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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5月23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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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作者:秦岭 著
出版时间:2014年01月
“圣人之治,其枢在水”
——摘自《管子·水地》
我穿行在荒山枯岭之中,却恰似一叶小舟,独行水上。
水在哪里?抬望眼,到处都是旱地儿。安全地行走,却在考察中国农村饮水的安全与不安全。——水,生命之源,它是在呼唤我吗?
我宁可相信,给我安排这样一次行走的,是水,更是命运。二者必然是兼而有之的。水既然能成为生命之源,必然与命运有关。我的行走,由北国到江南,由内地到边陲,因水而来,为水而去。中国农民与安全的饮用水之间,撼动我的,是缺一口水而遭遇的死亡、流血以及满脸泥石流一样的眼泪;是得到一口水的欣慰、亢奋以及苦菜花一样的笑容。苦菜花也是花,笑了,就好!敬爱的中国农民,难得一笑。
人类最安全的表情,是笑容,那是因为安全的水在笑容里行走,并把安全的生命表征写在脸上。水如果不安全,还没笑呢,表情早就因饮水危机而坍塌,满脸废墟,是僵尸脸上大地龟裂、江河断流般的五官七窍。
我习惯了欣赏、珍惜一滴水的晶莹,那是因为上苍首先在我生命开始的那一刻就安排了缺水。我生活的城市天津和我的故乡天水,两个地名的表层意思在于:水之上,都是天;天之下,都是水。有趣的是,地名文化的涵养层与现实的水资源如此的大相径庭,构成了精神链条上的文化幽默:一个拥有九河下梢的美誉,却晾晒在渤海湾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上,饮用水极度匮乏,城乡供水主要依赖庞大浩繁的引水工程从几百里、几千里外的滦河、黄河与长江获得;一个拥有天河注水的传说,却被裹挟在黄土高坡与秦岭山地的夹缝里,淡水资源年年告急,山区农村饮水主要依靠雨水集流而成的水窖。故乡的西汉水流域,曾经是诞生过《诗经》之《秦风》的地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些像芦苇荡里蝴蝶一样飞舞的文字,曾经迷倒过多少懂水、懂爱、懂日子的芸芸众生。而今,水,像一个从岁月里渐渐变瘦、变缥缈的没有安全感的弱势群体,让生活其中的我,真正体味到“渴望”两个字的渊源和含义。
所以,我为生活在这样的家园感到荣幸,行走,并始终渴望。
月高星稀之夜,村口旱井边排队曳水的村民像上缴“皇粮”时挨成一溜儿的麻袋,高高矮矮,与夜和时间一起相守、胶着,其中有不少是年迈的母亲和噘着嘴的小娃娃。这是我儿时记忆里一成不变的定格画面。那样的夜,漫长,执着,悲壮,躁动。倏忽间划过天际的一颗颗流星,像惨白的巨大刷子一样把山野闪得通亮,瞬时又把一张张因期待而呆滞的脸拽入更为深重的、不安全的暗夜。探入几十米深井的,不是桶,而是连接在绳子一端的十几个小铁罐儿,“叮叮当当”地下去,直奔大地坚硬的心脏,每个小铁罐儿里哪怕勾曳进一滴水,拎出井口,就能照见月亮含蓄的脸。鸡叫三遍,挑一担泥水回家,一天的日子就像晒蔫了的秧苗,惺忪地舒展开来,舒展在炊烟里,也舒展在心上。
“叮叮当当”。这样的声音在我记忆里原地踏步了三十多年,像干涸的深井里一串串永远也无法安全的生命符号。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仍然喝不上水,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当饮水危机成为一个国家的第一危机,民族复兴与未来的蓝图,只能绘制在干涸的河床上。
当有那么一日,一些文化机构在由我的小说改编而成的话剧、影视、戏曲里呈现了那么多干旱、缺水、枯井等生活元素时,我才顿悟,早在十几年前,写水,就已经成为我的自觉或不自觉、意识或下意识,我和我笔下的乡村土地、乡村人物、乡村故事所构成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归根到底,竟然是我与水的关系。此行,大概是上苍为了让这个背景在我的视野里更辽阔,更博大,更清晰,更透明。我步履匆匆,我无法矜持,每一个脚印都竖起耳朵,在谛听和判断。何处?人畜焦渴;何处?饮水安全。
这是个令人既沉重同时又亢奋的话题,沉重到什么程度?从大禹治水时代直至2005年,中国实施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中各地用于修建水渠、水库、水柜、水窖、水池所用到的所有石料、土方、钢筋、水泥、管材重量的总和有多重,这个话题就有多重。亢奋到什么程度?中国农民喝上自来水后在自发组织的秧歌舞、喜宴酒上有多亢奋,这个话题就有多亢奋。
我的行走起始于2012年5月中国作家“行走长江看水利”的启动仪式,依次抵达重庆、贵州、广西、云南、陕西、宁夏、甘肃……7月中旬,当我在天水一家宾馆梳理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时,脑子里像瀑布一样倾泻的,是中国农村饮水安全背景下农民的苦与乐、悲与欢;是农民挑水路上无助的眼神;是农民喝上安全饮用水的第一次深呼吸。这里是羲皇故里,天水大地湾文化呼应着史前文明的种种可能。记得与水利部的一位部长对话时,我们不约而同地谈到出土自大地湾的七千年前的尖底儿陶瓶——母系氏族的先民们用它盛满水,再稳稳当当地插在土地上——安全使用。今番的中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我不好妄言与先人的饮水思想是否一脉相承,但作为一种安全信息的遥相呼应,至少在理念上是成立的。似乎是,饮水安全,正从史前文明中走来,又从21世纪的现实中出发。
“天一生水”。当年人祖伏羲演绎八卦时,早就启肇黎民:水的未来,就是我们人类的未来。这样一个悲悯的话题,不久前变为我在天津市青年作家读书班的授课主题。我说,身处大都市的你与我,每当优雅而随性地拧开水龙头的时候,一定要带着我们内心的悲悯。相信水和相信祖先是一个道理。相信祖先,就有理由相信人类为了饮水安全所付出的一切,那里的每一滴水,像我们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有晶莹,有分量,有温度。
在陕北,一位农民说:“希望你的书里有水,那是咱庄稼人的命。”
我无论怎样回应,都会像旱井一样空洞,唯有和盘托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的这边和那边,我的脚印串串。
2012年10月8日于天津观海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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