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俞晓群专栏】 本文题目的句式······不是在生搬硬套名人名句，也不是信手拈来的随想，它是我这几年从事出版工作，一段刻骨铭心的追求。如果用一句“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来概括，“书不厌精，文不厌细”恰恰表达了我目前工作与生活的一种心境与追求。

一 题头留言

我们在网上开博客、微博、微信、MSN或QQ时，通常会在题头留一句话，用以明志，或表达当时的心情。比如一位书友写道：“少说闲话，多读闲书。”多好的心境。还有我的一位朋友，他主持一家发行公司工作，策划了许多好项目。后来遇到变故，他即将被调离原职位。那些天他忙着做善后工作，在MSN题头留言中，引用马丁·路德的话写道：“即使我知道世界明天将毁灭，但是今天我仍然要种下我的葡萄树。”阅后真让我感动。

我的第一个博客开通，是一位朋友替我操作完成的。那位朋友似乎对我的心思知之甚多，信手为我题词曰：“书之爱，出版之爱，文化之爱”。在我看来，这是对我人生志向的一段评语。没想到后来一些记者在文章中谈到我的追求时，经常会引用这段话。看来旁观者清，我至今读到这段评语，仍然怀有感念之情。

几个月前，我开通微信。题头放一段什么留言呢？我思忖自己登陆微信的三个目的，一是了解朋友的信息，二是粘贴自己的文章，三是发挥微信的图片功能，展示我出版图书的精美书影。思来想去，我想到老子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还想到孔子名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由此与我的出版工作联系起来，结果杜撰出本文题目的句式：“书不厌精，文不厌细”。

我这样说，不是在生搬硬套名人名句，也不是信手拈来的随想，它是我这几年从事出版工作，一段刻骨铭心的追求。如果用一句“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来概括，“书不厌精，文不厌细”恰恰表达了我目前工作与生活的一种心境与追求。

二 重操旧业

回忆四年前，我辞去辽宁出版集团副总经理职务，来到北京，来到中国外文局海豚出版社任社长。我这样做是重操旧业，也是在官本位的意义上“往下走”。迈出这一步，有两个理念在支撑着我。其一，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也不是做行政管理的材料，更喜欢做一些具体工作，由此表达自己的理想与志向。其二，我很欣赏“实业救国”的追求，坚信一些优秀企业家、实业家的兴起，一定会成为国家、民族兴旺发达的栋梁。

但是，上任后我很快发现，由于我已经离开出版一线工作六年多，许多情况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即使我接任的只是一家“微型出版社”，每年生产规模不足三千万码洋，每年到账资金不到一千万，每年图书自主品牌不到百分之十，全社人员不到二十个。但是运行起来依然困难重重。我需要原创图书，迅速改变目前与书商合作的状况；我需要学习儿童图书的出版知识，同时为出版社增加人文社科板块；我需要筹措资金，为企业创新发展、开辟新天地提供可能，注入生命的活力；我需要将久已冷落的作家、学者、出版人和爱书的朋友再联络起来，与他们重续前缘，撰写和出版我们共同喜爱的书。做这些事情都很难，但我热爱，每一个困难都会激发我更大的热情，让我产生一种积极向上的冲动。

就在一次次冲动中，时光飞逝，转眼四年过去了。盘点我的编辑日志，一些些响亮的名字，又在我的名册上排列开来：沈昌文、陆灏、王为松、郝明义、董桥、苏叔阳、王元化、葛兆光、陈子善、毛尖、凯蒂、胡洪侠、梁由之、江晓原、金波、祝勇、傅杰、刘杲、钟叔河、朱正、陈昕、许渊冲、叶圣陶、丰子恺、蒋风、王泉根、几米、蔡志忠、贾平凹、王安忆、莫言……他们的作品纷纷落足海豚出版社的名下，形成一排排诱人的图书：“海豚书馆”、“海豚文存”、“独立文丛”、“经典怀旧”、“几米绘本”、“经典少年游”、“董桥作品”、“中国儿童文学走向世界丛书”、“民国童书系列”、《中国读本》、《许渊冲文集》、《丰子恺全集》、《叶圣陶全集》……它们中的许多书已经出版，有些书正在操作之中。看到这些人名与书名，我的情绪就会亢奋起来，我的精神就会振作起来，我的生活就会充实起来。同时，我才敢说出那句话：“书不厌精，文不厌细”。因为那是我重回出版一线，重作冯妇之后，一点刻骨铭心的实践体验。

