻军官，准备亲自到美洲服役（并最终成行），因此他的话即便从历史的合法性上并非无懈可击，却也具有不寻常的力量。“集中力量和资源，最重要的是凝聚全体国民的精神。国民精神一旦唤醒，就会势不可挡。”“容我提醒诸位，美洲发现以前，本国在历次战争中无往不胜。请诸位注意，你们曾捍卫本国人民免遭欧洲虎狼之师[法国] 的攻击，你们的军队曾令行禁止，你们的舰队所到之处高奏凯歌。这个民族[美洲人民]的强大由我们一手造就，他们的傲慢缘自我们的不合，他们误将我们的仁慈当作软弱，误将我们不愿实施惩罚的好心当作没有实力保护英国国民的权利免遭侵害。他们岂能抵挡我国的雄师？”

差不多在枝形烛台的蜡烛点燃的时候，伦敦市长约翰?威尔克斯勋爵起身要求发言。他是民众利益的捍卫者，议会中最平实的人，他的话证明他名不虚传。

“先生，我在这里讲话，是作为英格兰人和美洲人的忠实的朋友，但我更支持普遍的自由和全人类的权利。我相信，大英帝国的广袤疆域中，没有哪个地方的国民应屈服为奴。”威尔克斯说，英格兰也从未为了自身利益的财富参与奴隶贸易的争夺。我们在努力让一个民族屈服，无条件地服从，而这个民族的疆域远大于我国，财富、实力和人口与日俱增。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就会被看成是他们的死敌，接下来就会发生永久性的分裂，大英帝国的光荣将一去不返。”

他宣称，与“我们的美洲兄弟”的战争“不合正义……对我们国家来说是致命的和毁灭性的。”美洲人是否会宣战这一点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托里?亚当?弗格森退了一步，但是否有人怀疑大英帝国有能力“迫使他们屈服”呢？他说，出于人道考虑，这一点必须立刻落实。折中方法无济于事，折中只会导致恐怖的内战。

乔治·约翰斯顿起身作答。他英气逼人，曾任西佛罗里达总督。他发表了当晚最长也最激烈的讲话。“每一条玩弄权谋的政策都应该受到检验，看看它对美洲人民是否正当。”他高声说道。“人们会受骗加入这个勾当，会逐渐卷进来，直到无路可退……先辈的金玉良言我们全都违背了，我们在警告美洲大陆的有识之士：美洲的权利取决于哪些腐败成风者的意志，他们以美洲人为敌，对美洲未来的繁荣不感兴趣。”

约翰斯顿赞扬新英格兰人的勇气和毅力。英国将士和新英格兰军队大为不同，英国军官和士兵只是奉命行事，而新英格兰的每个士兵都在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热爱“光荣的自由精神”的人，有谁能不为邦克山战役取得的奇迹所动。战役中，“一队农民非正规军”英勇面对“骁勇善战的豪将军”率领的世界上最精锐的部队。“能激起这样自发的义举，我们的做法是正当的吗？有谁身处此地会对这样的疑问置若罔闻？”

副检察长亚历山大·韦德伯恩贬低那种企图阻挠国王的想法，他号召对美洲进行全面的征服。“那我们为什么还在犹豫呢？”他问道。“因为有个无足轻重的党派，对自身政策意见不一，只支持自己组建的政府，对其他政府一概反对，企图阻挠我们的措施，妨碍政府前进的车轮？我们不如听取全体国民愤怒的呼声，每个角落都有声音在向国王陛下高声呼吁采取有力措施……先生，我们对此不闻不问得太久了。我们的克制和忍耐表现得太久了……我们的雷霆之师必须出动。美洲必须征服。”

夜渐渐深了。身材敦实、肩膀滚圆的首相诺斯勋爵在前排座位上仍旧一言不发，十分显眼。他一双大大的近视眼，宽阔的面颊，正像霍勒斯?沃波尔那句妙语所说的，看起来像一个吹小号的盲乐师。诺斯很受人们爱戴，他温和，机智，彬彬有礼。他从下议院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因为其谦和的举止，他在异见分子当中树敌极少，甚至没有。有人攻击他，他也不反击。他口才出众，极具说服力；但如果需要，他同样能保持沉默，甚至打个小盹。

通过多年的经验，诺斯已经学会了提前计算表决的票数。现在他知道，下议院中压倒多数的人如同大多数国民一样，站在国王一边。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也都知道这一点。

午夜时分，激辩不停的会议迎来了也许是最高潮的一刻。另一位军官站起来发言，不过他是约翰·戴克·阿克兰的上辈人。伊萨克·巴雷上校曾参加过法英北美殖民地争夺战，从魁北克战场伤痕累累地回到英国。魁北克战役中，他被一颗火枪弹丸击中头部，打瞎了一只眼睛，使得面部总是扭曲成冷笑的样子。另外，也正是他曾在发言中第一次称美洲人为“自由之子”，从此这个名字就流传开来。