三 书不厌精

在出版领域，关于书的制作有实用派与享用派之分。实用派主张书是用来读的、学习知识的，印装与所用材料适可而止，任何装饰都是附属品，弄不好会画蛇添足。享用派认为，书不但有实用功能，还有欣赏、收藏等许多文化功能，它既是我们学习的伙伴，又是我们艺术生活的伙伴。我觉得两种观点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我目前所为，却倾向于后者。

在我近四年编辑的图书中，我一直偏重于追求三个特点：一是精致的印装，在我上面提到的书中，一大半都是精装书。其中最典型的是董桥先生的书，从去年开始，我陆续出版了他的《英华沉浮录》六卷、《景泰蓝之夜》等十几本书，都是精装本，其中《董桥七十》还做了真皮编号毛边本，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编号拍卖，“第零零一号”拍到五千五百二十元。比较而言，最漂亮的一本是《一纸平安》，被许多人誉为今年最美的书装。我追求的第二个特点是优质的材料，以纸张为例，许多出版社出版董桥先生一类名家的书，用七八千元一吨的纯质纸已经很好了，我们坚持用更好一些的纸，每吨价格达到一万元左右，使我们的图书品质，一下就从同类书中跳出来。我追求的第三个特点是每一套书都要聘请名家设计，像郑在勇先生设计《许渊冲文集》二十七卷、“海豚文存”，张志伟先生设计“祝勇作品”、“独立文丛”，蔡立国先生设计“海豚简装书”，林道群先生设计“董桥作品”、吴光前先生设计《性学五章》等等。

我这样做，首先是出于对书的热爱，对于出版工作的热爱，其次也是出于一种无奈。无奈于海豚出版社没有品牌、没有实力，无奈于市场竞争太激烈、太残酷。我刚来北京时，甚至有学术界的老朋友说，你放着集团老总不做，却去这样的小社做社长，是犯错误了么？我们的书放到海豚出版社出版，有些不伦不类啊？面对这样的情况，我该怎么办？只能靠提高服务质量，提高书装质量，用事实去说服作者，使他们与我再续前缘。

我追求书装的精美，除去上述热爱与无奈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网络阅读与电子书的冲击。许多人在叹息，纸质书就要死去，电子书必然兴起，从环保考虑，从商业考虑，从便捷考虑，从时尚考虑，从新生代阅读习惯改变考虑，从网络科技水平迅速发展考虑，处处都对纸质书不利。我作为纸质书的爱好者与生产者，怎么也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纸质书等死，每天在处心积虑地思考着：面对网络的围困，纸质书该如何另辟蹊径，如何异军突起，如何分庭抗礼，如何夺路而逃……在此意义上，我着力提升书装质量，也是一种求得生存的尝试。我深信，装帧好看的书，有品位的书，可以收藏的书，可以把玩的书，可以承继传统阅读方式的书，可以满足人们多样性文化生活的书，凡此种种功能，并不是网络阅读都能够轻易替代的。网书是冰冷的，纸书是温暖的；网书是时尚的，纸书是传统的；网书是流行的，纸书是经典的；网书是即时的，纸书是长久的；网书是功利的，纸书是闲适的；网书是公众的，纸书是个人的……

需要说明，我上述罗列的目的，并非将网书与纸书对立起来，况且时下科学技术无所不能，连“机器情人”都能制造出来，何况书呢？但我依然固执地在想，机器人也罢，机器书也罢，真人与真书，总还是有它们存在的意义与空间，那怕供人们忆旧也好，像博物馆中的展品那样。进一步我还是坚信，纸书的未来绝不会那样悲观，它们也不会只被锁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它们在爱书人现实生活中的存在空间，一定不会消失，只要从业者积极向上、勇于创新的精神还在，只要人类文明的传承还在！

四 文不厌细

对于文字精美的追求，我有两个指向。其一是说我自己的文字追求。我喜欢写文章，但早年经历文革时期，中小学阶段基本功训练不好，许多东西都需要从头学起，弥补不足。上大学后，我读的又是数学系，在逻辑训练方面收获不小，文史知识与写作训练，又较专业人士有了距离。工作后，我经历了写作的三个阶段，首先是写几百字的说明文字，文章的结构没问题，文字的通顺就差很多。后来开始写杂文，一篇千字文，经常会憋很长时间都写不出来。我记得自己早期比较成功的一组文章，是在光明日报上开了一个专栏“蓬蒿人书语”，这也是我写作生涯中第一个专栏。一时得到许多专家与朋友的赞许，不过夸赞的语言是“一个学数学出身的人，能把文章写到这么好，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他的文字水平，丝毫不落于中文系出身的人。”听到这些话，我除了受到鼓舞之外，更增添了一种动力，我不会甘心带着理工科的帽子，迁就自己在写作方面的不足，我还需要加倍努力，提升自己文字表述的能力。虽然达不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境界，“文不厌细”的追求一定是需要的。这很难，因为除了先天不足之外，你不是专业学者，你不是职业作家，你的职业是服务于学者与作家的出版人。在学术方面，你更像一个“票友”；在创作方面，你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业余爱好。所以回顾我走过的写作之路，激情、坚持、细心与信心，可能比学习与学识更重要。好文章不但产生于一个人的学识与创作热情，还要依仗他文字叠拼的技术。技术需要领悟与训练，熟能生巧，“文不厌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追求文字精美的另一个指向，是在编辑工作中，力求为读者选择最美妙的文字，最惊艳的图画，最好看的文章。近四年在海豚出版社工作，我为了实现“文不厌细”的追求，结合出版社的品牌特点，在华文世界里，立下一些“最好”的追求，仅举四例：其一，我追求当代华人最好的绘本，为此我们盯上了几米先生。早在二零零二年，我就为“几米绘本”痴迷，与沈昌文、郝明义先生联手，把它们引入内地。二零零九年我进京后，再度与郝明义先生合作，继续做几米的书。目前几米的新书和版权到期的老书三十几本，都已经陆续落户海豚出版社，明年力争实现“几米绘本”品牌在内地独家经营，总规模直逼一亿元人民币。其二，我追求当代华人最好的文字，为此我们盯上了董桥先生。董桥先生的散文之美世所公认，有人说美得让人发狂，有人说美得有些发腻，无论如何，董先生融中外古今文化于一体，写一手好文章，实为一个时代的巨献，得之不易。我当然要把它们的版权一本本拿来，一步步向独家授权努力。目前在牛津大学出版社林道群先生帮助下，董先生的新著都已经落户海豚出版社了，老作品我们也在一点点推陈出新。其三，我追求当代华文最好的翻译文字，为此我们盯上了许渊冲先生。许先生中英法互译举世闻名，他英译《楚辞》，被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他英译《中国不朽诗三百首》，一九九四年在英国企鹅公司出版，在英美澳加等国同时发行，这是该社第一次出版中国人的译作。他英译《西厢记》，被一家英国出版社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两年前，我们将许先生二十七卷《许渊冲文集》签下版权，列入国家出版基金项目，获得资助。日前已经完成制作，正式出版。其四，我追求当代华人最好的漫画，为此我们盯上了丰子恺先生。丰先生漫画的美妙之处无需我多言，他的文字也是很精美的。从二零一零年开始，我们陆续推出丰先生几十部作品，包括《丰子恺儿童漫画选》等，并且签下《丰子恺全集》的版权。今年这个项目被增补列入国家十二五出版规划，我们将在明年推出四十多卷《丰子恺全集》。

五 积极向上

《中国编辑》开辟“积极向上”专题，初听起来有些宽泛、空洞，细细思考，这个命题的意义却无处不在。比如本文所谈论的“书不厌精，文不厌细”，都是我的亲身体会和感悟，为了追求这些，每前进一步都是困难，经常被碰得头破血流。没有一点积极向上的人生追求，没有一点克服困难的韧劲儿，怎么能行呢？早年父辈经常告诉我做人的三要素，一是“咬得菜根，百事可为”；二是“夹着尾巴做人”；三是“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想来，我后来做事不退缩、不回头、不服输、不气馁的特点，实在是受到第三句格言的影响至深。如此积极向上的人生观，确实需要一代一代新人接续下来，传承下去。这样才能保持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每一个人，始终朝气蓬勃地活着、奋斗着，前进，进！

作者原题：书不厌精，文不厌细

(本文原载于：《中国编辑》)