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巴雷上校提醒听众注意，但那只剩下来的“军事之眼”不会欺骗他。平息“这场美洲风暴”的唯一方法是尽快达成和解。

埃德蒙?伯克和年轻的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占用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伯克不慌不忙。他说的几乎都是他自己和其他人说过的话，但他认为复述一遍没什么坏处，也没有必要着急。他站起来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在说英军被那群据说是乌合之众围困在波士顿是多么丢脸。

这次伯克没说什么惊人之语，报纸完全找不到可以引用的东西。也许他不想夺走福克斯的光芒。接下来发言的福克斯是伯克的弟子，时年26岁，已经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政治新星。

福克斯出身优裕，我行我素，对仪表极为注重，是个以追逐欧洲大陆风尚为荣的浮华子弟。有时他穿着高跟鞋露面，两只鞋子颜色还不一样。晚上他大多在伦敦最好的俱乐部里寻欢作乐，喝酒或赌博，挥霍父亲的财产。但他的头脑和口才绝不比任何人差。他总是即兴发言，从不看笔记或事先准备的讲稿。人们发现，他写下自己要说的话，就像他在账单到期前掏钱一样快。

他立刻开始攻击诺斯勋爵，尖刻地称之为“错误百出的领路人”，说他把国家带进了死胡同。如果说埃德蒙·伯克没给当晚的终场提供什么令人难忘的话，福克斯立刻填补了空白。

查塔姆勋爵，普鲁士国王，不，亚历山大大帝，在一场战争中赢得的东西也没有可敬的诺斯勋爵失去的东西多——他失去了整个美洲大陆。

到了改组政府、实行新政的时候了。现在的各部大臣已成为自由的敌人。

为了如此愚蠢的目标，进行如此愚蠢的争斗，采用的又是愚不可及的方式，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先例，如此产生的该死后果我绝难同意。我们可能从中什么也得不到，只有贫穷、屈辱、失败和毁灭。

福克斯话音刚落，诺斯从座位上站起来，冷静地说，如果他被判定无所作为、浑浑噩噩或者考虑不周，那他在首相的位子上一天也不想再待了。

诺斯不是个好战的人，他既没有统帅的相貌，也没有统帅的性格。私底下他对能否征服美洲一点把握也没有，军费开支也令他担忧。他曾致信伯戈因将军：“如果不是我的良知深信我们的事业是正当并且重要的，那我会终止这场争端。”乔治三世倚重他，称他为“我的定海神针”。在下议院为国王和现行政策及决定辩护，一直并且仍将是他的责任。

他确认，现在的目标是向大西洋彼岸派遣一支强大的海军和陆军，但同时也提出“对足够服从者给予宽大处理”。至于“足够服从”如何界定，谁应享受这样的宽大政策，他没有说。不过时间会证明，这些和平姿态的真正目的是敦促美军投降。

“这将表明：我们已下定决心，我们已作好惩戒的准备，但也同样作好宽恕的准备。在我看来，这是达成体面的和解的最可行的方案。”

辩论在这样的基调中结束了。

上议院的辩论在午夜时分结束。对国王发言的反对、对在美洲全力展开战争的反对，被两倍以上的票数击败了，最终的票数是69比29。

在下议院，尽管反对派的演说激情四射，败绩却更为悬殊，278比106。

下议院计票完成时，已是凌晨4点钟了。

……

下议院中有些人一直回避发言，有些人对最后的结果极为满意，这其中就有绅士学者爱德华?吉本。吉本支持诺斯首相，从不对任何问题发表评论。但他从伦敦住所寄出的私信中曾向朋友保证，会对美洲“有所行动”。他写道，大英帝国的权力会得到“最大的发挥”。“爱尔兰天主教异端、汉诺威人、加拿大人、印度人，各色人等都会以不同形式受到征用。”

吉本其时正在最后润色其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第一卷。此刻他对当前的历史进程信心满满。“征服美洲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随后不久，11月初，乔治三世任命了新一任美洲殖民地大臣乔治?杰曼勋爵。很少有人怀疑，国王本人也把征服美洲看作一项认真的事业，并认真加以对待。

杰曼的前任达特茅斯伯爵对战争的态度似乎有点三心二意。杰曼六十来岁，高个头，身材很好，是个自负、聪明、极为严肃的人。与乔治三世和诺斯首相不同，他出身行伍，七年战争时曾在德国服役，很有口碑，直到明登战役爆发。那次在一次骑兵冲锋中，他因拖延执行命令受到批评。反感他的人喜欢说他懦弱，但他并未受到这样的指控。他坚持要求召开军事法庭，只被判定犯有不从军令罪。但法庭宣布，他不适合在军队里待下去，他的军事生涯随之结束了。

此后他从政，数年间行事勤勉，作为管理者赢得了很高的声誉。担任新的职位后，他将指挥主要作战行动，有望采取铁腕。很多人认为他和唯唯诺诺、犹豫不决的诺斯首相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对那些在美洲“乱党”，他毫不同情。杰曼说，需要的是“决定性的一击”。乔治三世对他评价很高。

（本文编辑：刘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